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满庭院(组章)
2020-11-18金小杰
金小杰
人比黄花
瘦,堪比黄花。早些年,院里的一枝红杏,出过墙,招过蜂,引过蝶。
八十了,喜穿红衣,每天从东到西,把门前的水泥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喜听闲话,把东家的长搬到西边,又把西家的短运到东边,来来回回,一条街的事情,在嘴里嚼来嚼去,嚼不出半点滋味。出嫁的女儿偶尔回家,送水,送面,送喝不完的茶叶。最热闹的是中秋,桂花未盛,桌上的月饼摞得一天高过一天。
开过花的树,总喜欢夸耀春天。出门,提上手袋,手袋里装钥匙和钱,叮叮当当,像是一口袋的铜板。最喜欢夸耀女婿,夸耀手提袋上的桃花,挑、拨、描、绣,一朵千金。闲的时候,喜欢嚼东家的小子窝囊,三十了,蹲在家里昼伏夜出,网吧的几百台机器玩了个遍;还喜欢说西邻的果园,遭了虫灾,儿女又不争气……数来数去,落到门前的杏树,嫌酸,嫌涩,不如女婿送来的果子甜。
风又紧了一些,门前的黄花瘦了又瘦,她们在等一个傍晚,风停,雨歇,尘埃落定。
烽火狼烟
不是没有敌情。她在烽火台点起狼烟,却没了援兵。
结婚,生子,婚后一年,丈夫举起菜刀将她砍伤。逃,她逃回原点,抱着一个孩子。三天后,丈夫跪倒在家门口的葡萄架下,哭着请求原谅。葡萄树上,几只苍蝇围着烂掉的果粒,转来转去。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好人”从人堆中站起来,说小两口吵架,越吵越亲热,轻描淡写,反正刀又不是砍在他身上。
该有多少数不清的夜晚,一个女人抱着弱小的孩子,行走在锋利的刀刃上;该有多少数不清的夜晚,枕边人从背后递来拳头和耳光;该有多少数不清的夜晚,孤身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倒在水泥地上,忍受辱骂和伤痛,苦苦等不来援兵。阴谋,正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身上的棉衣,共有三处刀口,一处在手臂,一处在腰部,还剩一处,在小腹。风,不停地往里面灌。外面的人在哭,里面的人也在哭,只有围观的人,戴上劝架的面具,骨子里却掩不住想要明嘲暗讽。这就是腊月的村庄,一群不相关的男人女人,在劝一个女人重新走回虎穴:“年轻,都是这样过来的”。收留过女儿、外孙的母亲,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亲手把女儿扶上了车。如愿以偿,万事称心。
三年,来来去去,出嫁的女儿时常回家,有时带着淤青,有时带着刀伤。看热闹的人聚了又散,越来越少,一出旧戏终究唱不出新意。最终还是离了。清净了大半年的家门口又迎来哭声。男人跪在地上,扇耳光,抽嘴巴,像当年打老婆一样,抽打着自己。复婚,回家,还是挨打。反反复复的这几年,母亲终于走了,原点已不是原点,只剩下一座房子,变成了没有感情的地点。
如今,她连火都懒得点,看热闹的人隔得很远,生怕血溅到他们脸上。
针锋相对
雪花落下,从未想过回头。
五十多了,邻居坐飞机下广东,拖家带口,说走就走。年末回乡,他会扣紧衣扣,拍一拍并未有多少灰尘的裤管,再踏出车站。背井离乡,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名词。
露馅的总是他的老婆,喊饿,喊累,抱怨看管的仓库总有老鼠。回家次日,她就抱了一大捆树枝,在门前恶狠狠地砍,砍着砍着,震得在里屋唱歌的丈夫,跑了调。
竹篮打水
那些被风吹过的河流,无一例外地选择沉默。
该走了,在陌生的站台,随便搭乘一辆火车,在生疏的口音中渐行渐远,最终将“背井离乡”深深地烙进脚底。
其实,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不停地出站、靠站,一程又一程。停靠的那些瞬间,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不必挽留,也不必开口。没有谁会为了谁改变行程,也没有谁会为了谁放弃远方。
在铁轨虚构起来的远方,往日认识的那些人,经历的那些事,在列车的呼啸中统统变成了风。我茫然地张开手指,想要捕风,结果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