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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与现实之间
——2017—2019年间“50后”作家长篇小说一瞥

2020-11-18谢尚发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现实作家文学

谢尚发

从2017年到2019年年初,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1)两年,或稍长一些时间,是“50后”作家的创作周期。因此有理由期待,2020年至2022年之间,“50后”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高峰将会再次到来。事实上,贾平凹、王安忆等人已经在2020年陆续推出了其长篇新作。“50后”作家纷纷推出长篇新作。贾平凹的《山本》(2018)、王安忆的《考工记》(2018)、张炜的《艾约堡秘史》(2018)、韩少功的《修改过程》(2018)、叶兆言的《刻骨铭心》(2018)、刘醒龙的《黄冈密卷》(2018)等,(2)这里所标注的时间为发表时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历史题材,且均为“近历史”,即民国至20世纪90年代差不多一百年间发生的事件,涉及国共两党关系、中原大战、南京沦陷等。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2017)、马原的《黄棠一家》(2017)、阿来的《云中记》(2019)、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2018)、陈应松的《森林沉默》(2019)、刘庆邦的《家长》(2019)、张柠的《三城记》(2019)、张平的《重新生活》(2018)等,(3)本文即以这14部长篇小说作为观察对象,因为其作者都是活跃在当下的文坛常青树,且在地域、年龄的分布上,均有差别,作为分析的样本,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则聚焦现实与当下,书写了反腐倡廉、汶川大地震、老龄化社会、环境保护等内容,几乎全是时代热点、社会问题的典型。不过,在这两类作品中,“历史”与“现实”并非是截然分开的,而是互为镜像。《艾约堡秘史》《黄冈密卷》在追溯历史的同时立足于现实,或者说是从现实延伸而开的历史书写;(4)评论者基本上都把《艾约堡秘史》《黄冈密卷》归入到现实题材的小说,但笔者更偏向于其中透露出的历史信息。相关评论可见谢友顺、高旭:《让人物在现实的裂变中站立起来——从〈艾约堡秘史〉看张炜的写作转型》,《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云中记》《修改过程》都属于新的、晚近的历史,同样也是牵连着许多人切身经历的现实。无论历史题材,还是现实题材,这些作品都无一例外地以宏大叙事的气势,雄心勃勃地试图以“史诗性”来完成对时代、社会和文学的致敬。对于作家们而言,历史和现实题材备受青睐,这与他们所追求的“史诗性”密切相关,也与他们所接受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有关。

一、在历史的重负中前行

尽管“代际划分”从一提出就遭受各种质疑,(5)相关论述见兴安、胡野秋:《90年代以来的文学事变——兼说“60后”、“70后”、“80后”作家的写作》,《文艺争鸣》2009年第12期;冯济平:《试论中国现代文学学者的代际划分》,《齐鲁学刊》2008年第1期;陈玉明、崔勋:《代际差异理论与代际价值观差异的研究评述》,《中国人力资源开发》2014年第13期。但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被归为群像,实有必然性。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深入骨髓,即便在80年代及以后,部分作家曾尝试过对此进行逃离,却又都在21世纪不约而同地回归到这条道路上来。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写出“垫棺之作”的迫切心情愈发强烈,宏大叙事再次被置于优先位置;在审美趣味上追求“史诗性”,也促成了他们对现实主义的回归,选择历史题材和现实题材也成为必然。在他们的观念里,“我们的时代主要是历史的时代。我们的一切思想,一切问题和对于问题的答复,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是从历史土壤中,在历史土壤上,发展起来的”。(6)〔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第503页,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这一句话曾高频率地出现在批评家们论述史诗性作品的文章中,见丁帆:《〈白鹿原〉评论的自我批判与修正——当代文学的“史诗性”问题的重释》,《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巧合也必然的是,丁帆正是“50后”作家的同时代人,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作为一代人所接受的影响。此外,正如论者所指出的:“最近40年的中国,可能是近代以来中国历史上社会最为稳定、经济发展最快、人们生活水平大幅提高的一个时期,也是近代180年来承平时期最长的一个阶段。而由于后发展国家的特点,中国的社会组织和结构形态与20世纪的美国和18世纪的法国相类,而前者,正是19世纪文学大师们描写的对象——那种大规模迁移变动甚至急剧震荡的历史生活,恰恰是‘史诗性’文学最善于刻画的场景。”(7)程光炜:《“认识你自己”:“史诗性”小说的切入口》,《文艺报》2017年10月20日。这是历史的魅惑所给予的美好许诺,也是“50后”作家绕不开的历史重负。所有这些,都在他们的作品中愈发明显起来。

直接对准近40年来的社会变迁与历史记忆的是韩少功的《修改过程》。小说以1977级大学生为摹写对象,以现实作为参考重述青春记忆,追索生活的来路与因缘,但当年的历史一旦以变形的方式呈现于文本中,反而给当事人带来诸多麻烦,从而产生无尽的修改过程,其间对历史现场的修复、补充、辩解,甚至重新剪辑、排列乃至于虚构,让原本就因记忆的差错而扑朔迷离的历史成为一堆任人评说的材料。“元小说”与“虚构历史”,或“作为一种叙事的历史”,混合在小说中,“拼贴出了当代中国的‘后革命’历史”。(8)车志远:《〈修改过程〉:探索重新打开历史的方式》,《小说评论》2019年第5期。对韩少功来说,通过重回、重构并重评过去40年的生活,把握当代历史和社会生活,在构成一代人的记忆镜像的同时,也提供了历史的丰富画卷。对“50后”作家而言,这段历史更是他们的成长史,是绕不开的记忆与生命的组成部分,这也体现在张炜的《艾约堡秘史》中。张炜把历史作为现实的因缘,或发生学意义上的开端,为现实寻根溯源的追求更为强烈。作为开端或起源,历史变成并不遥远的背景,却主宰着当下的现实,并与之构成奇妙的双螺旋结构。小说以艾约堡主人、狸金集团董事长淳于宝册为核心,涉及征地、拆迁、资本的罪恶、钱权交易、底层的抗争等时下较为突出的现实问题,挖掘“大变革时代新的人物以及人性的无限丰富性和复杂性”。(9)孟繁华:《什么是淳于宝册性格——评张炜的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但小说并未停留于此,而且在对现实的反思中透露着历史的讯息,追踪溯源的过程中那个被召唤出来的历史魅影,既是现代人的历史渊源,也是治疗“精神荒凉病”的良方。立足于现实,却指向历史,看似成长故事一转而为史诗性追求,可谓是《艾约堡秘史》的解读符码。与成长史相类似的历史叙事,是对父辈的书写。刘醒龙的《黄冈密卷》与《修改过程》《艾约堡秘史》的叙事策略是一致的,不同的是他让父辈的旗帜飘扬在当下,以此召唤出历史的魂魄,同样以“历史魅影”的方式,仰望父辈们所留下的精神遗产。小说走入历史并非是为了纯粹追溯历史,而是以一种“今非昔比”的心态喟叹父辈的伟岸来烛照子孙的孱弱,在历史的秘境中映射出现实的一些丑陋之处。与《修改过程》《艾约堡秘史》一样,《黄冈密卷》也同样在现实与历史的纠缠中构建往日岁月,把“革命历史遗产和现代社会发展的冲突和妥协,历史与现实错综在一起”,(10)祁春风、贺仲明:《现实书写的本土纵深与审美新境界——评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黄冈密卷〉》,《小说评论》2019年第4期。形成一个紧密的编织体,实现了对历史的借用与对现实的讽喻。

脱离现实境况,直接奔向历史深处,也是“50后”作家常采取的途径,其历史的阀域上限是民国时期。贾平凹的《山本》(11)似乎是为了向陈忠实的《白鹿原》致敬,贾平凹的《山本》有许多地方与之类似,且不说故事情节的设置、人物的塑造,即便是开头的第一句话,都颇为神似。见陈忠实:《白鹿原》,第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贾平凹:《山本》,《收获》2018长篇专号春季卷。两者基本上也都是套用了《百年孤独》的开首句式。与叶兆言的《刻骨铭心》尤为明显。《山本》以秦岭中的涡镇为演武场,以井宗秀从地方小人物一步步走向强大并最终灭亡的经历为主线,交叉着众多历史事件。此外,秦岭博物志、民间奇说异闻、陕南的商贸状况、地方的地理自然与风土人情等融为一炉,形成气势恢宏、绵密细致的风格。《山本》在末尾把一切杀戮争夺、阴谋诡计、生死怨恨、英雄小人等,连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全部归入秦岭的一粒尘埃,以齐物论的方式将之归于物的自然,显示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思想。诚如黑格尔所说:“一切真正原始的史诗对表现在伦理的家庭生活,战争与和平时期社会生活情况,乃至于需要,技艺,习俗和兴趣方面的民族精神,也就是一个民族在整个历史阶段的意识方式,都要描绘出一幅图画。”(12)〔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第122页,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就文本的内容而言,《山本》可谓是对此观点的完美回应。同样处理民国史中的重大事件,叶兆言在《刻骨铭心》中追求史诗性的方式与贾平凹显示出了一定的差异,却在写作方式上与《修改过程》颇为类似。小说甫一开始,叶兆言玩了一把后现代“作者自我暴露”的游戏,明确告诉读者他“正在写一部叫《刻骨铭心》的长篇”,是“一部反映南京市民生活的小说”。末了,在小说的结尾处以另一部小说《没有玻璃的花房》进一步自我暴露,解构历史的真实性——原来《刻骨铭心》中的“小说的真实人物”恰好是另外一部作品的“小说的虚构人物”,而由虚构人物叙述的真实故事,也变成最不牢靠的历史记忆,以至于小说宣称:“说什么也没用,反正就这么回事。有人就是喜欢瞎说,有人就是喜欢编造,你爱信不信”。(13)见叶兆言:《刻骨铭心》,《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4期。这可以看作是叶兆言的“小说家之言”,也可以看作是小说家理解的“历史的荒诞与虚构”,但其文本内部的“历史真实性”却足以令人“刻骨铭心”。小说以“南京沦陷”为历史背景,择取生活在南京的几个市民作为核心,上演了一幕幕历史的荒唐剧与个人的悲欢史,实现了“个人叙事和历史叙事交织融合,给读者提供了观察人性、观察历史、观察都市的多重视角。与此同时,小说通过详细的史料考证,在呈现历史格局的同时展现了民国时期社会风物、生活习惯、节庆民俗等诸多细节,构建了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南京都市形象”。(14)刘阳扬:《个人与历史的双重叙述——评叶兆言〈刻骨铭心〉》,《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6期。

王安忆的《考工记》围绕着一座祖传的老宅子展开,见证一个人的命运浮沉、荣辱得失,也见证历史的风云际会、天翻地覆。所谓“考工记”只不过是王安忆设置的一个由头,真正花在老宅子上的考工,少之又少,与《天香》中对刺绣描述的考究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很显然,王安忆并不愿意在器物上多做停留,而是以器物来串联历史,把其中的波诡云谲、跌宕起伏通过个人的细碎生活,一一呈现。为了应和这种“历史的传奇”,王安忆仍旧操着她温文尔雅、舒徐自如的笔调,但“平静的叙述语调与大历史呼之欲出的压迫感、颓败感构成了紧张、饱满的张力关系”。这样的笔调既是她一贯的风格,也是为了“刻意保持一种距离,从而能够更为从容地描述大历史的丰富表情,或者说,去深描大历史的某个不为人知的面孔”。(15)方岩:《历史的技艺与技艺的历史——读王安忆〈考工记〉》,《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1期。寄居于上海这座城市,就意味着寄居于上海这座城市的所有历史之中。王安忆越是深入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越是在历史的夹缝中把命运的牌面推向史诗性的高峰,于是一个人、一座城、一段大历史,构成了思想的三棱镜,折射出人生的悲欢起伏、微尘芥末。这正是王安忆给予史诗性以巨大的感慨的理由,毕竟,历史于个人,意味着强大力量的吞噬感与无奈感。

综观六位“50后”作家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可以看出他们写作的责任感,以及由此而来的努力和勤奋。不管是把历史理解为丰富复杂的历史事件、生存世相,还是要在讲述历史的途径上进行革新,甚至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迂回前进,他们都试图去揭开宏大历史所带来的启示,是凭吊历史,也是为现实提供借鉴。“史诗性题材”与“史诗性格局”成为他们书写的共同追求,在大历史与小人物的纠缠中去探究时代和民族的奥秘,毕竟,“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的精神是史诗的有实体性的起作用的根”。(16)〔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第114、123页,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二、时代、责任与现实的诱惑

对“50后”作家来说,文学责任感延及现实,甚至能以更宏观的角度把握重大社会、历史与时代的命题,达成其“史诗性”的追求。他们自然明白,“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有‘史诗’的价值和意义,历史的内涵固然十分重要,然而,作品所辐射出来的当下现实意义也是其‘史诗性’意义的一项重要的指标”。(17)丁帆:《〈白鹿原〉评论的自我批判与修正》,《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由此也不难看出,“50后”一代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其实都对“史诗性”情有独钟。这种追求已经在刘醒龙的《黄冈密卷》、张炜的《艾约堡秘史》以及韩少功的《修改过程》中有着明确的体现,淳于宝册甚至被解读为是“当代英雄”。(18)见贺绍俊:《一个“当代英雄”的自我救赎——评张炜的〈艾约堡秘史〉》,《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尽管对“当代”稍有争议,但贺绍俊仍然把论述的基调放在“现实主义”写作的路子上。敏感地回应时代的主题、社会的关切,并且给予史诗意义的审美性呈现,不仅实现文学的意义,还要实现思想的意义,这几乎是“50后”作家涉及现实题材的作品所呈现出的核心特征。

以悲悯之心关照社会事件,并在书写中彰显时代的主题与精神,是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阿来的《云中记》的特色。《天黑得很慢》取材于老龄化社会里广为人知又少有人关注的问题,尤其是小说一开头以极具挑战性的方式出现的各种医疗器材、神奇药品、推拿按摩等天花乱坠的广告宣讲,可谓是这个时代某些乱象的工笔写真。随即从一个乡下保姆的视角讲述了一个不服老、又不得不服老并最终罹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抓住他“老去”的过程来进行一种满怀着爱和悲悯的书写。当小说主人公自己在晚年忽然领悟到某种天启一样的宽容与慈悲之时,所有现实社会的困境、时代的病症,都会转为一种“史诗性”要素的累积,形成一种“宗教,家庭和社会等方面的精神意识中的民族实体(理想)”,(19)〔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第114、123页,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也让小说呈现出“某种被公认的年龄概念和智慧,那些晚期作品反映了一种特殊的成熟性,反应了一种经常按照对日常现实的奇迹般的转换而表达出来的新的和解精神与安宁”。(20)〔美〕爱德华·萨义德:《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第4页,阎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书写民族灾难,凭吊废墟遗址,把社会的巨大创伤浓缩在一个小人物的身上,并带着关切的目光洒遍悲痛的废墟,是阿来在《云中记》中构建“民族实体(理想)”的方法。小说直面汶川大地震,不避伤痛,叙述云中村的祭师在大地震后坚持重回村庄,安妥逝去的灵魂,并带去活着人们的问候的故事。阿来带着悲悯,从云端俯瞰这个灾难之地、废墟之地,用文学的方式给地震中的亡灵们唱了一首《安魂曲》,也“是一曲经历迷惘、悲怆、激越,复归宁静,空了的生命长歌”。(21)何平:《安魂,或卑微者的颂诗》,《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6期。在评论者看来,整个小说“充满了大小辩证、轻重相成的张力,人与物、天与地、鬼与神,都在云中村的废墟中交响对话,回荡其间的是作者巨大的悲悯情怀”。(22)季进:《安魂与抒情——读阿来的〈云中记〉》,《当代文坛》2020年第1期。阿来对现实的关怀呈现出一种浑厚的悲悯与爱,也被评论者归纳为诸多现实与历史的要素,呈现为“史诗性”的各个侧面:“神性、神迹、废墟、勇敢、放弃、承担、使命、回归、传统、现代性、颂歌、伟大、尊严、和解、失败者、人与自然、时代同行、创伤记忆、泪流满面、灵魂洗礼、心灵净化、大化天成、大爱无疆、生命的坚韧、人性的温暖和闪光、内心的晦暗照见了光芒、对生命和死者的再认识……”(23)何同彬:《圆满即匮乏——阿来〈云中记〉管窥》,《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6期。

与此二者不同,另外三部各具面貌的小说齐聚反腐题材,呈现出对时代主题的热切回应,对社会问题的强烈关怀。最早推出的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它延续着刘氏的幽默调侃风格,用一个乡下妇女被骗进城而无奈卖身,牵扯出诸多反腐大案,烛照出当下官场社会的颓败糜烂。好看的故事、热点的社会话题,使得这部小说在插科打诨中以讽刺揶揄荒唐、以淳朴无知映照机关算尽、以众生相还原众生相,从而“超越了对生活批判和人性批判的价值取向窠臼,而将时代权威进入日常生活所引发的民间道德逻辑的失效及其反抗,现代社会机制的被消费与被篡改,以及人的无处可逃和逃避无界的生活荒诞的历史新相,展现在身处其中而普遍不自知的‘中国儿女们’面前”。(24)金春平:《荒诞生活的虚构、复仇与反讽——评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当代文坛》2018年第3期。马原在《黄棠一家》中尽管用了“荒唐”的谐音“黄棠”,暗讽当下官场的某些腐败行为,却并未直接对准反腐的具体事件,而是努力去呈现新任区长一家的日常生活,通过细碎的人物行动回应现实热点事件,“由家庭发生的种种变故和内心起伏,折射时代与社会的变迁”。(25)曾于里:《〈黄棠一家〉:辞气浮躁,笔无藏锋》,《解放日报》2019年4月26日。社会问题意识更强、现实忧虑更深、涉及的生活面更广的是张平的《重新生活》。小说以延门市委书记魏宏刚为核心线索,以其贪污腐败为主要故事起点,用围绕着他身边的人来展开社会世相的铺陈:通过其外甥女绵绵的转学及在学校的学习生活与所见所闻揭露当下诸多教育乱象,通过其儿子丁丁的就医过程延及当下的医疗乱象,同时通过房地产商人刘恒甫及其暴力暴行来勾勒房地产市场的混乱。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张平不满足于对贪腐丑闻的披露,而是深入到人性、文化传统之中去追寻其产生的原因,于是就拥有了文化批判的效果,(26)见傅书华:《半为欣喜半为忧——读张平新作〈重新生活〉所想到的》,《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6期。达到国民性批判(27)见张丽军、范伊宁:《文化沉疴、国民性新批判与社会主义新文化建构——评张平长篇小说〈重新生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的目的。正因为这种社会面的广阔,使得《重新生活》立足于反腐题材,又延展了这一题材,呈现出巨大的张力,尤其是“关注腐败官员家属在反腐过程中的生命遭际和存在困境”,(28)吴义勤:《照亮被遗忘的角落——读张平长篇新作〈重新生活〉》,《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5期。也让“重新生活”在反腐题材之外获得了更深的“新启蒙”的文化意涵。(29)见李云雷:《新启蒙视野下对国民性的反思——读张平的〈重新生活〉》,《群言》2019年第5期。

当下的文坛已显示出一种“多栖文人”的新景象,在这种景象中去观察张柠的《三城记》颇为合适。《三城记》以上海、北京和广州作为叙述的对象,用主人公顾明笛的迁移足迹将其串联起来,揭示三个城市的城市性格与文化属性。严格来说,这部小说是不折不扣的成长小说,但也不可小觑其中所拥有的知识分子气与讽刺小说的面相。张柠在小说中“把整个时代经济和文化的变革转型这样一个大主题,加之于几个青年身上”,(30)陈晓明:《张柠长篇小说〈三城记〉:大空间里的小历史》,《文艺报》2019年3月1日。通过他们的成长表达对时代的关切、对社会的把握,因此小说“呈现出80后一代的生存与生活状态,并进而对青春叙事进行盘点”。(31)刘大先:《过剩的经验与过于理性的个体——〈三城记〉与后启蒙时代的精神成长问题》,《南方文坛》2019年第4期。广阔的当代中国“历史地理学”与深入知识分子精神内部的探索,张柠所提供的正是这样一种时代的关切。还应该提到的现实题材作品是陈应松的《森林沉默》与刘庆邦的《家长》。前者叙述的是底层民众被剥夺与被裹挟着前进的现实,但同时也是对自然力量的歌颂,对动植物的诗意书写,“把森林的静谧、老成、鬼魅、鲜活、自成一体与人类自以为是的好奇、冷眼、旁观、争斗、强取豪夺巧妙地结合在一个宏大的框架下细细把玩,舒缓的字里行间流淌着的则是作家卓尔不群的思考和丰赡高蹈的创造”。(32)周其伦:《诗意磅礴的〈森林沉默〉》,《文学报》2019年9月19日。后者聚焦当下乡村青少年的生存与成长,既展现现代性对乡民的掠夺,也展示了贫穷之家青少年们生存的艰难与社会大潮对他们无孔不入的影响。

从这些涉及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不难看到,“50后”作家们仍心怀忧思,以文学的良知去关注时代的病痛,以审美的方式提供作家对现实的沉思,为时代、社会留存历史,从而实现“史诗性”作品的生产。

三、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关于风格化及其他

“50后”作家仍然是当代文坛最为重要的力量,他们的写作贡献了相当的文学实绩。然而,伴随着赞扬而来的是诸多质疑声。以《山本》为例,批评者认为其“价值观虚无”“形式缺憾”,存在着“目的与手段之间出现的矛盾”“叙事在逻辑上也是断裂的”“感情描写的失败”等问题,“在形式上简直就是一部模仿、拼凑、重复的琐碎之作,是一部大杂烩式的小说文本”。(33)见鲁太光:《价值观的虚无与形式的缺憾——论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山本〉》,《文艺研究》2018年第12期;鲁太光、杨少伟等:《有山无本 一地鸡毛——关于贾平凹长篇小说〈山本〉的讨论》,《长江文艺评论》2018年第4期。而且“它在叙事模式和不少细节描写上还较多沿袭了贾平凹之前的作品,并映射出时代文学潮流的较大影响,缺乏足够的创新和自我突破”。(34)贺仲明:《思想的混乱与自我的复制——对〈山本〉文学价值的重新考量》,《南方文坛》2019年第2期。对《黄棠一家》的批评也尤为猛烈,认为“整部小说就像是在照抄新闻事件,没有多少想象力和洞察力;小说所要反映的种种问题,根本就没有超越一般的新闻时评,甚至新闻时评写得比它还有批评力度和深度;小说中也没有什么立得住的人物,他们更像是主题先行下的产物,围绕人物发生的故事,不过是为了填充小说家事先想好的主题”。(35)曾于里:《〈黄棠一家〉:辞气浮躁,笔无藏锋》,《解放日报》2019年4月26日。在写作之初,马原就意识到了“新闻串烧”(36)见马原:《这个世界变了》,《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2期。的危害,却仍旧选择如余华那样“正面强攻现实”。即便是《云中记》,在一片悲悯与安魂曲的赞声中,也有批评者把它称为是“圆满即匮乏”。(37)何同彬:《圆满即匮乏——阿来〈云中记〉管窥》,《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6期。这已经不仅仅是批评的吹毛求疵,而是反映了“50后”作家一代人所面临的窘境。

按照埃斯卡皮所描述的作家“创作生命力曲线图”来看,作家创作的高峰期峰值“平均临界年龄在40岁左右”。(38)〔法〕埃斯卡皮:《文学社会学》,第17-18页,于沛编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考虑到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需适当放宽限制,可以“把一代作家的年龄时段切分在60岁”。(39)程光炜:《从田野调查到开掘——对80年代文学史料问题的一点认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2期。即便如此,年过六旬的“50后”作家也已经进入到创作的“衰退期”,呈现出一系列的疲态与问题,也在情理之中。不可否认的是,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50后”作家几乎都形成了一整套辨识度极高的“个人化风格”,从语言、叙述、结构等外在形式,到人物、故事与思想等内在构成。追求个人风格的建立是每个作家梦寐以求的,但风格一经建立就意味着类型化的趋势愈加浓重,导致“审美疲劳”的产生——贾平凹笔下的神怪佛道、男女性事、奇闻怪谈,阿来青睐的川地藏族、土司祭师、古歌长调,王安忆一再书写的上海老弄堂、历史情愫中的小资情调、怀旧美学与沧桑诗学,刘震云迷恋的讲故事的说书人腔调、一如既往的调侃与幽默、荒诞不经的故事原理,叶兆言的秦淮南京、历史故事、民国影像,张炜的知识性主人公、融入野地的诗性追求、故事来源于50年代,韩少功的思辨型叙事、家国与民族的宏大格局、说不完的青春记忆,甚至是张柠写作的知识分子的机智与聪明,马原故意为之的“叙事圈套”,都给人太多“风格化”的标签,难以再获得新鲜的审美体验与思想教益。对于“50后”作家而言,“代表作年代”已经远去,后续努力的创作是在加强、增厚、扩展与再次确认其“个人风格”的典型性,最多只能归入“重要作品”的行列,“文学写作的疲惫感”将这些作品的质量带向荣誉的黑洞,即便如日中天也只能陷入数量的巨大堆积之中。闯荡文坛多年,“50后”作家深谙“修复”之道,也晓得在岁月的流逝中维护文学声誉的重要性,因此对他们来说,写作不仅仅是要“开辟”,更重要的在于对“代表作年代”的“坚持”与“守成”。这可以看作是“文学世代的风格化”,即以作品的连续性产出维持风格的传承,以风格的传承来推动作品的不断生产。

审美疲劳,或者说重复性书写,是“文学风格化”的结果,也是自我经验局限性所导致的“书写格局的窄化”的结果。“书写格局的窄化”不仅仅出于作者本身生活经验的局限,也出自其学识、才情与文学天赋的局限性,在已有题材的开拓上无法突破“文学经典”的魔咒,既包括文学史的经典作品带来的焦虑,也包括“代表作的焦虑”。“守成”既已成为修补、确证、完善、加强个人“文学风格化”的重要方法,那么在熟悉的区域安稳推进创作,也就成了他们必然的选择。这是原因之一。“50后”作家从80年代形成自己的“个人的文学风格”开始,福克纳、马尔克斯、卡夫卡等人的影响就融入到其文学血液之中,对所生活的世界苦心经营、事无巨细地展示,确认这一现实世界的文学化与文学世界的典型化,是他们所迷醉的志业。恰是这“生活世界”的事无巨细导致了自我重复甚至同代人的重复,这是原因之二。《山本》中不但出现了许多细节上对之前小说的借用,(40)如人的肿瘤与树瘤之间的转换,《古堡》中阴阳师就直接说出了类似的话。见贾平凹:《古堡》,《天狗》,第395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山本》自身也重复出现关于“狗撵兔子”的理论,见贾平凹:《山本》,第327、386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就连小说的整体构造都与《老生》等难以分辨,也与《白鹿原》等有着较为相似的文学面貌;《考工记》甚至可以说是《长恨歌》的再度翻版;《刻骨铭心》可以看作是长篇版的“夜泊秦淮系列”;《修改过程》与前几年出版的《日夜书》无论是在故事的选择、叙事的调性上,还是在从现实牵扯出历史的写作手法上,都并无太大差异;《云中记》与《尘埃落定》一脉相承,又类似于《机村史诗》;《黄棠一家》不但与此前出版的《纠缠》类同,也与余华的《第七天》颇为相似;《三城记》作为“多栖文人”的产品,与李陀的《无名指》和吴亮《朝霞》也出现了同代人式的雷同;作为同代人,刘震云、马原、张平同时选择“反腐题材”来书写现实,同样呈现出一种“现实的固定性”所导致的“文学的狭窄”。

一个作家的创作生涯是漫长的,会造成他们“巨大体量”的文学存在,这一方面表现在作品的数量巨大,另一方面则体现在他们转身的华丽,即不同的阶段创造出完全迥异风格的作品,或者在不同的领域进行伟大的开拓。但50年代生人所接受的教育、文学起步阶段所带来的影响以及此后“作家专业化”倾向的势头,都导致他们无法像歌德那样旁涉法学、政治学、文学、哲学、矿物学、植物学甚至是经济金融等多个领域,也无法像莎士比亚那样在足够漫长的创作生涯探索悲剧、喜剧、悲喜剧等不同的风格。一旦“文学存在的巨大体量”只能在数量上进行聚集的话,就会造成重复性、审美疲劳的出现。武断地确定他们再也无法创造文学生涯的新高峰,是不负责任的,但也有理由相信,他们很难再企及“代表作年代”的高度。当然,他们可能仍会继续引领当代文坛的热点,创造各种新的话题,不至于使他们的文学生涯显得落寞寂寥,只是这种“文学的疲态”也会愈加清楚。毕竟,“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属于“50后”作家最好的年代也许已经过去,属于他们的最好的年龄也已经过去,已经占据文学史稳固地位的他们,任何一次创作都会是对文学史的一种丰富,但因疲态的出现也同样会带来庞大的负担。文学史已经开始安排新一代人的入场,但是它不会忘记上一代人的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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