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烟雨走红安
2020-11-18陈鸿波
陈鸿波
水流千沟经万壑,人间最爱是红安。
身为红安人,故乡始终是我心中最骄傲的圣土。总喜欢漫阅着她的历史,总喜欢沉浸于她的沧桑。那承受了数十年革命战争的断垣残壁还在,那耄耋老人穿越枪林弹雨的累累伤痕还在。沃土田园,山川处处,至今还传唱着振奋人心的红歌——我就知道红安是永远红的!
每年天台山上的映山红开了,赤霞烈焰,就像天上滚滚不灭的彤云。倒水河的水也随着变得更清灵了,清冽冽的河水倒映着蔚蓝色的天空,澄澈得如同一面镜子,照着我面前即将奔赴的远途。
老君山上的兰草花芬芳扑鼻,黄色的花瓣结着褐红色的穗子,连根茎也透着丝丝的殷红,谁会怀疑那不是英雄的血色。而此时此刻,天台山上的云雾茶也正在迷蒙细雨中绽吐着新叶嫩芽。山是青山,茶是好茶,青山处处埋忠骨,这美丽的茶园,灵秀的茶叶,也无不感受着先烈们碧血丹心的润泽,炒制的茶叶也是好过龙井,泡出来的茶水也要赛过玉液龙涎。
离别家乡岁月多,无数个在他乡寂寥寄居的夜晚,我没有一次不是梦里回到红安。听那铁马冰河,看那旌旗猎猎,追忆那烽火岁月,接唱那军号壮歌。穿越过历史弥漫的硝烟,走过那连绵不断的雾障丛林,就迎来了今天的旭日,而这每一幅都是动人心魄的画图壮锦。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情怀,每每问及在外面工作的红安人,似乎他们也是一样的心情,我要问他们的问题,也正是他们要问我的。红安就是红安,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只要你是这块土地上走出来的人儿,哪怕侨居国外,或者在上海北京,不管你地位多高,无论你多么富足,你也会几回回梦里归来,眷恋故乡的田园山水,缠绵故乡的风俗民情。
树高千尺不忘根,是的,故乡不可不回。即使你是这块神圣土地以外的人,我也可以郑重地对你说,历史不能忘怀,精神还得继承,而红色的红安不可不去。
到红安没有不去陵园的。这里说的陵园,就是黄麻起义和鄂豫皖苏区革命烈士陵园。园以地显,地以园辉,旎旖的风光,悲壮的历史,灿烂的人文,久而久之,竟成了红色土地上的一大胜景。
红安的陵园,在本地是妇孺皆知的。过去人们都叫她烈士祠,直到如今还有不少人这样叫她,有的老人甚至习惯着叫了一辈子,可见这种对英雄烈士的感情,在他们心底植根的深度。陵园的规模是很大的,占地足有几个多平方公里。这里是全国最大的十座陵园之一,一年四季苍松掩映,翠柏长青,时刻都体现着她的巍然与厚重。稍稍了解一些历史的人都知道,以红安为中心的大别山革命根据地,在红军时期就是除中央苏区井冈山外的第二大苏区。黄麻起义在这里惊雷一响,接着八方涌动,万众一心,红四方面军在这里诞生,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在这里成立。那血雨腥风的岁月,从这里一路路刀光剑影,一路路热血洒抛,一茬茬人连着倒下去,一茬茬人又在投身革命中站起来,水深火热的劳苦大众终于当家作主。
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就习惯在这样的日子回去。风轻轻地拂着面庞,柔和而舒爽。蒙蒙的微雨下着,浥湿着通往陵园的路,也浥湿我的心情,去掉我内心的激动与浮躁,让我怀着崇敬的心去由衷的缅怀,拜读每一位将军,感恩每一位烈士。当走过每一处场馆,掀开每一幅画面,可以自己去静静地感悟,也可以跟随着讲解员清脆的声音去瞻仰。在红安,在陵园,你能够不为之动容,你能够不肃然起敬,你澎湃的心潮又如何能够不波澜起伏?
今年暮春里的一天,我是悄悄地从工作的武汉回去的,刚好是清明节的前日。我没有挑在清明节的当天,我知道那天陵园里人不会少,车也不会少。或者个人的祭扫,或者公家的祭奠,熙熙攘攘地,想求一隅静处,想独自在历史的风云中穿梭寄怀,那是很难的。
到那里去,我不想打伞,淋着丝丝的细雨就好,可以安抚我随时起伏的心。最好从红安县城的南门越过,看看那迎面耸立的铜锣。一声锣响,就可以凝聚红安人的士气;一声锣响,也可以欢迎和包融八方的来客。铜锣面对着省城武汉,客从南方来,这里是进入县城的口子,要去瞻仰陵园祭奠先烈,就先见识一下铜锣的风采。说是铜锣,其实是花岗石的雕像,观其形,感其大,却是旷古未有的。一丈多高的锣架,方圆八尺的铜锣,仅一柄锣棰就有手臂那么粗实,你见过吗?
“小小黄安,人人好汉。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一首传唱了几辈子的《黄安谣》,就是这面铜锣的见证。你不曾经历过,但你可以想象到那个火热的年代,那是男女老少斗志昂扬的峥嵘岁月,那是仁人志士舍生取义的热血高潮,一杆杆红缨枪划向黑暗的苍穹,一面面革命旗扑向万恶的霸主。铜锣声声,唤醒了一个时代,让愚昧了的不再愚昧,让该反抗的起来反抗。铜锣声声,“打土豪,分田地”,四乡八里,一群群光着脚背的农民站起来了。没有枪,锄头扁担就是他们砸向黑暗的武器。他们咆哮着,像黎明曙光里冲出的醒狮。就是在这面铜锣下,他们众志成城地说——谁愿意做土地的佃户,谁不愿意做自己的主人!
自从修建了陵园,这条通往县城过南门河的路,就叫作陵园大道。任它热闹喧哗时车水马龙也好,任它罢市打烊后冷冷清清也罢,街面上总是格外干净。政府没有刻意地要求,老百姓却保持着高度的自觉,让这条往陵园去的大路一尘不染。我就漫步在这条熟识的路上,让蒙蒙丝雨滋润着我的心田。来时特意到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如今的红安也是处处春色,人民的日子在浩荡春风中日渐红火,烈士和将军们生前也出自这青山绿水的土地,我想他们都是爱花的人。
天街小雨润如酥,尽管细雨一直下着,可越近陵园,我的心潮越是澎湃。原以为挑下雨的天气来,我可以少一些激动,即使要感动也会控制一下情绪的,但今天似乎做不到,鼻尖已经在隐隐地痛楚而发酸。
曾几何时,在临近陵园大门三百多米的地方,沿街两边的绿化树旁已经竖立了一块块的将军牌。未见陵园,先识将军,这俨然又为浩气长存的陵园增添了一道新的风景。再仔细看时,这些将军牌都是按上将、中将、少将的顺序依次排列着,上面有将军们的画像和简介,包括他们的出生地、生卒时间和生前任职。将军牌一律用不锈钢来制作,统一的格式,中间还刻着某某单位负责管理的字样。一个个赫赫有名的将军,一个个威武岸然的将军,假如你未曾见过他们,在这里,在红安,你都可以很容易地见到他们的风采。
早在唐代,诗人曹松就曾在一首《己亥岁》的诗中写过:“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活下来的将军经九死一生,当然是幸运的,而无数成为烈士的英灵也终将不朽。尽管有的登记在册,有的无姓无名,但人们会说,你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常常牺牲在人民的脚下。幸存下来的红安将军,他们在世的生活是俭朴的,对子女的要求是严格的,对家乡的亲友是无私的。曾记得有一位应该授衔上将而实评中将的红安籍将军对战友们说,我能够战斗到全国解放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在乎什么授衔!想想和我们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友,为革命而早早牺牲了宝贵的生命,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功劳永远是他们的。
雨还在下,我沸腾的心情却没有随之解潮,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了陵园门口。古典静穆的牌坊式大门敞开着,宽阔的中门左右还有两个侧门,牌柱并排耸立着,像灵霄宝殿上巍然屹立的金刚。歇山式的顶面重檐结构,盖着绿色的琉璃瓦,青翠欲滴,象征着革命先烈的万古长青。金色的陵园题名还是徐向前元帅写的,就是这个出生在北方山西的大个子,红军时期在红安一待就是近十年。他不仅是红四方面军的总指挥,还是红安的女婿,与红安结了缘,也结了亲。那一年,这个腼腆老成的男人,与美丽的红安姑娘程训宣相爱了,在艰苦的岁月里,简单的一桌饭席就算成了亲。从此一个在前方指挥打仗,一个在后方负责宣传。本该是天造地设的有情人,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红四方面军的肃反派为了捏造徐向前的材料,竟然对程训宣严刑拷打,妄想从她口里探出一些什么。程训宣身在流血,心也在流血,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坚贞不屈的她,最终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之下,临死也没有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程训宣的死,让徐帅心痛了一生,后来南征北战,每每想起也是伤心不已。他对红安是有感情的。解放后,他在朴素的家中无数次接见红安的乡亲,甚至还将程训宣的母亲接到北京赡养,直到老人临终前含笑而去。山水有痕,真情无限,这方圆不大的红安,曾经磨破他多少双跋涉的草鞋,曾经多少次在战斗的枪声中扬鞭策马。黄安城、七里坪、倒水河、檀树岗,到处留下了他矫健的身影,是他让凶残的敌人闻风丧胆,是他让革命的队伍星火燎原。 80年代初的某一天,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他北京小四合院的家中静静地追忆,意往神驰,默立良久。他看着窗外的南方,那是血染的红安的方向,最后欣然命笔——“两百个将军同一个故乡”!那些长眠地下的战友,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还有那忠贞不屈的妻子,此刻,你们又在哪里?如果你想知道这位老人是谁,他就是当年的徐向前!
到陵园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进进出出地,三五成群,也有像我一样捧着鲜花独自去的。售票口人头攒动,有几个人好像在那里登记什么。我也赶紧跟过去,正准备从口袋里掏钱买票。陵园的工作人员连忙一摆手,没等我会意过来,旁边的游客已经抢着说:“从去年春天起,到红安烈士陵园来参观,全部免票啦!”我愣怔了一下,工作人员微笑着说:“原来一百二十元的门票,现在都不用买了,只要拿取身份证登记一下就行!”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是又惊又喜,不管地方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这样的举措绝对是受欢迎的。古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让世界了解红安,让红安走向世界,不拒细流,方汇百川。当年的黄麻枪声如同霹雳,当年的黄麻烽烟如同圣火,拯救了一个民族,抒写了一段历史,也缔造了一个神话。有人说,红安是一个奇迹,是一个世界之最。仔细想来,这话也是不过分的。
穿过雄伟巍峨的陵园大门,我径直往里边走。雨还在清爽地下着,风也在静静地吹,风是吹面不寒,雨是沾衣欲湿,让人徜徉在阳春三月最柔和的风景里。两边的迎春花绽露出金黄的火焰,一条又一条,簇簇拥拥地,随同柳色一齐在微雨中舒展青春。高大的雪松黑压压地,像天王擎伞,像力士举鼎,饶有气势地向远处铺开,也或直插云霄,也或虬枝旁逸,撑起了陵园的不凡与大气。
接着走上去,就可以看到路旁的花丛里,矗立着董老题写的“朴诚勇毅“四个大字,这就是不屈不挠的红安精神。其实,火热的红安精神从大革命时期起,就已经初见雏形,到新中国的建立和人民群众获得解放,在几十年的革命斗争中,这种以党性和人民性为价值取向的认知、情感、意志的总和终于形成。“要革命,不要家,不要钱,不要命,一要三不要;图贡献,不图名,不图利,一图两不图”,敢为人先的红安人,也敢冒当时天下之大不韪,光着赤膊甩开大步踩出了一个清新的世界。翻开壮丽的史诗,我们可以看到,当年黄安县国民党党部在“清乡委员会”的布告中说:“十龄幼女,口喊自由。三尺之童,目无长上。黄安素称礼仪之邦,一变而为禽兽之所。”可见当年红安的革命是遮天盖日的,火种一撒立时就达到了高潮,足见其“赤化”到了深入人心的地步。而这个鼓动思想之功的启蒙人,就是红安籍的导师董必武。难怪原国家主席李先念在一次视察座谈会中说:“董老是湖北革命的一面旗帜,我们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迎面而来的纪念碑就在整座陵园的中轴线上,当我走近她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还有许多堆积的花篮花环。地上湿漉漉地,鲜花上滴洒着甘霖雨露,在这里绽开笑颜,也绽放春天。能够守护着为革命牺牲的十四万英雄儿女,红花绿叶也是幸运的,花是丹心的辉映,叶是碧血的润泽。这巍然耸立的黄麻起义和鄂豫皖苏区革命烈士纪念碑,净高有二十五点七米,在蔚蓝的天幕下直矗苍穹。前面和左右两边镌刻着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叶剑英、徐向前、李先念的题词,碑座的正面塑有五星的碑徽,台座正中为汉白玉雕成的花环,雄伟的气势与不屈的英灵将同于不朽。从正面转过来,左右分嵌着黄麻起义、苏区军民武装战斗、保卫苏维埃政权的浮雕,碑身的前面还刻有中共湖北省委和省政府撰写的碑文。纪念碑两旁的雕像群形象逼真,气势磅礴,左边是一位武装的农民身背大刀,高举铜锣,象征着黄麻起义,右边是一位红军战士高擎钢枪,奋勇向前,象征着不屈的战斗。在他们面前,我只有一颗炽热而感恩的心,以及奔腾的热血和激动的情怀。献上一把鲜花,捧上一把泥土,虔心默默,伫立,鞠躬,以往的坚强都化归脆弱。我流泪了,是盈眶的热泪,泪水流到纪念碑旁边的泥土里,不管以后身在何处,心却永远印在了红安。
舍不得擦拭眼角的泪痕,我在无声的细雨中朝里走。男儿有泪不轻弹,人一生流泪的机会总是有限的,要么为了亲人,要么为了故乡。于亲人或许为其难过,或许哀其不幸。而面对我自己的故乡,只要站在这一片深情的土地上,只要脚步踏入红安的地界,我的心就会颤抖,满腹豪情在心海里激扬,一浪赶一浪,为这里的人而喜,为这里的土而歌。
几年没有来,还真是变化了不少。在山明水秀的陵园,最宏伟博大的建筑就是黄麻起义和鄂豫皖苏区革命历史纪念馆。经中共中央批准之后,头年夏天奠的基,到翌年冬天就正式对外开放了。占地近四千平方米,光展览面积就有五千多平方米的纪念馆,记载的,镌刻的,抒写的,展示的,无一不是血染的黄麻。从远处看,纪念馆就像一个规正的“品”字,五个宽敞的出口,东西各有两道门与陵园的其他四座纪念馆相通。仿古紫铜门穿透历史,与立面墙、弧形板、蘑菇石构成精美的组合,猛然看就像一座古老的城堡。大小不等的长条窗户,像经历过战争残留的枪炮弹孔。这里每一处都充满革命的激情,既有古典园林的神韵,又兼现代建筑的风格,于是就成了陵园一碑五馆中的最亮点。
有人说,这历史纪念馆是红安革命的剪影,要载入史册的全在里面存着,没有载入史册的也被罗致其中。每一个展厅都是一幕光辉的历史,每一场战斗都是热血浇铸的凯歌。我已经完全融入其中了,忘记了当下的时间,也忘记了户外的细雨。历史在《大别雄风》中开篇,在《将军摇篮》中结束,十年红旗不倒铸就了辉煌,人民前赴后继抒写了壮烈,于是在不断的起伏声中涌向了高潮。说黄麻惊雷是一曲壮歌,说商南烽火是一笔神话,说皖西烈焰是一首鸿词,说赤区新貌是一篇巨制,说鏖兵大别是一幅画图,说浴血孤旅是一抹重彩,都是名副其实,恰如其分的。山不老,水常流,大别山的人民在谱写精神的同时,也在用生命的代价创造了惊人的业绩。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走出历史纪念馆,我知道该去哪里了,雨从来就没有停过,任它飘洒任它淅沥吧!映入眼帘的长墙,青色的花岗岩在云幕下熠熠生辉,你以为那是墙吗?十四万红安儿女,不用说,都是英雄,用生命构筑,用热血凝结,用信仰浇铸。黄麻起义的英灵,长征途中的烈士,以及西路军在河西走廊的悲壮与喋血,一齐让这镌刻十四万红安人名字的墙体闪光。没有鲜花,我随手折几枝路边的花草,扎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放在烈士墙前的红星碑上。在这里,我连声音也差一点哽咽,注视长墙,仰望苍穹,久久也不忍离去。先辈啊,今天终于可以在这里安息,当年你们流血拼杀的时候,你是否想到有一天会终归于不朽,故乡和人民都会记住你们。
十四万啊,人站成一排该有多远,名字刻起来该要几多年,我情不自禁地考虑起这些问题。自古将军百战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仔细地读着这些名字,其中有许多并不陌生。红军时期,仅仅在我们七里就制造了几个无人区,一村村炊烟无火,一户户鸡犬无家,而心中的火是扑不灭的,那就是革命。
就在这凝重的长墙上,有一个我亲属的名字,我看到了。虽然为国捐躯的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却在这里找到了他,政府和人民也找到了他,如今也在这光辉的石墙上。那是一幅怎样的场面,我的脑海里今天依然可以翻起。一个母子俩相依为命的家庭,儿子看到革命队伍来了,一定要去参军,娘死活不依,就这样儿子平生第一次哄骗了瞎子娘。儿子说,娘,我背你去看戏。之后就将白发亲娘驮上了板楼,接着下来抽走了楼梯。儿子走时对着娘哭了,娘啊,我当兵去,你好好在家吧!娘也哭了,她不知道这次是永别,一个可以由人攀越的楼梯,从此将他们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儿子后来在战争中牺牲了,娘活到了解放后,成了五保户。她做梦都想再见一次儿子,可历史往往就是这样的无情。
如今的红安没有机场,在这里,你却可以看到一架小小的战斗机。这就是30年代肆虐盘旋在红色革命根据地上空的敌机,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架被红军缴获的飞机,后来改名叫“列宁号”。那年月,红军有什么,野菜饭,南瓜汤,青山是我的房,野地是我的床。一个只有大刀长矛的队伍,居然在反“围剿”中有了一架自己的飞机。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拨开历史的云层,在这里它就是最直接的见证。它可以告诉如今的孩子们,当年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怎样闹革命,怎样是残酷,如今和平了,该珍惜的要珍惜,该记住的不能忘。
“列宁号”的上面就是董必武纪念馆。中国古典庭院式的结构,白墙碧瓦,飞檐翘角,依着山体而建,更是显得古朴庄重。人从数十级台阶拾级而上,也随着纪念馆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登上台阶,抬头便可以看见徐向前元帅题写的“董必武纪念馆”六个镏金的大字,字迹工整有力,似乎就是董老一生为国为民的凛然正气。从正门进去,院子中央安放着董必武的半身铜像,基座上由邓小平题写的“董必武纪念像”六个大字飘逸洒然。基座后面就是董必武与夫人何莲芝的骨灰合葬墓,这是二〇〇六年经中央批准,其亲属从北京八宝山送回来的。生从红安出去,死从外面回来。曾记得那辛亥豪情,曾记得那求学东渡,曾记得那南湖船上,曾记得那长征途中,一个经历了大风大雨的人,一个尝遍了人间坎坷的人。在三年严重困难时期时期,他心中最惦记的也是故乡——那历经劫难和沧桑的红色家乡啊,乡亲们,你们都有饭吃有衣穿吗?
“九十光阴瞬息过,吾生多难感蹉跎。五朝弊政皆亲历,一代新规要渐磨。彻底革新兼革面,随人治岭与治河。遵从马列无不胜,深信前途会伐柯。”在1975年董必武九十岁生日时,病魔缠身的董老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诗词,这不仅仅是他一生的光辉写照,也是一代伟人的绝笔。一棵大树溘然倒下了,一个世纪老人从容去了,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红安的骄子没有遗憾,他胸怀的是祖国,是人民,魂归的是家乡,是故土。
从董必武纪念馆出来,我一顺向西边走去。水泥地面像被洗刷一新,湿透了却没有溢出水来,我的心却在这清明的季节翻卷着潮水。那西边也是一座馆藏,依山傍势的雄姿,气势恢宏的面貌,让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近她。那里也是一位伟人,也是一位巨子,一个乡间走家串户的木匠,竟然成了泱泱大国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是偶然么,是奇迹吗?不,你自己去看看吧,尽量看得清楚些,历史会对你诠释,给你一个完整的答案。李先念,一个大家并不陌生的名字,甚至于在今天还有着不凡的影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起来多么容易,就连许多大学问家一辈子皓首穷经都未见做得到的事情,他居然在磨砺和劫难中淌河涉水地做到了。
我想到了李先念在红安高桥镇长丰村那李家大屋的老房子,熟悉的土坯墙,青色的沟檐瓦,石门槛儿也记录了他离家的岁月。那古老的织布机、纺车、摇篮,还有那雕花大床、水缸垛子,这些都是李先念少年时做的木活,如今还在思念着它的主人。就是那个山村少年,从他家乡的红马寨上、九龙冲里走出,组建了游击队,攻下了黄安城,成为大别山红四方面军的骁将。在长征路上,他三过雪山草地,在河西走廊突出重围,将部队的火种带到了新疆,走出了星星峡。中原突围有他,千里跃进大别山有他,首镇湖北有他,为国理财有他,粉碎“四人帮”有他,改革开放有他,这本是平常人家的儿子,从红安走出去,漫长的一生就变得很不平常。
此时此刻,风还在吹,雨还在下,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这位智慧老人的声音。那是三年严重困难时期时期,时任湖北省省长的张体学从红安视察回来,连夜打电话给北京的李先念:“李副总理,你就是砍我脑壳,也要给我两亿斤粮食!百姓们没法活了!”李先念紧咬嘴唇,半晌才开口:“你就是砍了我脑壳,我也拿不出两亿斤粮食——”我还听说过一件事情,某一年,红安老家的人到北京,请求李主席帮忙解决一下家乡的困难。就是在北京,就是在他中南海的办公室里,李主席双手一摊,板着脸说:“我是国家的主席,不是你们红安的主席,你们有困难,哪里又没有困难!”一代伟人去了,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留下一卷史诗,两行足迹,几篇佳话,还有珍藏在故乡人民心中永远的音容!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十四万英魂啊,你们可曾都回到故土,两三万登记在册的烈士啊,你们梦里是否也相聚在故乡。浴血大别,瞑目长征,魂断草地,阵亡河西,不管路程多么遥远,不管曾经多么艰辛,牺牲了,就都魂兮归来,叶落归根,这里有你们的乡音,这里有你们的乡情,故土和田园都在召唤。在陵园的西南侧,有几重几进的古式大院,长廊环绕,映碧流丹,那就是著名的烈士馆。馆名仍然是徐向前元帅题写的,《大别山母亲》和《碧血黄安》的背景浮雕融为一体,伴随着气势磅礴的音乐,寓意着祖国母亲将永远铭记着烈士的英名。革命先导、起义英雄、大别忠魂、天台铁骨、西征壮士、民族脊梁,一幕幕悲壮如歌,一面面红旗如血,震撼着我不平静的心。想哭,哭不尽,任凭多少泪水,也不够激昂,不够苍凉。燕然未勒归无计,不破楼兰终不还,那年月,那豪情,与这里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雨在风中迷失,我的眼线也在迷失,睫毛和眼角上尽是泪花,这是必然要流的眼泪,不流才是不正常。顺着一米多宽的石阶往稞子山上走,绿树浓荫,苍松翠柏,山花竹径,古木参天。那石碑高耸的地方,是一座座将军的坟茔。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一个个打着赤脚,穿着草鞋,光着膀子的孩子,如今都回来了,魂归故乡,与红安的山水拥抱。看吧,郑位三回来了,韩先楚回来了,秦基伟回来了,还有王建安将军、张天云将军、刘昌毅将军——虽然说,做官不打家乡过,活着的时候他们没有刻意关照过家乡,死了却仍然要想到回来。故乡的绿豆粑、红苕片、臭皮子、小麻油、珍珠花、煨葫芦,那是顶好顶好的啊,山珍不及它丰美,海味不够它滋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每年的清明节前后,就会如火如荼地开着,一如烈士们殷红殷红的鲜血。
一路仔细地往前看,耳边的树叶在沙沙作响,似是悠悠的羌笛,似是低鸣的号角。我缓缓地走近每一个英雄,沈泽民、曾中生、蔡申熙,一个个当年如雷贯耳的名字,如今也魂归这里。他们战斗在红安,牺牲在天台,青山处处埋忠骨,人间无处不青山。看不到红旗映日,看不到烈焰如诗,那就作天台山上的一棵青松,就作红色土地上的一株小草。
稞子山的最东边,那是红军墓园,平时是不开的,今天竟然也开放了。涂着绿色油漆的铁门开着,好像在等待什么人来临。雨丝如同无色的米线,让人放松,让人久违。我摘了几把路边的山花,迎春开了,玉兰开了,还有野杜鹃和丁香。一枝一叶总关情,他们把一切献给了党和人民,呵呵,又在乎我什么呢?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我走近每一块墓碑,这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曾经是那样鲜活,那样奋勇,如今就长眠在游人的脚下。不,他们是一座山,我永远也逾越不了的山。分开一枝枝鲜花,插在每一块碑前的泥土里。我在心底默默地祝福着,你们静静地开吧,要开得灿烂些,要开得绚丽些,活着是不屈的英雄,死了是不朽的烈士。
天在细雨中一会儿明晰,一会儿灰暗,来陵园的人似乎多起来。走下红军墓园,穿过静穆的骨灰堂,沿着那遍栽塔柏桂花树的山路,一直向西边走去。红色的碑林,像一枚枚平地升起的火炬,排列在背山的两旁,那火焰就像要升腾,那红球就像要跳出。伟人的题词,将军的题字,还有那土地革命的史诗,那红军时期的红歌,都是为红安而书,为红安而作,如今也一篇不漏地聚集在这里。毛泽东在接见红安代表时说:要保持红安永远红啊!以及那“八月桂花遍地开,鲜艳旗帜竖啊竖起来——”的歌谣,也是从这里唱起。还有那“痛恨绿林军,假称青天白日,黑暗沉沉埋赤子;克复黄安县,试看碧云紫气,苍生济济拥红军”的对联,从那黄安一役起,革命的队伍就有了新的名字——红军。看吧,碑林如血,都记录着呢!这里是稞子山的顶峰,是稞子山的东面,每天一早就能够看到太阳,看到旭日,看到朝阳如血。
临近中午,人越来越多,车也越来越多,都趁着这清明时节赶着趟儿。雨还在下,有撑着伞的,也有没打伞的,有抱着花篮的,也有拿着鲜花的,从红安,从武汉,从外省,带着虔诚和景仰的心来。在转回去的路上,在那雄伟的纪念碑旁,我碰到了一个熟人。那就是被红安人民誉为“红色宣传员”、“红色爷爷”的胡耿老师,他正在给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津津有味地讲解。胡耿老师是武汉人,年轻时是一位空军部队的团政委,出于一种对魅力红安的不解情结,一种对英雄红安的敬仰情怀,转业后他放弃了大都市的生活,坚决要到贫穷落后的老区红安。在他平凡的宣传工作岗位上,他曾经无数次在国内外大中小学演讲,用心中的歌去赞颂红安,用手中的笔去描画红安,用红安的真实历史去演绎红安。让世界了解红安,让红安走向世界,一位年近八旬老人的一生,就做了这一件大事。沉甸甸的责任,他还背着,即使是老骥伏枥,还是志在千里。他曾经说,他会继续挑下去的。孩子们正认真地听着,红领巾飘在胸前,风吹着,拂红那一张张小脸,雨丝洒在他们苹果般的脸上,漾出微红的光亮。我向先生点头示敬,不敢去招呼和打扰他,生怕因为我而影响了先生的讲解。那是一群可爱的孩子啊,是祖国的花朵,是红安的未来,正需要施着肥料,浇着雨水,传授花粉,让他们茁壮成长,去继续红安先辈们未完的事业。
出了陵园的大门,旁边就是红安一中,那是前总理李鹏题名的学校。此刻,里面正是书声琅琅,一片片春花滋养在雨露里,蓬蓬勃勃地绽放着妍丽。大门两侧挂着激励人心的横幅,又是一年高考临近了,又到了一个冲刺的季节。这是我的母校,我曾经是这里的学生。那时候,陵园是要门票的,但对我们学生从来没有收过,不知为什么,可能是一种特殊的礼遇吧。这是一颗颗未来的太阳,将有一颗颗明星从这里升起,近水楼台先得月,相信吧,每次进入陵园,孩子们都不会白来的。
走在陵园大道上,路是湿的,心也是湿的。雨儿稍稍下得大了一些,雨丝变成了雨点。我不由得看看天,还是一阵阵忽明忽暗地,总有人三五成群地向这边走来。
“巍巍大别山,满山红杜鹃。花儿这样红,烈士鲜血染。为国把躯捐,为民何惧难。儿女尽英雄,红安将军县,将军县。清清倒水河,两岸尽欢歌。春风送时雨,景色满山坡。红谱添新彩,老区更祥和。儿女竞风流,英雄故事多,英雄故事多——”一阵阵歌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了。我抬眼看时,原来又是一群学生,打着少先队的红旗朝这边走来。领头的老师打着节拍,吹着哨子,孩子们整齐有序地跟着,一张张可爱的带着石榴红的脸,在微微风雨中泛着晶莹剔透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