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之马（组诗）

易清华

挖土人

他走在一条大道上

肩上的铁器锋利

削下一片一片阳光

他走到大道尽头

换上一条小道，然后

走在没有路的路上

而我走着走着走进的

是一个土坑

经过几座荒坟

那条小路在杂树林左右迂回

我骑着单车，四周寂然

铃声惊动

杂草间几朵苍白的小花

不敢在一块断碑前逗留

生怕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穿过这里，不远处就有村落

隐隐传来狗吠

含黛村的燕子

两只黑色的小鸟

停在电线上，如此庄严

翻出胸脯上细碎的白羽

好像无法破译的电波

这是初来乍到的燕子

发给人间的消息

在它们的脚底下

不再有欢呼雀跃的

脏孩子

窗外观鸟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

我就知道它是什么鸟

它没有鸣叫

但我熟知它的声音

还有它的血缘，社会关系

一些习性，以及巢的格局和构建

感谢博物学

停在窗外绿树枝上的

那只鸟，并不知道

我在观察它，就像我不知道

在无从感知的地方，有一双眼睛

在盯着我，并在没开口之前

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每当想到，我要写下的诗句

可能早已或者正在被别人写出

便惶恐不安

一起未遂案件

散发着铁锈和青草的气息

那人像一盏微弱的马灯

从广场雕塑的一点钟方向

走出，在那世纪沙漏

分流出的一个瞬间

他随手抓起一把湿漉漉的蛛网

蒙在了脸上

一个在城里万念俱灰的

善良的乡下人

后来大家知道，仓促间

他从腰里掏出的刀子

其实是故乡山谷间的一抹白云

我终于看见

尘世中的一把凶器

在流泪

在小镇

在一个有椭圆建筑的

小镇后面

你的背影就像

一扇虚幻的门

在草色的掩映下

时开时合

可以打开和关上

这个小镇上存在的一切

同时又超然于一切之外

在它超凡的开合声中

所有发誓长存的事物

稍纵即逝

雨后蚯蚓

世界上最悲伤的声音

是雨后蚯蚓无声的哭泣

它们从冒着水汽的地皮钻出

在明晃晃的阳光下

黝黑的身躯渐渐变为赭红

活着的，仿佛只有一道影子

放学路上一个少年

学着它们用全身的皮肤呼吸

长时间紧闭嘴唇，勒住鼻孔

直到一次次窒息

在少年的腹部

全身唯一白皙的地方

呈现出一小道赭色的瘢痕

而一个雨后的梦中，一个中年人

终于将自己修炼成了一条蚯蚓

有关失踪

在公园的西南角

一个戴着草帽的老人在挖土

脚下出现一个小土坑

他用的不是锄头

而是自己的十根手指

开始时还算顺利

后来坚硬的土层让他的手指弯曲

我观察了好久

然后走出公园

在一面废弃的围墙上

我看到一则寻人启事

“爸爸，回家吧。”

异常之马

你带我来到那个月光下的练马场

微暗的三角地带

你递给我一条黑色紧身马裤

我咬着牙套上

你给我戴上一顶白色头盔

却不给我穿上防护背心

你最后牵来一匹没有颜色的马

跑起来没有声音

两个老人

像往常一样，他们赶在天黑之前

把一切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各自闷声不响地坐在门槛的两侧

门槛是桑木的，磨得发光

呈现出大理石冰冷的花纹

此时的黑暗就像一只粗瓷碗

在时间圆桌的边缘

咕咚一声滚落

他们沉浸在碗状的黑暗中

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和表情

就那样坐着，一声不吭

他照样拿出竹制老旱烟枪

这个跟随了他几十年的宝贝

在往烟锅中加了烟丝后

呆望着风声里摇曳的庄稼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

斜过身子替他点燃烟锅

他猛地叭嗒一口

烟锅顿时闪出一颗火星

而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凭空伸出双臂

上面鼓突的青筋是刻度

像是要试探眼前的黑暗有多深

突然猛地蹿出来一条野狗

这个秩序的破坏者长着一副獠牙

咬了一下她的衣襟

他倏地扫出一脚

把它赶进黑暗的深处

一切随着一声狗吠归于沉寂

夜色中已生出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