崇阳知县
2020-11-18■李专
■李 专
崇阳知县是个出名人的岗位。
宋以前称县令,宋及以后基本称知县,名人大多出在知县岗位上。崇阳知县中的名宦集中在宋和清,宋以前县令声名不彰,名姓都没能留下几个,元朝时间短,即使是时间长的明朝,知县中杰出者也不多。宋自张乖崖开先“名宦接踵”,清“则赫赫多有声矣”。宋以前,朝廷对咸宁这块地方一直不怎么上心,从北宋始,才开始“经营”此地。“经营”之举,就是派来了张乖崖,和张乖崖之后众多的能官。
崇阳知县中的名人有欧阳修的叔父欧阳晔,有包公的贤孙包永年,有冯友兰的父亲冯台异,有夏明翰的父亲夏绍范。夏明翰就是那位“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著名烈士。夏绍范于宣统元年(1909)调任崇阳知县,宣统三年(1911)调任南漳知县。刚到南漳即遇武昌起义,这位早有革命思想的知县,积极响应了推翻自己“东家”的革命。夏绍范从崇阳知县岗位离任后,清廷还苟延残喘了几个月,应该继续委任了新的崇阳知县,所以,夏绍范应该不是最后一任崇阳知县,只是个身份有看点的崇阳知县。
我的这篇文章写4位崇阳知县,是最有看点的崇阳知县。
1、张乖崖:三尺童子能传其风流善政
某年,当我在黄鹤楼侧看到了那座乖崖亭,我便以为张乖崖不仅是位崇阳县名人了,还是位湖北省名人哩。现在才知道,张乖崖是个《明史》里有传的人,是位不折不扣的全国名人。只是,崇阳是他高调登上中国政坛的出发地。
南宋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一钱斩吏》载:张乖崖为崇阳县令。一吏自库中出,视其鬓旁巾下有一钱,诘之,乃库中钱也。乖崖命杖之。吏勃然曰:“一钱何足道,乃杖我耶?尔能杖我,不能斩我也!”乖崖援笔判云:“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自仗剑下阶斩其首,申台府自劾。崇阳人自今传之。盖自五代以来,军卒凌将帅,胥吏凌长官,馀风至此时犹未尽除。乖崖此举,非为一钱而设,其意深矣,其事伟矣。
经过一千多年的岁月流变,“一钱斩吏”的典故依然体现着两个方面的价值。一方面,是张乖崖所践行的“其意深矣,其事伟矣”的从严治吏之风。另一方面,是张乖崖判词所创造的“水滴石穿”这个成语及其所含的精神价值。
张乖崖之前,汉语书面语中并没有“水滴石穿”这个成语。在《汉书·枚乘传·上书谏吴王》里,有这个成语的初模样: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绠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磨砻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
很显然,“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两个成语源流自枚乘的谏书,成形于张乖崖的判词。
张咏(946-1015),字复之,自号乖崖,今山东菏泽人,太平兴国五年(980)春至雍熙二年(985)年“知鄂州崇阳县事”。“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徒劳丹青,绘写凡质,欲明此心,服之无斁。”这是张乖崖在自画像上的题词,也是“乖崖”的由来。
张乖崖当崇阳县令只有5载,影响力却逾越千年。崇阳是他宦海生涯的第一站,也是崇阳县宋以来有史记载的19名知县的第一位。在同治五年《崇阳县志》“卷六·职官志”开篇即有一段话:宋时崇阳号称“难治”,遴选最严,以乖崖开先,故名宦接踵,元达鲁花赤传者绝少,胜代及国朝则赫赫多有声矣。
在这部县志的“职官志”里,张乖崖的传记是所写文字最多的一位。
“尝坐北峰亭,望平畴如罫(围棋棋盘格子),蔑灌溉之利,乃凿山通渠,引白泉水注之,遂成沃壤。”张乖崖是太平兴国五年(980)闰三月,“登进士乙科,大理评事,知鄂州崇阳县事”。“坐北峰亭”应该是他知崇阳之初,这时他还是个34岁的小伙子,当然,这位饱读诗书的小伙子已经深谙治县之道了。“咏性刚,方令崇,抚良祛奸,训民以义,岁劝农耕。”在今天的城西白泉港上,接二连三摆开了官堰、板堰、仙人堰三道陂堰。这官堰就是张乖崖主持修筑。当初,张乖崖在良田万亩的北门畈,只能望着几里外的白泉港水兴叹,于是在白泉港的上游以大木堰水,修了一座三丈多长、一丈多宽的木堰。凿开一座山,从此这座山就名叫破冈山了。开一条两岸以麻石砌、黄土筑、丈许宽的深圳,当地人叫官圳,也叫张公圳,至今还在发挥作用。
这是县志中张乖崖治水一事,当然远不只这一例,张乖崖是掀起了崇阳县新一轮水利建设热潮。当今的崇阳联家谢克明,有一幅长联《题北宋张乖崖石城治水遗迹》:隽水河,狮子山,狮子垴,狮子潭边玩绣球,河山万古,风情万古;葛家坝,石城堰,石城渠,石城观内敬廉吏,坝堰千秋,功德千秋。
“山民业种茶,咏曰:‘茶利厚,官将榷之,不若早自异也。’命拔茶植桑。民初以为病,其后榷茶,他县皆失业,而崇阳桑成,岁出绢百万匹,民利赖焉。”知县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不同的人会当出不同的境界,张乖崖是位胸怀全局富有远见卓识的知县。他说,茶叶利润大,朝廷将来会实行专卖,不如早点改种其他。到宋仁宗嘉祐年间,朝廷果然实行茶叶专卖,湖北湖南之地民众不堪茶税重负,唯独崇阳茶租最轻,并且,桑麻得以大兴,每年出绢百万匹。茶与绢,孰轻孰重,也是不言自明。
“又尝诘乡民入市买菜,曰:尔居田里,不自食力,何惰也?笞遣之。自后,人皆置圃,种芦菔,称知县菜。”张乖崖不是个恋栈衙门的知县,他善于深入实际,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前番“坐北峰亭”,成就了凿山通渠战略。又一日,他坐城门外,见一农民挑着从城里菜市买来的蔬菜回乡下,先给这个农民一顿鞭笞,再发令,所有农民必须自置菜园自种蔬菜,并引进良种分送农民。从那以后,崇阳农民广种蔬菜,尤其是萝卜种得又多又好。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二》称:至今谓芦菔为“张知县菜”。芦菔即是萝卜。萝卜的先祖在古埃及,在中国广泛引种的时间正是北宋时期,张乖崖此举是在推进国家战略。
仁宗时期,士大夫的议论将张乖崖与宰相赵普、寇准并列,认为是宋兴以来功绩最大的三位名臣之一。
张乖崖与寇准起点相同。宋太祖立国初年,定天下诸县为7个等级:赤、畿、望、紧、上、中、下。进士任职,依殿试成绩高下分任不同等级州县职务。与张乖崖同榜的乙科进士、后来的宰相王旦、寇准,分任知岳州平江县(上等)、知归州巴东县(下等),崇阳却是望等县。张乖崖不但比王旦、寇准任职县等都高,也是同科进士中安排得最好的一位,因为,赤、畿等县不可能差遣初登进士去任职。
张乖崖在崇阳“一钱斩吏”,以严厉著称,但是,他并不是滥用生杀予夺大权。张乖崖于淳化五年(994)正月第一次知益州,临行之时,得到了宋太宗亲命:“西川乱后,民不聊生,卿往,当以便宜从事。”益州任上,李顺叛乱之时,王继恩曾捕寇贼30余人,请张乖崖处置。张乖崖不施严刑,而是命其各自回家置业,言:“前日李顺协民为贼,今日仆化贼为民,不亦可乎?”分明是个宽严相济、拿捏有度的政治家。
苏轼曾说:“以宽得爱,爱止于一时;以严得畏,畏止于力之所及。故宽而见畏,严而见爱,皆圣贤之难事而所及者远矣。张忠定(咏卒谥号)公治蜀,用法之严似诸葛孔明。诸葛孔明与公遗爱皆至今,盖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苏轼指出他与孔明相似,都是以严著称,却让百姓受惠而怀念,这是最难达到的境界。
我们再来看当时的最高指示是怎么讲的,宋真宗曾委派谢涛前往四川,向张乖崖表示深切的谢意:“得卿在蜀,朕不复有西顾之忧。”他不但得到当朝的最高褒奖,还得到了后世的最高赞誉,明太祖朱元璋为他作《御制张咏惠民记》。
张乖崖以善于治郡著称,治崇之功还不如治川之功显。治川期间,平定王小波李顺起义,发明纸币“交子”,被誉为“纸币之父”。在政治经济诸方面,均具备雄才大略。
张乖崖的功绩详见于官史《宋史》,蒙学读物《龙文鞭影》里有他的5则故事。
康熙《武昌府志》卷三称:“七月二十六日为张乖崖忌辰,群走北峰亭,亦俗之厚者也”。
宋元丰年崇阳知县王谹在《乖崖祠记》里说:“太平兴国中,尝宰崇阳,盖风流善政,遗之至今,虽三尺童子能传。”“余惟公生有奇节,志操过人,而临政之绩,最著于蜀,盖始于崇阳而盛于蜀。”
同治《崇阳县志·职官志》写道:“至今崇阳称贤尹,必曰张乖崖。”
2、欧阳晔:欧阳修的嫡亲叔父
欧阳晔是宋代崇阳第三任知县。
他是吉州永丰(令江西吉安永丰县)人,咸平三年(1000)进士,并且与他的哥哥欧阳观同登进士甲科。首授监兴国酒税,后迁崇阳知县。离开崇阳后,历任鄂州(今武昌)推事、随州推事,最后官至兵部郎中。
欧阳晔的官声很好,办事果敢决断,廉洁自律有口皆碑,从不接受不义之财。年轻时与他交往的一些亲戚好友,后来有的做了大官,欧阳晔终生不进他们的家门,从不钻营拉关系。
欧阳晔来崇阳之时,没有判决的案件有100多宗,崇阳素号“难治”的名声和现实都摆在他的面前。县民王明与他的同母兄长李通争夺家产多年,王明无法得到自己应得的家产,贫困到受雇为人舂米来维持生计。欧阳晔用一句话做了判决,李通就完全认罪,把属于王明的上万家产全部归还给王明。李通离开公堂后,还没有一句怨言。这是一个流传很广的事迹。只是我们至今不知道欧阳知县用了一句怎样神奇的判词。
欧阳晔最大的功绩是培养了欧阳修。欧阳修是欧阳晔哥哥欧阳观的儿子,4岁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孤儿寡母,生活极其艰难。这时欧阳晔在湖北随州为官,他把年幼的侄儿接到身边抚养,悉心栽培。叔侄亲同父子,情深似海。欧阳修在《祭叔父文》中写道:“孩童孤艰,哺养提挈,昊天之报,于义何阙?惟其报者,庶几大节。”
在明嘉靖中期建立的崇阳名宦祠里,祀名宦15位,欧阳晔是其中之一。
3、曹学诗:到处携诗箧,归来写画屏
曹学诗,安徽歙县人,进士,清乾隆十四年(1749)任崇阳知县。
曹学诗本质上是个诗人。他每干一件事就要写一首诗,干事好像就是为了写诗。为了把诗写得漂亮一点,首先就会把事干得漂亮点,所以说,写诗与干事没有界线,并且,写诗还能促进干事。“每巡乡讲约,履阡陌,修塘堰,筑堤防,编保甲及祷雨祈年,所至必赋诗”,这样的节奏,导致在同治《崇阳县志》里,有二三十首曹学诗的诗。
我最佩服曹知县的“群众路线”。《仲冬月由上津保沿路编查保甲宿华陂畈诗》,从这个长长的题目可以看出,曹知县搞工作并不是蜻蜓点水,秀一秀姿态,这一路走下来,夜宿华陂畈,当然是为了明天继续走。据说,现在的乡镇干部都不住乡镇政府了,都住县城家里,早出晚归,被称为“走读”。所以,在佩服曹知县的深入群众同时,也来分享一下他的乡村之居,真是太美了:“斜景匿余霞,虫语澹将夕。凉风过马首,落叶荒郊积。整驾历巡游,仆隶劳鞭策。灯光明古渡,父老聚阡陌。粳稻已登场,桑柘俱安宅。鱼鳞考版图,犬吠守栏栅。观民德意宣,问俗山田瘠。农家具鸡黍,愧此村醪白。夜枕类乡园,宦游倦行役。微钟醒旅梦,始思身为客。”
能走群众路线的官员,当然不会有架子,身段是随时可以放下,要放多低都能多低。桂口镇街道本是一条通衢大道,一度却毁坏得不堪行走。乡贤刘校捐资二百余金,修成坦途。刘校还花重金购买曾姓人家私宅中的私井,供众人使用。刘校老人的儿子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了不起,值得时人和后人学习,就请曹知县为父亲写点文字予以示肯定和弘扬。曹知县深为这位乡间布衣的情怀所感动,“不忍厥考之德久而就湮”、“并为尚义者劝云”,大笔一挥写就《桂口镇修路碑》,镌诸石,竖于道旁,美德美文流传至今。
当时不兴普通话,各处虽有官话,但官话与官话之间殊有差异,崇阳话是难懂的鄂南方言中最难懂的方言。曹学诗为一安徽人,与老百姓的交流真是个大难题。曹知县却经常深入民间“讲约”“讲解”“劝民”。《冬月编查保甲作歌劝民亲为讲解赋排律一首》,自认效果很不错:“长歌当药石,苦语代箴铭”“勤劳巡里社,化导遍效坰”“父老迎青盖,儿童望皂軿”“地僻人如堵,阴浓树作厅”“到处携诗箧,归来写画屏”……
咸宁是全国唯一的“中国汉族民间叙事长歌之乡”,崇阳产生了长歌的代表作,那就是具有千古不朽价值的《双合莲》和《钟九闹漕》。《双合莲》产生于1850年,作者是只读过几年书的铁匠陈瑞兆。通山《海棠花》的作者阮怀川是个“读了几句书”的书呆子。被认为最早的长歌《小樱桃》产生于乾隆年间,具体成稿时间是1788年,作者是犯下死罪的熊秀才。通城的《赛牡丹》是清道光年间一位乡村教书先生写的。这些作者都具有民间性底层性,贵为知县的曹学诗也是一位“长歌”的创作者。曹知县创作了《完镜歌》116行,《琴堂合卺歌》76行,都是对断案实践的书写,都是标准的叙事长诗。创作时间比最早的《小樱桃》要早30多年,比最著名的《双合莲》要早上百年。
要说曹知县的两首叙事长诗对民间作者没有影响,谁也不信。所以,当我们今天捧着“中国汉族民间叙事长歌之乡”的金字招牌,真应该对曹知县心存一份感激。
4、冯台异:哲学大师之父
冯台异(1866-1908),出生于河南省唐河县祁仪镇的一个大户人家,家里有30来口人,有土地1500多亩,父兄都是名噪乡里的诗人。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冯台异考中进士。此后8年,他都在等待朝庭的正式任命。“候补”的第6年,冯台异在武昌的方言学校谋得一职。方言学校是张之洞办新式教育的外语学校,他的职务是相当于总务长的“会计庶务委员”。
光绪三十三年(1907),冯台异终于“得缺”,出任崇阳知县。
冯台异知崇阳县日常事务占时最多的是处理词讼。一般处理办法是,管词讼的家人把老百姓的状子送到知县的办公桌上,冯知县差人给刑钱师爷送去,让他拟批。刑钱师爷把他所拟的批,写在一张纸条上,送回来。冯知县看了,如果同意,就交给家人传下去。冯知县有个小象牙图章,上面刻着“实事求是”4个字,就凭这个图章,作为他跟刑钱师爷往来送条子的凭据。
冯知县曾判了个“一县传诵”的案例。案情是三角恋爱或多角恋爱,冯知县审讯之后,写了一个堂谕,即判决书。这堂谕是一篇四六骈体文章,先叙事,然后判决道:“呜呼!玷白璧以多瑕,厉实阶离魂倩女;棼朱丝而不治,罪应坐月下老人。所有两造不合之处,俱各免议。此谕。”
现在看来是不是有点搞笑?当时确实是经典判决,因为那时并不需依据法律条文,只按情理判决就行,并且,还有那么好的文采。
第二年夏天,治下出了起人命案。冯知县下乡验尸,回衙门的第二天就得了病,症状像是伤风感冒。几天后,冯知县在上房卧室坐着休息,冯夫人在厨房里给家人准备午餐,忽然,冯夫人听到卧房“扑通”一声响,连忙跑进去看,只见冯知县横躺在床上,呼吸急促,张着口却不能言语。下午三四钟,冯知县就与世长辞了。
冯台异在崇阳任上只有一年多一点时间,与他同来的眷属中有他的3个儿女,未来的哲学家冯友兰、地质教育家冯景兰、古典文学史专家冯沅君。迁居崇阳时,冯友兰只有12岁。就是这一年多的县衙生活,给少年的冯友兰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对他的人生和学术思想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冯友兰在80高龄时,写了部《三松堂自述》,对崇阳县衙生活进行了详尽的描写和深刻的思考。
父亲头一天启程去走马上任,母亲带着冯友兰兄妹3人第二天紧跟在后。迎接县官夫人的也是全副仪仗,母亲的大轿进城门时,有3声炮响迎接,到公馆的时候又是3声炮响,进衙门时还是3声炮响。迎接知县父亲时,那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排场。
冯友兰在《三松堂自述》中这样写道:
“我跟父亲在衙门里住的时候,对衙门的建筑也作了一些观察。建筑是朴素的,但是有一定的格局、体制。这种格局和体制表示县官在一县中的地位。衙门的大门上边,挂了一块竖匾,上写‘崇阳县’三个大字。竖匾表示以上临下的意思。进了大门,绕过仪门,就是大堂。大堂前面两侧各有一排房子,这是县衙门六房办公之地。东边一排是吏、户、礼;西边一排是兵、刑、工。在这里办事的人,叫‘书办’。他们都是‘吏’,吏和官不同。官是朝庭派来的;吏是土生土长的。官是经常变动的,常来常往的;吏是永久性的,几乎是世袭的,如果不是父传子,也是师传徒。大堂正中,有一座暖阁。暖阁中间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就是县官的公座公案。暖阁的上边有三个大字:‘清慎勤’。”
“后来我才知道,这三个字是明太祖规定的,清朝也把它继承下来了。暖阁的前边有两个高脚架子,一个架子上边放一个黄布卷,另一个架子上边放一个黄布包着的盒子。我猜想,这个盒子里面应该是印,那个黄布卷里应该是敕。这两件东西,表示县官是皇权的代表,他是代表皇帝在这里办事的。照制度,县官是由吏部选派的,他应该是奉敕来的。可是到了清朝末期,各省长官权力越来越大,县官实际上是由省里委派,就是吏部派来的县官,省里也可以叫他不到任,而委派有‘遇缺先’资格的人。就我所看见的,大堂上那两个架子上的东西都是空的;那个黄布卷里面就是一根木棍,盒子里也是空的。就是这两个空的象征,也是等县官坐大堂的时候才摆出来,以吓唬人民。大堂后边,就是‘宅门’。这个称号表示此门以内就是县官私宅。宅门进去,是二堂。二堂后边,还有三堂。进了宅门,往西边拐,就是花厅,是县官会客的地方。花厅西头,有一个套间,叫签押房,是县官办公的地方。花厅后边,隔一个院子,就是上房。母亲领着我们都住在上房里面。还有厨房和其他零碎房屋,都在东边的院子里。这个格局和体制,大概各州县衙门都是一样。这表示这个衙门的主人也就是这一县的主人。就一县说,县官就是这一县范围之内的统治者。从前人说,县官是‘百里侯’,衙门的格局和体制就表示他是‘百里侯’。”
冯友兰观察的结果是:“故宫和一座县衙门在格局、体制上是一致的,可以说县衙门是一个具体而微缩的皇宫,皇宫是一个放大了千百倍的县衙门。”
冯友兰在崇阳县衙的读书生活是轻松而愉快的,可惜好景不长,1908年,他的父亲去世,他就随母亲回到了家乡河南唐河县。但是,短短的不到两年的衙门生活,留给他的记忆是深刻的,甚至对他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后来在书中多次描述衙门和衙门文化。有研究者认为,冯友兰这种文化经历,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他的精神气质、思想信仰,也决定了他在五四时期的文化保守主义倾向。
一位思想家思想体系的形成,离不开他在青少年时期的感性经历的潜在影响。崇阳县衙短短一年多的生活,对这位未来哲学家的成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他的精神气质、学术旨趣和思想倾向。冯友兰毕生以复兴中华传统文化、弘扬儒家哲学思想为己任。如果说,他前期(抗战以前)的治学旨趣在于整理研究中国传统哲学,可称其为哲学史家的话,那么,他后期(抗战爆发后,尤其是抗战期间)的为学道路则重在以“六经注我”的精神,运用西方新实在论哲学重新诠释、阐发儒家思想,以作为复兴中华民族之理论基础。这一时期写成的以《新理学》为核心的“贞元六书”构成一套完整的新儒家哲学思想体系。它既是冯友兰哲学思想成熟的标志,也是他一生治学的最高成就,并因此奠定了他作为“现代新儒家”的地位,成为一位继往开来、具有国际声誉的一代哲人。
“万形皆有敝,惟理独不朽。”1938年9月25日和10月26日,日军飞机两次轰炸崇阳,县城一片焦土。沿续千年的崇阳县衙,永远地消失在大地之上。
不幸中的万幸,冯友兰的书记录了崇阳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