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乍起

李明刚

白茫茫的海水带着不为人知的神秘慢慢退去，乌黑的泥土渐渐地袒露在蓝天下。几朵白云在海滩上空无精打采地闲游着。林海懊丧地陷在海滩烂泥里，硬朗的身躯显得松软、无力。

“嘻，嘻……”海风把她的笑声送进林海的耳朵里，他的心为之一颤。

这是白秀明的笑声。笑声还是那么动听，完全揉进女性的甜美。这温存的笑声他并不陌生，以往他经常在睡梦中被这声音笑醒，但今天他听起来觉得特别刺耳。他转过头，看到白秀明和杨华在那边谈笑着。一股强烈的感情在他胸腔碰击。这时，他什么都忘却了。残留在他内心的，只有满腔的恨。

他恨杨华。他在这里办起了“泥蚶养殖场”，占去大片的海滩，他采海的领地不断被侵占。但海滩又不是他林海的，他可没有怀恨人家的依据啊。然而往日以捕鳝闻名于乡里，引起众多姑娘青睐的他，现在却失去了“荣誉”，也失去了她……

干热的海风扑面而来，热腾腾的气浪烤着他的肌肤。林海索性脱掉衬衫，让正午的烈日在他光着的上身恣意烤晒。他的皮肤本来就黝黑，近日的自我折磨，使他变得黑不溜秋。他并不懊悔，反而感到某种满足。

白秀明的笑声还隐隐传入林海的耳朵里。他不愿听，拖着鳝叉，走向远处海滩。

盛夏。炎热。空气中弥漫着海盐和海草的臭味。林海双脚陷进泥坑里。他极力想拔起来，但几次的努力都失败了。他气恼地丢下鳝叉，坐在泥地里。一阵燥热，他脸孔憋得通红，额头上冒出几滴汗。他掏出手帕擦汗，一股芳香扑入他的鼻腔，使他坠入昔日的梦中。他真不敢想象：曾孕育过他的情丝的这片土地，今天又冷酷地丧葬了他珍贵的感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说不出，也不想说。他喜欢重温昨天的梦，尽管是梦，他也得到瞬时的安慰。

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海滩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她。

他们像往常一样，她挖螺，他捕鳝。

他到了流沙港边，眼光猛然扫在从穴里探出来的鳝头上。他踮着脚靠近几步，敏捷地用鳝叉一按，然后一扬，一条肥大的“麻鳝”摔在几丈远的泥地上。他走上去，捏住它的颈部。鳝尾急剧地摆动着，企图摆脱他毁灭的命运。但还是被按进篓子里去。他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抬起头，看到她在港沟那边也偷眼看他，不知是否有意，他还是跨过了港沟……

“海哥，歇会吧！”她甜甜地叫。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可她从来不这么亲昵叫过他。

他惊奇地抬起眼看她。她微笑着，不难看出，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荡漾着春波。他轻声地应道“不困。”

“不困也得抹把汗，喝口凉水呀。”她娇嗔地说着，递给他一条洁白的手帕，让他抹汗。接着她又从筐里取出水壳，送到他面前。他伸手去接的时候，碰到她温热的手，一种异样的情感搔得他痒痒的。他就势握住她纤细的手，贴到嘴边……

“有人。”她轻轻地说。

他急忙松开她的手，失魂落魄地环视四周。

“嘻，嘻……”她站在几步外瞅着他笑，并没有人，只是她鬼精灵。他愣愣地望着她，水壳里的水流干了都不知。也许从那时起，他心中就有了她。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实多么令他烦恼啊！

前几天，在流沙港旁，他们又相遇了。

他还是捕鳝，她照样挖螺。似乎与过去一样，其实并不尽然。过去他们的收获物都卖给小商贩，现在小商贩的脚印在海滩上不复存在了。林海鳝捕得少，哪里还有什么卖。白秀明螺倒是挖得不少，可她全卖给杨华的养殖场作种螺。林海的脑子虽然不太灵活，但他朦胧地意识到，随着海滩上有了“泥蚶养殖场，”白秀明的心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此时，他们的周围没有第三者在场，他对她说了许多话。言下之意，是叫她不要与“白脸书生”杨华交往过密。规劝归规劝，可人家杨华确实挺帅，白净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蕴藏着别人看不透、摸不着的东西。这对异性来说最具吸引力。

白秀明心里暗笑他多管闲事，嘴却说：“我曾经想追求你，但你现在的状况，没有给我足够的信心。”别小看她这个高中毕业的农村姑娘，一有空就看书，算得上是农村姑娘的佼佼者。林海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似乎失落了什么。几天来，他心里好像灌进铅，一直没有轻松过。莫非应了白秀明说的“不敢在潮流中踏浪的人，永远也得不到生活赠予的欢乐”么？

哦，生活，你不是太苛刻了吗？

然而，它对杨华没有半点苛刻。在林海看来，杨华狂妄自大，对待生活没有半点恭敬。他还口出狂言：“我要用成功来彻底否定原始的赶海。”这些话林海根本听不进去。他依然沉醉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根本不想改变点什么。天黑天明，潮涨潮落，他依然故我。

夕阳用它传奇的妙笔在天空描绘出千姿百态、变幻莫测的画面。林海没心欣赏。他用力捏着今天的唯一“猎物”——一条刺鳝，恨不得把它捏成肉浆。他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然后他又抓起来。高高地举在头顶，用力抛进大海。鳝刚落到水里，被一只海鸟衔住了。那只海鸟衔着鳝刚飞离海面，被另一只大海鸟飞来抢走了。啊，自然界和人类都是在竞争中生存。林海也许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灵感。抢到鳝的海鸟，嘲弄似的在他头顶上旋转着。他抓起一把土，向鸟投去。鸟没有被击中，可散落下来的海泥却落进他的右眼里。他揉着，泪流满脸……

林海回家的时候，太阳已消逝在海天相接的远方。瘦如镰刀的月牙儿用冷冷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从“泥蚶养殖场”旁边走过时，从茅草寮里传出白秀明吃吃的笑声。

林海从虚掩的篱笆门往里看，白秀明贴着杨华坐着。她手里拿着一节果蔗，她咬了一口，把蔗伸给杨华。杨华在另一头也咬了一口……

潮水冲破海滩那道坚固的石头“防线”，勇猛地向海滩扑来。他脚下这片海滩，潮水源源不断地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