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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巨变中的光荣与梦想
——读张炯的长篇小说《巨变:1949》

2020-11-18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巨变革命小说

刘 忠

历史往往就是这么神奇,有时几十年、上百年都平淡无奇,不能留下什么印迹,有时一年、一个时刻就有惊喜不断,能流播至今。1949年就是这样一个年份,在告别旧社会、旧时代的同时,迎来了新社会、新时代,堪称是历史长河中的“巨变”。张炯的《巨变:1949》(1)张炯:《巨变:1949》,《中国作家》2019年第9、10期。就是这样一部书写特殊年份、特定事件的长篇小说。“巨变”的不仅有大时代的风云际会与社会气象,也有个体命运和人生理想,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场“巨变”之于中华民族的意义与价值。

张炯是我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文学史家、评论家,数十年来致力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与中国文学研究,著述甚丰,在文艺实践论、文学史写作、文学批评等方面建树卓著。《巨变:1949》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在文艺理论写作之外的一次新尝试与新突破。此书历史讯息丰饶,并深入挖掘人性的复杂,是一部难得的佳作。

一、革命历史小说的新探索

正如克罗齐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当我们试图走近70多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解放战争时,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一些恢弘的历史事件,如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中原战役、大西南战役、大西北战役等,很少停留在某一个时间点或某一个地方。而作家们似乎关注面广一些,在文学作品的宏大叙事中,我们清楚了历史的框架和发展趋势;细部书写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枝叶。很显然,《巨变:1949》聚焦福漳厦一带,在书写范畴上属于后者。福漳厦三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蒋介石调集了大批精锐部队驻守此地。《巨变:1949》多线索、多层次地叙述了发生在这一地区的一系列战斗,大大丰富了解放战争的文学画卷。

战争是残酷的,历史是悲壮的。福漳厦战役是人民解放军在取得辽沈、淮海、平津和渡江战役胜利,相继解放东北、华北以及华东等广大地区之后,在沿海地区与国民党军队进行的一场有着重要战略意义的战役。这场战役不仅关系到福建全省的解放进程,也关系到全国解放的总体进程。《巨变:1949》聚焦于这一战役,分别从解放军挥师南下入闽、城市地下党领导的革命武装、闽东闽中闽西北的游击队三个维度切入,描绘了一幅宏阔的战争画卷,写出了时代的悲壮感。

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在司令员叶飞、政委韦国清的带领下,采取先断其陆海退路,后围歼攻击的策略:陆上,攻占福清、长乐,切断国民党军队的退路;海上,攻占连江、马尾,切断其海上退路。为了配合陆上战场,当地的民兵组织和游击队在村镇发起各种斗争活动,起到了策应进攻和瓦解国民党工事的作用。胜利岂止在战场,硝烟之外,统战与策反工作也在进行,当地望族王家的儿女之间不同的革命道路选择以及潜在斗争,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战事的走向。革命的洪流不仅涤荡着旧势力,也冲击着人们的心灵世界和思想观念,造成了家族成员人生走向的分歧。无论是对历史趋势的把握,还是对战争场面的描写,抑或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表现,《巨变:1949》释放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实现了对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新探索。

今天,硝烟已经散去,胜利的结果与原因一再为社会史、革命史、战争史,乃至文学史学者们反复诠释,有关话题也已成为定论。《巨变:1949》在国家、党派、战争、个体命运的细处寻绎,写出了巨变之于国家、时代与个体的多重意义,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来思考战争中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人道、人情和人性的因素。

如同一个国家的新生那样,一个人的新生同样充满了未知与魅力,值得小说家去追问与思索。《巨变:1949》不仅生成了在共和国成立前夕,福建中共地下组织领导的游击队、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与国民党退守部队进行艰苦斗争的跌宕曲折的故事,同时还原与再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其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十分丰富生动。小说中,章喆的成长之路诠释了时代大潮的浩荡之势,表现了个人信仰的笃诚与忠贞,以及由此产生的无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强大精神驱动力。在章喆身上,除了英雄主义,我们还看到了许多其他特质,如对爱情的憧憬、对亲情的牵挂、冒险精神中的某种鲁莽,这些合起来构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一个坚忍不拔的战士,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英雄人物。

与习常的革命历史小说不同,《巨变:1949》跳出了前方与后方、英雄与凡人的二元对立写作模式,不再一味地追求结构的宏大与人物形象的通体伟岸,而是采用多维度、多层次的观察和叙述视角,既有作家主体的经验记忆介入,也有个体生命的细微表达。时间轴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渡江解放南京、上海之后,即挥师南下入闽,与闽浙赣地区中共地下组织领导的人民武装相互配合;蒋介石则调集大批部队,构筑工事,负隅顽抗。空间轴上,解放军在福漳陆地、马尾厦门海上以及广大的城乡区域与国民党军队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人物谱系上,叶飞、梁军、章喆、黎玫、黎立勇、尤先等人的家国情怀,感人至深。由此,小说建构了一个交汇互融的三维坐标,绘制出一幅宏阔的战争画卷。在这个画卷上,作者探寻战争背后繁复交织的因素,追问战争的动因,呈现人的命运遭际,将“巨变”主题从战争层面掘进到反思战争与考量人性的层面,开创了革命战争小说的一种新写法。关于革命战争小说,洪子诚给出的界定是:“在限定的意识形态的规限中,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它主要讲述革命的起源的故事,讲述革命在经历了曲折的过程之后,如何最终走向胜利。”(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10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很显然,无论是写作视野、主题旨趣,还是表达方式、人物塑造,《巨变:1949》都把革命历史小说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在解放战争小说的整体图谱上开拓了福漳厦战役拼块,为当下乃至今后的历史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结构范式。

二、大历史与小历史的互动共生

历史是本真的历史,亦是叙述者的历史。历史的形成离不开个体的参与,历史小说的创作同样离不开作家主体的介入。创作行为本身就是按照一定方向与目标建构出来的,选择、想象、重构等行为不可避免。海登·怀特指出:“历史话语并不就是把某一形象或模式与某一外在现实相匹配,而是制造一个语言意象,一个话语的物,它甚至在把我们的注意力固定在假定的指涉物之上时,也在干扰我们对这个指涉物的认识。”(3)〔美〕海登·怀特:《形象描写逝去时代的性质:文学理论和历史书写》,陈永国译,《外国文学》2001年第6期。尽管我们一直把“信史”作为写作和研究的目标,但实际上绝对“还原历史”是不可能的。日常所说的历史只不过是“语言的建构,是诗意地或修辞地‘发明’出来的幽灵般的、非现实的客体,它只存在于书本中”。(4)〔美〕海登·怀特:《形象描写逝去时代的性质:文学理论和历史书写》,陈永国译,《外国文学》2001年第6期。作为一种文学样态,革命历史小说也要面对革命历史之“客体”与作家创作之“主体”的矛盾统一问题,这不仅涉及作家的革命史观、价值观与认识论,也考验着作家处理史料与史识、偶然性与必然性等关系的综合能力。

历史进程有必然性,也伴随偶然性,《巨变:1949》较好地处理了两者关系,既有解放战争进程的真实书写,也有个体命运的合理虚构,做到了大历史与小历史的共生,革命史与个人史的互动。与两军正面战场对垒的“宏观”相比,中共地下组织内部的斗争要“微小”得多。小说在这里触摸到历史深处的细小浪花,写出了革命进程中的某种荒诞、悲情与无奈,凸显了历史叙事的特殊价值。福州“城工部案”是闽浙赣中共地下组织内部斗争的残酷性和不可预知性的集中体现,蕴含着丰富的社会信息、史实价值和深刻的革命教训。为了保持队伍的纯洁性,避免更大的人员损失,闽浙赣区党委下令对福州城市工作部的可疑人员进行肃反,许多同志蒙冤牺牲,造成了不必要的内耗。今天,拂去历史的迷雾,我们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他们犹如一粒粒尘土,被卷入时代潮流,沉浮飘荡。《巨变:1949》没有回避这些问题,真实地写出了内部斗争的复杂和严酷,既没有妖魔化、猎奇化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也没有对此做简单化、无节制的处理,大打悲情牌,而是在历史趋势、时代环境和个体命运之间找到平衡,向曾经的英雄们致敬。因之,小说叙事获得了一种震撼读者的巨大力量。一个出色的小说家要能够书写这样两难的灰色地带,摆脱各种外在因素的束缚,融化已有的认知“硬块”,表现历史进程中的涡流。

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说:“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5)〔德〕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巨变:1949》的主人公章喆,是一位中学生,父亲当年参加红军,在战斗中失去联系,章喆跟随母亲在闽东深山里漂泊成长,形成了坚强的意志和品格;求学过程中,他接受进步思想影响,从编写地下革命刊物做起,经过参加和领导进步学生运动、游击队的一番历练,逐渐成长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小说在解放战争的大背景下,辅以福建方志史的纪实叙述,记叙了章喆在斗争中不断立下战功的过程,在解放厦门和金门战斗前夕,他被派遣深入敌后,担负劝降使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章喆个性鲜明,热情单纯,干练沉稳,真诚坚强,百折不饶,是小说着墨最多、最为立体的人物形象。

章喆之外,小说还书写了几十个人物形象,从国共两军的高级将领到普通民众,均有着墨,如解放军将领叶飞、梁军,国民党高级将领黎良勇、副官尤先,章喆的母亲王淑梅、女朋友黎玫,工人出身的游击队长朱大力,企业家郭宏山,教授黄春,中学教师钟樊,老红军缪武,红军烈属雷大妈……这些人物都各具特色和典型意义。他们的思想和行为的动机都来自历史潮流深处和各自的生活经历,负载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信息符码。即使是书写国民党将领,作者也没有将其脸谱化、简单化。作为国民党军中的高级将领,黎良勇有着辉煌的过去,在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中都有优秀表现,他杀敌英勇,治军严明,廉洁自律,反对吏治腐败,在思想信仰上,他矢志效忠于蒋介石。战役开始之后,他从福州经厦门再到金门,且战且退,始终没有接受解放军的劝降,退守金门后,他停下了脚步。历史就是这么无常,充满悖论与反讽。守卫金门之战中,他发挥了高超的指挥才能,取得了战斗胜利,第二天却遭到了解职。这样的悲剧结局,既符合人物性格发展逻辑,又具有历史的真实可信度。置于革命战争小说的谱系中看,这样的人物形象颇具代表性,有着较高的审美和认知价值。

“巨变”不仅发生在国家和民族革命进程上,也发生在家族、个人身上。革命来临前夕,同一家族中的人们因为信仰不同,在进步与保守、革命与亲情或爱情之间做出各自的选择,走上迥异的人生道路。小说中,乡绅地主王元凯也是一个有意味的人物形象。通过剥削和压迫,王家积累了丰厚的家产,过着优渥的生活。封建宗法制家族的专横与保守不仅摧毁了大女儿的人生,也殃及整个家族的未来。他的两个女婿,一个走向共产党,一个走向国民党,他本人的守旧腐朽思想也导致了家族的分裂和崩塌。

三、成长小说与作家主体记忆投射

《巨变:1949》是一部历史小说,在大时代中叙述个体的人生命运,在个体的人生命运中照见时代的多重影像,具有鲜明的史诗品格。同时,《巨变:1949》也是一部成长小说,主人公既是时代的推动者、参与者,也在时代大潮中历练、成长、成熟。借用尼采的说法,“要在你自己身上活出这个时代的矛盾”。在章喆的身上,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青年的热血、勇敢、笃诚和担当。

小说中,章喆在学生时代追随革命,追求上进,经历了一个成长、成熟过程。章喆是一代革命青年的代表,他的学习经历、爱情选择与革命生涯融会了太多因素,时代的、战争的、内部的、外部的、可知的、未知的、生活的、爱情的,这些章喆都要一一面对。经受考验,锤炼意志,革命大潮推动他一路前行,坚定的信仰让他不断获得动力,并为“巨变”的到来献出了宝贵生命。菲力浦·扬在谈到成长小说时曾说:“一切伟大的主题,都是天真遇上经验,讲述天真的人怎样走到外面的世界,怎样遇见与天真完全不同的东西,怎样受挫,怎样生长。”在菲力浦·扬看来,文学史上的很多经典都是描述一个天真遇上经验的故事,“所谓成长,就是获得经验,与原来的innocent东西说再见”。(6)〔美〕菲力浦·扬:《欧涅斯·海明威》,威廉·范·俄康纳编:《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张爱玲等译,第23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章喆的成长是在战争中完成的,内部和外部的各种阻力却让他的信仰更加坚定,心胸更加开阔,行动更加果敢。小说中,章喆青春活泼,有浩茫心事,有甜蜜爱情,有坚毅的革命追求,在告别“天真”的同时,走进更加广阔的天地。由此,小说获得叙事动力,使得情节更加跌宕起伏,“巨变”的寓意更加深入。

从近年的成长小说来看,章喆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他的身上蕴含着青春的朝气、革命的光芒与勇于牺牲的精神。循着他的成长之路,读者可以感知共和国诞生的不易,重温一代青年的澎湃理想,学习他们的坚毅和忠诚,缅怀他们的付出与牺牲。这部小说也鞭策当代青年珍惜当下生活,努力学习工作。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犹可追。

张炯早年参加革命,曾在中共福州城工部工作,历任闽浙赣人民游击队支队政治委员、解放军第十兵团司令部干事等职。《巨变:1949》中,作者有着信史的自觉追求,人物形象和情节结构大都有生活原型,有的人物只是名字做了稍许改动,情节做了一些丰富与加工。这种带有“非虚构”性质的写作不仅让一段难忘的历史复活在字里行间,也让许多军人、游击队员、中共地下组织成员、教师、青年、工人等人物立体起来,在宏大叙事的舞台上演绎不同的人生乐章。为福漳厦地区解放而牺牲的烈士们的英勇事迹经过作者的记忆投射和艺术想象,走入当下的文学场域,与现实生活形成对话与互动,拓展着人们对历史的认知。这种流动着伦理学真诚的“非虚构”叙事让小说有力量,也有温度。正如李敬泽指出的那样:“文学的整体品质,不仅取决于作家们的艺术才能,也取决于一个时代作家的行动能力,取决于他们自身有没有一种主动精神甚至冒险精神,去积极地认识、体验和探索世界。想象力的匮乏,原因之一是对世界所知太少。”(7)转引自乐梦融:《吁请作家远离“二手”生活》,《新民晚报》2010年10月27日。李建军也说道:“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必须包含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内容的情节事象,注入丰富的社会、历史和道德内涵。”一定意义上,小说“当从道德情感和伦理行为方面积极地影响读者的人生哲学”。(8)转引自王陌尘:《缺乏理想的现实主义是毫无意义的》,《中华读书报》2015年3月4日。事实上,文学作品不可能长时间架空道德,悬置社会功能,介入现实、对话人生是文学的应有之义。文学的力量、热度与温度来自作家的高远旨趣、经验记忆、表达艺术和丰富的想象力。经过思想的浸润与想象力的激活,经验记忆就不再是为了编织一个故事,成就一段传奇,而是在作家主体精神、艺术表现与想象力的助力下提供更多意义的行为。在这方面,《巨变:1949》没有停步于经验记忆,而是把主体记忆放在时代的大环境中考量,在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上进行升华与对接,表现“巨变”的多重魅力与深远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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