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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颜色

2020-11-18

湛江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师

张 元

星期五的傍晚时分,秦尧摸索着走进了柳原街那家红趸电影院。

天气有些燠热,头顶的太阳一整天都在天空中嗡嗡作响,炙烤着地面上的沥青,有类似于芳香烃和硫化物的味道从滚烫的脚下涌进了秦尧的鼻腔里,或许这气味还刺激着蒙城其他居民敏锐的嗅觉。待到西边的晚霞浸染了悬挂在山头上的火烧云,夜幕才开始慢慢渗入到这座小城里,恢复黑暗之王的统治。人们开始从各个角落出来,在黑夜的庇护下,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欢愉,以及凉风袭面的快感。暧昧的灯光在影影绰绰的树冠里吸引着趋光的夜行昆虫,它们一次次地撞击闪烁着昏黄幽光的灯管外罩,大有飞蛾扑火的壮举。当然,拿着蒲伞的直立高等动物始终不能理解昆虫们自杀式的行为,就像它们也不能理解高等动物为何喜欢居住在棺椁般的楼层里一样。街边的牌匾上闪烁着花花绿绿的色彩,光怪陆离的虚假繁荣,满目的流光溢彩,车水马龙,甚至还有曝光时间很长的汽车拉出的尾线。形形色色的人们步履轻盈,微笑着挽手在呈放射状的街道上往来穿行。

秦尧没有权利关心身外之物的变化。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带有齿轮的时间机器开始向上滚动,倒退回十二岁那年。就在这样回忆时,他听到了电影院外嘈杂的哄笑声,二楼放映厅里那台声如洪钟的音响抵挡住了立体环绕声的冲击,依循着某个古老的传统始终不肯改变,像是危房一般的红趸电影院内干瘪锃亮的,已看不清楚棕红色布料的座椅一样执拗。蒙城柳原街上的红趸电影院存在了多久,伫立在电影院门前的秦尧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次,那应该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遥远地让他忘记了需要买票才能进入二楼那间拥有全城票价最低的放映厅。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张五元和一张十元的纸钞,右手拇指指肚摩挲着纸钞上的主席头像,而后铺展开来沿着纸钞的边缘确定它们的大小,递给了眼神怪异的营业员一张五元钞票,换取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入场券。第一次就是十二岁生日那年了。在他的央求下,父亲终于答应他来到全城唯一的一家电影院,就是现今设备最为老旧的红趸电影院。那部《关山飞渡》至今仍残留在秦尧的脑海中,粗糙的黑白影像里,英雄的伟岸形象在秦尧重新走进电影院时,立刻又从黑暗的某个记忆深处迸发出来。

带着遥远的第一次观影体验,秦尧走进了二楼的放映厅。他近乎是凭着多年前的记忆,穿过狭窄的楼梯,趟着脚下劣质的饮料瓶,刺鼻的烟草味混合着重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厅内光线很暗,为了带给顾客良好的观影效果,这间封闭的暗室内只有一扇紧闭的玻璃窗,面对着嘈杂的柳原街。黑暗的环境对秦尧来说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因为秦尧对声音更为敏感。那张五块钱换来的入场券只是一张允许进入观影亭的通行证,就像得到了主人的允许可以进入客厅一样,至于坐在哪里,怎样坐,就是先到先得,见机行事的自由了。秦尧摸索着找到了一张空座,屈身缩进了那张软塌塌的旧座椅里。在秦尧的“视线”里,宽大的银幕有些模糊,白花花的重影像是克苏鲁神话中的阿撒托斯混沌之神,一团模糊的不定形有机物或无机物。相对于视觉的局限,秦尧更愿意用他敏锐的五种感官里的听觉来感知电影里的世界。银幕上是他熟悉的《逃狱三王》,秦尧在观众的哄笑声和配音演员生硬台词的感染下,讪笑得不合时宜。观众在嘲笑逃狱后命运坎坷的犯人,而秦尧因观众的笑声而感到可笑,这也是他来到红趸电影院唯一的乐趣:以观众的笑点作为他的笑料。秦尧感到很奇怪,人们总是喜欢在欢笑声中麻痹自己。面对银幕里的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显得异常兴奋。那张光怪陆离的银幕上演绎着无数人的命运起伏和波澜壮阔的沧桑更迭。秦尧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迷恋上了电影,正如有些人始终不能解释自己对水过敏的缘故。世界上另一端的人们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喜怒哀乐,就在那一方天地里上演。不过,对于秦尧来说,红趸电影院二层放映厅里的观众也是他观察生活的一部分,他很乐意用这样的方式消耗掉那张皱巴巴的五元入场券。

这样的无可奈何持续到电影结束,只是没有人怀疑身边的那个盲眼人为何捧腹大笑。

半小时后,秦尧沿着记忆中的黑眼睛筑梦中心(那栋蓝色建筑物)的方向,心中默念着穿过两条汽笛喧闹的街道,一爿生意冷淡的花店,一家弥漫着油墨的旧书铺。八月的蔷薇花香沁入心脾时,秦尧轻车熟路地转进了那栋蓝色教学楼旁的住宅门。今天是周五,所以学生们被家长带回家中过周末。教学楼前并不喧闹。那杯迷迭香从沈颜的手中递过来时,秦尧没有被告知炙热的水温需要时间冷却。他察觉到了沈颜的嗔怒,像是在和他怄气。沈颜在房间里踱着步,还在考虑怎样规劝不打招呼就独自外出的秦尧。

“你觉得明眼人会这样做吗?”沈颜讥讽地说,“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可我是盲人呀,一个瞎子而已,”秦尧打趣地说。如今的他觉得瞎子的称呼也不错,很贴切明眼人的思维习惯。“好啦,就只是去了趟电影院而已,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哼,怕是睁着眼也一样吧。”

“对呀,睁着眼也能找到电影院,回得来家啊。”

“别给我耍滑嘴,下不为例。”

秦尧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瞒着沈颜去电影院了,自从他们经历过在盲人学校的那次出逃之旅,秦尧已经习惯了在课余之外去柳原街的红趸影院“看”电影。沈颜是盲人学校后厨职员陈阿姨的女儿,比秦尧同年五月的生日早了一天。十二岁那年四月的一天,被送进了盲人学校的秦尧再也难以忍受每日的纺织课程。他偷偷溜出了那间纺纱织布的教室,摆脱了让他思维固定在那台嘎吱作响的织布机上。身后有木梭穿行在织布机上的声音,脚步越来越远时,那声音便彻底从耳旁消失了。秦尧循着模糊的记忆来到了教室外的课外活动区域,躲在了一棵树下的花园台阶上。不久便有收音机的声响从楼上敞开的窗户飘进了秦尧的耳朵里。收音机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讲述《老人与海》的故事,字正腔圆的男中音复述着文中的内容,秦尧听到了那些熟悉的段落: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海岸的绿色了,只能看得见那些青山上积着白雪的山峰连同雪山般的云块。海水的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水中幻化出了彩虹的颜色。太阳也升到了头顶上空,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色海水深处幻化出的巨大光带,还有那几根笔直竖立在深水中的钓索……

“不过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秦尧模仿着收音机的腔调脱口而出,“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秦尧听到了楼上陈阿姨的呵斥声,收音机也没了声响,之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推攘。不久沈颜又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一边向秦尧抛掷手中的橘皮,一边询问着已经是盲人的秦尧。多年后,他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两个人都觉得那是最美好的时光。

“你为什么不吃手中的饼干,就这样一直擎着它?”沈颜说,“你不觉得这很愚蠢吗?就像看着棒棒糖流口水。”

“关你什么事?我要做好事,那样校长就会给我金豆子。”秦尧说,“豆子集满了就会奖励一次外出的机会,我要去看电影。”

沈颜转身走进屋里,取出了一颗彩虹糖为树下的秦尧抛了过去。

“来,拿去。”她说,那颗糖落在了秦尧的肩膀上,而后又滑落在落满枯叶的地上。秦尧蹲踞下身来,在地上摸索着还未确定的不明物体。一番挣扎之后,那颗被黄色塑膜包裹的彩虹糖静静地躺在秦尧手心里。

“这是什么?”

“彩虹糖,如果你把它交给校长,就会得到一颗金豆子。”沈颜说,“你的眼睛看不到吗?”

秦尧紧握着那颗彩虹糖,无奈地点了点头。

后来,沈颜引着秦尧来到了那间地下仓库。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并没有断裂,只是从齿轮里滑落了下来。秦尧在沈颜的配合下摸索着重新装好了链条。他们在酝酿一个计划,然后蹲坐在角落里思忖着被抓到的后果:关禁闭,没收所有的金豆子。不过,面对着修好的自行车,就像男孩子看到了教堂里的五彩玻璃,他们终是难敌外出冒险的欲望蛊惑,在午后的休息时间从后门逃了出去。

有模糊的人影出现在秦尧面前时,他能听到身后的沈颜在向他吼叫,“左转,左转,右边有人。”避开障碍物后,秦尧载着沈颜驶进了一条下坡路。微风在耳旁呼啸着,阳光的星芒在头顶的树枝间闪烁,像极了月夜里的星星。不过它们在秦尧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混沌着犹如宇宙伊始。平缓的下坡路使得自行车完美地依循了地心引力。秦尧把双脚放在了脚踏车的斜杠上,车轮飞快地碾过平坦的沥青路面。“有粉色的蝴蝶在飞,”沈颜说,“樱花飘落下来就是蝴蝶。”秦尧这才发觉到,两旁飞逝而过的树影是盛开的樱花,眼前瞬间就浮现出了樱花飘落的场景来。更多的时候,秦尧“看”到的世界是靠想象建构起来的。在那个世界里,天空和大海是蓝色的,朝阳和晚霞是赤红的。大脑仍然保留着视野消失之前,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秦尧在沈颜的提示下,“看”到了飘落的樱花、湖边的鸭群、天空中的云彩、落日的余晖……

被发现后的惩罚是:秦尧还未集满的金豆子被校长没收和关一个下午的禁闭。

温热的迷迭香散发出的清醇,残存在秦尧的口齿间。当那台黑色的唱片里再次传出《 A Woodland Night》的律动时,秦尧看到了月朗星稀的山林间有聒噪的昆虫在茂密的植被里开着会,密林中有一潭幽静的湖水,夜风吹拂起湖岸边沉静不语的水杉和雪松,树影投射在平静的湖面上,所有生物都在等待黎明的曙光冲破山峦的蔽障,重新唤起沉睡在黑暗中的草木。门楣上的铃铛响动起来时,探进来一根檀木导盲杖。那片山林也消失了,秦尧开始在脑海中建构起来人的形象,不久,熟悉的音色便幻化成了一个矮胖身材,拥有肉乎乎的脸颊和大耳朵的男子形象。来人唤作陈术,是秦尧在盲校时的同学,现今在黑眼睛筑梦中心任教。既是秦尧的同事,又是他无话不谈的朋友。

陈术出现在秦尧的世界里,是他来到盲校后的第一天,在集体晚餐的座位上,戴着黑眼镜的校长正在宣读手中的规章制度。秦尧被安排在陈术的旁边,敬立着听候冗长的繁文缛节。“告诉你一个秘密,”陈术压低了声音,“校长也是个瞎子。”两人一阵窃笑。然后陈术伸出右手摸索着秦尧的脸,辨认着他的模样。被秦尧用手臂挡了回去,“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秦尧没有理睬陈术的纠缠,他的心情有些低落。就在几个小时前,秦尧透过窗户的铁栅栏隐约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向他摆手,在铁门前踟蹰着,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秦尧的眼睛是在三个月前的那次意外事故中失去的色彩。那部《关山飞渡》的后遗症在红趸电影院旁几座水池边的铜质雕像前上演。秦尧举着手中的水枪骑在“马”上,呼喊着与并驾齐驱的“敌人”拼杀。西部孤胆英雄的幻想在几人的劈杀中被重新塑造出来,对英雄的敬仰使得他们忘乎所以。那把长矛似的手枪在秦尧的瞳孔中被无限放大后,秦尧感到眼睛里黑魆魆一片,一阵灼热的刺痛感从眼眶向全身蔓延,滚烫的液体从眼眶里溢出来,像是眼泪滑落至双颊,滴落在大腿上。待到父亲赶来时,秦尧还紧紧搂抱着那座雕塑的肩膀始终不肯下来。一时间突然的黑暗让涉世未深的秦尧措手不及,他来不及思考问题出现后需要解决的方法,极度的恐惧让秦尧断送了思考的能力,甚至丧失了面对灾难应有的反应。

上帝关上那扇门后,便再也没有打开。从此,秦尧的世界里只有黑夜。

“我听沈颜说你又去‘看’电影了,为何不叫上我?”陈术说,“当初在盲校打架让我替你背黑锅,现在倒好,好事没我的份了。”

“我们是盲人呀,”秦尧说,“你说有人会相信盲人会看电影吗?”

“那你是怎样看的?”

“我们有五种感官,看电影只用了眼睛和耳朵。当他们蒙上眼睛时就和我们一样了。试着去听电影,用心,用热爱,有时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秦尧说,“这是唐老师教给我的。”

“对了,我来的目的也是为了告诉你,唐老师的身体又恶化了,”陈术说,“我想应该去看望他一下,”

如果对明眼人的形容,应该是‘他吃惊地睁圆了双眼,下巴像是脱臼了一般挂在面门上。’秦尧被告知唐老师病重的消息后,倒不是很惊讶地睁圆了“双眼”,人类面对衰老和恶疾习惯了无能为力,尽管先进的医疗条件已经增长了很高的平均寿命。秦尧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如果当初没有唐老师的赏识和帮助,就不会有现今的黑眼睛学校,秦尧也不会成为这座学校的音乐剪辑老师,对音乐的憧憬早就被迂腐偏执的校长扼杀在那座可怕的盲校里。那天,是秦尧第一次接受盲文的学习。录音机里播放着关于地球的知识,那个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男播音员无精打采地解说:地球是太阳系八大行星之一,诞生在四十六亿年前,起源于原始太阳星云,它是距太阳最近的第三颗行星……唐老师揿下了录音机的长条形暂停键,示意同学们把刚刚听到的信息在书写板上拼写出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便代替了录音机里慵懒的解说。盲文是一种点字或是凸字,是靠触觉感知的文字,它通过点字板,点字机,点字打印机等在纸张上制作出不同的凸点而组成。而不同的凸点组合代表不同的含义。这对于秦尧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学习方式,需要放弃已掌握的汉字书写规则和思维方式。对陌生事物不断接受的过程终归是漫长的,或是一开始就抵触。秦尧用右手撑起下巴,打着哈欠,态度消极且极不配合。

“摸到这些空格了吗?”唐老师握着秦尧的双手,努力让他适应这种认知方式。“这就是你的书写方式,你需要在纸张上打孔。声方在左,韵方在右……”

“现在你来试试。”唐老师说道。秦尧没有按照唐老师的要求,他用那支点字笔在纸张上重重地戳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孔洞,而后用手臂甩落在地板上。

“没事,只是点字板掉在了地上,捡起了就好了。”唐老师向同学们解释砸落在墙角的点字板,“我这里有一株松柏和榛子,大家仔细‘观察’它们的结构,用心去感受它们的形状,它们经历过的季节。然后下周一交上来一篇关于季节变化的作业,每个人都要去做。”

“怎么样,秦尧,有兴趣加入我们吗?”唐老师蹲踞在秦尧的桌前,双臂伏在课桌上问道。

“我不想,因为我的眼睛看得到。”

“我的眼睛也能看到。但是,当你看到一朵盛开的鲜花时,难道不想闻一闻它的味道吗?下雪时,你不想踩在洁白的积雪上,把它们捧在手心里,看着他们融化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注意到音乐家在弹奏音乐时,有时候会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音乐里。这样音符会变得更有力量,对音乐的感知会强烈很多。”

“你有五个感官,为什么只用一个呢?”

秦尧撇下了喋喋不休的陈术起身走进了里屋的卧室。在沈颜的帮助下,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台录音机,拂去了上面的灰尘。他第一次关于季节变化的作业就是用这台机器录下来的。说来也是幸运,这台录音机是在禁闭室的档案柜里无意中发现的。那次自行车出逃事件暴露后,秦尧一下午的禁闭就是在档案室度过的。他在房间的柜子里发现了那台录音机,里面是那盒班得瑞的《The Sounds of silence》。秦尧偃卧在档案室的地板上,手掌枕在脑后,完全沉浸在了那片密林的山水之间,甚至忘却了时间在身旁的流逝,夜色慢慢笼罩这座暮气沉沉的盲人学校。同时,一个改变秦尧命运的计划在他的心头慢慢酝酿,他要为音乐的声音做点什么。

“还记得这台录音机吗?”秦尧摩挲着录音机上的网眼,把陈术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那里。“它改变了我们,是唐老师瞒着校长送给我的。”

“第一次还是我帮你刻录的,你负责剪辑。”陈术说,“时间好久了,唐老师也老了,我们都应该感谢他。”

录音机里的一首《雨过天晴》播放完后,两人都唏嘘不已。被关起来反思的那个下午欢快地度过以后,禁闭本来是难捱的折磨,秦尧却在档案室有了意外的发现。命运就是这样一个难以预料的东西,谁也说不好明天会发生什么,下一步是坦途还是深渊。一堂被秦尧厌弃的纺织课的午后,他怀揣着那台录音机在自由活动区域找到了不合群的陈术。

“秦尧,你看得见吗?”陈术问道。

“当然,至少没变成瞎子之前能看到。”秦尧说,“那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那你还是很幸运的,看到过我渴望的东西。”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很早了,应该是出生就这样了,只有黑夜。”陈术说,“你知道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吗?”

“有时候是蓝色的,就像大海的颜色。就像当你骑着脚踏车时,风吹在你脸上的感觉。但有时候也是红色的。”

“什么是红色?”

“嗯,就像火一样,太阳下山时天空的颜色。”

秦尧在陈术的帮助下,开始在盲校里寻找一切可以制造声音的工具。他们在浴室里用花洒模拟下雨的声音;在学校的天台上捕捉木棉树上蹦跳啭鸣的飞鸟歌唱;使用厨房的铝制餐具模拟雷声;敲击手中的水珠以发出踏踏的脚步声。当他们打开木制的窗框时,风的声音便从窗缝间灌了进来,呼啸着钻进了秦尧手中的录音机里。蜜蜂的嗡嗡声是陈术鼓起嘴唇,通过气流震颤上下唇发出的模仿大黄蜂的振翅声。秦尧把录音机放近陈术的嘴边,而后缓缓地收缩距离,那只大黄蜂便振颤着翅膀出现在鲜花丛里。

那天,秦尧牵着沈颜的手走进地下仓库时,那台录音机静静地等候在那里。

“这个故事是献给你的,它的名字叫作《雨过天晴》。”秦尧说道。随后揿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一阵呼啸的风声过后,沈颜看到了暴雨前的狂风肆虐着一棵木棉树。红色的木棉花散落在树下的草丛里,有轰鸣的雷声从天空中劈落下来,暴雨倾泻而下,模糊了窗前的玻璃,雨水沿着窗沿滑落到地上,似乎有条无形的线把密密麻麻的雨珠都串了起来。不久风声息了,雨滴嗒嗒地滴落在木棉花细长的花蕊上,跳舞的鸟儿出现在了闪耀着太阳光斑的树梢上,阳光从枝叶间的罅隙间洒向绿草如茵的草地。几只大黄蜂扇动着翅膀互相追逐在一片金黄的向日葵里,有一朵向日葵载着蜜蜂飞上了天空,飞跃了山谷,消失在了乳白色的云层里……

这时,沈颜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熟悉的《雨过天晴》再次传入她的耳膜时,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门口粉色的蔷薇花遮掩了窗口的空间,占据了除住宅入口以外的所有墙壁,翠绿色的枝叶衬托得花朵格外鲜艳。她把那壶沏好的迷迭香放在了秦尧和陈术身前的茶几上,神情恍惚地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地下仓库。“摸一个人的脸能够辨别清楚他的美丑。”沈颜说。她的手指滑过秦尧的脸颊,有温软的触觉在沈颜的指肚间残存。“你还需要听他的声音。”秦尧补充说。缱绻的情愫在那一刻变得更加牢固,银色的月光洒在明晃晃的地板上,犹如童话故事里的凄美城堡。

“唐老师争取来了那次演出机会,”沈颜说,“但因此也被校长辞退了。”

“我们现在做的事正是唐老师希望看到的,”秦尧说,“让盲人儿童也有实现梦想的权力,而不只是掌握一门谋生的编织手艺。”

“妈妈告诉我,唐老师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沈颜说,“唐老师向妈妈询问了一个问题,他说,这座学校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又真正帮助过谁?我们一直在让孩子们学会顺从我们,成为更好的纺织工人和按摩师。孩子们甚至没有表达自己思考的机会,这真的很悲哀。”

那天,秦尧描述季节变化的作业被唐老师交到了校长的办公室里。唐老师始终不能理解校长近乎迂腐的思想背后,是某种自卑的挫败感在作怪。在唐老师的观念里,孩子们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应该是多种多样的,而不应该把自卑感强加在孩子们的身上。唐老师选出来的秦尧的课堂作业被作为最好的学生作品送到了校长的面前,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不能理解的断然拒绝,甚至因为他的欣赏,秦尧也遭到了校长的呵斥,勒令退学。如果没有人告诉校长,或许校长永远也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说出自己的感受是很重要的,即使让别人不高兴,也不要让自己遗憾终生。

唐老师推开了校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大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是最好的学生作业,”唐老师说,“你应该知道,孩子们不只会纺织。”

“希望你把这些拿回去,我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已经是学期末了。”

“这并不是浪费时间,我知道他桀骜不驯,甚至有些偏执,但是我觉得他会成长的。他有自己认知这个世界独特的方式,以他的理解力和一种独一无二的全新方式去感知生命,倾听音乐,表达自己的内心,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你知道这个学校有六十年的历史,为什么?”校长戴着那副黑眼镜继续说,“因为这里有规矩,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们让他们学会一技之长,能在社会上立足,不至于饿死,你告诉我有什么错?”

“他们虽然看不见,可是他们充满了活力,有表达自己的愿望,有自己的想法和理解,这是他们表达自由的权力,我们没有理由剥夺他们应有的权力。他们可能会受伤,但这也是一种成长。我们应该让他们学会思考和理解。”

“你只是旁观者,是一个局外人。而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盲人需要什么,自由是我们不能奢求的。”

“我们?我想我应该理解你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三十年前,你还没有全盲,你可以看到蓝天,可以旅行。那为什么不给他们同样的机会呢?是你自己看不起他们吧。”

“因为他们是瞎子,他们不配!他们永远也没有机会。”

没有人知道唐老师怎样说服了刻板的校长,但秦尧却因此被留了下来。

天色开始有些晚意,就在三人闲聊的间隙,门上的铃铛再次响了起来。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蔷薇花的清香也从栅栏上飘了进来,仍有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透过门扇挤了进来,随后慢慢消隐在来人的背影里。学校门前的路灯也很合时宜地亮了起来。沈颜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迎接来人,更有亲昵的母亲对待孩子般的温柔。只是孩子的手中也持着一根和他身高相仿的导盲杖,他的模样像极了少年时的秦尧,在某个时间,沈颜记忆中的某个时刻与现实契合。一头自来卷的男孩摸索着走近了秦尧身边,“秦老师,我搜集不到蜜蜂的声音,”男孩说,“它们飞得很快。”男孩向秦尧寻求帮助,希望得到一些指导。上周的星期三,秦尧向孩子们布置了一项作业,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寻找春天。

“来,叔叔告诉你怎样才能找到蜜蜂。”陈术侧头唤来男孩。

不久,一只振颤着翅膀的大黄蜂便从陈术的嘴唇间飞了出来。几人相视而笑,嗡嗡声在房间内回响着,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冲撞在房间里。待陈术红着脸,喘着粗气停息下来后,那只大黄蜂也消失了。

“唐老师被辞退的那一天,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沈颜说,“就在我们演出成功的那天傍晚,和现在一样的天色。”

三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场演出现场。那个属于他们的舞台,用他们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上演的唯一一次演出。

所有的学生家长都被邀请到了盲校,参加建校以来唯一的一次学生组织的期末演出。待他们坐定在观众席上时,唐老师给他们分别发放了一条黑色的眼罩,要求他们演出之前遮挡在眼前。舞台上并没有演员,只有一面投放演员身影的幕布,像红趸电影院二楼的白色银幕。孩子们用厨房里的汤勺和锅铲模仿士兵打斗时的声音,用轴承转动时的声音模拟草丛里蟋蟀的聒噪声,陈术在扩音机里发出的魔鬼的吼叫声和狼嚎,震动铁片模拟轰鸣的雷声,踩踏在草纸上的脚步声……

随后,犹如泉水般的钢琴声便从指间倾泻而出,带有山间小径,蜿蜒曲折的溪水的错觉。在观众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是一个发生在久远时代里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公主,她有十五个兄弟。白色的幕布上便出现了沈颜带着花环的身影,张开双臂拥抱着她的父王。气氛开始悲伤起来时,钢琴奏起了悲鸣曲。有一天,国王突然过世了,穿着红色长袍,披头散发的继母召集了公主和她的兄弟们,用恶魔般的声音告诉他们说,你们不是我生的,在我还没有发怒之前,赶紧滚出皇宫,再也不要回来。一道闪电刺穿了厚厚的乌云,轰隆隆的雷声便在皇宫上空炸裂。王子们又冷又饿地走进了密林里,蟋蟀和昆虫的声响便在他们身边喧闹起来,可怕的猛兽也在黑暗中伺机潜伏。随后,老虎和狼群也出现了,幕布上开始喧闹起来,王子们和公主逃向了山林尽头的悬崖边。其中的小王子对哥哥和公主说,如果我们闭上眼睛就看不到怪兽了,等它们来攻击我们时,我们就和它们搏斗,怪兽在黑夜里看不到我们,而我们了解黑夜。

那场战斗持续了很久,兵器的搏斗声仿佛把观众带入了远古的神话世界里。小王子牵着公主的手说,我们可以闭上眼睛飞下悬崖,那样就会变成海鸥飞回大海。有海鸥扇动翅膀的声音响起时,十五个王子和他们的妹妹飞向了蓝色的天空,然后愉快地生活在了一起。

台下的父母们已然泪如泉涌,那应该是慰藉他们幸福的眼泪。

后来,开办盲人儿童黑眼睛筑梦学校的秦尧没有注意到伫立在窗外的校长摘下了那副黑色的眼镜,而后揩着空洞洞的眼眶低声呜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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