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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形象中文译介史
——回溯中国儿童文学之儿童形象嬗变

2020-11-18李雪伊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奇境赵元任译本

李雪伊

中国儿童文学和外国儿童文学之间向来都是“开放交流、双向互动的关系”。(1)王泉根:《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第128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纵观中国儿童文学史,自萌芽于五四,争鸣发展后转入短暂萧条期,再至锐意改革进入高质高产阶段,到现今儿童文学创作的新时代,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国外儿童文学作品的引进和翻译。外国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儿童形象经翻译进入中文语境,成为中文文学系统的组成部分,也和同时期中文原创儿童形象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世界儿童文学经典人物形象之一的爱丽丝,她的中译形象已历经近一个世纪的演化和变迁,不仅见证着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形象的发展,更作为中国儿童文学创作脉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和中国的儿童文学形象互为参照,彼此呼应。本文将探索爱丽丝形象的中文译介历史,回溯它的生成、演变和传播情况,以此对照考察中国原创儿童文学作品中儿童形象的发展之路,探寻翻译形象和原创形象之间的关联与影响。

爱丽丝形象出自英国作家路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创作于1865年的儿童奇幻小说《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AdventuresinWonderland,以下简称《爱丽丝》)。从跌落兔子洞进入奇幻世界,到揭露皇室权贵的纸牌身份,继而梦醒回到现实世界,故事中的爱丽丝经历了一系列成长变化。初入奇境的她向往温泉花园的美好,起初因遭遇挫折而迷失自我,一直试图找到“我是谁”的答案。其间历经奇境居民的冷漠嘲讽,最终实现初衷,到达花园,也反抗成功,找回自我。作为儿童文学作品,《爱丽丝》既无生硬说教,也不空谈道理,是儿童文学革新时代的代表作,(2)Victor Watson(ed.),The Cambridge Guide to Children’s Books in Englis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20.(文中引用为笔者译)天真可爱又富有主见的爱丽丝更被誉为革新时代最负盛名的经典形象。(3)Edith L Honig,Breaking the Angelic Image:Woman Power in Victorian Children’s Fantasy,New York,Westport 〔Connecticut〕and London:Greenwood Press,1988,p.76.(文中引用为笔者译)中国对此书的最早记载见于1916年12月的《欧美小说丛谈》,编译者孙毓修介绍了“大小说家”卡罗尔和他的童话故事。(4)韦苇:《支撑英国儿童文学黄金时代的一根柱石——卡洛尔和他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浙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1922年赵元任将《爱丽丝》译为《阿丽思漫游奇境记》,(5)〔英〕路易斯·加乐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赵元任译,上海,商务印出馆,1922/1947。第一次将爱丽丝的故事引入中文语境,创造了首个爱丽丝中译形象。

一、爱丽丝形象的首秀:呼应天使儿童形象

赵元任于译本扉页放置爱丽丝的插图,她身穿及膝百褶裙,背着双手,一头蓬松的长发,头微抬,注视前方,配合下方的中文译名“阿丽思”。赵元任开宗明义,将爱丽丝的中译形象与“美丽”和“勤思”的品质相连。他在序言中坦陈,担心自己的翻译会改变原著的样子,所以格外忠实原著,一字一句都有翻译。原著中爱丽丝和奇境居民的互动等故事情节被完整保留,人物对话中的双关语和文字游戏,也被他用白话文译得妙趣横生。如序言中特意强调的那样,赵元任有意识地使用了刘半农创造的“她”作为爱丽丝的人称代词,以此彰显她独立自主的人格。如篇章开头处,面对无对话无图画的书,爱丽丝强烈质疑“那样书要它干什么呢”,(6)〔英〕路易斯· 加乐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第1、60、115页,赵元任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1947。也还原了思想独立和主见鲜明的爱丽丝形象。与此同时,赵元任对于个别语气副词的处理减弱了原著中爱丽丝较为强势的一面。如故事第五章,原著中爱丽丝要求毛毛虫说明身份时是“庄重严肃地”(gravely),(7)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55,106.而译本中的爱丽丝却只是“摆着样子”,(8)〔英〕路易斯· 加乐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第1、60、115页,赵元任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1947。看起来少了几分认真,多了几分小孩子好强逞能的姿态,颇为可爱。又如文末章节爱丽丝和王后对峙的场景,原著中的她是“大声坚决地”(loudly and decidedly),(9)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55,106.而翻译过来的爱丽丝只是“很响很镇定”(10)〔英〕路易斯· 加乐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第1、60、115页,赵元任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1947。地说话,气势较原著有所减弱。语气词汇的翻译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原文爱丽丝的气势,但整体来看,赵元任较完整地复刻了原版人物形象,中译本的爱丽丝就如原著一样天真无邪、乐于冒险、富有主见。赵元任笔下的爱丽丝深受读者欢迎,译本曾几度售罄,周作人专门撰文赞赏译本,(11)周作人:《儿童文学小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141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郑振铎也评价此书是“一部无比的杰作”。(12)郑振铎编:《文学大纲》,第6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27/1998。爱丽丝的漫游故事更激发了沈从文和陈伯吹两位作家的写作灵感,先后以爱丽丝为主人公创作衍生小说。(13)沈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上海,新月书店,1928。陈伯吹:《阿丽思小姐》,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31/1981。爱丽丝的首个中译形象之所以受到欢迎,得益于当时中国儿童文学的方兴未艾。

1922年的中国发生着巨大变革,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促发新的文化思考,深刻影响社会对儿童的认知。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批判“儿童是父母所有品”,鲁迅于《狂人日记》中呼喊“救救孩子”,引领了发现儿童、认识儿童的思潮。儿童不再是缩小版的成人,而是在生理、心理、精神方面都具备不同特征的个体,他们的独立人格和社会地位得到进一步承认。强调儿童绝对服从长辈、压制儿童自我个性的传统观念,逐渐被“孩子本位”和“儿童崇拜”的新思潮所替代。(14)⑩ 王泉根:《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第22、36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儿童文学冲破了五四前的思想桎梏,开始以儿童为中心进行写作,其中尤以两派创作观点最突出。其中一派认为应完全理解和顺应儿童天性,一切均以符合儿童心理为出发点,赋予儿童充分的主动权和自由。他们崇拜未受污染、纯洁天真的童心,创作出天使儿童的形象。比如,冰心诗歌中的儿童模样将童心礼赞渲染到极致,叶圣陶早期创造的儿童形象“总是洋溢着活泼欢乐的童趣”,是“天真烂漫”的。⑩另一派深忧国家前途和国民性格形成,视儿童为民族的未来。既然儿童是改写未来命运的力量,那就应该向他们展示真实世界的悲哀,让他们通晓人间的苦难,以此鼓舞他们奋发。(15)郑振铎:《稻草人》序言,叶圣陶:《稻草人》,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23/1998。此派观点影响下的儿童文学形象多是苦孩子,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叶圣陶现实主义叙事倾向的作品《稻草人》和《花园外》等,作品毫无保留地展现了社会的残酷,展现了苦苦挣扎、可怜无助的儿童形象。

赵元任译笔下的爱丽丝美丽可爱,她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身为儿童的各种美好特质正是对传统儿童认知的彻底颠覆,她的形象顺应了当时儿童文学创作的大环境,为此书的翻译和引进创造了良好的契机。爱丽丝活泼可爱、天真善良且少有强势性格的形象,也是对天使儿童这一儿童形象的积极回应,爱丽丝首个中译形象充满童真和童趣,未呈现成长过程中的艰辛和困苦,也许这也是赵元任的创作初心,正如他自己所说,一切均以幽默和没有意思的意思化之了。(16)见〔英〕路易斯· 加乐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译者序第3-4页,赵元任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1947。

二、爱丽丝形象的缺席:难以匹配少年英雄形象

赵元任译本在1950年进行了第14次再版,这此后一直到1980年的30年间,中国既无新的《爱丽丝》译本面世,也无已有译本的重印发行。爱丽丝形象暂时消失于中文语境之中,她的缺席和这一时期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导向不无关系。

1950年的中国刚刚确立新的社会形态,经历了国家和民族危机的中国社会开始“通过儿童形象来建构自己的国族想象”。(17)黄晓蕾:《从国家叙事、儿童本位到汉语童心——略论中国儿童文学特质的嬗变》,《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2期。作为生长在新生社会主义国家的年轻一代,儿童被视为国家的未来与希望,肩负着继承国家事业的重担,所以社会有责任对儿童进行教育,使之成为合格的接班人。受此思潮影响,儿童文学创作转向“革命理想主义叙事”,(18)黄晓蕾:《从国家叙事、儿童本位到汉语童心——略论中国儿童文学特质的嬗变》,《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2期。作家多创作机智英勇、不惧斗争的少年英雄形象,以鼓舞和激励儿童成长。徐光耀笔下的冀中平原小英雄张嘎是最有名的形象之一。“嘎”字突出调皮和机灵,具有蛮野不驯、童性十足的特征,(19)见张永健编:《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史》,第272-273页,沈阳,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这虽和爱丽丝天生好奇、乐于冒险的儿童特点本质一致,但张嘎身处势不两立的敌我矛盾之中,面对着严肃的斗争,哪怕他孩子气十足,也不似爱丽丝那般天真单纯。比如,两个故事中都有利用花草编织头冠的情节。张嘎头顶草环是为了更安全地隐藏自己,以躲避对方的侦察视线,从而服务于传递情报的斗争需要;而想编雏菊花环的爱丽丝则纯粹为了好玩,并无责任担当可言。少年英雄儿童形象的流行也贯穿于“文革”时期,李心田创作的潘冬子就红极一时。和嫉恶如仇、面对敌人异常坚毅的潘冬子相比,爱丽丝漫游故事里的自我找寻和反抗权威具有童话般的浪漫特质,与真实的战斗场景相比太过虚渺,爱丽丝的性格也太过稚气,已然不再符合当时社会对儿童形象的期待。

1950—1980年的30年间,中国社会频繁发生政治运动,儿童文学创作以主流国家意志为导向,推崇胸怀理想、不畏艰险的少年英雄形象,拔高了儿童形象的立意与内涵。与之相比,天真烂漫的爱丽丝形象过于自我,过于单薄,无法匹配英雄少年的特质,也不能与当时的写作宗旨形成共鸣,爱丽丝形象译介活动的中断也在情理之中。

三、爱丽丝形象的重返:与真实少年形象的成长议题吻合

1981年3月,管绍淳和赵明菲翻译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出版,这是1950年后中国的第一个《爱丽丝》译本。译本由时任复旦大学教授的赵景深作序,并得到《读书》杂志推荐,(20)《读书》(1981年第7期,第114页)的短文介绍了管、赵合译本的出版。更于1989年入选由张美妮、浦漫汀主编的“世界童话名著文库”丛书第6卷,此部丛书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地区最重要的儿童文学译介出版项目,对日后大陆地区世界儿童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21)王泉根:《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第136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爱丽丝形象借由这个意义非凡的译本重返中文语境。整体来看,管、赵较为忠实地对原著做了全译,所呈现的爱丽丝中译形象和原文并无太大差异,但二人对一些细节的处理改动了原著爱丽丝形象的一些细微之处。

首先,爱丽丝善于思考的特征被反复加强,笔者举一例说明。原著里的爱丽丝时常会冒出一些可爱又稀奇古怪的主意,当她发现姐姐念的书很无趣,便开始思索要不要做雏菊花环,译者修改了此处原有的逻辑关系,表达效果加强了爱丽丝形象中乐于思考的一面:

原著:So she was considering in her own mind (as well as she could,for the hot day made her feel very sleepy and stupid),whether the pleasure of making a daisy-chain would be worth the trouble of getting up and picking the daisies…(22)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2,85,87,90,96,106,163.

译文:天热得她非常睏,甚至迷糊了,但是爱丽丝还是认真地盘算着,做一只雏菊花环的乐趣,能不能抵得上摘雏菊的麻烦呢?(23)〔英〕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奇遇记》,第5、60、62、64、71、109页,管绍淳、赵明菲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

原著的天气描写是爱丽丝思索时的附加信息,被放置在括号内作为补充内容,表明爱丽丝由于天气炎热昏昏欲睡,只是尽力想着的思考状态,可见这种思考的效率未必很高。而译者则去掉括号,将天气描写置于句首,率先对思索这一动作的发生环境进行说明,接着用连词“但是”进行转折,强调思考这一动作,这样的处理方式使不适合思考的天气和爱丽丝仍在思考的动作形成明显的对比,再用副词“认真地”描绘用心思考的状态,更加突出了爱丽丝在困乏环境下仍然执着于思考的形象。

其次,管、赵译本对部分词语进行弱化翻译,削弱了爱丽丝形象中的强势面向。如故事的第七章节,面对疯帽子、三月兔和睡鼠一再无礼粗鲁的言辞和质问,原著中的爱丽丝接连四次表现出强烈的应答态度,即“indignantly”(24)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2,85,87,90,96,106,163.(愤愤不平地)、“with some severity”(25)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2,85,87,90,96,106,163.(严厉地)、“wearily”(26)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2,85,87,90,96,106,163.(不胜其烦地)和“angrily”(27)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2,85,87,90,96,106,163.(生气地),译者对此的处理分别是无翻译、译为“板着脸”、(28)〔英〕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奇遇记》,第5、60、62、64、71、109页,管绍淳、赵明菲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译为“轻轻叹了一声”(29)〔英〕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奇遇记》,第5、60、62、64、71、109页,管绍淳、赵明菲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和译为“认真了”。(30)〔英〕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奇遇记》,第5、60、62、64、71、109页,管绍淳、赵明菲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其中“板着脸”和“轻轻叹了一声”是面部和动作写真,不如原著态度描写明朗准确,“认真了”也未能全部传达“生气地”这一原意,四个词的缓和处理,使爱丽丝的强势情绪打了折扣。又如,故事的后几个章节中,爱丽丝和象征皇权的王后对峙。爱丽丝由原著中“大声果决地”(loudly and decidedly)(31)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2,85,87,90,96,106,163.的陈词,变成译者笔下仅仅“大声”(32)〔英〕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奇遇记》,第5、60、62、64、71、109页,管绍淳、赵明菲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地说道,而她愤怒打断王后的描写也同样被弱化。

原著:“That proves his guilt,of course,” said the Queen:“so,off with—”

“It doesn’t prove anything of the sort!” said Alice. “Why,you don’t even know what they’re about!”(33)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2,85,87,90,96,106,163.

译文:“那就证明了他犯罪,”王后说。

爱丽丝却说:“这证明不了什么!啊,你们甚至不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呀!”(34)〔英〕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爱丽丝奇遇记》,第5、60、62、64、71、109页,管绍淳、赵明菲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

原文中“—”表示王后还有未说出口的话,根据前文很容易判断这里是她的口头禅“off with his head”,即王后又一次下了砍头令,尚未结束的话语直接转到下文爱丽丝的反驳,可以看出是爱丽丝直接打断了王后而发表自己的看法,是她对于王后毫无来由、随意下令的荒唐做法忍无可忍时的强势表达。译本则删除了王后未出口的半句话,爱丽丝接下来的反驳就略显平淡,没有展露强势情绪。

经过上述两方面调整的爱丽丝形象更加凸显了勤于动脑、性格温和的特点,她形象的回归和重塑呼应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儿童文学的突破性发展。改革开放后,中国的社会生活发生巨变,人们更加关注儿童的现实生活和心灵成长。成人开始站在儿童的立场进行思考,儿童文学创作也随之出现新变化。作家们将笔触对准儿童的琐碎日常,创作的儿童形象也日趋“生活化、世俗化”,(35)黄晓蕾:《从国家叙事、儿童本位到汉语童心——略论中国儿童文学特质的嬗变》,《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2期。这种较为真实的儿童形象来源于儿童生活的各个面向。常新港笔下的张石牙虽生来孤僻,但怀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面对执拗的父亲,他用生命践行了自己坚信的是非观与价值观。故事结局固然令人悲伤,但张石牙的形象传递出的儿童间真挚的情谊,提示儿童成长中代际沟通问题的重要性。曹文轩的作品同样关注成长议题,他创作的少男少女以乡村为背景,饱尝生活的艰辛、人情的冷暖,但他们通常是坚韧、挺拔、充满灵气的,(36)见张永健编:《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史》,第458-459页,沈阳,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最终总能通过困难的考验走向成熟。以常新港和曹文轩为代表的作家惯用略带忧伤的笔调描绘童年,其所创造的儿童形象诠释着成长中不可避免的痛苦。而以郑渊洁为代表的儿童文学作者则青睐用幽默、欢快,甚至搞怪的方式,呈现童年的美好。

1980年后,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从宏大的国族叙事转向儿童的日常生活,纯真天然的儿童模样成为儿童形象最普遍的特质,这一理念和天真可爱的爱丽丝形象吻合,为爱丽丝形象的重返提供了基础。管、赵重塑的爱丽丝中译形象虽并不涉及童年的艰辛,但爱丽丝成功反抗、找回自我的故事脉络隐喻了儿童的成长历程,符合原创作品共享成长主题的精神内核。译者强化爱丽丝勤动脑、好思考的特征,似与郑渊洁笔下皮皮鲁的奇思妙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二者徜徉在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想象世界,符合儿童擅长幻想的特性;而经过译者柔化处理的爱丽丝形象温暖有爱,少了强硬的对抗与冲突,凸显了童年时光的岁月静好。

四、爱丽丝形象的后续:迷失在多元儿童形象之中

爱丽丝形象重返中文语境后,《爱丽丝》的中文译本数量逐年增加,2001年后每年新增译本10个左右,2009年开始每年新增译本更超过20个。与此同时,译本形态发生了较大变化,全译本比例迅速下降,改译、编译、节译等译本出版量大幅度上升,迅速抢占中国童书市场,(37)笔者曾对爱丽丝译本的出版发行情况做了详尽调研,具体数据见李雪伊:《爱丽丝的华文之旅:儿童文学翻译中的译者角色研究》,香港浸会大学博士论文,2018。爱丽丝中译形象也随之变得多元。笔者调研时发现,大部分译本的影响力非常有限,销售一波之后就难以为继,甚至只在网络上留下了简单的出版信息,文本却无处可寻。经过信息统计和对比,笔者选取了一本热销的非全译本作为细读对象,这是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王琼改写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38)根据译本版权页提供的信息,该译本2009年首版后共进行了20次印刷,2014年印数超过14万册,在有公开记录的译本销售量里排名第一。据此推测此译本拥有较大读者群,具有较大的影响力。笔者发现,此译本和1981年的管、赵译本相似度很高,推测是在管、赵译本的基础上进行的改写,爱丽丝的形象细节有所改变。

首先,译者弱化了爱丽丝乐于思考的形象特征。在译本的第一、二章节,共有18处描述爱丽丝思考的表述被删减,比如,她考虑是否编织雏菊花环的想法,她关于别人称赞自己勇敢的幻想,虽然每处只有短短一两句话,但将这些全部删除也就削弱了其乐于思考的形象。同时,描写爱丽丝奇思妙想的部分也被大幅度缩减,共13处,笔者列举其中一处说明:

原著:“No,I’ve made up my mind about it:if I’m Mabel,I’ll stay down here! It’ll be no use their putting their heads down and saying,‘Come up again,dear!’ I shall only look up and say ‘Who am I then? Tell me that first,and then,if I like being that person,I’ll come up;if not,I’ll stay down here till I’m somebody else’—but,oh dear!” cried Alice…(39)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London:Macmillan Children’s Books,1865/2015,p.18-19.

译文:“不行!我拿定主意了,如果我真的变成了玛贝儿,我就一直待在这井下,哪怕有人来把我从这里救出去我也不去,除非我再变成别的什么人……可是,老天!”爱丽丝突然哭起来……(40)〔英〕刘易斯·卡洛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第19页,王琼改写,杭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9。

从原著可以看出,即使被困井下,爱丽丝也依旧沉浸在丰富多彩的想法之中,她非常喜欢在脑海中预演自己幻想的细节,此处就是关于她和救人者之间的假想对话。译者将这些描写做了大幅度缩减,使得爱丽丝的想法变得简单直白,没有任何层次变化,也没有过多细节可言,这和原著以及管、赵译本中热衷想象的爱丽丝形象正好相反。

其次,译者王琼对部分词语的弱化处理和管、赵译本一致,爱丽丝能言善辩、咄咄逼人的强势一面被弱化。

2000年后,人们对儿童的认知、对童年的理解愈加多样,儿童文学创作也进入百家争鸣、兼收并蓄的高速发展阶段,儿童文学形象变得更加多元。既有汤素兰和梅子涵创造的阳光明朗、充满童真童趣的少年儿童,也有杨红樱系列丛书中机灵搞怪、充满活力的顽童;既有周锐笔下率真坦然、幽默风趣的儿童形象,也有彭学军创作的即使遭遇挫折与创伤,内心却始终柔软善良的坚毅少年。儿童文学原创风潮虽一路高歌猛进,但很快就受到市场变化的冲击。受市场需求驱动,儿童文学创作出现争相模仿、快速复制的写作模式,即哪个作家哪一部作品畅销,就仿照其创作套路加以复刻。(41)方卫平、赵霞:《儿童文学的中国想象——新世纪儿童文学艺术发展论》,第35页,合肥,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就这导致创作出的儿童文学形象虽数量庞大,但其中一部分并无新意,翻来覆去仍是相同的几个类型。

在儿童文学形象百花齐放的时代,爱丽丝的形象似乎遭遇了十分尴尬的局面。一方面,儿童文学创作的开放姿态为爱丽丝形象的中译敞开大门。充实的从业力量和良好的受众群体也为其传播提供了良好的客观条件。另一方面,爱丽丝的中译形象进入了自我复制的循环模式,王琼改写本对管、赵译本的仿制,附庸于老旧译本的形象,并未和原创的多元形象发生实质连结,反而陷入了炮制文学形象的产业洪流之中。

结语

自1922年第一次被译介入中文语境,爱丽丝形象已在中国儿童文学界走过近一个世纪的历程。对比几个译本来看,译者比较在意她勤于思考、热衷想象的形象特点,不同时期的译本对此或加强或削弱,对于她在人际交往中较为强势的姿态,译者则一致将其弱化,呈现出较为温和的爱丽丝形象。虽然各个阶段生成的爱丽丝形象并无泾渭分明的差异,但每一次译介活动都蕴含了不同的意义和价值。五四时期,她的首秀充盈了天使儿童形象的力量,冲破了传统儿童观念的规约;1950年代开始,她缺席的30年印证着少年英雄形象的巨大号召力,以及儿童文学政治书写的强大力量;1980年代后,她的重返与真实少年儿童的成长相呼应,参与了中国儿童文学创作观念的又一次突破;踏入多元儿童形象共存的21世纪,她的中译形象虽层出不穷,但受形象复制模式影响,实现形象创新的动力有限,仍需继续探索突破之路。

爱丽丝形象的译介史也是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形象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宏大走向日常、从单一走向多元的历史侧影。经典形象爱丽丝见证了中国儿童文学创作流变中的挣扎与辉煌,也与中国儿童文学创作共同迎来了新时代的挑战。在市场化、产业化为主导的文化环境中,儿童文学形象创作和译作仍需不断开拓新领域,尽量做到质的多元,以此推动儿童文学原创与译介之间产生更加积极、更有意义的良性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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