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
2020-11-18李娟
李 娟
1998年云梦经历了一场洪水,我经历了沧海桑田。随着苍茫之水退却的,还有我满脑子的杂陈。这之后,灵台清明,思维敏捷,蕴含于本体的那点才华显露出来,我从扎实的学渣一跃成为传说中的学霸。青春洋溢的教室里,我枯坐扁舟一叶,头顶明月低悬,四周汪洋寂寥无声,偶尔抬头向前,是少年淡黄绵软的发丝,在我投放的目光里随风飘扬。
我并不在乎他是谁,但我愿意对他友好。他手中转动的笔,掉在了我脚下,伸手拾起,还给他,对他微笑。他转过身,拿着试卷,问我为什么,那是《左传》里的一段,我也不太懂,“蒙的”,我真诚地向他坦白。他将嘴角和眉往上一挑,用红色的笔,在古文阅读部分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可以连续蒙对十道题?”此时窗外阳光穿透梧桐的树叶,漏出一片水光玉色,照在他的脸上,瓷白细腻,像上好的甜白釉……晃过神来,我扔给他一本《古文观止》,“都在这里面”。他将手指放在嘴里咬了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拿过书,翻开了发黄的页面。当时忘了告诉他为了节省时间,我只是浏览了白话文部分,权当作阅读理解的背景了解。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实心的,竟然生吞活剥,将其中每一个字都吃进了肚子,造就了云溪一中,岳阳九中的一个传奇,语文试卷六十分的基础题,从来都是满分,高考语文更是达一百四,当同学们露出艳羡的目光时,我默念,是我造就了神话,都是我的功劳,我的功劳,这些都是后话,不表。
我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对于同学们的勾肩搭背,好得恨不得在一个碗里吃饭,穿一条裤子,始终不太适应。但是当刘剑,若无其事从我的饭碗里扒肉吃,那种理所当然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拘泥细节了,太没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气了,衬得自己很是小里小气的。我默然地看着他,然后迅速而精准地夹住了他从一片绿叶中扒出来的水晶红烧肉。这个是我外婆特意托人带来的,尽管她也惊讶我膨胀的速度,因为她说“哇,这脸银盆一样了”,但还是在每周一将红烧肉送到了我的饭盒里。我忽略掉刘剑惊得掉了一地牙齿的表情,专注地砸巴着那块亮晶晶,油滋滋的红烧肉,末了舌头扫过嘴边的残痕,半眯眼,向他喷一口气,“余味绕梁,三月不知书味”,并且加上了一个饱嗝。
“你体重多少了?”一脸不可思议,并且用他瘦长的手指戳了戳我圆滚滚的胳膊。此话如醍醐灌顶,后知后觉,我方觉自己被侮辱了。我记得那天体检完,他兴冲冲地把那体检单往我桌上一放,我看了半天,不明所以,随口夸了他一句“不错,很健康”,这时候暮然记起来182cm ,120kg,是有个圈,这个圈是个重点符么?这是在提醒我161cm,110kg超重了吗?
不动气,不动气,虽然孔夫子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但是我也不能纵容这小屁孩被畸形的审美带偏了,我不胖,我不胖,我心里默念,是他们太瘦,对,一个男生瘦得跟一根豆芽菜似的,有啥资格嘲笑我胖?
“过来,我教教你,你知道标准体重怎么算吗?”
“你看,”我一翻演算,“你这是严重偏轻了,严重不达标。你知道林黛玉吗?红楼梦里咋形容她的?”我满脸严肃,一副悲天悯人的神父形态。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你站起来,”他站起来,“走一下,”他走一下,“有没有弱柳扶风?”我推推同桌,同桌看看他修长的腰身,穿在宽大的白衬衣里,然后加上我拿书猛然一顿乱煽 “有,有,真的是病如西子胜三分,”狂笑。
没想到他也不恼,扭着腰又走了几步,“看,真的弱啊,姐姐。所以,下次的红烧肉能不能多分我几块啊?”
这是挖好了坑等着我跳,而且我还很配合地以最知性的方式跳了下去,郁闷了好几天。“他家为什么不给他加餐?”为了弄出好的升学率,学校采用封闭式管理,成功将我们变成了笼子里的野兽,不过笼子外总有那么多不辞辛劳的饲养员,递进一笼笼热气腾腾的吃食。“他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挺不容易的。因为没人看管,所以他很早就上学了,成了全年级最小的一个,他是1989年的,1982年12月的,知道不,比我们差不多小了三岁。”同学一脸愤慨,严重偏题,完全沉浸在控诉老天的不公上了:凭什么一个小不点,还要碾压我们这些心智成熟的大好青年呢?而我想到他平时挑着眉,淡淡的笑脸,忽然就有些难过。穷的味道我是知道的,我家也穷,有时候甚至三五块钱都拿不出,哪来的钱卖肉吃?不过我命也不算太苦,我外婆家一门富贵,满足我吃肉的愿望是小菜一碟。放假,我对外婆说,下次多带点肉啊,都吃不饱。姨妈欢喜地拍手“不再要你爸爸拿刨子刨了?别再念叨减什么肥了,结结实实多好。”后来,上大学减肥,然后我一个高中同学说,底子太厚,别折腾了。我委屈啊,其实我没吃多少,我是虚胖,好不好!
那家伙吃了我的红烧肉、红烧排骨不见张胖,个子却更高了。偶尔在校道上看人群里的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句广告词,鹤舞白沙,我心飞翔。等他再次坐到座位时,我盯着他看,鼻梁挺高,嘴唇薄,眼睛有神,不错,还可以。开始,他还故作镇定,若无其事坐下,拿起钢笔熟练地转着,转着,转着,可能感觉到我欣赏的目光,耳根红了,继而终于不淡定了,转过头,拿本书遮面 “你再看我,你再看我,我就……”“你就怎么样呢?”我嬉笑。“我就,我就脸红”,我夺过他的书,看他笑成弯弯的眼,涨红的脸,笑得更猖狂……
一次他跟我抱怨说宿舍里的蚊子太多,并且向我展示苦难深重的证据,修长匀称的胳膊上,有不少胭脂红的小点。他肤白,衬得这些小点似雨中飘零的桃花瓣,煞是好看。“好漂亮,你是怎么弄的?肯定不是蚊子咬的,你看我……”我伸出胳膊,是一个个又红又肿的包,“这个才是蚊子咬的”。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人被蚊子咬,真的只会留下一个嫣红的小点,看来我和他其实一直都不在一个频道。
高考加分通知下来后,流言四起,最后确定的名单里没有他。他没有抱怨,也从未提及加分事宜,只是自此后却改变了作息。原本中午吃完饭我们都会留在教室里复习,累了才会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晚自习后也会挑灯聊一下当天的八卦。彼时倒好,铃声一响人就就不见了。问他做什么去了,只是淡然一笑,回宿舍睡觉去了。偷偷问同学,他的确是去睡觉了。看来高考加分对他的影响基本为零,倒是我替他耿耿于怀显得没有气度了,慕然,打心底竟然有些佩服他。字为心声,他的字清俊明朗,有壁立千仞,玉树临风之感。以前我喜欢在纸上临摹班主任的字,班主任的字飘然若带,飘逸不凡,彼时彼刻却觉得班主任的字有点软,缺点骨气,开始临摹起刘剑的字,我喜欢那种锋芒内蕴,铁骨铮铮的感觉。
那次月考后,老师宣布了新的政策,按成绩排名选座位。我对这政策厌恶极了,每次都选在教室的某个角落里。高考越近,我越焦躁。角落给我一种安全感,我期望这种安全感会重新带回我逐渐丧失掉的宁静感。大家都坐定后,我一回头,还是那微黄绵软的发丝,堆积如山的试卷也没能挡他那张清朗的脸。他总喜欢用手腕托着尖尖的下巴,把手指放到嘴巴里咬着,然后低头,继续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试卷。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直到有同学说,怎么你们两个总是前后桌?我才发现,真的,他总是坐在我后面,这下,我竟然如坐针毡了。原本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复习计划毫无进展,偶尔偷瞧他一眼,他仍然一如既往,淡然地开着玩笑,刻板地遵循着学校制定的作息时间表。
最后,因为教室要做考场,我们搬进了实验室。我选了最后一张试验台来作为我临时的书桌,没想到他弄来了一张课桌放在我后面。我狂躁了,然后逃了。我住到了历史老师家里,她是我七弯八拐的姐姐,偶尔才去实验室里拿一两本书。每次走进实验室都能看到刘剑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像一棵生长在峭壁上的松。偶尔扫过我的眼神清澈明亮,带点不惑,只是那明亮对我而言就是一片沼泽,我必须远离。黄昏,我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那片一年四季都要修养的草坪,问天,为什么不能让“喜欢”出现在一个人一切稳定之时,比如人的中年阶段,这样不是什么都可以专心致志了?专心学习,专心干事业,然后专心地去喜欢。
填志愿时,我连对答案的勇气都没有。没有了内心的平静,我也失去了考试的信心,我是不可能达到原来的期望了。胡乱填报了一些学校,我回到家,不与任何同学联系,不参加任何聚会,整天在家睡觉。睡梦中是一片甜香的漆黑,是我读书期间盼望的永远都不天亮的黑夜,什么人也没有。
大学开始生活开始后,室友们都给同学们写信,我也写,写给很多同学,也写给刘剑,认真地向他问好,心里却不再慌乱。他很快就回信了。我拿着他的信,很骄傲的拿给室友看:“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字吧?颜筋柳骨,字字铁骨铮铮,先收藏者,将来会有个好价钱的,呵呵。”
一直通着信,过生日时也会互赠礼物。网络普及,我开始用E-MAIL,我问他邮箱,他说没有,小小年纪就落伍了,鄙视。大学里诱惑太多,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吸引着我们,很快彼此就忽略掉心底那淡淡的情感。
但我一直珍藏着那些信,还有我过生日时,他送我的那本书,“生日快乐,没事的时候翻来看看,刘剑。”他的字,如他的名,风骨奇清,他的人在我的记忆里,清晰而模糊。那段岁月似蜻蜓掠过水面,一点涟漪未成波浪。若干年后,在记忆中翻涌成黑夜中朵朵绽放的白玉兰,清淡如水,温润如玉,洁净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