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的最后岁月
2020-11-18周百义
■周百义
一个阴沉的冬日下午,我驱车到了武汉市江夏区的青龙山下,沿着新修的台阶拾级而上,一座碑亭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明代兵部尚书、被人称为“辽东三杰”之首的儒将熊廷弼的墓园。石碑的后面,刻有清高宗乾隆帝读到《明史·熊廷弼传》时写下的一段文字:
论明之晓军事者,当以熊廷弼为巨擘。读其《陛辞》一疏,几欲落泪,而以此尽忠为国之人,首被刑典,彼其自坏长城、弃祖宗基业而不顾者,尚得谓之有人心、具天良者乎?……
01
天启元年(1621)六月,火炉武汉已经开始热了起来,一匹棕色的快马,从紫禁城出发,经过沿途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来到武昌二十里外的江夏。
当时,罢官居家听勘的熊廷弼正在生病,听家人说门外来了锦衣卫,不由打了个激凌。那锦衣卫身穿斗牛服,腰挂镶金刀,不动身色朝熊廷弼一揖,又面北一拱,叫道:“熊侍郎接旨。”旨毕,熊廷弼伏地哭念:“臣蒙两朝圣恩未得报,又叨蒙若此,即死,不忍辞。”
原来,熊廷弼二次赴辽担任经略被令回籍听勘后,辽东战事紧急,熹宗朱由校听信朝臣的建议,派袁应泰代替熊廷弼担任经略一职。袁应泰一改熊廷弼在辽时的方略和法度,不再提倡主动防御,改为积极进攻。结果后金进犯,沈阳总兵贺世贤战败,沈阳城破,袁应泰自刎而死。辽河以东的堡寨营驿,海、盖、金、复诸卫的大小七十座城池,都落到后金手中。
皇帝遂紧急下旨,肯定了熊廷弼二次经略辽东的成绩,承认当初听信科道御史的不实弹劾,令熊廷弼回籍听勘,是一个错误决定;表示现在通过御史朱童蒙赴辽的实地调查,熊廷弼经略辽东有功,望熊廷弼念在两朝恩情的面子上,出山为朝廷效力。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熊廷弼怎不感激涕零。
当天,熊廷弼抱病见了知府和县令,到村后祖父高峰公坟墓前焚香祭告,草草准备行装,前后不到七天,就匆匆上了路。
02
天启元年七月,熊廷弼从江夏风尘仆仆赶赴京城。民众得知消息,在路边焚香迎候,沿途围观者万数。
而此前,熊廷弼回到江夏老家不到一年时间,接替熊廷弼的经略袁应泰自杀,辽东大败。消息传到京城,京师戒严,九门尽闭,各衙门家眷纷纷打算逃离京城。
熹宗听说熊廷弼到京,亦喜出望外,立即在太和殿召见,提拔廷弼以兵部尚书衔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驻扎山海关经略辽东等处军务;赐尚方剑,将士不用命者,副总兵以下,先斩后奏;赐大红麒麟一品服、纻丝表里银币,并在都城五里外赐宴,令文武大臣陪同为熊廷弼饯行,派京营中的五千精锐士兵护送他赴任。场面之隆重,气氛之热烈,赏赐之厚重,君臣之融洽,无以复加。
熊廷弼受宠若惊,坚辞兵部尚书衔,熹宗不允。出发之前,熊廷弼请求不要处分反对他出山的言官郭巩等人,熹宗没有采纳。
熊廷弼上《三方布置疏》分析辽东形势,提出他的计划:其一以广宁为一方,以马步军牵制敌人全力;其二,以天津、登莱各设水师战船动摇敌人军心,并以陶朗先为天津巡抚;其三,在山海关驻扎经略以节制三方,统一事权。
熊廷弼的计划得到皇帝的批准,但执行起来却难以落地。麻烦一方面出在新任巡抚王化贞身上,一方面出在朝廷大臣和言官的身上。
王化贞、字肖乾,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本是宁前道参议,熊廷弼第一次经略辽东时,曾与他有过交际。后受阉官信任,擢升为辽东巡抚。此人本是个读书出身的人,懂一些医术,但好大喜功,善于吹牛。清人张廷玉在《明史》中称其“为人呆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他反对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一心求成,不切实际,认为与后金斗争兵不在多,只要招募西边的蒙古人来,不用再调兵;有布衣孙得功子弟兵在,策动降将李永芳做内应,有三万人守河,可以不战而恢复辽东。王化贞是首辅叶向高的门生,叶向高本就偏向他,兵部、户部等朝臣一听王化贞报告辽事易于反掌,唾手可得,不用再调兵遣粮,马上听从他的计策。熊廷弼反对他的轻敌冒进战略,朝臣们就认为经抚不合,不如干脆让巡抚代替经抚。
朝廷中权臣们的议论传到熊廷弼耳朵后,熊廷弼左思右想,干脆以退为进,上了《不必另设经略疏》。他在疏中说,朝廷中的科臣都说,“抚臣王化贞业已见握住机括,为河西长城之倚,但一重其权,隆其体,假以便宜,自可行法立威,殄灭此而后朝食。”如此,不必另设经略,巡抚一人兼行即可。但熹宗皇帝和身边的大臣们还算明白,没有同意熊廷弼的“建议“,强调“不得纷纷滋议,致乱成谋”,要求各部迅速推进经略事宜。
虽然皇帝有了指示,但朝廷提出的三方布置之策根本无法落实。他连上五十二本,要粮要钱,结果皇帝都没有批复。他急得上了《仁及残军疏》,指出辽东危急,将士用命,死伤如山,缺人缺器械,国家财政无钱,皇上却舍不得拿出内帑。皇上不拿内帑,要百姓负担,岂知小民因为灾荒,已到了民不聊生的局面。到了这种地步,都是“皇上信谗言,宠妃嫔,吝惜锱铢”的结果。他建议“伏乞陛下少假片时之闲,留神省览臣疏,以允一二之议,臣死不恨矣。“
结果,皇帝批复“看此等事情怕杀人也”。
天启回了这么句模棱两可的话,实际是踢了个皮球,让熊廷弼哭都找不到地方。不过,他这样指责皇帝,天启也没有追究他“妄议”,已算不错的了。
其实,整个明王朝,特别是晚明,政治腐败,皇帝普遍不作为,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万历在位四十八年,因与大臣闹矛盾,有二十八年不上朝。不过,万历在位的时候,别的事不想管,但对于熊廷弼的军报,他还是很上心的。熊廷弼的前经略时期,辽东能有那样一个局面,也与万历的支持分不开的。可天启上任后,由于宦官和党争的原因,熊廷弼的好日子就不多了。
现在,熊廷弼面临着难题之一,除了后金的军事压力外,对内就是如何处理好与辽东巡抚王化贞的矛盾。从他现存的《熊廷弼集·后经略书牍》来看,共有15封信函是给“王肖乾中丞”的。从信中看,王化贞不懂军事,急于求成,熊廷弼身为经略,既无兵,又指挥不动王化贞,他苦口婆心,与之周旋,最终是受其累而引来杀身之祸。
而最要命的是,熊廷弼三方布置之策的核心是“以守待攻”,而王化贞恃着手下有六万士兵,一心想建功立业,急于冒进。他上疏自称“仲秋之月,高枕而听佳音”。他派手下的大将毛文龙袭击鸭绿江边的镇江,打了个胜仗,结果满朝欢呼,认为王化贞指挥有方。熊廷弼却认为毛文龙的冒进暴露了三方并举的计划,危害极大。何况毛文龙消灭的是与努尔哈赤作对的辽南四卫几个部落,在一定程度上,等于帮助努尔哈赤剪除了反对势力。而首辅叶向高等人却在熊廷弼上的疏中批示:“毛文龙部捷,不宜妒功害成。”意思是熊廷弼在挑刺,嫉妒人家毛文龙和王化贞。
天启二年正月,辽河冰封,努尔哈赤调动五万大军,分三路向河西进攻。西平堡明军将领罗一贵虽率众顽强抵抗,但敌众我寡,救兵不至,罗一贵以身殉职。王化贞听说西平堡被围,轻率地听从游击孙得功的意见,撤掉广宁、闾阳守兵,以孙得功为先锋,会同镇武堡刘渠的士兵一起去解西平堡之围。走在半路上,碰到努尔哈赤派来的一支队伍,刚一交战,早已投降后金的孙得功就在阵后高喊“兵败了”,扭头策马就跑。队伍大乱,刘渠等将军战死,明军三万余人全军覆没。
孙得功逃回广宁,派他的亲信封锁府库,四处散布谣言,说清兵已迫进广宁了,结果城内百姓一听,携儿带女纷纷要出城逃跑,参政高邦佐派人贴出告示辟谣,根本无人相信。这天王化贞正在巡抚衙门内批阅公文,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参将江朝栋推门而入,王化贞见手下的人居然不经通报就直接进来,不由大怒。江朝栋大声呼叫道:“清兵已迫城下,事情紧急,请公速走。”
王化贞也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急急带了几个仆人,上马就跑,一个偌大的广宁城,就这样拱手送给了后金。此时,后金军队距广宁还有一百多里路。
熊廷弼探知后金兵马渡过辽河后,就带领手下的五千士兵出山海关接应。走到大凌河,碰到仓皇逃跑的王化贞。王化贞一见他,惭愧地痛哭流涕,“熊公救我!”熊廷弼为了辽东战与守的问题,与王化贞,与王化贞背后的首辅叶向高、兵部尚书张鹤鸣,辩论斗争了半年,眼见自己的正确判断得到验证,熊廷弼禁不住讥笑道:“六万大军一举荡平辽阳,竟何如?”王化贞悔恨难言,泪水涟涟,提出希望与熊廷弼共守宁远、前屯,以恢复辽东。熊廷弼略加思索,认为目前大势已去,凭现有的兵力,不足以抵抗后金的攻势,便不屑地说:“为时已晚矣!”他派人烧掉关外的积蓄,护卫几十万难民,渡过大、小凌河,退入关内。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退守宁远、前屯,未必不是一着棋。至少,辽西未必尽失。以熊廷弼在军中的威望,收拾残兵,与后金相持,尚有机可乘。有史家认为,熊廷弼此时主要是在看王化贞的笑话,以证其先前部署的正确。这种史论,当然也未尽准确。当时敌强我弱,人心涣散,凭残兵败将,未可守得住宁远和前屯。不过,熊廷弼决定退守山海关的决策为他的悲剧性命运埋下了无法挽回的一笔。
此距熊廷弼受命出关只有五个月。几个月前,熊廷弼过恨者关,曾经赋诗一首:
两年关上路,三度病中过。衰为沙场早,愁缘世网多。逐臣甘粪土,举国误风波。涕泪三朝事,驰驱敢息它。
他的这首诗,当时曾经有人将其刻在石碑上,熊廷弼关进大狱后,诗碑被人推倒了。熊廷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二次经略辽东生涯,是以这样一种悲壮和耻辱的局面结束。
03
广宁败报传到京城,朝野上下震动。熊廷弼进入山海关后,上《封疆已失疏》,词极沉痛。“臣回关之日,拟即槛车赴阙,自系于司败,以候诛戮。”但退回山海关的数万乱军,几十万百姓需要安置,等安置妥当后,我当“奔趋藁街”受法。藁街汉时是属国使节馆舍所在地,斩获了外族首领,头颅悬挂在此。此时,他已有赴死的打算了。
熹宗批复,要求熊廷弼“姑准戴罪守关,立功自赎”。
过了两个月,有旨下来,命逮王化贞,熊廷弼回籍听勘。熊廷弼上了《奏缴敕印剑服疏》,交还了原领敕印、剑带、令旗、令牌、赐敕、尚方剑、原赐玉带、经略辽东等处军务铜关防、令旗牌等。
离开山海关来京的路上,熊廷弼没敢用公家的车马,没有进一处衙门,他带着几个仆人,到普通的小店投宿。离北京还有两天路程时,在蓟州地面上,他上了《畏流言请逮疏》。他在疏中说:
尚不旬月间,数加臣以杀身灭族之事,而若臣南还一步,其流言又不知其当何如者。反复踌躇,不如自诣诏狱,以息流言、销杀气,犹足以全身名、保宗族,而致我皇上放生之初慈也。此臣之所以不敢回籍而请旨愿逮者也。
熊廷弼在疏中表明自己暂不回湖北江夏,而是“自诣赴犾”。因为此时朝廷内以兵部尚书张鹤鸣为代表的一批大臣,认为“王化贞功过相等,熊廷弼有罪无功”,将广宁失守之责通盘推向熊廷弼。如果他远离京城,将是百口莫辩。从策略上看,熊廷弼此举未尝不是正确的选项。但是,在《狱中与某》一信中,熊廷弼写道:“仆本听勘南归,南翁以流言故,谕令来京,许令为分豁。不意到此,流言转甚,遂至今日,天耶?人耶?”不知这南翁何人,让熊廷弼对此寄予厚望。他在信中说:“处可救之地,操得救之权,而又负能救之望,亦惟南翁而已矣。南翁不仆之救,而谁救仆?不南翁之望,而谁望哉?”
这封信收入了《熊襄愍公集》卷九。从信中看,这位“南翁”位高权重,当时熊廷弼本是“回籍听勘”的,听了这位南翁的建议,留在京城,结果流言更甚。二是熊将营救的希望牵托在他的身上。只是一位曾经位高权重、负气刚强,从不趋炎附势的将军,当身陷囹圄,走投无路时,那种卑微的乞求言词,或许更能折射出人性的本真和英雄末路的无奈。
过了十六天,熊廷弼又上了《请发从前疏揭质对疏》,他在疏中自辩,要求将自己过去写的有关辽东的上疏都拿出来对质。他说,在辽东时,很多军国大事,都是巡抚王化贞独自专断决定,他这个经略有名无实,军队无法调动,朝廷中大臣绕过他这个经略直接指挥王化贞。而此时,王化贞已经入狱,他受张鹤鸣指使,将辽东大败的责任都推向熊廷弼。熊廷弼死后七年,王化贞方被处死。临死前,王化贞终于明白了张鹤鸣的用心,大发感慨:“奸臣,尔当日要杀熊廷弼,教我只管争功,今败事,汝等害我也。”
对于王化贞和熊廷弼如何处置,朝中有不同的意见。第一种就是以张鹤鸣为代表的,袒护王化贞而诋毁熊廷弼。一种是大多数廷臣,要求将王、熊一体处理。还有一种就是少数正直的大臣,如钟雨正、谢文锦等,认为辽东战败要客观分析,要将熊廷弼与王化贞当时的地位与朝廷内大臣的态度放在一起考量。
其实,言官们也知道辽东大败系王化贞所致,部分言官联署上疏弹劾包庇重用王化贞的张鹤鸣八大罪状,张自知难辞其咎,元启二年末,上疏乞病休,躲回老家去了。后依附阉党,重新启用为南京工部尚书等职。
但是,朝廷内的一批大臣始终不肯放过熊廷弼。丁丑大理寺少卿冯从吾、太常寺少卿董应举、太仆寺少卿何乔远等上疏,要求逮捕熊廷弼、王化贞“以伸国法,以惕人心”。
天启二年四月十三日,熊廷弼上了《请自诣诏狱疏》。疏中道,在此之前,本月初一日,中府十三道、十三司、大理寺属官共同询问臣,既然因为封疆受过,我没有多说。初九日,三法司堂上官又共同询问臣,我也没有多说。我熊廷弼还只是一个解除职务的闲官,后一封圣旨也只说让法司询问,这种情况下,审理者和被审理者都不好相处。“臣愿自诣诏狱,以重法司执法之体,兼重朝廷待臣之体。”
熊廷弼请求有司依法收监,他的初衷,求得公允审判,但从事情的发展来看,他还是太天真了。等他关进了刑部监狱,审问他的三法司官员,便直呼他为“罪囚”了。他在狱中审讯时的辩解,被认为是“刺刺不休”。自此,他再也没有上疏的权利了。如果他不主动要求入狱待审,人在狱外,也许结果又不一样。
四月间,刑部尚书王纪,掌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等三法司会审结果出来了。
熊廷弼、王化贞捐弃数百里祖宗之疆土,断送数百万生养赤子,……王化贞受任于败军之际,广宁危若累卵,只手撑持阅八月矣,……胡笳一鸣,风鹤皆兵,鼙鼓铁骑尚隔百里之外,而弃广宁如敝屣。匹马宵遯,若追者之蹑其后而惊魂至今犹未定也。事已至止,安所逃?宜服上刑。
熊廷弼才识气魄睥睨一时,往者在辽而辽存,去辽而辽亡,关系似非小可,再起经略,廷弼居然霍卫自许,而人亦莫不霍卫廷弼也……向使广宁告急之日,廷弼若肯仗义兴师或卷甲疾趋广宁,提一剑以戡祸乱,或坚垒固守右屯,收余烬以图恢复,反败为功,死且不朽。乃计不出此,一闻大兵溃败,疾呼不救,先奔榆关,……若厚诛化贞而廷弼不及于宽,罪同罚异,非刑也。
王纪等的“谳疏”上报皇上后,批示为“熊廷弼控制无方,王化贞弃城不守,以致河西沦陷,内地震惊,且当封疆多事,正中外观望之日,情罪既同,法难悬异,既会同复审明确,具代拟。”
廷臣中一些正直者,如御史、给事中周宗建、朱童蒙、周朝瑞、江秉谦、刘宏化、甄淑、周季等七人联名上疏为熊廷弼辩护:
……议者以不援广宁为廷弼罪,其时大兵大权属于化贞,而廷弼所有者,止半残半落之老卒千余人耳,譬之大厦将倾,一木焉能支乎?为今之计,我皇上欲爱社稷必留廷弼,欲保封疆必赦廷弼……
启宗批示曰:七人妄行保举,本应重处,姑削职归农,永不叙用。
首辅孙承宗,大司寇乔允升、刑曹顾大章等也曾援议能议劳之例希望对熊廷弼酌减刑罚,将功抵罪,不过,未获天启帝的同意。
04
天启五年乙丑(1625)年,57岁的熊廷弼于8月28日有旨命斩。
此前,他在刑部的大牢里整整关了四年。
熊廷弼入狱定谳后,因为朝中有不少大臣认为他罪不当死,不断上疏,所以没有马上秋决。朝中东林党人,如杨涟、左光斗等,此时与阉党魏忠贤斗争激烈,魏忠贤忙于应付,熊廷弼不属于东林党人,主要矛盾就没有集中到他的身上。熊廷弼的家人听说南京中书舍人汪文言在朝中关系很多,便委托他找到魏忠贤,表示愿意拿出一笔钱孝敬魏公公,希望公公在皇上面前做做工作,减缓执行熊廷弼的死刑判决。
魏忠贤当时是秉笔太监,分管东厂,权倾天下。他与朱由检的乳母客氏勾结在一起,卖官鬻爵,拉帮结派,各地官员,纷纷投靠门下,称其为“千岁”,不少投靠他门下的封疆大吏,争先恐后,为他在各地建立生祠。
经过几番讨价还价,熊廷弼家人答应了阉党的要求,支付四万金给魏忠贤,以延缓执行死刑。但关在牢里的熊廷弼知道后左思右想,自己一生清贫,从不收人馈赠,在辽东时,按照行规可以收取的规金、代阅金一分钱都没收,并且下令废止这项规定,现在从何找到四万金呢?再者,贿赂阉党,乃士大夫所不耻,士可杀而不可辱,他通知家人,不要去筹这个冤枉钱。魏忠贤见熊廷弼悔约,不由大怒,决心要斩杀熊廷弼。
这时,他想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当时,恰逢东林党人、御史杨涟上疏,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不少东林党人附合,在朝廷中掀起了一股反对阉党的高潮。魏忠贤对此怀恨在心,便密授御史郭巩等人上疏,诬陷东林党人接受了熊廷弼的贿赂。这郭巩因上疏阻挠启用熊廷弼,受到降职处分,被熹宗外放,一直怀恨在心。熊廷弼罢官后,他又回到京城,一头扑到魏忠贤的怀中。他谎称熊廷弼贿赂周朝瑞,十日上四疏为熊廷弼开脱,诬陷顾大章创为“八议之说”,又托中书舍人汪文言求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等人营救熊廷弼,这些人个个收了熊廷弼的很多金钱。
他的奏章到了魏忠贤手上后,魏忠贤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先将汪文言逮捕进京,将他关进锦衣卫镇抚司。酷刑之下,汪文言承认了曾为甘肃巡抚李若星跑官要官的事,天启皇帝立即将李若星削职为民。其实,魏忠贤的真实目的是希望通过汪文言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东林党人扯到熊廷弼的案子中来。他认为不把他们与熊廷弼勾结的事坐实,不足以杀诸老;不杀熊廷弼,则诸臣之罪状不真。魏忠贤便授意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暗示汪文言往杨涟、左光斗身上攀扯,汪文言深知这些东林党人的为人,虽身受酷刑,坚持不攀诬,被打得几度昏死过去。许显纯见状便将事先开好的二十人名单,每个人受贿的数额,拿着奄奄一息汪文言手签字。为了防止汪文言对质时翻案,事后将汪文言秘密杀害了。
天启皇帝见了这份魏忠贤递上的供词,立即下旨命逮捕杨涟等人,酷刑之下,杨涟等6人只好承认收受了熊廷弼九万九千两银子。既然收了赃银,就要退赔。可怜这些东林党人无钱退赔,在狱中又活活被锦衣卫打死。人死了不算,天启又下旨,要抄家。抄家也凑不够,就让他们的族人负责赔偿。族人赔不上,很多乡人捐款,为这六个人“退赃”。
通过东林党人的案子,魏忠贤坐实了熊廷弼“行贿”之罪,这在他丧师辱国弃守辽东之罪上,又加了一罪。但是,压垮熊廷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小册子。
乙丑八月二十一日,文华殿经筵讲课完毕,辅臣丁绍轼从袖中掏出图文本《辽东传》献给皇上,奏道:“这是熊廷弼所写,他要掩饰自己失辽一事,以搅乱是非。”其实,此俚俗不堪的薄薄一本小册子,熊廷弼见都没有见过。据《野抄》曰:是贵池、涿鹿、昆山共同举报的。贵池(丁绍轼)与廷弼有旧隙,他们三人共同指责廷弼指使他人编造此书,为自己树碑立传,开脱罪责,转移视线。开始,天启对此也半信半疑,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的言官郭兴治、门克新、石三畏等人却十分兴奋,他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反复上疏,危言熊廷弼此番作为是挑战皇上的权威,是大不敬,企图为自己翻案,几个人轮番上疏,终于激怒了皇帝,决心立即杀掉熊廷弼。
在狱中,熊廷弼仿柳宗元的《五柳先生传》,作《性气先生传》,记叙了自己三次巡辽的前后过程。仿枚乘《七发》,作《东事问答》,期以后世为已明辨是非。
熊系狱之际,江夏老友孙鹏举、字何知来探访。二人早年以义气相许,大荒之年,米麦粥饭,蔬鱼茶果,均成了上等的佳肴。两人有饭同吃,朝夕与共。后来熊廷弼出仕,孙何知困守场屋,但无论熊廷弼南驱北驰,到了何地,二人均函札相驰,交相砥砺。待到熊廷弼关进刑部大狱后,孙何知前来探视,二人相见,热泪滂沱。廷弼以《狱邸别孙何知》诗相赠:
老友相看四十秋,临歧握手泪交流。故乡万里君今去,孤室一灯我独留。揽辔修途白日淡,披衣终夜小星稠。归家儿女如相问,莫道阿爷作楚囚。
临别时,廷弼对挚友说:“何知一官远绊,不能到法场生祭我也。”后来廷弼死后,鹏举写下了感人至深的祭文:
前后四十年,与君离合者各半,君所交天下豪杰,不知凡几。地远数十里,时隔十数年,老且贱如我,一话一言,一事一物,君不忘心中,且时申之纸上。其中金陵之笔墨,辽阳之壁垒,我窃欲观而未果。始者攻苦之日月,近者下狱之光景,我与君偏巧相值,然则贫贱患难之交,顾惟我二人耶?吾母见背,君哭之痛,痛我母不见我博一第,痛我不能博一第以报母,至今闻者,为之泣下。甲午我行大雪中,曾葬君父,甲寅我扶病哭君母,岂知今日,复从五千里外,哭君不得其死耶!
狱中,熊廷弼作400行长诗《壬戌除夕寄示珪璧琮三男》,叙自己三次赴辽经过。感时伤世,向儿子交待后事。其中写三次赴辽,可作信史来阅读。
……苟非自作孽,幽絷甘所丁。鹏赋悲贾洛,骚吟吊屈湘。惟恐死无时,始终不得详。忧端感时序,苦辞托缥缃。含泪书三通,儿各贮青箱。留与殁世后,聊用备吾铭。
知道死期将至后,作《七恸歌》与家人绝。在这首诗中,他不是为自己将死而哀,而是为已逝的母亲,姐妹、老妻、未安葬的亡妾和尚在的小妾,娇儿,爱女,还有自己的冤魂。字字泪,声声血。他相信自己是“宗社有灵天有眼,天王明圣终察臣,生为忠义死为神。”
天启五年(1625)八月二十五日,廷弼知死期将至,做《绝命词》一首。诗中谈自己“几度事戎行,九死衽金革”。自诩“敢谓诗书帅,劳苦着疆场。虽无卫霍奇,闻风遁声迹”。但是,“人事一朝变,顿成刍狗脊。”但他已视死于归,愿做岗上松,空中鹰,驰聘疆场。在诗的最后,他写道:
他日倘拊髀,安能起死魄。絶笔叹可惜,一叹天地白。
28日那天五鼓,宦官捧驾帖到狱,提牢官大声喝斥廷弼快快出门。熊廷弼面不改色,登堂道:“我是大臣,死当拜旨,哪得草草!”他认真沐浴梳洗更衣,戴好冠帽方出门。见到刑部主事张时雍,便招招手说:“来,我还有一事要对你说。”时雍笑道:“芝岗失陷封疆,应得一死,还有什么说的?”廷弼指指自己胸前挂着的一个袋子,说:“这里是谢恩本呢。”时雍道:“你不是读过《李斯传》吗?囚徒还上什么书?”廷弼看着他说:“你这不正是赵高说过的话吗。”张时雍语塞,半句再也回不上来。
到了西城菜市口刑场,身长八尺的熊廷弼坚言不跪,刀斧手个子虽粗壮,但五短身材,只好仰着头侧着身子,一刀一刀从下往上刎。刑场上鲜血四溅,围观的人吓得四散而走,熊廷弼面不改色,屹立不动。
按照天启的旨意,熊廷弼传首九边,尸身弃于荒野。这一年,他五十七岁。这一年,一个带着少许赭色血斑的木匣子,装着一位三赴辽东、曾为大明王朝献身的将军头颅,通过驿站,送到辽东、蓟州、宣府、太原、大同、延绥、固原、宁夏、甘肃各边寨城堡,在城门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御史梁梦环上疏称熊廷弼侵吞了军资十七万,御史刘徽也奏称熊廷弼家资不下百万,应当没收作为军费。魏忠贤即谎称天启的旨意,要求从严追索。可是,查抄熊廷弼家的全部资产,远远不到这个数字。锦衣卫认为熊廷弼一定转移了财产,于是逼迫其姻亲和家族的人赔付,结果家家财产被搜索一空。江夏知县王尔玉认为廷弼的儿子藏有貂裘珍玩,结果四处搜索一无所获,就严刑拷打他的儿子。兆珪在狱中曾以血书示守道:
先生当年为诸生,贫无立锥,楚人尽知之;今之所有者,皆朝廷之所俸赐也。今以朝廷俸赐,仍还朝廷,共计家产、田宅、什物、男妇、几案,一切细微如酒杯纨扇,价值不过三万七千二百有奇。(兆珪投守道陆某书)
最后,兆珪经不住折磨和侮辱,在狱中上吊自杀。兆珪母亲闻讯,带着婢女上县衙为儿子喊冤。知县王尔玉过去对熊家还算客气,眼见大势已去,便露出刁恨一面,他不敢对熊廷弼的妻子动手,却派手下人脱掉两个婢女的上衣,光天化日之下,当众鞕挞。廷弼娇女熊瑚目睹一家惨状,悲痛难忍,大口呕血,当即丧命。
05
崇祯元年(1628),熊廷弼冤死后的第三年,工部主事徐尔一上疏,为熊廷弼鸣冤。疏曰:“廷弼以失陷封疆,至传首陈尸,籍产追赃。而臣考当年,第觉其罪无足据,而劳有足矜也。……当廷弼被勘被逮之时,天日辄为无光,足明其冤。乞赐昭雪,为劳臣劝。”崇祯接到奏疏后,留中不发。
崇祯二年,江西道御史饶京请求将廷弼归葬,内阁票拟让家属收葬,崇祯没有答应。廷弼次子兆璧上书为父亲鸣冤,大学士韩爌出于义愤,出于良知,再次上疏,疏请归葬,曰:“廷弼遗骸,至今不得归葬,从来法所未有。今其子疏请归葬,臣等拟票许之。……臣等平心论之,自有辽事以来,诓官营私者何算,廷弼不取一金钱,不通一馈问,焦唇敝舌,争言大计。魏忠贤盗窃威福,士大夫靡然从风。廷弼以长系待决之人,屈曲则生,抗违则死,乃终不改其强直自遂之性,致独膺显戮,慷慨赴市,耿耿刚肠犹未尽泯……”
这一次,崇祯终于同意了。下诏复原官,謚襄愍。廷弼次子取回父亲首级,与尸身合葬在武汉江夏青龙山下。
崇祯末年,户科给事中瞿式耜上《六不平》疏,曰:“人皆知廷弼以门户杀,非以封疆杀,而究竟无人敢讼言之者,使服辜者服辜,而漏网者漏网,将来何以严边臣失事之禁乎?”
但是,终崇祯一朝,直到35岁的崇祯吊死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直到明亡,都没有为熊廷弼昭雪。
百年后,一代雄主乾隆委派名臣纪昀组织编纂《四库全书》时,想到了这个为明王朝做出巨大贡献的名将,他以胜利者的胸怀、政治家的高度,指示将熊廷弼等人的奏疏,收进《四库全书》。乾隆的上谕后来收进了《熊襄愍公集》,其中写道:
若杨涟、左光斗、熊廷弼诸人,或折冲疆场,或正色立朝,俱能慷慨建议、剀切敷陈,设明之君果能采而用之,犹不致败亡若是之极。其事距今百十余年,殷鉴不远,尤当引为炯戒,则诸人奏疏不可不亟为辑録也。除《明史》本传外,所有入《四库全书》诸人文集,均当广为搜采,裒集成编。……
熊廷弼生前坚信历史会给自己做出正确的评价,但绝对不会想到,将他留给历史并客观评价他的是与明王朝殊死搏杀的有清一代。
当年熊廷弼死后,与他惺惺相惜的辽东名将袁崇焕曾写下《哭熊经略》一诗。这首诗,现在就刻在新修建的熊廷弼公园的诗廊上。古今同哭,哭国之巨擘、荆楚乡贤。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