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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无阻

2020-11-18曹宇辉

金沙江文艺 2020年4期

曹宇辉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题记

2019年1月,国家脱贫攻坚第三方评估组考核云南省委脱贫攻坚工作,楚雄市代表云南省非贫困县接受评估。1月13日,南昌大学10名师生组成的考评组一头扎进哀牢山,西舍路镇迎接“国考”。

西舍路,彝语,意思是石头和黄连多的地方。石头浸透黄连,又苦又硬。穷得出了名,明清即有记录,时称江外。

原本山川,极命草木。西舍路一带春秋始有稀疏人类活动,刀耕火种渔猎,到元代也没多少人,明云南人口剧增,多有避祸之人落草为寇,清末人气稍旺,为生计故,始种罂粟,长势极好,烟泡巨大,药效极强,价钱不菲,传说西舍路的烟土有专人护送直抵昆明,街有多宽步子就迈多横,瘾君子趋之若鹜。此间走出几个大员,有了些新贵富户。群众仍是一贫如洗,还是刀耕火种,衣不蔽体,住闪片房、茅草屋、石头房,食包谷、洋芋、苦荞。

解放后,尤其改革开放以来,各级不断加大投资帮扶力度,西舍路加快了发展步伐,然而贫困依然是困扰西舍路的最大问题。1968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知青爬货车到毗邻的中山镇黑牛山,还要走一天才能到,180多公里的距离,让人感觉远到了天边。1976年,西舍路政府通了车,2001年,11个村委会通上电,也就是这一年,打通了横贯西舍路的水弥线,5个村委会通车了,尽管如此,基础设施一直处于全市乃至全州末位。山高、坡陡、箐深、灾害频发、贫困程度深的历史现状没有根本改变,地图上看,西舍路像只黑熊,头顶是2916米的小越坟山,足底是691米的彝家拉河,立在哀牢山里,等待春的信息。

2008年11月2日,连续下了10多天暴雨,这头黑熊似乎冷醒了,抖了抖身体,制造了震惊全国的“11?02”特大自然灾害,各级投资3亿左右抗灾救灾,填补了些基础设施欠账,大部分村民小组通电通水通路,通讯基本靠吼、出行基本靠走的面貌得到改善。然而住危房、吃杂粮、走羊肠、当光棍汉,医疗无保障的情况依然十分突出。到2010年,约2万人口的西舍路,半数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贫困发生率50%左右。

那几年,部分楚雄人嘴里流传着一种怪谈:不好好工作,就去西舍路。仿佛西舍路是不好好工作的人待的地方,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西舍路干部的不容易。

再难的工作都得有人做,再艰苦的地方都得有干部一茬接一茬奋进接力。

山高无阻,2010年3月18日,何绍才去了那个贫中之贫、困中之困的地方。那天,我也报到西舍路,2016年初,我调离。何绍才一直坚守在那里。

评估组连续4天翻越在西舍路,抽选了7个村174户。考评结束回到楚雄,在市委党校,考评组长熊教授由衷地说:“西舍路镇的脱贫攻坚工作在全国都是一流的。”

评价传回,时任党委书记何绍才正在新华村下乡,村党总支书记王必荣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咋就不来我新华,战斗了八年,我们想要一个国考机会,证明自己。”

面对起伏的群山,何绍才深情地说:“是啊,八年,弹指一挥间。”

2010年3月,何绍才调到西舍路乡任代理乡长。乡长。

一到任,他就早出晚归进组入户调研。我新到,他时常带着我。

同他下乡那叫一个苦,村头跳下车,专去田间地头。牲口路、摩托车路、饮水路、电线路都要走一走。每到一家进屋上楼,揭锅开柜,边看边记,一天到晚脚不落地,经常两头摸黑。着不住了也在心里骂,从没见过这样的乡长,就像旧社会土匪探路,垰垰角角都要摸到,鸡猪牛羊都要搞个一清二楚。调研回来,不论多晚,他都把情况记在本子上,8年下来,记了20余本,一山一水、一人一物都在本子里,脑海中,招之即来。

马不停蹄调研了一个多月,4月30日晚饭后,干部职工在政府院子里纳凉,接到通知劳动节轮休两天。我赶紧凑过去,想问他第二天什么时候回家。

他先开腔了:“明天我们去清水河村汪家场。”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弱弱地说了声好。

他又说:“路难走,你穿双好穿的鞋,明早七点走。”

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在咿里哇啦联系班车票、自驾车的嘈杂中,抬脚跑回宿舍。报到一个多月,天天抗旱救灾、调研下乡,好不容易放假,却又告吹了,媳妇打电话来,解释半天,她不解,挂断了电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第二天八点多到清水河,再往上不通公路,车停在村委会。村干部找来三辆摩托,尽管是便道,还有两米左右路面,越往上越陡,转过一道弯,路面收窄了一半,悬在崖壁上。

我连忙喊了声:“师傅,停车。”抓住路上埂一棵小树,战战兢兢跨下摩托,双腿不住打颤。

何绍才跟上来,下了摩托。村干部说这一片有11个组800多群众,没钱挖路,10多户群众出资修了便道,方便骑摩托车出行。

何绍才问:“有人骑摩托滚下去过吗?”

村干部说:“人没滚下去过,摩托车倒是下去过两三辆。”

站在悬崖边看了看,何绍才跨上摩托说走。我说不敢坐。他说那你走路来。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跨上了后座,死死抱住骑行者的腰,紧闭双目,大汗淋漓,背后却一阵阵发凉。

三公里后便道也没有了。只能弃车步行。悬崖又抬升了百余米,四五十厘米宽的小路挂在崖壁上,我恐高,只觉得头晕目眩,死死抓住树枝不敢迈步,村委会副主任李光金找来长杆,他和村民各握一端,我双手抓住中间,亦步亦趋挪移。

一公里多后,来到一个夹在悬崖中的村庄,名曰茶山,十二户人家,瓦房五六座,闪片房四五间,茅草屋二三处。

进到村头一个散石围成的院落,撞见屋檐下一双赤脚,脚趾扇形分开,抠在坑坑洼洼的厦子上,赤脚说他叫鲁红军,村民大多赤脚,李光金说村里还有两个鲁红军。何绍才问为什么重名,答曰红军是好人。贫穷限制了想象,名字都没有富裕。一个猪槽拴在石头上,三间闪片房,风霜雨雪、阳光雨露可直接入户,堂屋内零星排开二十多个锅、盆,储备着接雨水用。屋内无法落座,鲁红军搜遍整个家,找来三个木头凿的粗陋的板凳,穷人没朋友,平素无来客,板凳也不富裕。

猎猎的火塘正旺,一口吊锅咕咕冒着白气,听说乡长来,鲁红军很激动,说他第一次见乡长,执意拿啤酒招待我们,翻箱倒柜却只找来两瓶,商标七缺八烂,一摸一个灰手印,弄得他很尴尬。赶紧从瓦罐里舀两大碗高粱混合包谷发酵的米白酒,冲上开水端来,又辣又糙难于下咽,他又找来笤萁,把火上的一锅小洋芋倒出来,我赶紧摆下白酒,吃洋芋。

何绍才问他:“洋芋怎么这么小?”

“乡长,品种不行,最大的也只有核桃大。”

“是早点还是早饭?”

“乡长,是早饭。”

何绍才放下洋芋,端起米白酒一饮而尽,火光中有泪光在镜片后闪烁。我赶紧端起白酒,遮住脸,泪水跌进去,我稀里哗啦吃。

出来沿崖壁往上,去了大水井和大龙潭小组,村落脚底都是悬崖,背后是峭壁,越往上越冷凉,自然条件越差,唯一“富裕”的是光棍,几乎达到四分之一,另外就是土狗了,龇牙咧嘴坚守着贫穷的家园,为的只是主人偶尔奖赏的几顿包谷饭,刨食归来有个窝。

三点多到了制高点汪家场,山势赫然平坦了,百余户人家铺排在梯地纵横的山洼里,石头房、闪片房、茅草房间点缀着几格瓦房,数百亩青稞顽强地伸展着嫩绿的身躯,地埂间、山林里、草坪上,火红的马缨花潮汹涌向后山的原始森林,卷着我们去到山顶,密密匝匝尽是马缨,挨挨挤挤绽放到云端,一副风景名胜区的架势在眼前拉开。

现实却是如此骨感。这里一年前才抖抖索索把楚雄州所有自然村通电的句号画圆。仍然不通公路,楚雄州所有自然村通公路还是省略号。十年前那轮扶贫,搬了79户人家到三十多里外低海拔的龙岗村大转山将就电和路,包谷洋芋青稞涵养的血脉难得学会种稻,难以适应低海拔地区的生产生活方式,大部分人家依然贫困。留在这里的,坚守着高杆的荞,干瘪的青稞,鹌鹑蛋样的洋芋和耗子都要跪着啃食的包谷。

晚饭在最为殷实的鲁开政家吃,主人极尽所能,煮了一锅腊肉,油炸了几碗鹌鹑蛋大的洋芋,做了几个山茅野菜。大米凑不够,主食是一锅荞果饭,做得可谓好,一种与生俱来的苦自舌尖弥漫开来,充斥在眼眶,时间过去九年,这苦还铭刻在味蕾。

追赶着夕阳往山下走,何绍才有些迟缓,到一处台地,他停住,深情地说:“从没见过这么穷的地方,汪国真说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是啊,摸不清情况,不掌握变化,工作会走偏致盲,我得赶紧调研,把情况摸准。”

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你当过医生,脚趾捂血怎么处理,我说不需要特殊处理,注意卫生,经常消毒。

第二天,他独自一人下乡去了,很晚才回来,第三天中午看他走路一瘸一拐,问怎么了,他说没事,我又追问,看看没有其他人才说脚趾捂血,我叫他脱了鞋子,右脚大趾肿的发亮,根部淤黑发青,劝他出楚雄处理下。他反问我,你又说甲母基不会坏,我上网查了,买了消毒药水,只要不感染就没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不想让人家以为我娇气。我说个多月来,你天天走那么多路,谁还能说什么。他说主要领导是主心骨,轻伤不能下火线,这个头一开,干部职工有个头疼脑热都请假,队伍怎么带?我无言以对。

他一瘸一拐走路,有人问起,总说鞋不合脚,趾甲掉了,4个月后长出新甲。

事后我了解,那天,他从闸上村委会步行至小龙潭走访困难群众,山高林密、坡陡箐深,连续赶路4个多小时,鞋子里浸染了鲜血。

他这一走,就是九年,足迹遍布西舍路380平方公里,230个村民小组,最多的他去过30余次,最少的2次,每个村庄在他的心里都有样貌,大部分群众都认识,山水民情全在心中。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断的调查中何绍才提出了西舍路脱贫攻坚和可持续发展思路,一直以来群众很认可,九年下来证明是正确的。实践更是充分证明了,要做成一件事,没有充分的依据说服不了人,更无法推动,尤其在产业结构调整方面,世代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老百姓更有发言权,这里曾经长出过什么,适合种什么,人人心里都有谱,方案不可行,口水说成丸药也无济于事,群众认可的,不需要怎么动员就有人跟,面上推得开,成效很明显。调研比在会场上拍巴掌,在办公室里抓脑壳要实在。

单从汪家场乃至整个西舍路的产业发展来看,何绍才提出的思路和举措始终具有前瞻性和可操作性。汪家场片区的产业问题根源在种子和科技,生产粗放,土地产出比太低。针对这一问题,2010年底,何绍才在汪家场推广了地膜覆盖和包谷、洋芋等新品种种植。

全镇范围内,他提出山顶红花椒、山脚青花椒、牛羊养在半山腰、家家户户卖核桃的产业发展思路,得到了干部群众的一致认可和支持。这一布局到2014年基本完成,高寒山区红花椒种植面积达13000亩,低海拔地区发展青花椒5000 亩,猪牛羊年出栏量达4800 余头(只),核桃种植面积达13万亩,拥有了有机核桃、绿色食品等品牌。

2014年后,何绍才又提出半年山地蔬菜、一年畜牧、两年中药材、三年花椒、五年芒果、十年华山松的产业发展格局,长短结合,一组一品发展产业。目前,华山松种植面积达12000亩,中草药达11000亩,常年种植魔芋6000亩,商品蔬菜1万余亩,芒果9000亩,都已初见成效。农民人均纯收入由2010年的2600元增加到2019年的12540元。

数据始终没有温度。

2012年底,时任楚雄市委书记左荣贵到任当月去西舍路调研,去到鲁开政家。火塘上涨着一口罗锅,贵客到访,鲁开政手足无措,他赶紧把罗锅提下来,要煮白酒,深谙三农工作的左荣贵揭开锅盖,看见大大小小一锅洋芋,摆了摆手说:“莫煮白酒了,我们尝个洋芋。”

鲁开政忙说:“这咋要得成。”

左荣贵伸出手,从锅里取出个洋芋蛋,熟练地在手心里一边旋转颠簸,一边剥皮,鲁开政见状,拿个筲箕,把一锅洋芋倒出来,大小各装一盆。一口吃完小的,左荣贵又拿个碗口大的,吃了两口,他叫同行人员两种都尝尝,然后问大家哪个好吃,大家都说大的好吃。

左荣贵笑了:“大的是新品种,脱毒洋芋,高产、好吃,小的是本地洋芋,多年种植后,种子不行了,产量低,不好吃,卖不了钱。”

一直拘谨的鲁开政咧开嘴呵呵笑:“大的就是乡长教我们种的了,我家第一年种,怕整不成,每种种了一点,早晓得全种新品种。”

说完又咧开嘴笑。

左荣贵定定地看着鲁开政,若有所思地说:“好久没有看见老百姓发自内心地笑了。老百姓笑了,说明我们工作做得好,老百姓发自内心的笑,就是我们的工作目标。”

鲁开政留大家吃午饭,左荣贵爽快地答应了。午饭很简单,乡间腊肉、洋芋、包谷、几样自产当季蔬菜,点缀性的荞果饭。

看见包谷上桌,左荣贵问:“这个季节你们地方应该没有包谷吧,提前好几个节令了。”

鲁开政说:“以前没有,乡长教我们拿地膜盖的,渴吃包谷提前种了一块。”说完又开心的笑。

左荣贵若有所思地说:“好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荞果饭了。”

鲁开政说:“以前种荞划算,现在包谷产量高了,我们都卖包谷换米吃,荞果饭也就是换换口味,偶尔吃一顿。”

左荣贵转过头,深情地说:“绍才,你们工作做得好,最穷的硬骨头有点肉了。”

席间,左荣贵指着鲁开政家的面楼问:“这面楼盖了几年了?”

何绍才说:“2003年盖的。”

“费了不少周折吧?”

何绍才说:“我2010年第一次来,看到这间房子,算了一笔账。”

说着摊开笔记:清水河汪家场鲁开政户,2010年建盖土木结构瓦房面楼两间(外贴瓷砖),一楼一底,从祥云买瓦7000片(面楼3000,正房4000),砖3000块(面楼二楼隔墙)每片(块)0.25元,运到四级路村委会旁每片运费0.65元,需运费6500元,请人工背到汪家场,一个单边15公里,陡坡小路,每片运费0.80元,一个强劳力一次背瓦28片(砖15片),一天往返1.5趟,两头摸黑,需劳力450个,计人工搬运费8000 元,条形瓷砖1400块(贴外墙和隔墙),每块6元,运到四级路每块运费0.03元,背到家每块运费0.30元。购买物资支出10900元,人工搬运费8400元,约对半开。另:群众在四级路边买石棉瓦15元一块,一个人工背得动2块,每块需50块搬运费。

看着一笔笔清清楚楚的记账,左荣贵的眼睛湿润了:“不简单啊,老百姓太苦了。我们一定要树立干部苦帮、群众苦干的意识,把脱贫攻坚工作抓好,不管几级跳,绝不能让一个小组,一个群众掉队。”

何绍才接着说:“书记,还有个笑话,抬一根电杆吃掉一条牛。”

左荣贵微笑着看着何绍才说:“讲讲听听。”

何绍才说,2008年,州市为解决汪家场片区通电问题,补助了18棵9米杆,37棵6米杆,运到4级路边,群众投工投劳搬运,片区300多群众拖家带口齐上阵,拓宽了15公里羊肠小道,男的抬电杆,妇女老幼搞后勤,一根9米杆需要100名男女老幼抬4天,一根6米杆需要70名男女老幼抬4天,前后接近两个月,家家户户鸡猪杀光,初步统计,抬一根9米杆,光生活费就是一条牛钱。

在场群众哈哈大笑,对于过往的艰难,他们总是坚强笑对。左荣贵表情凝重。两年多时间里,作为西舍路的联系领导,他放弃了休息日,一到节假日或周末,就来到西舍路,长则四五天,少则一两天,不带记者,没有随行,一到调研点就下车步行三五小时或一整天,边调研边解决问题,每年都有个把月时间行走在哀牢山间,从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到荆棘丛生的低热河谷,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每个村的书记、主任他都熟识,部分村小组长他认得,许多农户的情况他如数家珍。2013年,时任州委书记张太原到龙岗调研,前面一辆电动三轮车载物过重爬不上坡,他在车上一眼就认出是大洼子村的小组长豆明华,连忙招呼车上人员帮忙推车。

正是由于扎实的基础调研,何绍才吃透了镇情,理清了思路,他明白,西舍路的脱贫攻坚,要从补齐交通、水利等基础设施欠账开始,久久为功。

第一次从汪家场调研回来,一星期后,他再次来到清水河村,带领曾常年在外测设公路的李光金踏勘汪家场公路,然而资金成了拦路虎,村组干部会议开到深夜,眼看又是议而不决,李光金提出村组为主体,镇上想办法争取资金补助的办法。祖祖辈辈期盼的工程上马了,第一年掘进7公里,争取后续资金后,第二年全线贯通,往后三年时间,清水河村宽宽窄窄修了50多公里土路,除茶山等三个悬在峭壁上的村落外,全都通了车。而这些路,与一条山箐相隔的南华马街整整晚了10年。

通路当年,清水河村增加摩托车47辆,农用车等8台,汪家场片区雨后春笋般长出10多间洋房,20多间闪片房带了瓦顶,30多间土房穿上了瓷砖外套。变化更大的是人心,联通了向外的坦途。

然而,通并不畅,2010年,西舍路境内仅有硬化路面2公里。这2公里,其实是西舍路和龙岗村集镇街道。真正的硬化路面是2011年双柏县修嘉柏油路时,顺带硬化了不管河大桥西舍路境的3米。

一旦24小时降雨量达到50毫米以上,西舍路就将会发生滑坡或泥石流自然灾害,交通中断十分平常。干部群众对雨又盼又怕,小雨可以放假休息,接近50毫米就得老老实实原地待命,超过50毫米就要往回赶,半途或深夜赶回西舍路已是家常便饭。

2008年,楚雄市7天降雨量达177毫米,西舍路发生了“11.02”特大自然灾害,29人死亡、30人失踪,17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达3.38亿元,交通全线中断,不得不出动直升机救援,举全州之力,请周边地区配合,历经14个昼夜才初步恢复交通。笔者当年参与媒体记者陪同协调工作,有返回的记者说,西舍路的采访比汶川大地震还艰难,关键是交通闭塞,无路可走。

楚雄到西舍路,小车6个小时,客车8小时,路窄坡陡,提心吊胆。到达终点,腿脚发麻,甚至站不起来。回到西舍路,短时间不愿出楚,出来楚雄,害怕坐车回去,对于孕妇或病患更是一种煎熬。

境内的公路悬崖峭壁间,头上巨石压顶,脚下深不见底,令人望而生畏。道路等级低,灾害就在路旁窥伺,有人在板桥河路段被巨石砸断手臂,有人在同样路段飞下深渊,还捡回一条命。有的跌下就一了百了。

本地干部下乡,路宽坐车,窄处骑摩托,很多村组只能步行。外来干部下乡,许多人一到悬崖路段便弃车步行,胆大的坐在车里死死抓住把手,大气不敢出。2008年以前,几乎每年都有人在西舍路公路上殒命。

交通不通,更直接的影响是流通不畅,一到栽收两季雨水一发不可收,灾害频发,交通中断,待到恢复已是错过了黄金交易时节。单说核桃,一年的产量达到1800吨,价格三天一大变,一天一小变,瞬息万变的市场缺乏等待的耐心。

2010年9月,核桃上市,价格逐日看涨,9月7日,干果均价突破27元。就在这节骨眼上,西舍路突降大雨,24小时雨量达70毫米,道路多处塌方,大岔线等公路中断,上片5个村1万多群众困在山中,成为“孤岛”,核桃、烤烟运不下来,即将错过最好的价格。

凌晨五点多,雨势稍弱,一夜没睡的何绍才就带上我和陈家明副镇长乘车赶到板桥河。这段路开凿在悬崖上,多处滑坡和落石堵断路面,只能弃车步行,三人打着雨伞,借助手电的微弱光亮摸黑前行,谷底山洪咆哮,似有千军万马喊杀,上方崖壁不时有滚石撕破黑暗跌落,三人尽量避开悬石疾步通过,一路险情不断,幸好没被落石击中。到了板桥河,发现路面已被肆虐的山洪卷去五米多,一辆停在路边的微型车半身悬空。村党总支书记罗华军打着手电贴在崖壁上接应,却无法汇合,只能隔着洪水嘶喊,连夜调集机械清障。

黎明时分,公路所长李朝华带领挖机手,清理了十多处塌方来到落脚处,指挥搭建临时桥梁。水毁路面跨度太大,洪水湍急,实验多次均以失败告终。

下午,两岸汇集了数百名急等过河的群众,和一百多名到集镇上学的幼儿和及小学生。天色渐暗,万般无奈之下,想出个办法,用铲斗把何绍才和我们铲过去又铲回,确认安全后,把学生渡过去。那次,举全镇之力,20多天才保通。

还是9月,日历已翻到了2016年,9月17日夜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洪暴发,下岔河村普家小组后山垮塌。何绍才迅速召集班子商议,简要安排后,他带领7名工作人员,连夜赶赴受灾村组。

雨势太大,板桥河路段垮塌,道路中断,只能徒步前往,没走多远,突然从山上滚落一堆石头,三名工作人员躲避不及,受了轻伤。安抚好伤者,何绍才带领大家继续向前,经过三个多小时艰难跋涉,赶到受灾地,群众转移,开展自救。

西舍路人饱尝交通之苦,交通便捷成了众望所盼。2010年起,经多方呼吁,积极争取,拉开了大干交通基础设施的帷幕。2012年,实施了大岔线硬化工程。2015年,实施大过口多依树至西舍路62公里的路面硬化工程,2016年竣工,搭上了通往外界的快车道。那段时间,外出开会学习只能绕道双柏、南华,何绍才多走双柏、新平一线,每次他都要到褚橙庄园看看,问问褚时健先生在不在,回答都是不在,每次他都在朋友圈发一条微信:我来看他,他不在。时间长了不免心生疑惑。有次晚上八点多到嘎洒,饿得清口水直流,他还去看,又扑个空,站在水塘边叹气,我过去催他,提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他说:“我就想来拜访褚时健,如果见到他,想请他去西舍路发展褚橙,帮助老百姓,哪怕出出主意也好,老百姓太穷了。我也很饿,但如果能遇到他,说不定会被我们的诚心实意打动。”今年,褚老先生已驾鹤西去,何绍才寻访十余次,终未谋面。

2016年,实施了水弥线四级路硬化工程,西舍路的交通主干道得到硬化,赶上了时代的节奏。2017年,脱贫攻坚镇村、村组公路硬化工程全面铺开,为避免工程性交通受阻,何绍才用了半个月时间调研,翻阅笔记,拿出工程施工详规,详尽到了每条小组道路备用通道如何保通,既保证了工程的顺利推进,又确保了人员物资顺利进出,还留足了应急通道。随着脱贫攻坚数百个项目落地,遍地开花的西舍路,没有一个项目受到水利、交通等的阻滞,全部顺利实施、毫不耽搁。论证会、班子会、干部职工会、施工推进会上,何绍才既讲宏观,又谈细部,大到统筹、谋划、调度,小到一个厕所转角,一棵核桃树的避让,无不做到成竹在胸,参与其中的人员,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说何绍才就是一部活地图,一个彻底融进西舍路山山水水的本地人。

他常说,一个干部,不论你在哪个地方,干哪一行,不脚踏实地完全融入,始终是个局外人。而他,却把西舍路两万多老百姓装进心里,如数家珍,无私无畏。

如今,何绍才又在为西舍路通高速,四级路拓宽改造奔走。九年来,他一直在路上,足迹夯实路基,汗水摔成八瓣,成了铺路石。

2013年6月19日,滂沱大雨连续下了4天,西舍路镇降雨149毫米。

上午8点,镇政府四楼小会议室紧急召开班子会,何绍才通报情况:“昨晚,全境降单点暴雨,平均雨量51,除多西线和水弥线,通往11个村委会上片的公路全部中断,我建议启动应急预案,班子成员带队,组织镇村干部,调集所有机械快速抢通。昨晚,我整夜没合眼,早上7点45分保甸村主任石先富打来电话,三分地、七分地、靠山地后公路上一个约50立方,重100余吨的石头从路上埂滑下,移到下埂,如果继续下滑,将从这三个村落中间滚落,我已电话指挥村组干部疏散群众。大家各抒己见,拿出个意见。”

10多分钟后,何绍才带领四名人员赶赴现场。才走了10多公里到达大水井,路便被塌方堵断了,一行人连续步行三个多小时,到达三分地后山。面对大石无计可施,搬不动、炸不得、拴不住,不得不做权宜之计,派人值守观察动向,待群众疏散完毕,找人用钢绳固定,掏空上方土石使其落定,挖出排水沟,在下方支砌挡墙加固。

转移群众工作艰苦又颇费周折,待把所有人疏散出去安顿下来,已是掌灯时分,多次清点,唯独不见已疏散出来的一男一女,何绍才又带领我们返回村庄寻找,尽管与上方观察人员一直保持通话,人与人之间隔开一定距离,万一有险情不会全部遇难。然而每个人都提心吊胆,万一巨石滚落,白天尚能看见路径,寻到一线生机,晚上天黑雨疾,同伴离得远,恐惧一阵阵袭来。挨家挨户找到凌晨一点,才把两人找到,转移到安全地带,何绍才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巨石终究悬在头顶,加之这是地质灾害点,唯一的解决途径就是整体搬迁。何绍才多方奔走,协调争取,始终无果。

2015年1月1日,左荣贵元旦假期去保甸,步行到三分地、七分地、靠山地调研,明确项目的事他想办法,镇村协调落实异地搬迁点,确保雨季来临前把这“贫困三兄弟”搬离隐患点。

何绍才带领相关人员,翻山沟、越岭岗调研了3天,初步确定把“贫困三兄弟”搬到三公里外平坦安全的达诺村大龙潭岭岗,他打电话报告左荣贵,得知项目已经落实。

2015年7月1日,大龙潭安置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镇村组在这里举行了简约而富有意义的搬迁仪式,“贫困三兄弟”彻底脱离危险,搬出闪片房、茅草房、石头房,搬进了一层或二层洋房,过上了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日子。虽然已过去4年多,小组长罗兴华的讲话仍令我记忆犹新:三分地、七分地、靠山地人要记得,我们7月1号搬到大龙潭,这一天是中国共产党的生日,我们要永远感党恩,跟党走。

余晖洒在大龙潭,新居披着霞光,何绍才久久伫立在村前,他说:“叫鹿鸣村要得不?”

我说好。我知道,他想起了《鹿鸣鹤舞》的传说:据传道光年间地震。震后,瘟疫流行,无药能医,无医能调。一时间白骨千里露荒野,家家关门闭户,户户逃难求生。九月十五日夜,皓月当空,万千鹿鹤齐聚琵琶箐、董家坝、水箐口三个哀牢明珠,日出时,南极仙翁下凡,鹿鹤全数伏地、开口向天,仙翁洒下一阵甘露,复奔日而去,千万鹿鹤于三个哀牢明珠成群结队播撒甘露,所到之处,疾病尽除、万物复苏,哀牢山间逐渐恢复了祥瑞。为纪念仙翁之德、鹿鹤之功,民国初年,命名西舍路乡为鹿鹤镇。

他又说:“西舍路已被列入哀牢山国家公园,以后将是风景名胜区,穷则更新慢,西舍路还有许多明清代以来的老物件,这些都是文化旅游的重要资源,要安排相关部门和人员做好收集。”

我说你想得远。他说现在起个头,一张蓝图绘到底,西舍路可能成为楚雄市最有潜力的地区。

然而,西舍路还有三十多个地质灾害点,千余名群众还处于危险境地,何绍才第一次去调研的清水河茶山、大水井、大龙潭,遭遇险情的岔河普家等更是随时有可能发生泥石流滑坡。1999年,大水井、大龙潭片区发生泥石流自然灾害,7人被掩埋,这些隐患令何绍才寝食难安,雨季更是辗转反侧,彻底消除隐患迫在眉睫。

2015年6月,左荣贵到大水井、大龙潭调研,群众强烈请求修筑进组公路。他语重心长耐心劝导:“悬崖峭壁上修公路,难度大,资金投入也大,村子村落在地质灾害隐患点,始终不安全,要彻底解决问题,还是搬迁算了。”经过一段时间激烈的思想斗争,95%以上群众同意搬迁,按上红手印,递交镇村。

两年后,一个占地95亩,容纳111户的新村呈现在世人面前,田口、下大村、水井、大道场、下场、茶山6个组搬来,周边零星几户群众也汇集到这里。

新村靠近哀牢山候鸟迁徙通道打雀山,与鹿鸣村遥相呼应,命名为鹤舞村。

村庄居于高处,分上下两个村落,新房错落有致,整齐划一,街道宽敞,巷道通衢,红花绿树掩映,青山绿水环绕。卫生间、洗澡室、牲口厩一应齐备,公厕、文化室、太阳能路灯设施配套。如夜,路灯齐刷刷绽放,好似天河落人间,惹得周边三四个乡镇万千群众啧啧称羡。

临近搬迁,何绍才组织召开群众会,请来理发师,挨个为群众理发。又找来鲁红军等人,请他们带头洗澡、穿鞋、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利索。

2018年6月30日,鹤舞村举行了集体搬迁仪式,村庄人头攒动,家家堂屋前端端正正悬挂着习近平主席像,户户门头五星红旗迎风招展,鞭炮声此起彼伏。

仪式结束,鲁红军挤来何绍才身边,激动地说:“书记,你看我这双鞋怎么样?”

何绍才俯首看了看,拿出张纸递过去,咪笑着说:“擦擦皮鞋,擦亮点,我与相关部门联系好了,过几天,出门打工,你去不去?”

“去。”

“出去以后你就代表西舍路了,赤脚大仙闯都市可不行。”

擦亮皮鞋,鲁红军又挤过来,拉起何绍才说:“书记,我写了副对联,你是书生,帮我看看。”

两人抬脚就走。

鲁红军家两层小楼前,来自普洱市景东县,楚雄州楚雄市、南华县的宾客有说有笑,何绍才一眼看见三幅“小棒”拼起来的对联。第一联:黄道吉日喜入宅,两洲三县贵客贺,横批亲友满堂。第二联:自此入宅千年富,以后新居万代昌,横批时代荣昌。第三联:前辈老人书满楼,后代子孙学历高,横批世代相传。

何绍才笑而不语,鲁红军忍不住问:“书记,是不是写错了。”

何绍才拍拍鲁红军的肩膀:“老鲁,你不识字嘛,怎么会写对联了。”

老实巴交的鲁红军狡黠地笑着说:“书记,我说着叫儿子写出来,我照着画的,要得成不?”

何绍才连连回答:“要得成,要得成。”

很少发微信的何绍才,把这三副对联发在朋友圈,数百好友点赞、评论、转发,有没有错字,写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民声,大字不识几个的鲁红军画出了生活的亮点。

环境能改变人,新居敞亮了人心。半月后,相关部门到鹤舞村召开外出务工定向招聘会,以前,这样的会议开了多次,参加者蓬头垢面,赤脚邋遢,任你口水说成丸药,七八百人的片区去不了十来个,不愿去不敢去者皆有。

这一次,焕然一新的鹤舞村一口气输出了50多焕然一新的人,人人衣冠整洁,梳洗清爽,个个满怀憧憬,踌躇满志。到2019年10月,活动在鹤舞村举办3次,每户至少输出一人,每户每月增加收入2000余元。云木香、华山松等产业发展起来了,一年地下添了10多辆机动车,20多辆摩托,日子越过越红火。

曾有人说,西舍路山高皇帝远,且不说干不干事,能在得住就是好干部。事实远非如此,上头千条线,基层一根针,家家都是上级,项项俱是主责,哪一件少得掉,哪一桩打得了马虎眼,而同样的工作,在西舍路往往需要付出数倍时间精力。精神催着事走,情怀推着人行,一桩桩一件件明落眼见的事,就干出来了,岔河普家小组易地搬迁安置就是这样。

这个村落在严重滑坡体下三年两灾害的村庄,这个令何绍才等赶去救灾而遭遇险情的村庄,这个人命关天的村庄,住不下去了。

2013 年雨季,普家小组后山滑坡,我带队转移群众,合力在雨中抬出一名长期卧床的病人,令其受了风寒,差点因此丧命。2016年灾害发生后,群众积极性很高,意见高度统一,出于对群众生命财产安全考虑,普家和坟山岭岗的群众搬迁了去,一个叫山高的新村应运而生。

其后,又在保甸建成了水长村。

山高水长是西舍路自然环境的真实写照,塑造了楚雄市最美的自然景观。十一座青山舞动十一条绿水,山有来自原始森林纯净甘美的水相伴,水与碧波万顷的山相依,造就了美不胜收的水箐口湿地,宛若明珠的董家坝水库,水天一色的琵琶箐高原湖泊,草被如毯的黄竹坝草甸,尽舞赤炼的万亩樱花,险峻雄奇的一线天峡谷,星罗棋布的哀牢梯田,劈山而出的礼社江峡谷,填满山谷的哀牢云雾,随处可见的溪流瀑布,涵养了长臂猿、绿孔雀等100多种珍禽异兽,成为云南动植物王国皇冠上的明珠。

鹿鸣鹤舞、山高水长的西舍路按下了加速跑的启动键,村村寨寨开足马力奔小康。

新华村推广肉牛、肉羊等畜禽合作化养殖,中草药、核桃等农作物产业化种植,持续抓好务工经济,农民腰包鼓起来,赶超了周边地区,最直观的感受是村庄美起来了。8年来,这个217户人家的村委会,有200户盖了新房,起了小洋楼,道路全部硬化,路边及院内都装上了太阳能路灯。

夜晚站在远山回眸,三年没到新华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璀璨的灯光升起,点亮满天星光,亮出繁荣,亮出发展,亮出心头由衷的感佩与赞叹。

这里没有从前成堆的牛屎马粪,家家户户窗明几净,老老少少干净利索,大小道路洁净平整。村党总支书记王必荣潜移默化中把文明的乡风植根在群众的心里,他给村民讲了个浅显的道理:你把泥巴垃圾带到路上,就会被其他人和风带到你家,大家都讲卫生,村庄就干净整洁了。每月党费日,村党总支、村委会组织党员群众打扫卫生,组织评比,各个小组长打散交叉评比一轮,组与户好的上红榜,差的上白板,广播出去,比拼蔚然成风,好环境就造就出来了。王必荣又把比的项目扩大到勤劳致富、邻里和睦、赡养老人等方面,还是红黑板大喇叭,几年下来,文明乡风扎下了根。

2017年,何绍才组织各村班子到新华开了个乡风文明现场会,把经验推广到全镇,文明乡风逐步渗透到群众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今,西群众住房安全得到了保障,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愿望如期实现,闪片房、垛木房、茅草房、石头房积淀到了历史深处,路有多长脚步就可以迈多远,安居的群众再也不用担心房子漏不漏雨,会不会垮塌,可以放心放手去更广阔的天地拼搏遨游。

曾在西舍路当知青的美籍华人廖燕京,在回忆文章里记录了西舍路70年代初的教育事业。

70年冬天,他从清水河回公社,途经达诺村小学,代课老师回家吃饭了,学生单衣赤脚烧火煮饭。说饭,其实全是杂粮,黑乎乎的厨房里,潮湿的柴火焐起浓重的烟,熏得人睁不开眼。他对学生在寒冷饥饿的环境里学习,表示了极大同情,然而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谁都爱莫能助。他和其他知青只能在教师缺失的时候代代课,为渴求知识的孩子们带来文化滋养和观念转变。

一直以来,西舍路办学及教育教学水平十分低下,直到1987年,孩子都要到三街、中山读初中,辍学率和文盲率极高。

2000年前后,我在中山工作,曾在交叉检查学校食品卫生时到过西舍路几个完小校点,那时教室已多为楼房,宿舍几乎一律平房,寒冬腊月,学生尽着单衣,还有穿短袖、短裤、拖鞋的,被单铺草席,外加一床薄被过冬,手脚小脸冻得通红开裂,学校一年吃不上几次肉食,顿顿都是一点炒菜加清水煮绿菜。家庭条件好的,周末备点腊肉带去埋饭里焐热了吃,稍差一些的带点咸菜,大部分学生什么都不带,供应什么吃什么。周末放假,随处可见走路的学生,最远的一个单边要走十多个小时,看得人心疼。无一例外的是礼貌奇好,无论学校里、道路边看到车来,端端正正立定站好,敬个队礼,说声老师好,极少在其他地方见过,至今难忘。

2011年,实施了农村学生营养餐计划,中小学生的营养状况得到了根本改善,餐餐有肉,顿顿营养丰富。

何绍才十分重视教育事业。他常说教育是一个地方最有希望的事业,一个地方、一个家庭抓教育可能一时穷,不抓可能一代穷代代穷。他把主要精力放在提高教育教学方面,小学先试,探索互动式体验教学,短短一两年时间,小学教学质量迅速飙升到前列;中学后发奋起,质量逐年提升。幼儿园也办起来了,建立了较为完备的教育体系,控辍保学率达到100%。

但凡听说哪家孩子考上大学,何绍才都要借下乡的间隙去坐坐,了解情况,鼓励家长想方设法供孩子完成学业,常常自掏腰包帮助解决燃眉之急。

2012年隆冬,我和何绍才到保甸完小调研,正值课间休息,我们站在队列前面升旗台上看学生做课间操,手机显示气温只有1度,我穿着羽绒服冻得直搓手。升旗台前站着一个低年级的小男孩,身着单衣,脚穿凉鞋,遇有抬手动作,就迅速用袖口往鼻子前抹,却不敢做大动作,擦得鼻子周围尽是鼻涕,许是不自在,就伸出小舌头骨碌碌舔,惹得我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何绍才也看见了,为避免尴尬,含着笑走下台子站到队列后面。

何绍才问校长:“穿凉鞋和没有袜子穿的学生有多少?”

校长说:“没有统计过,不穿袜子的三分之一到一半左右,穿凉鞋的有五六个。”

“没有袜子穿吗?”

“从来不见穿,估计不习惯,或者不怕冷。”

“那么冷的天,哪有不怕冷的。”何绍才生气地说:“你把升旗台前那个小男孩叫来。”

不一会儿,小男孩呼呼跑来了。何绍才蹲下身去,拉过小孩的手,耳朵、手指、脚趾上起了好几个冻疮。

何绍才问:“跑一下热乎点没有。”

“跑热乎了,半节课又冷了,下课跑跑又热了。”

“咋不穿双布鞋?”

“我妈昨年缝了一双,穿烂了,我爹又买了这双凉鞋。”

何绍才表情凝重,推了推眼镜不再言语,静静看着学生们上蹿下跳、跑出跑进。

那天,他临时改变计划,跑了四个村完小。

第二天早上到集镇调研完幼儿园和中小学,随即召开班子会,号召干部职工和社会有识之士捐资捐物助学,物资以袜子和运动鞋为主,资金用来助学,主要资助贫困大学生。

这一号召得到积极响应,筹集到3万余元的物资,贫困中小学生穿上了布鞋和袜子,冬天已不那么寒气逼人。寒门学子也得到一定资助,解决了一些问题。

2015年8月底的一个早晨,何绍才喊我一起去清水河下乡,路上告诉我,李光金打电话来,汪家场有个叫鲁金海的孩子考取云南民族大学,父亲鲁明学到处借钱筹集费用,连续四五天一分钱没借到,晚上回家途中从悬崖上跌下送了命,第三天才被人找到,眼看要开学,母亲董家秀精神失常了,乱打乱骂,被娘家人接了回去。

我们去的时候没有遇到鲁金海,他带着读初三的弟弟鲁金旺上山找野生菌去了。贫困面前,孩子无暇悲伤,唯一的出路是靠自己的双手力做些所能及的事。

年届七旬的老爹鲁开富在闪片房里剁猪食,木墩深陷土地里,身躯弓一样斜插入泥地,门里透进的光折射到漆黑的板壁上,见有人来,抬起昏花的泪眼看了看,又低下头继续剁猪食。我们问,老人时有时无应答,剁完猪食,拿过木桶,抓起木棍,支撑身体抬升起来,提着猪食到院里,慢慢挪下六七蹬石坎,倒进槽,一头小猪拱了出来。

我们几次想帮手,老人不让。何绍才拿出某企业帮扶的3000千元钱,又从钱包里拿出500元递给老人,并对李光金说,从现在起我包保他家,直到脱贫。

何绍才到西舍路这9年,每年都专题召开教育工作会,只要是教育方面的事他都亲自过问,亲自抓。他心里有笔账:2010年西舍路小学有学生1553名,2019年减少到1132名学生,剔除外出就学因素,大致可以得出35岁左右新增单身汉数,他心里着急。

2010 年,何绍才制定了一个目标,要培养30名发展致富带头人和20名农业经纪人,到2019年带头人的培养基本完成,而经纪人,算上德波苴一个每年买卖牛马50头的人,也只凑足12名,带头人和经纪人最多的闸上村,受教育程度最高,这些问题背后都与教育密切相关,根本还是发展不足。

他希望通过抓教育抓发展,让西舍路下一代每个人都成家立业,不打光棍。他也有遗憾,尽管每年都尽力做工作,希望读完初中后,家长再给孩子多读几年书,然而除了参军和上大学,很少有孩子再有受教育的机会。

医疗保障也是何绍才常抓不懈的工作,经过努力,卫生院基础设施得到较大改善。2012年初,楚雄市召开卫生工作会议,西舍路目标考核倒数第二,何绍才如坐针毡。散会后,他把卫生院长堵在门口,院长口若悬河解释倒数第一理所应当,倒数第二是大踏步前进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卫生局很重视这事,调整了卫生院领导班子,希望卫生事业能有些起色。

2012年的深冬,我和何绍才到闸上小平掌验收小水窖。到西舍路工作后,他把建设水利工程,解决工程性缺水问题摆在重中之重,多方争取,加紧实施,取得了阶段性成效。小平掌是最后一批了,而每一批,每一个他都要亲自验收。

太阳射进张德福家堂屋的时候,我们进到屋里。饭菜已经做好,一锅黏稠的猪食咕噜咕噜涨着。

何绍才问:“准备出门呢?”

张德福说:“要到卫生院看婆娘。”

同去的村委会主任谢明华插了一句:“他媳妇得了严重的妇科病,三天前大流血,送到卫生院抢救。”

何时才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这句话,似乎勾起些什么,张德福擦擦眼泪,随即掩面而泣:“医生说,要到楚雄做手术,好大一笔费用,我真的无法凑齐。要是,要是她没了,这个家我无法撑下去。”

谢明华说:“他家两个孩子,一个在闸上读小学,一个在西舍路读中学,媳妇常年生病,家里缺劳力。”

家底一眼可看穿。两间房,一间厨房,一间客厅兼睡房,一个破旧的沙发,几个小木凳,一些罗锅家私,稍微现代一些的,只有一台电视和一台接孩子上下学的摩托车,楼上有些粮食,猪厩养着两头胖猪。

张德福吃饭,我们烤火,一时无话。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眼眶红红的,边抹泪边说:“我和孩子等着她回家杀年猪呢。”

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进碗里。

何绍才摘掉眼镜抹着眼眶。许久,若有所思地说:“眼面前的问题,我们帮你解决。”

回去的路上,何绍才问我:“你是学医的,妇科病可以预防吗?”

我说可以,关键是普查和早期的预防治疗。

回到镇上,他径直去了卫生院。新任卫生院长李勇金是个具有开拓精神、意识超前、敢想敢干的年轻人,一上任就着手谋划提升医疗和公共卫生服务水平的事,现在已有较为可行的方案,成竹在胸了,两人一拍即合,随即出台了《乡村医生团队服务提升公共卫生服务质量模式》的文件:把愿意专业从事公卫服务的8名乡村医生抽调到镇卫生院组建公共卫生专业服务团队,每月到各村最少开展一次公共卫生、慢病随访、孕产妇和儿童管理等工作,有效解决了公共卫生服务不到位的问题。后来在全市全州得到广泛推广。

张德福的妻子,通过乡村医生全面系统的上门服务,逐步好转,基本痊愈。

2016年6月,我在何绍才的微信里,看见一条信息:背着婆婆去体检。图片是一名中老年妇女,背着80多岁的婆婆到岔河依沙,体检完又把婆婆背回去。

我没有问他,但我猜他想传递的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我与何绍才相识11年,一起共事6年。他很少谈到家庭,谈及自己。

他老家在公路边,距离我家四五公里,偶尔能看见大爹大妈踽踽独行的身影。逢年过节,过他家门口,总要习惯性打个电话问问他回来没有,回答经常是在西舍路。他是独生子,二老都已年届八十,到了需要儿女照顾的年纪。

令何绍才放心不下的,是妻子杨慧仙。企业改制后,她选择一面帮企业做会计一面照顾家庭,羸弱的肩膀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以前参加穿城跑时常拿第一的人,如今瘦瘦小小,只有四十多公斤。

杨惠仙患有严重的风湿病,秋冬清晨醒了起不来,需要较长的时间温暖活动手脚。起来了却不一定能拧开小锁,洗漱完毕,又要活动一段时间,才能开始工作。她需要常年吃药,定期做肝功,起始一个月打四针,一针1600多元,家庭负担很重。多年来,她不想让何绍才分心,只给他说过三次,公公婆婆提出来照顾她,她说你们都已经到了需要我照顾的年纪,我怎能安心。

2015年冬季,她去州医院打针,脱下外衣,针打完了,却无法穿上衣服,抖在寒冷里,她想到何绍才,泪水打湿了脸颊,她想穿上衣服就给何绍才打个电话。一个好心的老人帮她穿上衣服,问了一句:“姑娘,你家老公呢?”她说:“在山区,远着呢。”始终没有按下电话上的一个键。

2018 年中秋节。何绍才没有休息,他去清水河查看脱贫攻坚项目。中午时分,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扶住身旁的一棵大树,许久,情况丝毫未缓解,头痛欲裂,大汗淋漓,以为是饿了,开完会吃过饭,病情加重了,回到卫生院,医生建议他到楚雄检查治疗,他给镇长打了电话,对办公室人员说,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脱贫攻坚处于关键时期,主要领导生病会影响干部群众的信心。

出楚雄的路上,他想了很多。

万一出了状况,他对不起父母。当年那么穷,一家人挤在矮矮的平房里,父母却给了他最多的爱,最缺吃少穿的年代,父亲去吕合新庄找离群的牛,带回来几个核桃,用火烧好,父母一口不沾,全部给了他。工作二十多年,在父母身边尽孝的日子少之又少。

他想到妻子。如果没有了他,往后该怎么过,一家老小的重担,她能不能扛得起。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有个懒汉,而这个家,连个懒汉都没有。如果自己在身边,她爬不起来可以推一把,开不了门可以帮一下,寒的冷的可以自己做,家庭责任可以分担一些。

他想到儿子何雨亭。他来西舍路的时候,儿子读五年级,那一年,儿子写了一首叫《铅笔》的诗,儿子说爸爸你就像铅笔,画了别人,自己越来越短。儿子的学习生活,他很少有时间管。儿子争气,从没给他添过麻烦,惹过祸。2016年,儿子考取大学,正是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临报到前三天,他才确定能送儿子去,然而假期只有三天,匆匆送去回来,赶到楚雄已是凌晨四点,天一亮又赶回西舍路。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临出门时批评儿子。儿子说:“我小时候你不管我,现在要管我了?”他内疚,他语塞,他难过得不能自已,工作却催促着他必须立即出门,赶回西舍路。

他想起了杨斌书记、迟中华州长的勉励要求,想起了一直以来张之政、左荣贵、杨中华、李先祥、杨俐昆等领导的接续支持。想到群众的期盼,肩负的责任和使命。想起一直以来支撑他的两句话,一句是: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另一句是:党员领导干部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和传统。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一觉睡到州医院,没查出什么毛病,综合分析后医生得出结论,那是长时间、高强度、满负荷、紧张工作所致,加以休息就可缓解。

第二天,何绍才又赶回了西舍路。

山高无阻,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天雨流芳,脱贫攻坚的润雨正滋生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