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赛

郭 铂

豆豆生病了，从一颗饱满的豆子，蔫儿成了一根豆芽。生了病的人都想吃点好的，作为豆豆的小伙伴，小方和壮壮都知道豆豆喜欢吃鱼，就想着在看望豆豆的时候，顺便带一些去。

挖蚯蚓的地方是一条臭水沟。原来小方都是找一根木棍挖，好不容易挖到一条，反应稍微慢一点，蚯蚓一伸一缩，就顺着打好的洞跑没影了。小方紧抓慢抓抓到了，还要沾一手臭泥。最近小方发现一个窍门儿，只要把臭水沟边上的石头搬起来，下面准保藏着很多蚯蚓。或者把嵌在土里的塑料袋、编织袋、方便面袋拽出来，也有一些挂在上面。捡就行。作为农家的孩子，小方的身体里天生流淌着“种子”的概念。小方把一条蚯蚓看成一颗种子，把小河看成土地，只要将蚯蚓挂在钩上，“种”到河里，不一会儿就能长出一条鱼来。有时是一条小鲫鱼，有时是一条红尾巴鲤鱼，或者是八根胡子的鲇鱼，运气好的话，还能是一个带壳儿的老妖精。小方已经收集到很多“种子”了，这么多“种子”种下去，得打多少“粮食”啊！豆豆今天有口福了！

可等到小方和壮壮在小桥边一汇合，情况发生了变化。壮壮拿来的不是鱼竿，而是用木棍、铁丝和绿色窗纱做成的抄网。对于城市里的钓鱼人来说，大家可能更多认为，抄网只是钓鱼过程中的一件辅助性道具，在大鱼上钩时用来抄鱼，以避免跑鱼或者钩线和鱼竿的损坏。可是在农村不是这样，尤其在小孩子中间，抄网就是用来捞鱼的，是一件单独的捕鱼工具。瞅准一个地方，也不管有没有鱼，一网下去，连同淤泥和水草一起捞上来，再从中挑出鱼、虾、田螺还有贝壳。这种捞法动静大，破坏性大，所到之处一片狼藉，而且由于是一锤子买卖，免不了打一枪换个地方。再者，这种捞法也捞不到像样的鱼，捞到的都是一些刚睁开眼睛的鱼秧子。小方觉得这样不太好，每一条鱼秧子都能在未来长成一条大鱼，为啥不等它们长大了、身上存了肉再说呢？但壮壮的回答是，要是等它们长大了，我也长大了，说不定到那个时候我都不捞鱼了。

小方问过壮壮，轮到壮壮问小方了，

“咱们今晚就得把鱼送给豆豆，你能保证今天一定钓到鱼吗？”

这可把小方问住了，或者说让小方为难了。钓鱼的人都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打空枪的事情时有发生。小方就曾看到过一个人因为一整天没钓到鱼，气得把竿子扔了，水桶也一脚踢碎了，还指着河里的鱼破口大骂。小方能保证爱惜竿子和水桶，保证不对鱼说脏话，但一定钓到鱼这事，小方打不了包票。

“那你承不承认，捞鱼更保险一点？”壮壮问。

是，捞鱼准能捞到，因为鱼秧子又傻又多。但小方没这么说，只是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壮壮的问话还没完，他接着问，

“你只知道豆豆喜欢吃鱼，可你知道豆豆喜欢吃什么鱼吗？”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小方还有所抵触，还持有不同看法，对于这第三个问题，小方真没什么好说的了。豆豆是小方和壮壮最好的小伙伴，连最好的朋友喜欢吃什么鱼都不知道，确实是小方的失职。小方脸红了，说不出话来。

“让我来告诉你吧，豆豆最喜欢吃的就是油炸小鱼！最好不用吐刺的那种！”

与其说豆豆是喜欢吃鱼，不如说是喜欢母亲的手艺。豆豆妈妈虽然年轻，但做起鱼来还是很有一手的。壮壮在屋子里陪豆豆说话，讲他和小方下午到了哪里哪里，如何如何才捞到那半桶小鱼。壮壮很会讲故事，有开头有结尾，有铺垫有高潮，有主角也有配角，讲得豆豆一愣一愣的，仿佛他们不是在捞鱼，而是在拯救世界，仿佛他们不仅仅是为了给豆豆解馋，而是历经千难万险帮豆豆寻找解药，倘若豆豆不能及时吃到解药，就要永远离他们而去了。原本小方也在屋子里听着，但小方渐渐听出了问题，壮壮在故事里把自己塑造成主角，把小方安排成配角也就算了，还把在捞鱼过程中出过的差错统统放在小方身上，而他壮壮则扮演着纠错和教导小方的高大形象。故事里的小方就不仅仅是个配角了，俨然是个拖油瓶嘛。最让小方受不了的是，小方明明已经把鱼竿放回家，甘愿提着水桶给壮壮打下手了。但壮壮非得虚构说是他大人有大量，为了顾及小方的脸面，先陪着小方钓了半天鱼，结果小方一条鱼也没钓到，彻底服输以后才答应和壮壮一起去捞鱼的。听到这儿，小方忍不了了，以给豆豆妈妈帮忙为由，从屋子里出来了。小方本想和壮壮理论一番的，但当着生病的豆豆，小方不好发作。豆豆看起来挺喜欢壮壮的故事，原本是躺着听，后来是背靠墙听，到最后，背也离开了墙，干脆盘着腿儿听。

豆豆妈妈正在拍蒜。蒜这东西不拍不太好剥，一拍，蒜皮就脱落得差不多了。豆豆妈妈见小方在厨房里帮不上什么忙又不肯走，就一边拍蒜一边和小方说话。豆豆妈妈上来就夸小方，但夸的方式和一般的大人夸小孩儿有所区别，一般大人夸小孩儿要么夸懂事，要么夸机灵，要么夸勤奋上进，被夸的孩子要么红了脸，要么摆摆手不承认，总而言之没法往下接话，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豆豆妈妈夸小方的说法是，她觉得小方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这就引起了小方的兴趣，小方往豆豆妈妈跟前凑了凑，问自己哪里不一样了。

拍好了蒜，豆豆妈妈准备往面粉里打鸡蛋，她要给洗净的小鱼裹一层浆，这样炸出来不仅颜色金黄，而且外焦里嫩。豆豆妈妈问小方，你能帮我把面粉和鸡蛋搅匀吗？小方乐意帮忙，但接过盛有面粉和鸡蛋的盆子后，小方手里搅动着，眼睛却盯着豆豆妈妈，等待着豆豆妈妈的回答。豆豆妈妈说，感觉你是个能沉下心做事的孩子，我听豆豆说，你喜欢钓鱼，你能给我讲讲你钓鱼的故事吗？小方有点感动，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小方不知道豆豆妈妈这是在有意关照他还是无意中的一句问话，但小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不开心了。原来不是因为壮壮胡乱编排自己，而是因为一整天下来，他只跟在壮壮屁股后边捡鱼了，没有钓鱼，没有做自己喜欢的事。壮壮下网下得很深，拖到岸上的时候，网里一半都是淤泥，小方建议壮壮在水里把淤泥涮掉，可壮壮认为有那功夫，他能再下一次网。小方在捡鱼的过程中，觉得有些鱼太小了，顺手扔回河里。壮壮不乐意了，认为小方在搞破坏，认为小方没有把豆豆当成真正的好朋友……所以这半桶小鱼实际上是俩人唠叨了一天的结果。现在天已经黑了，鱼也快要下锅了，小方没有办法去钓鱼了，可讲讲自己钓鱼过程中的一些趣事也是好的呀，也能开心开心呀。

小方有一肚子的钓鱼故事呢，一时间不知从何讲起，不知是挑春暖花开的那次来讲呢，还是挑大雪纷飞的那次来讲，因为每一次每一件都是有趣的，都是小方的宝贝。小方害怕先讲了秋高气爽那次就等于冷落了大雨滂沱那次，先讲了旭日东升那次，夕阳西下那次就会不高兴。豆豆妈妈看出了小方的窘迫，及时为小方解了围，给了小方一点提示，她说，上个礼拜下着雨，我看见你和豆豆在雨里钓鱼，是因为下雨天鱼好钓吗？这个提示让小方有了讲述的方向。小方搞不清楚为何天一下雨，鱼儿们就开始疯狂咬钩，但小方清楚，鱼儿一旦开始疯狂咬钩，就算天上下雹子，哪怕下刀子，他也不能错过。小方听老一辈人说过，人会闹饥荒，闹饥荒的时候，一个馒头掉地上，能踩死好多人。那天下雨的时候，小方感觉河里的鱼就是在闹饥荒，因为挂着蚯蚓的鱼钩刚抛到水里，鱼漂还没立起来呢，就被鱼拖着在水面上横移起来。用来盛鱼的水桶在小方身后，在这种情况下，小方已经没时间转身了，只把鱼从钩上摘下来，随便往后一扔，紧接着挂蚯蚓就行了，捡鱼的任务就交给豆豆了。刚上岸的鱼身上还有劲，打着挺蹦来蹦去，加上身上有黏液，不太好抓。豆豆抓住了这条，抓不住那条，总之，没有个瞅小方的空当。小方瞅不见豆豆，豆豆也瞅不见小方，于是，小方误打误撞，有的鱼扔到豆豆的背上，有的扔到豆豆的脖子上，还有的直冲着豆豆的脸就过来了。不过，豆豆被误伤，一点也不着恼，还给小方打气，使劲钓，使劲扔！

要不是豆豆妈妈在小方讲到一半的时候把筷子和盆子要过来，小方兴奋地能把两样东西当成那天的鱼全给扔了。豆豆妈妈将洗剥干净的小鱼倒进浆汁里，锅里的油也烧红了。豆豆妈妈将沾满浆汁的小鱼往锅里一下，哗啦一声响，香气就涌满了整个屋子。小方讲完了，心里的不开心也算是烟消云散了，这时他才想起，豆豆就是因为那天和他在雨里钓鱼才生的病。小方向豆豆妈妈道了歉，表示以后下雨天钓鱼，他打不打伞没关系，一定要让豆豆打着伞。

豆豆妈妈摸摸小方的头，对小方说，

“你们俩都要打伞。还有，下次钓到小鱼就放了吧，稍微大一点的再带回来。”

小方心里一动，问，

“豆豆不是喜欢吃油炸小鱼吗？”

豆豆妈妈说，

“谁说的？鱼越大肉越多，豆豆又不傻，他只是嫌吐刺比较麻烦而已。”

这是一条贯通村子的长街，小方家住在东街，壮壮家住在西街，豆豆家差不多处在中间的位置，这就是说，小方和壮壮一旦出了豆豆家的门儿，就得分道扬镳，各回各家。豆豆虽然生了病，还是披着一件外套出来送小方和壮壮。豆豆披的是他爸的衣服，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子，而老头子都絮叨，豆豆不断地提醒他们注意安全、路上小心、一路走好、有空来玩，小方和壮壮只能一步三回头招呼豆豆，让豆豆赶紧回屋，别着了凉。待听到豆豆将大门上锁，回到里屋之后，壮壮折返身，向小方走来。小方听到壮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得意起来，也折返身。但他并不向前走，只是原地等着壮壮。月光光，照大床，谁说瞎话谁着慌，小方倒要看看，壮壮这次还有什么好说的。

壮壮向小方道歉，说他理解错了，豆豆和他说吃鱼的时候嫌吐刺麻烦，他就想当然以为豆豆是喜欢吃小鱼。因为小鱼的刺都是软的，一嚼就碎。

小方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壮壮是个小鞭炮，一点就着。他索性向小方摊牌，

“哼，我就是看不惯你拿着鱼竿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钓鱼多厉害似的，你是不是就觉得钓鱼比捞鱼强？”

“没错！我早就和你说过，钓鱼能钓得更多，更大，可你就是不听。你不觉得整天祸害鱼秧子很没劲，很没出息吗？”

按照往常，哪个小孩儿要是敢说壮壮没出息，他早就一拳挥过去了。再者，别说是说他了，要是哪个小孩儿敢说小方和豆豆的坏话，他也要为他们出头。可现在说壮壮没出息的是小方，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壮壮的小拳头虽然已经握紧，但对于要不要挥过去有些犹豫。

“好，这样的话，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了……”

小方有点害怕，以为壮壮准备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两个小方也够呛。

“什么……什么解决办法？”

“豆豆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不是说钓鱼能弄到更大的鱼嘛，那咱们就来一场友谊赛怎么样！”

小方松口气，随即提起另一股气，说，

“行啊，要是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我就拜你为师，和你学钓鱼！那如果我赢了呢？”

“哼！你不可能赢！”

以前，三个小孩儿之间经常进行比赛，比如跑步比赛，打水漂比赛，摘酸枣比赛，掏鸟蛋比赛等等，但他们的比赛并不是要真的决出冠军、亚军和季军，而是为了增加游戏性，增加游戏的紧张和激烈程度。“比赛”这两个字眼也只是偶尔出现在他们的说辞里，他们经常说的是“看看谁……”。如果是赛跑，就说“看看谁跑得快”；如果是打水漂，就说“看看谁打得多，打得好看”。这样的说法才是他们熟悉和习惯的。壮壮这次说出了一个从来没说过的“友谊赛”，这就让小方感到，这次比赛和他们往常的比赛完全不一样了。以前，他们不用给比赛冠以友谊赛的称号，但实际上都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这次壮壮虽然郑重地宣称是友谊赛，但两个人骨子里都知道，这次比赛是比赛第一，友谊第二，甚至可以说，为了赢得比赛，友谊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比赛时间是两天，两天后的下午五点，两人约定在豆豆家门前碰面，从各自的鱼获中挑一条最大的比大小。小方准备得很认真，往常钓鱼他都不打窝子的，因为钓多钓少无所谓。为了这次比赛，他特意从村里的几个钓鱼好手那里讨来了一些窝料，选择了一处回水湾作钓点。窝料是很香的，主要成分是菜籽饼和豆饼，为了增加香味，混进了一些虾粉和鱼骨粉。小方将窝料打湿，捏成鸡蛋大小的团子。团子一共七个，小方遵照嘱咐，先打了三个进去。剩下的隔一段时间打一个，以保证窝子里一直有香味。反观河对面的壮壮，也作了一番准备。壮壮家开有养鱼塘，壮壮爸爸为了让壮壮尽早熟悉鱼塘的业务，专门给壮壮做了一条下水裤，还用质地较轻的桐木和竹片做了一柄抄网。小方看见，壮壮把下水裤穿来了。下水裤用黑色的皮子缝制而成，下面和雨靴相连，上面延伸到壮壮胸口，两条背带通过两枚银色的扣环紧紧勒住壮壮的肩膀，让走在河边的壮壮看起来像一个小将军。而将军都是配有武器的，壮壮的武器就是那柄抄网。那柄抄网和之前给豆豆捞小鱼的抄网有所不同，只木柄就有两米长。另外，抄网的网眼也变大了，能穿过大拇指。小方看出来了，壮壮的架势完全是冲大鱼来的。

没多久，小方钓上来一条小鲫鱼，看上去有二两。他觉得有点小，打算放生，可想了想，还是放进水桶里。这里的钓鱼人有个传统，钓起来的第一条鱼再小，也要留着，因为万事开头难，第一条鱼上岸，说明事情有了眉目，开头的难关已经渡过，预示着后面会越来越顺，越钓越大。在小方的想象中，这次比赛将会非常激烈，他能钓到大鱼，壮壮也能捞到大鱼。大鱼会像壮壮家的增氧泵一样在水面上搅起水花，拉着小方在岸边跑过来跑过去。而壮壮也会瞅准一条大鱼，跟在后面，直到大鱼放松警惕，最后一网将其捕获。在小方的想象中，俩人都是背着编织袋到豆豆家门口的。因为鱼太大了，塑料袋装不下，脸盆也不行，只有装米装面的编织袋才能装下。而且就算装进了头和身体，尾巴还露在外面。在小方的想象中，壮壮的鱼露在编织袋外面的尾巴要宽一些，大一些；他的鱼的尾巴要窄一些，小一些。就在壮壮得意非凡，认为自己将要取胜的时候，小方将整条鱼从编织袋里倒出来，把壮壮看傻眼了。尾巴再大也不压秤，小方的鱼比壮壮的鱼粗了整整一圈……

想象是想象，现实是现实，而且想象和现实的距离常常差得比较远。小方自钓到第一条鱼后，再也没动静了。香喷喷的窝料打下去，水面上明明闪动着鱼星，水面之下明明有很多鱼，可鱼儿就是不咬钩。不得已，小方调整策略，将小钩换成大钩，企图在鱼儿蹭线的时候迅速提竿，将鱼儿锚起来。这样的方法不是没有效果，小方确实锚到过一次，但由于锚得不够牢固，钩子没有在鱼的身体里扎稳，鱼儿挣扎一会儿，跑掉了。须知，在窝子里跑鱼是糟糕的一件事，因为跑掉的不仅仅是一条鱼，其他鱼也会受到惊吓全部逃窜。这下，小方是彻底没戏了。反观壮壮，自捞起一条小鱼之后，也没有任何收获。小方已经看不到壮壮，不知道这家伙又去哪儿捞了。

两天之后，小方提溜着一只小水桶，远远看见，壮壮坐在豆豆家门口的台阶上，旁边放着一只大水桶。那水桶差不多有小方的三倍大。小方心想，完了，壮壮肯定捞到大鱼了。平常捞到小鱼，壮壮都用小水桶装，看来这次的鱼至少两斤往上，才会用到那么大的水桶。可走近一看，大水桶里的鱼和小方的鱼差不多大，而且，因为大水桶的反衬，那条鱼看起来要更小一点。小方撇撇嘴，问壮壮干嘛用那么大的水桶装这么小的一条鱼？壮壮说，你管不着，来吧，比吧！

两条鱼拿在手里，俩人都说不好谁大谁小。小方的鱼比壮壮的鱼瘦一点，但长一点，这也就是说，壮壮的鱼虽然短一点，但胖一点。果然，在豆豆家的秤上显示，两条鱼都是二两，不差分毫。豆豆笑了，说看来你们注定分不出胜负，还是不要再比了。但小方不死心，他想起村里的银匠那儿有小刻度的秤，在那样精微的秤前，就算是一钱一厘也能分出胜负。壮壮说，谁怕谁，去就去！可真正到银匠家门口，小方又有点后悔。他在心里经过多次比较，他的鱼虽然长一点，但还是觉得长出的那点抵不上瘦了的那点。他估计自己要输了，还在心里骂自己，打个平手至少可以再比一次，现在一上秤就彻底没机会了。

秤是电子秤，壮壮和小方好说歹说，银匠才同意让他们用秤，可他们忘记说服鱼儿乖乖上秤了。小方刚把自己的鱼放在秤上，鱼儿就从秤上蹦下来，掉到地上。一些鳞片脱落下来。在旗鼓相当的情况下，几片鳞片也是很重要的，说不定小方的鱼本来要重一点，结果因为这几片鳞片最后输了呢。于是，小方在捡起鱼的同时，也将鳞片捡起来。壮壮毕竟是鱼塘未来继承人，他拿来一块抹布，打湿之后蒙住鱼的眼睛，再放到秤上时，鱼儿果然老实了。电子屏幕显示，加上湿抹布，壮壮的鱼重243克。轮到小方时，小方将那几片鳞片也放到秤上，最后显示出的重量是250克。小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将几片鳞片拿走，电子屏幕显示 249克。小方笑了，壮壮嘟哝着……

壮壮愿赌服输，虽然并没有正式拜小方为师，但确实开始跟着小方钓鱼。小方也不在意壮壮是否喊自己师傅，那毕竟是气话，算不得数。小方看出壮壮心情不好，为安慰壮壮，小方连夜做出一根鱼竿。村里有一座山，山的南面有一片野竹林，小方为壮壮认真挑选了一根竹子，手柄处用各色炮线缠就，看上去十分精致。制作线组时，小方将私藏的最好的钓线拿了出来。有一次一个城里人来钓鱼，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城里人落下一卷钓线，小方一眼就发现了。这卷钓线可不像母亲缝衣服的线，随便缠在一个线轴上就算完了。这是一卷未启封的钓线，精美的包装盒上画着一条冲出水面的金枪鱼，下面还写着一些外国文字。包装盒是透明的，小方看到，里面的钓线一圈一圈，在淡淡的月光下闪动着滑腻腻的光泽。小方是真想留给自己呀，真不想还给城里人啊，但最终，在城里人发动汽车之前，他还是还给了城里人。他还东西的时候很没好气，还数落人家，说人家这么大个人了丢三落四，还不如小孩子。城里人乐了，说我招你惹你了，生这么大气？小方眼里含着泪，说，你就是招我惹我了，这么好的东西随便丢，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给你送过来的吗？城里人接过鱼线开车走了，把小方的心也带走了。城里人再次来钓鱼时，将那卷钓线拿出来给了小方，说那天天黑，没仔细看，回家一看才发现这钓线不是他的。小方心里一动，但还是说，这也不是我的。城里人说，但这是你捡的，应该暂且由你来保管，等你遇到它真正的主人，再还给人家。村里来过不少城里人钓鱼，小方都一一问过了，但他们都说这不是他们的，直到一个老爷爷帮小方回顾了这卷钓线的整个经历，并重点回忆了当初城里人的说法之后，小方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嚷嚷着，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让小方感到意外的是，壮壮看到这根精美的鱼竿时，并没有显得多么惊喜。壮壮只是无力地笑了笑，对小方表示感谢。壮壮小脸发白，嘴唇也干干的，小方问壮壮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被豆豆传染了。壮壮说没有，只是前一天有人到塘上买鱼，干了一天活，有点累了，好了，咱们开始钓鱼吧。

不能说这天的鱼情不好。前一天比赛小方只钓到一条鱼，他认为是窝料有问题，就找到那几个钓鱼好手，问人家怎么回事。小方是偷了父亲一包烟和人家换的窝料，他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人家告诉他，是那些窝料太香了，鱼儿只顾着吃窝料了，不想吃他的蚯蚓。人家建议他第二天再去试试。果然，小方来到回水湾，第一竿下去就钓到一条半斤的鲫鱼。要是由着小方的性子，他不把窝子里的鱼钓光是不会走的，可现在壮壮也在，他得留一点给壮壮，让壮壮也过过瘾。小方将自己的鱼竿横在岸边，鼓励壮壮也试一试。可是，壮壮连蚯蚓都挂不到钩上。蚯蚓拿在手上滑滑的，小方在挂钩之前，都会先让蚯蚓在干土面面儿里打个滚，这样的蚯蚓捏在手里就老实多了。壮壮按照小方的方法，终于将蚯蚓挂在钩上。接着就该抛竿。回水湾就那么一小块儿，对于初学者来说，准确无误将钓饵抛到钓点并不容易，况且这天有风。小方为壮壮做示范，并站在壮壮背后，捉着壮壮的胳膊指导。前几竿抛不到钓点也就算了，或者说一直抛不到也没关系，但小方看出来，壮壮根本就没有用心，根本就没有努力。壮壮的胳膊耷拉着，像给人抽了骨头和大筋，抛竿的时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鱼竿也不好好拿在手里，用竿子的前半部分抽打着水面。小方让壮壮不要这样，钓鱼是要小心翼翼的，动静太大鱼就跑了。壮壮不抽打水面了，改成甩大鞭。甩大鞭是抛竿的一种方式，但壮壮也不好好甩。按说在空中甩几下，借到力之后，就该瞄准钓点，往钓点处甩。可壮壮在空中甩起来没完没了，一边甩一边向一棵柳树靠近。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壮壮大概觉得太晒，要到树下乘凉。小方紧喊慢喊，壮壮还是把鱼钩甩到柳树上，钓线也和柳枝缠在一起。钓鱼人都知道，在河边有树的地方钓鱼，难免钩线上树，可就在小方刚刚爬到树上，准备解钩线的时候，壮壮嫌麻烦，在树下猛地一使劲，钓线和竹竿的连接处在一声脆响之后断开了。质量好的钓线都是有弹性的，钓线弹回到树枝上，彻底乱成一团。那可是小方最好的钓线啊，壮壮怎么能这样呢？小方动了气，从树上下来指责壮壮。倘若平时，如果壮壮没错，受了指责，他会瞪着眼红着脸和对方辩论；如果确实是壮壮错了，他会一边嘻嘻笑，一边认错，然后用小肩膀撞对方的小肩膀，直到得到对方的原谅。可受到小方的指责后，壮壮有些反常，他耷蒙着眼皮，向小方认了错，说现在已经这样了，该怎么办呢……

明净的夜空没有月亮，倒是有很多星星。小方躺在房顶上，觉得星星太稠了，太密了，如果星星是某种农作物，如果给小方一双翅膀，小方真有心上天给星星间间苗儿，这么个长法，哪能打下粮食呢？可是没有谁能给小方翅膀，小方只能给自己“间苗儿”。小方发觉自己的心里也长了某种农作物，也是很稠很密，稠密得小方心烦意乱。比赛赢了，壮壮也遵守承诺和自己钓鱼了，可为啥还是高兴不起来呢？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小方去问豆豆，豆豆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不过豆豆告诉了小方另一件事，壮壮那天之所以拿那么大一个水桶，是因为比赛当天壮壮因为没捞到像样的鱼，一脚把小水桶踢碎了。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在小方这儿，壮壮算是第二个踢碎水桶的人。前面说过，小方有次看到，一个大人因为一整天没有钓到鱼，把鱼竿扔了，小水桶踢碎了，还对着河里的鱼破口大骂。可没过多久，那人再次出现在河边。小方看到，他换了新的鱼竿和新的水桶。有人问他，既然钓鱼让你生这么大气，干嘛还钓呢？那人说，因为好这口儿啊。问的人觉得新鲜，既然好这口儿，那干嘛对鱼竿、水桶和河里的鱼发那么大脾气呢？那人说，还是因为好这口儿啊。问的人有所不解，那人便说，你听没听说过“爱的深责的切”？问的人笑了，你说的是“爱之深责之切”吧？那人有点不耐烦，一样一样！

第二天，小方一大早就起床了，到壮壮家敲门的时候，壮壮还在床上犯癔症。壮壮妈妈为小方冲过一杯糖水，就到厨房馏馒头去了。小方给自己打了打气，郑重地问壮壮，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壮壮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说，

“当……当然是啦。”

小方一听这话，小跑着出门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柄抄网，

“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钓鱼，所以今天咱们不钓鱼了，咱们捞鱼去！”

壮壮有点感动，但他随即将那点感动撂下，将小方的抄网一把夺过来，

“自己做的？”

小方点点头。

“这做得什么玩意儿？一点都不结实……”

壮壮麻溜下床，找来钳子和铁丝……

壮壮从大人那里学来一句话，叫“别人敬我一尺，我还别人一丈”，既然小方主动陪壮壮捞鱼，那壮壮自然对小方有所回馈，回馈的方式是放下抄网，拿起鱼竿，专心陪小方钓鱼。小方也感动，原来不管做什么，有小伙伴的陪伴才是开心的，满足的。可是，小方又发现一个问题，在陪壮壮捞鱼的时候，即便他拼命想让自己喜欢上捞鱼，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凑效；即便他拼命让自己专心用心，也有走神发呆的时候。比如，当看到水面上有鱼儿翻身，他会想到此时如果将钩饵抛过去，十有八九鱼儿会上钩；比如在激流里看到成群的马口鱼，他会想到一位老爷爷教过它的漂流钓法。当意识到自己发呆时，小方会一脸燥热，对自己很不满意，会在心里质问自己，到底是钓鱼重要，还是小伙伴重要。每次质问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小伙伴重要。于是，小方甩甩脑袋，命令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冲在壮壮前面。

小方也试着问过壮壮，要不然我钓我的，你捞你的吧，只要咱们一起下河，一起回家就行。小方不是平白无故问的，也不是单单为自己问，而是因为在壮壮陪着他钓鱼的时候，小方发现壮壮也在走神。壮壮走神走得太远了，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鱼都快把鱼竿拖跑了，壮壮都没有发现。但壮壮的回答是，

“怪我怪我，如果下次我再走神，你就一脚把我踹河里！”

“没关系的，你带上抄网，有鱼的时候钓鱼，没鱼咬钩你就去捞鱼。”小方建议。

“那不行，你陪我捞鱼的时候就没带鱼竿，我也不能三心二意！”

小方感动的同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方也钓到过三四斤的大鲤鱼，也看到过城里人在钓到大鱼的时候使用抄网，这样的话，小方完全能以此为由让壮壮带上抄网。但问题在于，那时候村里的钓鱼人都固执，固执得几乎可爱。在他们眼里，在他们脑子里，既然是钓鱼，那就意味着从鱼儿上钩开始，到最后被拽上岸的整个过程中，只能由鱼竿来完成，如果借助其他工具，那就不是钓鱼，就会破坏钓鱼的纯粹性。甚至有一次，在那位踢碎水桶的钓友遇到大鱼的时候，小方见他无论如何拉不上来，就建议他不如先将鱼竿扔到水里，等大鱼拖着鱼竿跑累了再说。鱼竿很轻，总会浮在水面上，而这条河也不宽不长，最后总能找到。但人家拒绝了，理由是，那还有什么意思？小方又问，那鱼要是豁破嘴跑掉了呢？人家说，跑了活该！小方又说，你这鱼竿看上去不错，要是折了有点可惜。人家说，折了活该，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