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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危职业下的笔墨人生
——司马迁《悲士不遇赋》赏析

2020-11-18李牧童

对联 2020年7期
关键词:姜太公太史公李陵

□李牧童

历史上表达贤士不遇主题的文学作品很多,《离骚》《九辩》《吊屈原赋》《鵩鸟赋》等都是。但第一个以『士不遇』为题作赋的,是董仲舒。自此之后,这类作品代不乏人,有名一点的如司马迁、陶渊明、汤显祖、尤侗,篇幅最长的有一千五百来字,最短的才三十二字,还有两人大概牢骚太盛,觉得写一篇不过瘾,各写了两篇,一个是写赋狂魔周履靖,另一个则是科举解元陈山毓。

司马迁出生在一个史官世家,他的祖上就当过周朝的太史。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时的太史公,胸怀大志,转益多师,堪称饱学之士。他纵论当时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等六大学派的要旨和利弊,公允持平,而不偏废,尤其推崇道家思想。司马谈生逢盛世,一直想写部传世的史学巨著来光耀门楣,他一直认为『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史记·太史公自序》)。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临终时握着司马迁的手,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继承遗志。司马迁在父亲死后三年子承父业,当上了太史令。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以梦为马闲得慌的文艺青年,不喜欢眼前的苟且,而向往着诗和远方,所以兴致勃勃当上了浪迹天涯的背包客,五湖四海逛了个遍。司马迁的历史使命感很强,抱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想法,立志要续学统,匡史域,一句『小子何敢让焉』的表态,可谓揽纛自任,颇有点自命不凡的味道。历史上有点本事的人,大都自命不凡,无非是说在嘴上或放在心里的区别,据说早在商代时的伊尹就说过:『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而战国时的孟子也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后世的梁启超同样曾自信满满地说过:『中国前途非我归而执政,莫能拯救。』想来自命不凡也不见得一定就是坏事,能成事,它就是牛逼的先兆,成不了,它才是别人的笑料。

有先天的基因遗传、从小的家风熏陶以及自身的不断努力,加上父亲一辈子整理积攥留下的众多史料和文字,司马迁写《史记》可谓得天独厚,想不成功都难。但真正让他知耻后勇、发愤著述的,还是他因仗义执言为李陵辩解而遭遇的奇耻大辱。这件事也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立场和思想。李陵本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战功卓著,在一次奉命出征时,苦战多日,弹尽粮绝之下,投降了匈奴,作为权宜之计。汉武帝一怒之下,杀了李陵一家老小,而司马迁也因为替李陵说了几句平心而论的话,最终被判处了宫刑。

这对于一个士大夫而言,无疑是几辈子都洗刷不尽的奇耻大辱!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对此有摧肝捣肺的道白:『诟莫大于宫刑』,『最下腐刑极矣』!从心理上说,司马迁的后半生真的是生不如死。他毕竟不是东方不败,不难想象,自此后无数个漫长煎熬的黑夜里,午夜梦回的时候,太史公的耳边都会响起太监们一声声痛彻肺腑的呼唤:把根留住!身虽残,志弥坚,无比悲愤之下,他将一生的寄托都放在了《史记》的创作上,最终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成就了不朽的英名和父亲三观中的大孝,让自己的死重于泰山。他自述曾经也是『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的人,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种悲惨的际遇,他的《史记》中可能会多一些歌功颂德,他的赋作更多也许只是润色鸿业。

当我们了解了他的人生经历,再来看他写的《悲士不遇赋》时,就会有势如破竹的感觉。从文风和内容上看,这应是写于他被处宫刑后的晚年。一句『愧顾影而独存』,描绘出他被疏远冷落,茕茕孑立的境遇,『惧志行而无闻』既是他父亲的遗愿,也是他本人的想法,正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世道乖张,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句真话,恐怕我奋斗至死,也是徒劳,不会有多少改变吧!至于有行不彰、有能不陈、穷达易惑、美恶难分,这本就是一个是非黑白颠倒的社会,不足为奇。太史公追求天道公理,目光如炬,对社会上争名逐利、互相倾轧、好生恶死、好贵夷贱等种种人性的阴暗面看得一清二楚。『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选』,这个『哲』,既是指来哲(将来的明智者),何尝不包括前哲(曾经的圣贤)呢?古今圣贤本是心心相印。古人讲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而如今太史公自信自己的心,自有明白人可以懂,自己想表达的,也都已经在著述之中,可以无憾也无愧了。这应该是他在写完《史记》,一偿所愿后才有的感慨吧!『逆顺还周,乍没乍起』,人生行藏,起起伏伏,顺境时不必太喜,逆境时无需太悲,须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些自作聪明的智巧都是不靠谱的,老子不是说嘛,『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既然祸福相倚,没有福,也就无所谓祸,我但明心见性,不违良知,至于其他的,听任自然即可,这样,不也就与道一体了吗?太史公终究还是回归了道家,他的灵魂从中得到了慰藉和升华。

古代的史官是一个高危职业,一定程度上可能要归因于以言获罪的悠久历史传统,在位者大多缺乏包容异己的胸襟与气度。姜太公诛杀华士就是一例,华士本是齐国的贤人,只是因为要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不为姜太公所用,但并没有谋逆作乱,结果就被姜太公给杀了,理由很简单:你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不听我话,那就该死,这种非黑即白的二元逻辑,是多么的恐怖!如果说这不一定是信史,那么周厉王时的『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没错吧?《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还记载了『崔杼杀太史』的故事,齐国秉笔直书的太史因为如实书写了崔杼弑君的史实,被崔杼杀了;结果太史的弟弟接过这活后,依然耿直地这样写,又被杀了;另一个弟弟还是不信邪,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依然这样写,崔杼看着这『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的前赴后继的局面,很是无奈,只好作罢。更有意思的是,另一个史官南史氏听说太史快死绝了,二话不说就出发准备去接班,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听说事情搞定后,这才回去了。你不得不对古代史官的这种职业操守肃然起敬,但也可以深刻体会到,他们过的真是刀口讨生活的日子啊。至于后世那种『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式的文字狱,就更不待说了。

所以,孔子主张『和而不同』,何尝不是看到了国人的这种不良习性,就好比释迦牟尼佛讲众生平等,除了自身觉悟之外,也对治于他身处的那个种姓制度发达、等级森严的社会时代,他们的主张都是对症下药的良方。孟子讲民贵君轻,不也如此吗?『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下》),君臣父子本是双边对等的权责关系,大家得先各尽本分才行。历史告诉我们,视民如伤者,可谓民之父母,防民如贼者,多为独夫民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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