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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与他的“沙盘诗学”

2020-11-18陈崇正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王小波沙盘诗学

陈崇正

作家王小波于1997年在北京因心脏病去世,年仅45岁。生前低调的他被塑造成20世纪末的文坛神话,对他的推崇与争议让他成为令人瞩目的文化符号。王小波的文字风格独特,幽默风趣,对许多问题有深刻的洞见却举重若轻。他的作品不断再版,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体,畅销不衰。王小波以其独特的风格吸引了大量的读者,但这样一种风格的特点和成因,至今缺乏有效的概括和提炼。那么,什么才是王小波作品的独特品质呢?他写作的秘密又何在呢?

一、王小波作品风格化最重要的密码

许多媒体及评论家刻意强调王小波是“文坛外高手”,只是停留在标签化的认识层面,蕴含着对所谓“文坛”的批评,并未能从文本内部挖掘王小波的写作资源和方法论支持。如果从阅读体验的角度来审视王小波的小说,在酣畅淋漓、会心一笑的阅读感受背后,是王小波带给读者的愉悦,这来自他激荡的思维、幽默的语言和故事的多维展开。对这样的阅读体验进行总结不难发现王小波的小说中有很多故事情节会重新开始,重写一遍,比如在《万寿寺》中薛嵩一遍遍造囚车,《红拂夜奔》中红拂一遍遍实施自杀,《寻找无双》中王仙客一遍遍寻找无双。在王小波的写作中,这样一遍遍重新开始讲故事的写法存在普遍性,无论是小说还是杂文写作都存在“推倒重来”的思维模式。具体到小说创作中,这种创作思维在王小波小说中的传奇题材、革命题材、未来时间题材中都有淋漓尽致的运用。王小波作品中普遍出现这样情节重写的现象,在此无妨将这种“推倒重来,循环反复,将几个人物反复变形”的叙事技术,命名为“沙盘诗学”。“沙盘诗学”的构建就如沙盘重建,一遍遍周而复始,但每一次的描摹又会留下阅读的快感,一次次地推倒重来,同样也会产生阅读的愉悦。更进一步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归纳出“沙盘诗学”的基本特点是:特定的标志性词句、夸张的故事样态、穷尽可能的情景模拟、可反复修改和推倒重来的情节。“沙盘诗学”就如一个语言的旋涡游戏,它既产生小说叙事的动力,同时也让小说呈现寓言化的倾向。

有了“沙盘诗学”这样一种理论假定,对于我们发现王小波创作风格化的密码至关重要。那么,王小波的“沙盘诗学”作为一种创作技术是如何形成的呢?“沙盘诗学”的形成,应该不是一种简单的创作习惯,而是王小波独特的思维方式。一个作家的创作思维方式的形成,必然基于非常复杂的思想资源,要挖掘这个问题只能采用有限的论据进行推测。换言之,若要弄清楚为何王小波的写作风格与同时代的作家迥异,则不能绕开王小波作为第一代编程高手这一特殊身份。

需要强调的是,“沙盘诗学”的本质是一种重复运算的思维,或者说是哲学意义上的“重复”。对情节进行重复书写,对故事进行重复讲述,其实也并非一个完全新鲜的创作路径。索伦·克尔凯郭尔有一本小书叫《重复》,在书中的第一部分,叙述者“我”是一个假定的作者,虚构了一个“年轻人”,以故事的方式来讨论“重复”这样一个永恒理念:“现代哲学也将以同样的方式去认识到,全部的生活是一种重复。”(1)〔丹〕索伦·克尔凯郭尔:《重复》,第3页,京不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差异与重复》则从哲学的角度更深入地讨论了重复:“在这里,一切都改变了本性,复制品自我颠转为拟像,类似性与精神的模仿最终让位于重复。”(2)〔法〕吉尔·德勒兹:《差异与重复》,第225页,安靖、张子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希利斯·米勒吸收并发展了德勒兹的“重复”理论,他在《小说与重复》中分析了七部英国小说的重复现象,并将重复分为“柏拉图的重复”和“尼采的重复”,同时开宗明义地指出:“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3)〔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第3页,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当然,王小波所受的影响,应该不属于这个哲学谱系,而是一种理性算法和逻辑思维的迁移。他的小说常常令人开怀大笑,但是他的用意并不是创造一种喜剧效果,也并非要论证某个哲学问题,他希望在一遍遍的故事讲述中,能够抵达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从而创造一个诗意而有趣的精神世界。

二、计算机思维对王小波创作的影响

王小波的作品有着鲜明的风格,具体到语言的层面,可以看到许多标识性的词语和句式,比如“综上所述”“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关……的事,还有必要补充如下”“……的事是这样的”“对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等。如果采用补充、解释、重述的句式,几乎都是放在段落的首句,且多数句子后面加上了冒号“:”以表示下面内容为展开部分。许多论者认为这样的句子非常欧化而缠绕,缺少中文句法的简洁明了,令开始阅读王小波作品的读者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那些熟悉王小波作品的读者,则会从这些标识句式中感受到一种蓬勃的力量和阅读的快感;而模仿王小波风格的其他作家,也一定不会放弃模仿类似的句式。这一点可以在后来结集出版的《王小波门下走狗》系列图书中得到佐证。

那么,这些风格如此鲜明的句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王小波笔下的呢?翻阅收入《黑铁时代》中的早期作品,一直到《唐人故事》中的作品,都没有出现类似特点鲜明的句式。这样的语言风格在《黄金时代》中开始出现,在他去世前一年才完成的《青铜时代》中最为浓烈,那么,从早期作品到《黄金时代》中间,有什么东西影响了王小波的风格走向?这段时间,他又干什么去了?

在《我对小说的看法》这篇文章里,王小波讲述了他二十七八岁看到图尼埃尔《少女的死》这篇小说之后,出于对好作品的敬畏,竟然长达十年没有写小说:“因为这个发现,我曾经放弃了写小说,有整整十年在干别的事,直到将近四十岁,才回头又来尝试写小说。”(4)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310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因为对于小说这样一种文体有了很高的艺术要求而搁笔,那么王小波干了什么其他的事呢?梳理他的人生历程,从他28岁与李银河结婚到1991年调入中国人民大学任讲师,讲授电算化课程与专业英语,可以看到这十年中他最重要的经历是赴美国匹兹堡大学读书。匹兹堡大学的隔壁便是卡内基梅隆大学,这所学校的计算机系是美国顶级水平。王小波在美国接触了计算机,并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在他与友人的书信中,可以大致评估他的计算机水平:

闲着没事搞了个发明。原有中文软件是用线扫描方式出汉字。我做了一个用调整字模发生器方法出汉字的系统,自以为很优越,可惜还未找到用户。用此法可以很容易地在西文软件上出中文窗口,还在SPSS上加了几句骂娘的话。(5)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39、40、157、14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991年5月)

晓阳托人带来软件,周转很多日才到手里,软盘有些污损,坏一片烂一套,不可用矣。但是十分感念晓阳的好意。去年托人带来的中文软件(严氏By×),我用着尚好,而且又用C语言仿编了一个,程序是我的,拼音字典是人家的,执此招摇撞骗,骗了一些钱。干这个事,熟悉了C语言,都是拜小阳所赐。(6)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39、40、157、14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991年9月)

他在《苏东坡和东坡肉》这篇文章中也提到他自己编写了写小说的软件:“这是因为我写文章的软件是自己编的,别人编的软件我既使不惯,也信不过,就这么点原因。但就因为这点小原因,我在编程序这件事上,还真正有点修为。”(7)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245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王小波在谈到编程和计算机时,传达出来的感觉总是自信和得意的,特别是在他自己的写作软件这件事上面。

根据他的信件及文章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我们大致可以归纳一下:

1988年,王小波便懂得Macintosh,也用过IBMPS/2。那年他毕业于美国匹兹堡大学,获得硕士学位。

1990年,他在北大教统计学,学习了Fortran。

1991年,他做了一个系统,用调整字模发生器方法输出汉字。

1992年,他用自学C语言编写出了各种写小说的工具和软件。

1993年,他终于买了一台286,“这些日子在改造软件,作了不少汇编工作。其核心是它在虚拟保护方式(Virtual address protected)下工作,以便利扩展内存(Expanded memory)”。(8)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39、40、157、14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所以,可以说王小波当时的编程技术水平,已经不是一个爱好者,而是达到专业级别,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程序员,还靠卖软件赚了一大笔钱。而此时的中国计算机互联网行业还没有真正萌芽,如果王小波没有去世,必然会在互联网时代有传奇的故事。王小波对计算机编程的热爱,也并非是为赚钱,更多是为兴趣。不过王小波并没有继续设计软件赚钱,编程只成为他平时喜欢鼓捣的一个爱好。他在1991年9月2日给朋友晓阳的信中说:“不过现在我对微机已无兴趣,因为发现写小说也可赚到钱。”(9)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39、40、157、14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他不鼓捣电脑,只是不再用它赚钱,而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小说写作上。至1993年3月他入手一台286,期间不断在调试、应用他的写作软件。他喜欢计算机这种逻辑鲜明、新潮有趣的东西。

纵观王小波一生,有两样东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个是写作,另外一个便是计算机编程。很多人从王小波的这段经历中看到了他的聪明,认为他是个能玩硬件、能写软件的理工男,文理兼备,但却忽略了计算机思维对他小说创作的巨大影响。一个人左手编程,右手小说,左右手之间理所当然会产生不可避免的互相影响。况且,他还用自己编的软件来写小说,而当时的多数作家还停留在纸笔时代,毕竟十年以后个人电脑才逐渐普及。那么,计算机编程对王小波写作的影响,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首先,计算机的便捷性为王小波的小说修改提供了可能。

三、从“故事新编”到“沙盘诗学”

王小波曾不止一次表达过对杜拉斯小说《情人》的喜爱。他在《我对小说的看法》中写道:“杜拉斯也说,《情人》经过反复的修改,每一段、每一句都重新安排过。照我看,她的其他小说都不如《情人》好。”(10)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311、304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然后他在《用一生来学习艺术》这篇文章中又更为详细地谈论《情人》精益求精的修改:“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读时,你会感到极大的震撼;但再带看挑剔的眼光重读几遍,就会发现没有一段的安排经不起推敲……我对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为我也这样写过: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假如原来的小说足够好的话,逐渐就能找到这种线索;花上比写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时间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说,比旧的好得没法比。”(11)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311、304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他从杜拉斯的《情人》那里得到最大的启发是一部传世之作必须反复修改,一直到改不动。那么这样反复的修改,如果还是用纸和笔,“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效率极低,会把人累坏,篇幅如果长了,那简直难以想象;但如果“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那么每一次文本修改调整只需要轻敲键盘,非常容易实现。这样的文档修改在如今看来是理所当然,但对于从古到今写作工具的变迁来说,却无异于写作史的一次工业革命,极大提升了生产力。

有了计算机的帮助,王小波对修改小说变得“很有把握”。这种自信还来自一种创造模式上的暗合。这世界上的创造,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属于“无中生有”,没有师承,心血来潮;另一种则属于必须有所依凭,有所借力,讲究来处和传承,在前人的基础上起跳。同一轮明月升起,“床前明月光”属于前者,忽然而至,诗意在心头升腾而起;而“沧海月明珠有泪”,则属于后者,凭借“鲛人”的故事起跳,意蕴幽深。两种创造模式没有高下之别,也常常交错。但纵观王小波的创作,应该说更多属于后者。王小波早期创作很大一部分是在开发《太平广记》中的唐人故事,属于“故事新编”:《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改写自《昆仑奴》,《夜行记》改写自《僧侠》,《舅舅情人》改写自《潘将军》,《红线盗盒》改写自《红线传》,《红拂夜奔》改写自《虬髯客》。除此之外,王小波一直在写自己,也就是开发自己的人生经验,《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都属于自己生活经验的直接开发。在自己人生经验之外,他将目光投向了历史故事。他早期的“故事新编”,可以看成是关于历史故事的“沙盘诗学”,而后期收入《青铜时代》的三部长篇,应该也属于“故事新编”,《万寿寺》《红拂夜奔》《寻找无双》三部长篇小说的历史故事分别来自《红线传》《虬髯客》和《无双传》(前两部也吸收早期小说为底稿,可以说是“重写之重写”),但应该属于更为复杂的“沙盘诗学”,后文再展开叙述。

对王小波来说,有了这些历史故事作为叙述对象,相当于有了一套原始的文件数据,他可以根据这些原始数据加入函数和变量,从而演绎出一个多线程的故事。查询维基百科“C语言”词条,可以看到下面的描述:“C语言由函数和变量组成,C的函数就像是Fortran中的子程序和函数。”计算机语言的函数与变量之间的逻辑思维,逐步影响了王小波的小说,甚至可以说从内在上形成了王小波的小说风格。

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王小波的小说中会有那么多标识性的词语和句子?从上面的梳理中可知,王小波掌握了汇编语言,C语言和C++等编程语言。如果将计算机编程语言与王小波的标识性语言风格联系起来,大概就能看到其中存在内在的一致性。“综上所述”“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关……的事,还有必要补充如下”“……的事是这样的”“对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这些在小说中起到补充、解释、重述的句式,相当于一个“子线程”或者一行“注释”代码,当“子线程”的任务完成,它还是需要“Return”的,让故事回到主进程上面来。而这样一次次调用原始数据,又一次次执行函数和变量所构成的“子线程”,便形成了王小波小说中“沙盘诗学”的特殊现象和风格。具体到各篇小说中,薛嵩和红线的故事一遍遍重演,李靖一遍遍在路上奔跑,诰命夫人一遍遍自杀,王仙客一遍遍寻找无双,王二一遍遍复述陈清扬到山里找他的故事;每一次重复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因为每一个“沙盘诗学”的单元只对主干情节负责;每一个函数与变量得出来的结果,都展开故事的一个空间,每一个空间既平行又重叠,形成了一种轻逸而繁复的美学。

对这样一种独特写法的探索,王小波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他需要在内心反复地论证才确认了它的可行性;更大的可能是,王小波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代码与文字之间存在这样的影响,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公开谈论创作的时候提到这一点。“沙盘诗学”作为一种艺术风格的形成,应该是伴随着王小波的编程技术日渐进步而趋于成熟的。王小波说他曾中断小说创作十年,去干别的事。十年大概是一种稍微夸张的说法。他就是在结婚后的十年中逐步掌握计算机和编程的,但同时他从来没有放下对完美小说的追求。根据房伟整理的年谱,王小波在28岁结婚到37岁出版第一本小说集中间,一直在写作《黄金时代》这部中篇小说,1986年还得到老师许倬云的指点。在《从〈黄金时代〉谈小说写作》这篇文章中他写道:“其中《黄金时代》一篇,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地重写。现在重读当年的旧稿,几乎每句话都会使我汗颜,只有最后的定稿读起来感觉不同。这篇三万多字的小说里,当然还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我看到了以后,丝毫也没有改动的冲动。这说明小说有这样一种写法,虽然困难,但还不是不可能。这种写法就叫做追求对作者自己来说的完美。”(12)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315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这样的说法必然和前面中断写作十年的说法是矛盾的;如果要同时成立,那只能这么理解:对《黄金时代》这样他视为完美的小说技术的追求,一直没有停止过,即使他在美国学习编程的时候也是如此。

因此可见,王小波的创作思维跟计算机编程的创作思维具有一致性,他的计算机编程不单给他提供写作的新工具,给了他反复修改小说的新可能,也给了他小说创作的新思维。沿着“沙盘诗学”这个角度走进王小波的小说世界,便可以更为从容地理解王小波这样一位值得钦佩的作家,同时也能窥见他美学风格的一些秘密。

四、诞生于编程算法的“沙盘诗学”

长篇小说一直被视为一个小说家写作水准的高地,作为对完美小说有艺术追求的作家,王小波必然希望自己能留下可以传世的长篇作品。1991年,王小波的小说《黄金时代》获得第13届《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奖金为25万新台币。这一笔不菲的奖金为王小波1992年9月辞职专门从事写作提供了经济上的保证,客观上也就保证了王小波写作长篇的时间。但更应该注意到,这一个阶段,计算机和写作软件作为写作工具也对王小波的长篇写作起到了重要作用。

王小波在辞职前后给友人的信中,最关心的是他的286电脑。在1992年7月给朋友晓阳的信里,他说:“我这一台老PC/XT,用了六年换不下来,太惭愧,近来老想狠狠心,花几百块买个286主板换上,老婆又不同意,真是要命了。我自编软件又有进展,把一部分程序递归化,出现了很新奇的特征。等我换了286,就需要能写虚址方式的C语言了,不知晓阳能否找到?”(13)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47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从信中可以看到,他的写作软件开发已经有了新的进展,只是受制于硬件,他对朋友能用上Mac电脑表达了羡慕之情。同年9月辞职之后他在给晓阳的信中,又有大半的篇幅是在讨论计算机相关的问题,他向朋友宣布从1992年年初开始写长篇(应该是《寻找无双》),为了写长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先自己编了写长篇的专用软件,且兴奋地宣布已经能用了:“我用C编的软件已经用熟,并做出了各种写小说的工具,别人的软件已不用了。现在主要是写书赚钱。从今年初开始写长篇,首先做了写长篇的专用软件,现在基本调通,开始写了。”(14)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48、149、151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然后他在信中又说:“我打算换286,还是想用多于640K的内存。这就要有比现在的C更好的编程工具……我有个286用用就算行了。太好的东西我也使不出来。”(15)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48、149、151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0月份给晓阳的信中又说:“软件方面暂时没有问题了。只是286还没买,因为听说中国要加入关贸总协定,这类东西要掉价;有钱先买家具。无论如何,我是用不到486的,因为要286也不是为了追求高速度,主要是要解决内存问题。我现在软件写得出神入化,大概8088上能做到的一切,我都做到了。自己觉得该告一段落,去写小说了。”(16)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第148、149、151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这样的信件让人感到心酸,一个编程高手对于硬件的渴望溢于言表,而这一切他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他的写作软件能被更好地运行。一直到1993年3月,王小波终于入手一台286,他还跟他的这台新机器合影一张,可见对这台电脑的珍爱。

有了新电脑的帮助,王小波如虎添翼,在1993年7月14日终于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寻找无双》,他在这部长篇的序言中引用奥维德的诗说:“吾诗已成。无论大神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17)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325、327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言语中不无得意,充满了作品完成的喜悦。《革命时期的爱情》与《红拂夜奔》也应该完成于1993年。完成之后,王小波曾将这三部小说合编在一起命名为“怀疑三部曲”交付出版(未果),并为“怀疑三部曲”郑重其事地写了序言和后记。他在序言中写道:“这本书里包括了我近年来写的三部长篇小说。我写长篇小说是很不适合的,主要的原因在于记忆力方面的缺陷。我相信如果不能把已写出的每一根线索都记在心里,就不能写出好的结构,如果不能把写出的每一句话记在心里,就不能写出好的风格。对我来说,五万字以下的篇幅是最合适的。但是这样的篇幅不能表达复杂的题目。”(18)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325、327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这样的话应该也不是谦虚,而是对长篇小说写作的苛求。只要从事写作的人大概都能明白,长篇小说确实有它的难度,而诸多细节的调用确实要求作家有过人的记忆力,不然容易出纰漏。当然,王小波应该也有潜台词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幸好有计算机的帮助,克服了许多问题。

除了工具上的便捷之外,王小波也采用了写作技术上的处理,来避免记忆力方面的缺陷。也就是说,他采用了“沙盘诗学”的手法,不是按照时间的顺序推进情节,而是将整个故事打碎,然后一遍遍进行讲述,从而让每一个部分之间并没有建立强联系,而是弱联系,以此减轻记忆的负担。

那么问题来了,“沙盘诗学”这样一种创作思想,是因为王小波的心灵顿悟吗?到底是什么样的计算机思维在影响着他的创作,让他的小说风格与同时期的小说家完全不同呢?为了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还必须回到王小波的信件和作品中去寻找答案。在前文引用的信件中,有一句话很容易被忽略过去,那就是在1992年7月他写给朋友晓阳的信中,他说:“我自编软件又有进展,把一部分程序递归化,出现了很新奇的特征。”这里可看到其中有一个关键词:程序递归化。在1992年9月给晓阳的信中,他继续讨论递归算法:“递归论我没学过。我哥哥大概懂一些。我和你说的大概是计算机内的递归算法。我在美国读的书都是关于机器的。有关算法、数据结构等等,全在国内看的,也不知英文叫什么。在C语言里是指在一个函数(相当于其他语言的Subprocedure)内调用同一个函数。一般程序书里都能查到。”除此之外,在王小波外甥姚勇的回忆文章《我的舅舅》中,也出现了递归算法,具体包括:第一,王小波当时将《万寿寺》作为一个电子小说去尝试。姚勇这里所说的电子小说,应该不是现在所理解的小说电子版,而应该是包含多媒体信息的小说,所以才让姚勇负责小说的音乐部分。王小波在他的杂文《盖茨的紧身衣》里讨论过小说多媒体化的观点,在文中他重申了小说自身的品质,但说明他一直在关注和探索小说文本立体化的问题。第二,他给《万寿寺》画过插画,而且是用“递归算法”画出来的混沌图形。这些插图大概就像屏幕保护程序上面的图形一样,是按照一定的数学规律进行渲染。由此可见,王小波不但在编写写作软件时用了递归算法,也在画插图等其他方面也用了这种方法。

那么,究竟什么是递归?递归思想是计算机编程中的一种算法思维方式。在计算机科学中是指一种通过重复将问题分解为同类的子问题而解决问题的方法。计算机科学家尼克劳斯·维尔特如此描述递归:“递归的强大之处在于它允许用户用有限的语句描述无限的对象。”如果想要更好地理解这样一种算法思想,在此可以对它进行更具体的表述:1、递归是程序调用本身的编程技巧,即一个函数或过程定义调用本身的一种方法。2、递归是将复杂的大问题层层转化为一个规模比较小的问题来求解的策略。3、递归解题过程需要多次重复计算,但递归的优点在于能用有限的语句来定义对象的无限集合。4、使用递归算法必须有一个十分明确的递归结束条件,这就是递归出口。递归被执行会有“递推”和“回归”两个阶段,当还原到最本质的状态或获得最简单情况之后就会返回,即回归。

那么,基于递归算法等计算机思维而诞生的“沙盘诗学”手法,会在小说中如何体现呢?为了便于对应理解,现也将之编号进行陈述:1、分解。在面对一个整体的写作任务,递归的思维是将它分解为一个个小场景,类似一个个分线程进行运算。2、重复。为将一个重要的小说内核进行呈现,有必要对情景和情节进行重复书写,故事重复开始。3、求解。如果故事的内核并不清晰,则通过重复的运算让它逼近最优的解,为此会产生寻找模式,寻找记忆,或者寻找一个人。4、还原。为了让运算继续,为了找到答案,必须寻找最本源的设定,必须回到事物最本真的状态。或者说,回到童年和诗意之中。5、重置。故事和情节的每一次重写,都只调用自身进行赋值,给出不同的条件和设定。每一次运算的结果,都返回自身,并进行故事的抹除和重置。

可以说,因为“沙盘诗学”的存在,小说在王小波这里变成了一种装置艺术,而不再是扁平的信息输出。带着这样的理解再重新来阅读王小波的小说,我们就会有一种全新的视角。当然不是说将计算机或数学的思维带到文学创作中来,就能获得全新的风格。应该说王小波的家学渊源、文学资质、人生阅历让他具备迎接文与理两种思想的土壤,并且十分神奇地将二者融合了。作为中国第一代程序员,他将统计和编程中最拿手的算法策略应用到小说中,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在杂文《卡尔维诺与未来的一千年》中谈到卡尔维诺的文学观,认为卡尔维诺的作品中表达的是“小说艺术有无限种可能性”。(19)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第336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显然,王小波对探索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表现出特别的向往。我们将这样一种探索无限可能的小说艺术之梦与递归思想进行比对,就应该明白这样应用也属于一种必然的选择。当然,递归思想是计算机算法思维中的一种,理科思维对文科创作的影响应该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也不能强硬进行比对。文学创作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我们的推断完全可以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得到进一步验证,特别是王小波的三部长篇小说,因为它们的创作与王小波电脑技术的成熟几乎是同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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