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蒋庄
2020-11-18王垄
王 垄
因为母亲姓蒋、母亲生在蒋庄的缘故,我自小就对“蒋庄”这两个普通的汉字颇有好感,无论你怎么读,都像是一首诗的标题,可以读出她的小桥流水,可以读出她的鸟语花香。直至我后来吮吸过后舍和蒋庄的乳汁,成为柳堡历史上并不多见的一名乡土诗人,并真的以“蒋庄”为题为她写诗,才慢慢领略了她的实诚和厚重。母亲亦如蒋庄的品质,给了我和我的文字以丰富的营养。
我不知蒋庄的前世,也不太明了蒋庄的今生。就像我对母亲的了解,还是在她步入风烛残年之后。以前的多少误会甚至不孝,都成为我记忆之中的污点,时不时在我码字的夜晚从电脑键盘上跳跃过来,像一块块伤疤刺痛我的眼睛。从小到大,我对蒋庄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模糊不清的概念之中,给她下的最美的定义就是“外婆的庄子”。其实,我从出生就没见过外婆外公,也从没唱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之类的乡村童谣。但我常在梦中跟着母亲去了蒋庄,“享受”一下外婆那表达不清的娇宠。
文盲的母亲,又实在有点笨嘴拙舌。她口中关于蒋庄的描述,或者叫作“庄志”,不比我了解的更多。一句“老早老早以前”便像说书人的开场白,交代了蒋庄的“来历”。也许是几百年以前,也许还会更远,那时的蒋庄还是个不起眼的土墩,四周全是滩涂荒野,疯长的芦苇蒲草如同庄稼人扎起的绿色篱笆。姓柳、姓杨的两户人家就是这墩子里全部土著民,此处理应叫作“柳杨舍”。直到明朝初年,蒋姓才如同一出大戏的主角,在蒋庄的舞台上闪亮登场。从苏州阊门迁徙至此的仅有的一户蒋姓,与柳家通好,成为儿女亲家。随后定是蒋家人丁兴旺,渐成“强势”,遂改墩子为“蒋介庄”或“蒋家庄”。据说,清朝某年,才正式定名“蒋庄”…… 我这样不厌其烦地讲述,并非试图让蒋庄的“故事”复活,实在是想让蒋庄的后生们记住这些,并通过他们,让和我母亲一样目不识丁的老蒋庄人,知道自己根的出处。
我已苟活人世 50余年,仔细算起来,去过蒋庄也不会超过 50次,多是去参加亲戚家的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大事,往往都是奉母之命,并全程陪同母亲。每次去蒋庄,我都要毫不例外地在庄子上走一走、看一看、拍一拍、想一想。从前,进入蒋庄有水路、陆路之分,但我更喜欢通过心灵上的那条无形的路,去蒋庄撒欢,与蒋庄亲近。在我想象力所能抵达的范畴内,我早已与蒋庄现有的蒋、杨、夏、刘等 18个姓氏全部成了至亲好友,先进、蒋西等3 个村民小组里的父老乡亲,无一不把我当成“蒋庄的外孙”或“蒋庄的外甥”。我甚至毫不费力地动用一下我的小灵感, 就能把自己拉回到鸿蒙未开或者混沌初醒的孩提时代,无拘无束地欢跳在线装版的蒋庄小巷,潮湿的水气几乎可以打湿我的衣衫,鸡鸣犬吠响在耳边。码头上放眼,河面尽是白帆点点,撒网捕鱼的,运粮装货的,各式木船穿梭往来,桨和橹,篙和舵,演奏着生活的交响。家鸭野鸭,白鹭老鸦,各自热闹非凡。茅草屋檐下,忽一声叫唤我的乳名,竟将我从古朴的画面里拉回到了眼前。
其实,现实的蒋庄并没有诗写的美好。在母亲的回忆里,唯有贫穷和苦难。生活的艰辛自不消多说,种田打鱼的人家又有多少锦衣玉食?蒋庄人的奋斗历程,足够写一部多卷本的“百年孤独”。他们在抗战时期的某个冬天,硬是用肩抬手搬,在滩涂上破冰挖土,为新四军迅速筑起一条通往广洋湖顾河的“战备路”…… 类似于此的光荣一页,恐怕连以在蒋庄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姜连红命名的连红组村民也知之甚少。更让我吃惊的是从母亲口中得知,那些本是血脉纯正、一脉相承的蒋庄人,似乎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团结友好,为鸡零狗碎之事而鸡争鸭斗,甚至父子、弟兄、邻里反目的悲哀让人心痛已久。我大舅、小舅及其子女们的故事,也许今后我会在别的文字中有所呈现,这里且按下不表。在母亲的记忆中,蒋庄好像也出过几个被庄稼人称作“有威儿”的“大官”,但后来有人身陷囹圄的不幸,总叫人不免唏嘘不已。
在一个油菜花开、燕子归来的早晨,我和母亲漫步在有点“四不像”的蒋庄,一条长长的南北通道对应着几条短短的东西小路,很有点类似T 型台的味道。现代的蒋庄人仿佛也喜欢在生活的舞台上走秀,人间烟火在这里弥漫,喧嚣与寂静同在,严肃和滑稽并存。新农村或者小康建设的脚步似乎也略显滞后,村庄内外飘散着一股刺鼻的猪圈与茅厕的异味。东面北面的湖荡和河汊,刚刚被密密麻麻的“渔光互补”光伏发电设备所占领。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太阳能板材在阳光下放射着一种夺目的光亮,似乎让古老的乡村与现代气息融合在一起,成为崭新的奇观。庄子中心自然与别处一样,有一座重建的寺庙。母亲说,这里一直香火旺盛,想必菩萨与人和谐相处,共生共荣。听一位姓杨的老先生介绍,近年来,紧靠这座袖珍佛寺的蒋庄东部,的确风水较好,出了好多“大老板”,还有好几个人家的子孙上了大学,读到研究生、博士,甚至出国留学、定居……这其中也包括我曾经的同学,他们当初后天的勤奋和努力,也是值得我平生致以敬意的。只是这些后生能人为他们的衣胞之地、父母之邦作出过多少贡献,他们的子子孙孙身居异乡是不是还时常想起这一片浸透里下河水乡韵味的土地,至今没人对我讲起过。
母亲 18岁出嫁离开蒋庄,因为家族内部的“矛盾”,有几十年一次也没有回去。如今,已 83岁的母亲,已然是蒋氏直系亲属中唯一健在的长辈了。不管怎样,老人家始终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蒋庄“情有独钟”。受母亲的影响,蒋庄也在我心灵深处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我甚至毫无理由或者一厢情愿地对蒋庄人抱有天生的“好感”,甚至只要碰到姓蒋的都要出奇地“热情”一番。上初中时,我就给自己取了个笔名,随母亲姓,叫蒋冷笙,还用来发表过许多诗文。在我肤浅的描述和抒情里,我把蒋庄同样视作灵魂的乐土、精神的家园。每每触及这座交织着爱恨情仇的水边村庄,我总喜欢玩一玩“穿越”,把自己切换成蒋庄的身份,去经历外公公婆、母亲和舅舅们曾经经历的一切。站立在祖居老屋基地上,抚摸残存的最后一爿土墙,或者倚墙而立,看先人手植的树木依然参天入云,我甚至听到了数十年数百年的光阴在叮当作响,时间在声声入耳的乡村淮剧中定格,多么希望文化和文明使蒋庄永远热气腾腾。恍惚中,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竟也溯回到从前,成为手捧书本的少年,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美的追求……日月,终于掀开了最新的一页,母亲的蒋庄不再在柳树、槐树下叹息,而在我的诗行里神采奕奕、青春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