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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杏子,红石榴

2020-11-18林春莉

山东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三婶明子英俊

林春莉

小荷好像知道什么是“死”了。死就是没有了,她没有奶奶了。她躺在奶奶睡过的床上,枕头上还有奶奶头发的气味。烟火的气味,年代久远的气味,她哭了。

小荷穿着奶奶纳的鞋底,绣的鞋面,像是奶奶摊开了手掌,托着她走路。她真替奶奶疼,裹紧了被子,又哭了一回。

婶子扬起铁锨来,扬言要把小荷拍死在石榴树下,给石榴上肥。小荷是真怕了,但是她竟走向前一步,她一向前,婶子就后退了一步。咦,这个黄毛丫头。

从这个院子里滚出去!婶子朝奶奶吼。奶奶没有一句话,她低着头剥蒜,蒜真小,奶奶捏着,奶奶掰开,奶奶一层一层剥掉皮。蒜上有疤,黑的,跟奶奶的手一个色,奶奶把疤抠掉了。奶奶的指甲又硬又黄,还有一道道隆起的纹,奶奶用它择菜叶、搓麻绳、穿针引线、给小荷撕开糖纸、挠痒痒、揩鼻涕、梳辫子,现在它是大蒜味的。

在奶奶裂了缝布了尘的小饭桌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蓝边粗瓷碗、一个小钢碗还有一对描着粉桃花的浅口盘子。蓝边粗瓷碗是奶奶的,里面盛玉米糊糊粥和刀削面片。奶奶的牙都掉光了,剩下的四颗牙像黄石柱一样细细长长杵在那儿。小钢碗是从一个旧饭缸子上取下来的,那是一种三层的饭缸,上面一层是个碗,也就是桌子上摆的那只,中间是浅口的圆柱盘,下面是个大圆体带把粗缸子,盘和缸子都寻不着了,留下来的碗是小荷的。小荷淘,总是打翻饭碗,掉在地上的饭可以喂给阿黄,碎了的碗阿黄可不吃,于是这碰不碎打不破的小钢碗就是小荷的专用饭碗了。奶奶说:“瓷碗铁碗金饭碗,比不上我家小钢碗。”钢要比金银珠宝洋气多了,奶奶希望小荷成为一个洋气的钢饭碗姑娘。粉桃花盘子里的菜也不过就那么几样:豆芽烩粉丝、小葱拌豆腐、鸡蛋煎豉豆、猪油小白菜、平菇炒西芹,没有肉。奶奶极少买肉的,卖肉的良叔论辈分叫奶奶大婶子,总要多给几两再送些剔拣下来的肥杂。奶奶觉得面子真大,拎着肉拄着玉米秆拐一路笑眯眯回来。小荷一听门闩响动,跑上去迎,奶奶望一眼水台上洗好的韭菜,扬了扬手里的肉,今天管够儿!

那通常是三婶回娘家的时候。三婶生了个儿子,大小荷五个月。三婶跟三叔是在砖厂好上的,挺着大肚子结的婚,婚前小荷的爷爷就死了,只给家里留下一间新房。新房给小荷的爸妈结婚用,再也没有多余的钱再盖,新房欠下的债还有一屁股,为了还债,小荷的爸妈在小荷四岁的时候就去上海打工了。三婶一家就只能和奶奶挤在一个院子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三婶一定要让人在这样没办法的事里想出什么办法来。

大小荷五个月的明子就成了小荷的哥哥,但三婶不让明子跟小荷玩。三婶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哧啦在地上划一道。本就不大的院子,能留给小荷的地方就更少了。

吃老不死的,喝老不死的,有本事生个带把儿的。你们高墙大瓦享清福,欺负我苦命的小狗窝,还要留这么个小东西在我这碍眼。

小狗窝,三婶管自己住的地儿叫小狗窝,那不是骂自己是狗么?小荷不吱声,默默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在她小小的年纪里已经因为三婶装下了一些疑惑。

骂给小荷爸妈听的。三婶真傻,小荷的爸妈在上海呢,几千里路,哪听得见她骂。奶奶耳朵早聋了,也听不到。明子听得到,明子蹲在石榴树底下,将他赢来的玻璃珠一颗颗往杏树这边扔,“嗖”飞过那道用尽了力气划出来的线,啪一声落在杏树底下,明子再跑过去捡回来,孩子的时间总也用不完,每天明子就以此为乐子。小荷在杏树底下呢,一颗玻璃球也没打着她,都落在她脚边了。扔得真不准。

奶奶剁碎了肉,切了韭菜,一红一绿,真好看。案板上就是小荷的馋,奶奶把一红一绿拌到一块去,倒点香油,撒点盐、花椒粉、葱花末。哎呀!真美味。

奶奶包饺子,小荷也包饺子。奶奶用馅铲子挑一朵馅,小荷用馅铲子铲一坨馅。奶奶看见了,就吼,哎哟!快把你卖给杀猪的!小荷拨下来一点,把那擀得圆薄的皮一对,两头往里一斗,一皱皮,一捏实,耳朵一样的一个大胀肚饺子,真带劲儿。奶奶包的呢,小巧玲珑,是个猫耳朵,一道道褶,很漂亮。数一数,三十个,奶奶吃二十个,小荷吃十个。

灶屋里的水,咕嘟嘟开了,顶着铁锅盖,一浮一浮的。扑棱棱,一群小白鹅下了水。坐在院子里,吹着晚风,等。奶奶的蒲扇扇过来扇过去,蚊子嗡嗡地被赶到这一边又被赶到那一边,休想碰小荷一根指头。约摸过了一会儿,奶奶的手扇得酸了,起身添一次水,再等第二次咕噜咕噜,饺子熟了。小荷跑到屋里去拿蓝边粗瓷碗和小钢碗还有一小碟石臼捣的蒜泥。锅盖一掀,捞上一笊篱,放进蓝边粗瓷碗里,再捞一笊篱放进小钢碗里。一数,咦,咋俺的碗里是15个哩。奶奶说,快吃快吃,吃了这碗,就赶上明子高了。小荷就夹起一个,吹一吹,咬一口,烫得一哆嗦,再吹一吹,小口咬一下,真美味啊。

当然,三十个饺子,奶奶只吃十个,小荷吃六个,顶多吃七个,剩下十三个总是留下来的。早上明子从他外婆家回来得很早,三婶不做早饭就要去砖厂赶工,总会打发明子到奶奶屋里。奶奶在黑瓷盆里挖一小勺奶油白的猪油膏,放进早已在火上干热的锅底,猪油膏慢慢化了,油热了,噼噼啪啪溅着小油星。奶奶把扣在桃花盘子里的十三个饺子倒进锅里,煎得黄澄澄的,一个个小金元宝一样,光亮夺目,铲进桃花盘里,成了三婶和明子都满意的早餐。小荷也满意,可是小荷只能等着奶奶再倒一舀子水在锅里,下一把挂面。

奶奶从桃花盘里夹三个金元宝放进小荷的钢碗里,明子不讲话,只闷头吃。吃了两个,明子问:奶奶,我想吃挂面。我在姥姥家吃了饺子了。

真吃挂面?

嗯,吃挂面。

八个金元宝填满了小荷的钢碗。

钢碗一下又空了,八个金元宝进了青边粗瓷碗。

奶奶,我也吃挂面。

奶奶牙掉光了,煎得饺子硌得牙花痒,你吃。

三婶过来了,一个金元宝进了肚。

嗯,还是猪肉香,羊肉膻啊。

又一个金元宝进了三婶的肚子。

明子,你不吃啊,那挂面有啥喝头,喝了挂面好攒一泡尿是不是?咋吃你姥姥家的不知道省下嘴。

小荷,你奶奶真疼你,猪肉馅饺子怎么也没能把你喂肥了。

说话间,小荷的钢碗空了。

空了,挂面也熟了。三婶把手里的碗递过去,奶奶给三婶挑了两大筷子面。给明子夹一筷子,给小荷捞一筷子,奶奶的碗里只有面汤了。面汤泡锅饼就咸菜,锅饼真硬,咸菜真咸。

小荷想,明子真可怜,有这么一个妈。

小荷又想,自己也怪可怜,没有一个妈。

不是没有妈,是没有一个实在的,天天能见着的妈。

可是爸妈怎么还不来信啊?都走了那么久了,怎么也不写信给小荷。

小荷的妈和爸在杏树刚冒花骨朵的时候走了。去了上海,能赚钱的大城市。人走了家就不能称之为家了,只能叫房子,房子不大,有个小院子。院子南墙边有个秋千,秋千是爸爸专门为小荷搭的,那上面有小荷诸多的梦。

梦里有爸爸,站在小荷身后,两只手握在秋千绳上,一推,就把小荷推上了天。摸得到树叶、风和云彩。

爸,上海在哪里?

上海在南边。

那就往南边飞。

好,往南边飞。

爸爸带来了很多新鲜玩意儿,火车、飞机、轮船。它们在地上、天上、水上连接着一条路,这一条路通往上海。小荷的爸爸妈妈是坐火车去的,他们带着新翻晒的被褥一路南下,朝着生活那点明明灭灭的希望,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白昼黑夜交替着,像蚕吃桑叶,使爸爸妈妈单薄消瘦了。

爸爸,火车上怎么屙尿?

有一个小房间,一个白色的掏空了的椅子,坐在上面,一点也不费力气,火车哐当哐当,摇啊摇。舒舒服服一通,有个按钮,一按,哗啦,就干干净净了。

是机器人椅子把脏东西都喝掉吃掉了吗?

对,像一条长蛇,很长很长的肚子,肚子里有好多这样的小房间,像你的胃。

小荷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挺有意思。

爸爸,我不是长蛇没有机器人房间,所以你不能在我的胃里屙尿。

爸爸笑得直不起腰来,呼啦,把秋千远远地荡出去。

呜呼!

爸爸的脚下堆满了行李,他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扭了扭僵麻的脚腕。

车窗外的风景在换,妈妈望着这风景的眼皮已经沉重了,樱花粉的碎花棉袄里还藏着小荷一根金黄色柔软的头发。而小荷投在怀里蹭来蹭去的热乎已经凉了,泪痕也干掉了。

黄毛丫头,妈妈常这么叫小荷。

小荷也这么叫阿黄。阿黄是一只黄色狸猫,很胖很老的一只懒猫,是奶奶养的。阿黄呼呼噜噜睡觉,比爸爸打呼的声还响。

把小荷也带上吧,妈妈。

妈妈是要去给小荷看看那个地方好不好玩,有没有毛猴。要是个很好的地方就来接小荷。

还要接上奶奶,我们一起住,住在一起。

好,住在一起。

妈妈的手攥着小荷的头发,用手指捋成三缕,编成麻花。编完一边,再编另一边。

辫子编好了,扎上两朵绒花。

真俊!

上海到了,车缓缓地停了。疲惫不堪的人仿佛并不急着从车上下来,对那拥挤的、脏乱的座位还有那么些留恋。爸爸身上挂满了行李,而妈妈把馔埔一条街都带在身上了——王胖子芝麻酥饼、大鏊子煎饼、麸米酱豆子、咸菜疙瘩还有腌香椿芽。奶奶把能塞的地都给塞满了。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不比在馔埔街坊四邻有照应,听说大城市里问个路都是要花钱的。没有比上海更大的城市了,小荷想。

那是什么地方呢,小荷想,问个路都是要花钱的。小荷没有钱可是小荷却常常问路。奶奶上了年纪腿脚不吃劲儿,有时候哪家红白事要去随礼,往往是派了小荷去的。红事随喜礼小荷总是抢着去,礼送到新家最好。镇上年轻人的房子都要气派些的,在儿子十四五六的时候家里就给相中一块地,先打好地基围好院墙,在里面种菜养鸡早早就利用起这份给儿女留的好来,慢慢攒钱,一点点建,按着年头上最时兴的样子,高墙厚瓦宽门大院建起来,儿子就该领媳妇回来了。镇上的房子就开始像水纹一样一圈圈往外扩,镇中央的是老房子,往外一圈一圈围着新房子,像是烙煎饼一样,一圈一圈将鏊子一样的镇糊抹成了心老外嫩的一张饼。小荷特别喜欢走得远一些去看新房子,新房子里什么都是大个儿的,都是新的,喜庆的门一推开,就是迷人的新世界。

去新房通常是巴问着路去的,因为是要到一个美丽的地方看新鲜的景,所以一开口说话都是甜的。爷爷,三顺叔叔的新房是哪间?

东头那个绿铁门,贴喜字儿那个,数他们家那门口抹得亮堂,下雨冲一条街也湿不了他们家院子。啧啧,都忙着呢。

三顺的爹娘都在院子里忙,哪里都是用心拾掇过的,连院里的紫薇树,紫薇底下的那畦韭菜都要比往日里鲜亮些,紫得亮汪汪,绿的也亮汪汪。来了人,哪怕是个孩子,也撂下手中的活儿,郑重以待,在那衣服上蹭两下手忙迎进门,一脸春风一脸福。先问家里的奶奶身体好不好,再问爸妈可来过信没有,还问小荷早上可吃过饭了。小荷把兜里捂了一路的红包递上去,从他们的手里接过喜糖喜烟喜饼,道谢,回去的一路从嘴里到心里就更甜了,心情也明媚得像春日里灿烂的花。

白事的丧礼,是奶奶不愿意去送,所以就派小荷完成任务。棺材里躺着的人和奶奶差不多年纪,一起到田里捡过麦穗,一起拉过家常,这些人吃过她种的菜,尝过她院里的杏。这一会儿,就要隔着棺材,连看也不给看了。奶奶说,小荷,你去翠翠她奶奶家把这刀纸送去。我今天关节疼得动弹不了,肯定得变天下雨了,我去不成了。几步远的路,小荷磨磨溜溜贴着墙根踢着石子走。哭声总是此起彼伏地钻进小荷的耳朵里,门口的柳枝松枝绑着长长的黄带子飘啊飘啊,进进出出的人披麻戴孝,院子里乱糟糟的,锅碗瓢盆,青布黄纸、翻飞麦秸灰还有挂着泪痕的脸,都乱糟糟的。翠翠的爷爷坐在黑色的大水缸旁边像坐了几个世纪一样,看着真难受啊,说不出来的一种难受,但是小荷多少懂得这种难受。阿黄死了小荷肯定也会这么难受,那奶奶呢,奶奶死了,即使是到了天堂过更好的生活去了也不能让小荷不难受,她想让奶奶永远陪着她活着,但那应该是很远的事,远到小荷不敢再想下去。

上海来信,奶奶不识字,三婶也不识字,小荷和明子识不了几个字。就得请英俊来读信。英俊是馔埔中学的初二学生,学习成绩不好,篮球打得好。别人到学堂里去学习是奔着考高中上大学,英俊去学校纯粹为了打球,因为只有学校里才有篮球筐,才有同龄人,有人陪着他打发多得用不完的无聊时光。英俊的声音很好听,会讲普通话,播音员一样。在小荷看来这是很难的,一开口,喉结一动一动的,怪好玩。英俊好像不怎么喜欢小荷,他抱着篮球来,和明子在院子里玩会球,球朝着小荷飞过来了。英俊说,小荷,接着!小荷吓了一跳,啊!闪身躲掉了。那球咣当一声掉进茅房去了。三个人傻了,英俊的脸都绿了。奶奶用捞鱼的网兜把球捞上来,放在水管底下一遍一遍冲。英俊责怪着,你就那么怕球吗,它又不是炸弹。小荷站在水管边,觉得很羞愧,水花溅湿了她的鞋子,她用刷子和洗衣粉把篮球刷成了一个白色的大泡沫。泡沫在阳光下碎了,香气四散,是香水百合的味道,即使这样卖力,也没有使英俊消气。

我们在黄浦江边的一个码头上找到了事做。每天可以看见很多船,都是那种大货船,一船一船的货运到码头上来,我们就帮着卸货。麻袋虽然沉些但是给的钱还是挺多的。在江边干活,白天夜晚都很热闹,晚上灯火通明就更好看了。我想哪天也和红菊坐船游一趟黄浦江,轮渡两毛钱一趟很方便。我们知道,在码头干不长,听说有个冰箱厂要招人,我们打算去试试,红菊为了这事还专门去烫了头发,看起来像城里人了。

奶奶笑,小荷也笑,手湿乎乎的,裤腿也湿乎乎的,整个脑中的念想也被黄浦江的水弄得湿乎乎的。

不要太节俭,你年纪大了,小荷又是长身体的时候,逢集的时候菜要多买一些,个把月也得买些肉吃啊。鸡蛋不要攒着全卖掉了,留些自己吃。更不用担心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彼此能照顾,你和小荷也得好好过。等天冷了,我们就回去,连过年的衣服也给你们买好。人家说了,上海的衣服新潮些,我们买的是又便宜又新潮的。

英俊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他把手里的信纸一扬,眉一挑,小荷,有新衣服穿哦。小荷不好意思了,想着篮球的事,穿新衣服的开心就弱了几分。

篮球在明子手里转来转去,他坐在小马扎上,百无聊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二伯有没有提到我?

得让两个小孩子好好处,大人的事情,跟孩子没什么关系。孩子还小,在一起玩,明子到底是小荷的哥哥,都是一家人,不要让人家笑话。

小荷的嘴一噘朝明子瞅了一眼,明子笑得露出了缺了两颗门牙的牙花。明子的两颗门牙都在石磨底下。农村里说小孩子换牙的时候,牙要想长好,上牙要扔进石磨底下,下牙要扔上房顶,这样牙才不歪,齐整好看。没有门牙的明子看起来弱弱的甚至有一股傻气。

奶奶对明子说,这不都提着你了,说你是哥哥要对妹妹好,让着妹妹。

小荷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摇啊摇,谁稀罕,谁稀罕。我到上海去,带着你,不带他,不带他。

英俊倒是很喜欢明子。我看你这个妹妹就是个娇娃娃,连只球都吓得半死,到上海去还不得吓得跌进黄浦江喂鱼去。

明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露了风。小荷的瞪眼紧跟着去了。

信里宽心的话是支撑奶奶在这个小院子里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她想儿子儿媳毕竟出去了,总比从生到死待在这个地方种地强。也没有那么多地去种,坐吃山空是要不得的,人往高处走,远处走,不能祖祖辈辈困死在这个地方。小荷也得好好听话,往高处走,往远处走。

英俊读完信,正襟危坐,不怎么看好这一家人的赚钱大计划。奶奶,你让二叔回来吧,他去上海只能给人扛麻袋当个苦劳力,血汗钱挣那么一点,是老板的九牛一毛,干脆回来,二叔不是书读得好吗,人都说他是个秀才,回来教书也行,做买卖也行,就在自己家门口,地也可以种,一点不耽误事儿。竞选个村支书,带着全村人干啊,办厂子,搞建设,他不是那个干力气活的。

英俊跟大人一样讲话,小荷呆了,明子也呆了。

奶奶不呆,你小小年纪都懂得这样的道理,我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会不晓得。但是这得让他自己明白,我管不了,小孩都大了。连你都不让你娘管你,你二叔孩子都在这了,我还怎么管。

奶奶,我不一样,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搞不了学问。我有自己的打算,先考个体校,到十八岁了我就当兵去。

十八岁,对小荷和明子来说还很远,长大这件事也还没有到来。但是那种人生梦想的话题,总是能够引来一些沉默的思考。

爸爸,很辛苦吧。奶奶也很辛苦,不识字的三婶,忙得不见面的三叔,还有英俊都很辛苦。只有小荷和明子还可以轻松一些,但是每天的算术题和生词抄写也够烦人的。

要说这院子里,闲着不动的,就是那棵杏树和石榴树。一声不响的,并不吃饭也不喝水,不哭也不闹,该长叶子长叶子,该暴花骨朵暴花骨朵,该结果子结果子,就是不结果子,小荷也不会怪它们,至少还可以乘凉避暑,有一块小小的浓荫和满树悄无声息的芬芳。如果没有树,小荷的小椅子要往哪里放才最合适呢,哪里都不合适,只有杏树底下,挨着那树干树根,才是合适的。

划开了石榴树和杏树的那道线,没能隔开小荷和明子。茅房在三婶那边,小荷和奶奶不能不上茅房啊。水井在奶奶这边,三婶和明子不能不喝水。明子到奶奶屋里来,小荷的那些小玩意都装在一个酒盒子缝成的纸斗里。明子观察这些小玩意,有塑料哨子、糖纸、玻璃珠子手链、花卡子、美少女贴画、木头小人和蝴蝶花的干花瓣。花花绿绿的,曾经没惹明子注意的现在却一下子闪亮了明子的眼,小荷是和他不一样的——白白的、粉粉的脸蛋,嫩嫩的小手,还有淡淡的棕黄色的头发,星星一样的眼睛,连眼睫毛也是卷翘的,忽闪忽闪地如虫儿飞。哦!小荷,是我的妹妹,和我一样是这个家里的人。多招人喜欢呀!在那样一个寻常的夏日下午,想起站在水池边认真洗刷篮球的小荷,明子下决心要对她好。

奶奶说,明子,你可不要碰小荷的东西,她连个小线头都记着的,到时候疯丫头病一犯,我可搞不好她。明子确实想从那美好的纸盒糊得朴素而精致的纸斗里拿走一样什么作纪念,但他知道这都是她的宝贝,一些捡来的却在这个纸斗里变得不一样的东西。

小荷从来没能到三婶的屋里去,她无从知道那间屋子里盛放了三婶和明子怎样的生活,她也不好奇,因为在她看来与自己无关的,并不见得都神秘。吃饭、睡觉、聊天就在一间屋子里,踏进那个门槛一切生活就一目了然了,三婶的气也有她的道理。小荷知道三婶不过和她一样想要一个规矩齐整的家。

英俊哥哥的那些话,让小荷多少明白了一些道理,她拣自己能够听明白的来听,大体拼凑出一个意思,爸爸是个尽管特别努力特别吃苦却没能完成自己梦想的人,英俊是那个看起来一点也不懂事却一定要完成自己梦想的人。上初中的英俊不单单只知道玩篮球。他有一个大志向,要去当兵。当兵多么光荣又多么危险,如果要打仗了,英俊就要上战场,他不怕死。可是,小荷怕死,她连不小心被草叶划了手都疼得想哭,要她上战场要她死,她真是害怕。

我爸妈不理解我有什么,他们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地方老以为外面的世界有多好。我会出去,可是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为什么要回来?

回来,让乡亲们都过上好生活,让男孩子都能有地方打篮球,让明子家住上好房子,让你和你奶奶天天有肉吃。

啊!这是真的吗?

在那棵杏树下,小荷望着眼前的英俊,有了一些想法,在男孩们、男人们的世界里总是要一个结果的,小荷现在还没想过自己要什么结果,但她知道奶奶给她用那个钢碗吃饭,就是盼着她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小荷想了一遍奶奶,也想了一遍明子和三婶。好多事在她的脑海里留着一个单单纯纯的印象,真快乐,真好啊。可是现在,小荷要同它们告别了。读信的人走了,写信的人回来了。小荷想,幸亏还有明子,明子和她共同记着,明子帮她记着,不然在这世上,奶奶受过的苦就没有什么依据。但是现在小荷是不会说的,明子更不会说。等我们长大了,有了好的结果,再说吧。

哭得最厉害的是三婶,伏在棺材上,哭晕了过去。

别人劝,知道你和婆婆关系好,一个院里住了七八年了,婆媳相互照应。也别太伤心了。你婆婆给你们省事呢,得了这样一个病,走得匆匆的,好不让你们跟着受累。你宽心啊,你也委屈了。

爸爸妈妈为奶奶买的新衣服奶奶只能穿给爷爷看了,奶奶有十年没有见爷爷了,怎么能不想。

小荷和明子在大人的指挥下一会磕头一会烧纸,忙得顾不得哭了。

送殡的队伍长长的,黑色陶瓷盆一摔,抬起棺材就要送奶奶去墓地了。明子能跟着去送奶奶,小荷不行,小荷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在馔埔从来没有女孩子可以跟着去那种地方。

小荷很听话,没有闹,小荷想,明子替她去吧,有明子就好了,明子和她是一样的。

小荷回到院子里。今后,她没有理由再来了。

人来人往把三婶划的那道线踩没了。

石榴看见小荷,啪啦一声,咧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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