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光影
2020-11-18石泽丰
石泽丰
埠头的影子
河水又开始上涨起来,渐渐地淹没了河滩,淹没了堤畔水退之后露出的杨柳的根须,淹没了母亲早年选择的洗衣石。它在我的老家——石家大屋正南端约五百米远的地方,东西走向,以缓和慢的温柔从黄湖的一边走来,流到黄湖的另一边去。准确地说,石家大屋南端的、以前被称为下仓公社所管辖的范围,从空中俯瞰,它是黄湖中间的一块陆地。黄湖流到我们村庄的前面,就收紧了腰身,像一个少女的细瘦的腰部。紧邻石家大屋东面的一条沙石公路延伸至此,一桥跨过小河,直抵对岸的陆地。与石家大屋并排的是一个名叫石家畈屋的村庄,这两个自然村落,中间隔着的就是这条沙石公路。
石家大屋和石家畈屋位于黄湖的北面,它的南面是复兴镇,两地被八公里宽的湖面阻断,要想来往,只得乘坐渡船。渡船早晨从北面出发,中午从南面返回,每日往返一趟。船回来之后,就停泊在桥的西北边,也就是石家大屋正前方的埠头上。渡是石家畈屋的几个村民合伙摆的,他们买了一条木制的大机帆船,方便着两岸交往的人,同时以此挣口吃的,积蓄财用,过上笃实的日子。千百年来,黄湖就是这样,以它特有的母性,造福着沿湖的村民,还以清甜的湖水,滋养着周边的生灵,孕育着湖里的鱼虾和水草,灌溉着周边的田畴。
可是,黄湖也有狠心的时候,夏天,有时一恼怒,便把低处的良田吞入腹中,几个月才肯吐出来,荒废了农民的收成。1991年,我就亲历过。初夏的连雨,让湖水日夜疯涨,脚步像是被谁撵着似的,不分昼夜向高处漫去,淹没着稻田。湖边居住的村民无不焦急,无不心痛,眼睁睁地看着湖水如狮口般吞噬着良田。我记得那些夜晚,父亲多半坐在桌边,屋外雨声不断,屋内油灯灯光昏暗,照着他无奈的脸,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无力找到一个挽救的良策,这是天灾。
那年,湖水直至把一段沙石公路淹没至一米多深才肯停下奔跑的脚步,大机帆船找不到埠头,只得停渡。但是,桥对面的人是要出入的,为方便他们,石家大屋的一帮年轻人便租了两只小木船,临时摆起渡来。也许,是临时摆渡的收获让他们尝到了手头宽裕的甜头,在一边摆渡中,他们一边谋划着也买一只大机帆船,日后从石家大屋前面的埠头出发,渡往黄湖的南岸去。年轻人如果有什么样的想法,很快就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往往带有冲动作出的决定缺乏深思熟虑,存在着冲突的危机,摆渡的石家大屋的年轻人也不例外。湖水退下去,埠头露出水面之后,他们终究还是与石家畈屋的摆渡人发生了冲突。毕竟只有一个埠头;如果以公路为界,毕竟这个埠头在石家大屋村庄的前方,属于石家大屋村庄的地界。
在那个依权仗势年代,特别是在农村,两个村庄的人互不相让,直至找到各自村庄读书走出去工作的人。他们认为,那是他们的靠山,事实也并非如此。那时我读初中,我的小龙哥刚出校门不久,就被分配到城市的一家单位上班,这个两年前就已吃上“公家饭”的人,成了全村人的骄傲。这一次,村人想到了他,几个年轻人奔赴他工作的城市。在通讯不发达的当时,他们只得凭着事先知道的地址,在城市的路边检阅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时指指点点,同时耐心等待着小龙哥单位大门的开启。谁知,他们找到小龙哥后,这个年轻人却反而劝说着他们:要依法办事,不要采取过激行为。自然,他们无功而返。最终摆渡的事在乡党委的调解下,总算平息了下来。石家大屋的人不要摆渡,石家畈屋的人摆渡到他们门前的河边重新建一个埠头,这是最终的协定。
在石家大屋门前的埠头边,村人植起了杨柳。三十多年过去,柳树杆已有两手合抱那么粗。先前的沙石路如今加高和拓宽了不少,成了双向两车道的柏油马路,桥也重新修建了。两个村庄的房屋都移到了马路边,家家相连,分不清你我,村庄也亮丽了许多。据说这条路穿过陆地,一直通到黄湖对面的复兴镇,渡也早已停摆了。摆渡的都已人到老年。当初的埠头呢?如今我没有看到,也许是在修路的时候早已埋没了吧?但它的影子,一直恍惚在我的大脑里,湖水荡漾,泛起阵阵微波。我看到了这里的每一个村庄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新变化,欣喜之余,我感受着微风的吹拂,眼前的河水,仿佛是在向每一个从此经过的人,述说着新时代这里的新生活。
“逃”
近十年来,我一直工作于一家地市级媒体单位,年复一年单调地撰写着一些文字,任一茬又一茬春夏秋冬从指尖滑过。与其说我是安于现状,还不如说是我逃不掉。35岁以下,全日制本科以上的学历,有学士学位证书……这些门槛,对于我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随便哪一条都够不着,何况都要满足。
回溯来路,那些曲折的旅途上,“逃”字如野兽经常出没我生活的路口,从没有彻底地远离过,直到我进入现在这家单位,准确地说是我到了35岁之后。我一路满怀狠心地逃脱,没有丝毫留恋地逃离。它真实地见证了我的倦容,我的狼狈。回忆的潮水涌来,我又一次看到了往事的背影。
我最初逃学,是念小学三年级时。教我语文的是本村出了名的最严厉的叶扬德老师。那天,他布置了许多家庭作业,白天没有好好听课的我自然无法完成。作为文盲的父母,面对汉语拼音和文字阅读理解,他们一窍不通,无法帮我。第二天一大早,我找到了一个不去上学的合适理由,谁知在父母那里没有通过。胳膊哪扭得过大腿?我只得逃。我往团锣山松树林里跑,父亲在后面追。这个凶狠的中年男人,第一次意识到跑步的能力比不上自己的孩子。他边追边喊正去上学的陈林和菊芹两位高年级学生,叫他们把我抓住。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响,我边跑边扭转头朝后看了一眼,陈林和菊芹放下书包,像两根射出去的箭,迅速追上了我,把我摁倒在地。那一次,我没有逃脱,我被陈林和菊芹抬到了叶老师面前,等待我的,自然是最严厉的惩罚。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逃学了。我把学习当作生命中的头等大事,从不敢放松。也许,是在不停地努力和拼搏下,我改变了自己在老师心目中的印象,品学兼优成了我的代名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逃离故乡的根源?尤其是上了中专之后,我觉得自己深陷在父母贫穷的怀抱里,虽然他们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但我认为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记得他们耗掉所有积蓄,并欠了一屁股债而盖起三间红砖瓦屋的时候,他们就在谋划着我的婚房,把一整间房屋预留给我。这在当时的农村,无疑是最大的婚房。我却不喜欢,睡在那间房里,许多个夜晚,尚在读中专的我,却做过几次逃婚的梦,每次梦境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不喜欢包办这种事情,面对父母的好意,我只得逃。
中专三年很快就要过去了,当我们临近毕业,一个意想不到消息传来:这届毕业生不包分配,要么自谋职业,要么回家等机会。我回到那个破败的农村,心情特别急躁。那是夏末初秋的季节,午饭后,父母都下田干活去了,我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整个房子特别空静。我家的堂屋后墙上挂有仙翁寿桃的中堂,中堂的底轴下,是两边都带柜子和抽屉的长条桌,长条桌上放有热水瓶和当作水杯使用的罐头玻璃瓶,还有几把常用的镰刀,磨刀石就放在长条桌最低处靠西边的柜子里。柜子无门。太阳从坐北朝南的房子的后门斜照进来,不断地向西移动着自己的方位,正好照到磨刀石时,它收走了在我家这一天最后的一缕阳光。莫非太阳也在以逃的姿势紧贴天空,不断奔跑?
机会不是在家里等来的,叫我在家里等机会,我哪有这份好心情。原本一直想逃的我,这次也许真的是一个机会。我想到南方去闯一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在中专结识的魏老师,他是我非常信赖和尊敬的人。他不止一次地给我物质上的帮助,而且常常鼓励我。直到如今,他依旧不时在我当面指出我的不足,而在背后,总是向别人说起我的优点。得知我要出去闯一闯,他欣然赞成:你可以出去试试!
第二年春天,我背起了行囊,从怀宁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到达广州,我见过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一栋接着一栋,像雨后的春笋拔地而起。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或到哪里结束。夜间,霓虹灯变化着它的色彩,引人入胜。在广州,尽管政府安排了无数场招聘会,我还是因为中专文凭过低和没有实践经验,没能落脚于此。无奈之下,我只得继续逃奔。
现在回想起来,是那次南下,让我看清了时代发展需要人拥有的东西,它不像在内地需要你拥有良好的人情关系,不需要你如何会空谈,只要你有着过人的知识、能力和业务水平。朝着这个方向,我在逃的过程中,没敢丢掉书本。以致我回到内地,在江南一座小城的一家冶炼厂推煤灰时,我利用空余时间学习大学语文,这被车间的班组长看见了,他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并把我的书没收走。好在我有一个老乡在冶炼厂工会上班,我找到他。是他把我的书要了回来,还叫我日后多看看书,说是他已经跟班长说好了。当我拿到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后,我离开了那家冶炼厂,顺利地聘入另一家公司,在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日后的工作中,我依旧边学边逃,现在细细算来,我走过了十一家单位,在十五个岗位上工作过,工作最短的单位只有六个月。
多少年过去了,那些相伴往事的场景,许多都面目全非,包括我家的老屋,它早已被拆掉。乡亲们搬到了马路边,原来的屋基场被推土机推成了一片地。站在这片地上,悲伤袭来,没想到它把我逃离的过去遮蔽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痕迹。
面对湖
湖水平静,像一面镜子,仰躺着看青天日月。我不敢轻易评价这样的对视。
湖水在大山的怀里安然,因为60年代建有一道水坝,它封锁住了山门。这里的水来自山体,来自草木的根系,来自自然界的守恒之处。我走近它时,它已呈丰盈之态。在这之前,山默许了岁月更替,年复一年,湖水看着草木枯荣,草木见证着湖水的涨与落,彼此相守。偶尔有风吹来,湖水情不自禁地显示一下自己内心的喜悦,泛起微微波浪,给人看,同时也给天看。白云路过时,把自己的影子投在了水里;成群的鸟儿飞过时,不知嘀咕过多少的秘密?而从闹市中前来的我,坐在湖边的一座凉亭里,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后,才读懂了这个湖的忧伤。
湖对于一个人来说,之所以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在于它的平静,在于它把人世间诸多的繁杂化在一个平静的心态之下,与周围静止的山一道,教人以智慧。大海和江河不像湖,大海有澎湃之态,江水有滔滔之势,河流有游说的嫌疑,只有湖安居于此,像修行得道的高僧,于山间不为人知,抑或不想为人知。
我来到之个叫花亭湖的湖畔之前,它早已被商贾开发。商人的视线一直将它紧紧缠住,且丝毫没有放松过。眼前游人如织,游艇飞梭,这是铁证。站在高处,我投下目光,游艇驶过的水面,两条水皮分开,如一个人被划割的肌肤,伤口清晰。游人在艇上兴奋着,尖叫着,他们很少去想游艇排出的污物,要让清澈的湖水来承受其中的异味。虽然游艇驶过之后,不一会儿,水面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但是又有谁想到过,这就是湖水的度量。
我把目光抛向更远处,绵延的山峰隐约,如害羞的村姑,披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之纱。我的内心同它一样羞涩,有幽隐的冲动。那天,天气晴好得无可挑剔。山路如一条大蟒,在脚下蜿蜒而过,一头隐没进山林的深处,偶尔露出一段背脊。同行的杨老汉和老陆执着、阳刚,以徒步的方式让身影游动在山腰的观景台上。我知道,这是对花亭湖最好的阅读方式,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清一个湖的忧伤。
湖是坚韧的。狂风暴雨来袭过,霜雪从空中降临过,湖何时畏惧过呢?连忧伤都能承受得一丝不露,这样的湖还怕什么呢?面对狂风暴雨,湖只是笑笑而已;霜雪之后,湖最多只是沉默片刻,而后又恢复往日的心态,这就是大自然造化出的智者,自万年之前诞生,至万年之后消失,永远心平如镜。走近湖边,湖光映照,让人回眸。以湖为镜,照照自己,湖不忍心揭露你过多的伤疤。你脸上的痣,额上的皱纹,湖水尽量为你忽略。湖的这颗包容的心,直到今天,却很少有人面临湖水改变自己。在此之前,我同许多以前和当下的人一样,总把功名利禄作为生活追求的一部分,追之逐之,直到遇见了湖,直到在湖中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大千世界,人们对事物、境界、价值的看法,如万花筒中的图像。能否透过虚幻之光,找到人性的真善美;能否面对一汪湖水诘问自己?人的心态,在苍天之下,或许只有湖知道。我不禁想问,如果真正地读懂了湖,那么,你还会在物欲的戏台上,如疯子一样自以为是的舞之蹈之吗?面对湖,我陷入了凝思默虑的思考。
远去的石磨
拂去历史的灰尘,铲除机械化的风沙,深远的天空下,那些碾五谷为齑粉的石磨,从史书的册页里走来。它的芳名和生平,醒在乡村的沟畔。有的半爿朝天,有的残缺不全,一如当初那些支离破碎的日子,把难以缝合的疼痛,流淌在古中国世世代代农民的心间。
打开追寻幸福的思绪,是哪位大山深处的祖先,为了除去生活的粗糙,或者,为了找回食物内心紧裹的光阴,在山脚下一边刨着石头缝里的泥土种植作物,一边苦思冥想。历经无数个日落的黄昏后,在一块圆形的石头上找到了突破口。点灯、凿路,通宵达旦坚持打磨,终于在一个鸡鸣啼破黑暗长空的黎明时分,一爿磨以简单的造型被含泪制出。
有了石磨,沧桑的岁月里,苦难的生活开始出现了些许甜度。从村庄开始,它以和庄稼人一般的笨拙,转动着,复转动着,在日月的相互追赶中,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这声音混合着作物抽枝拔节的声响,混合着鸡鸣、犬吠和牛哞,混合着老者逝去的哀叹和婴儿降生的啼哭。那一孔磨眼,已记不清塞下过乡村多少个故事;那旋转着的上爿个磨盘,不知让多少个钟表周而复始地和自己一起轮转。简单的乡村,在奉上热闹的盛宴时,石磨总是率先登场,它磨豆、磨麦,磨出米粉,充盈着人间喜庆的烟火味。
记得在无数个新麦收割的黄昏,母亲把父亲脱下的麦粒倒入锅中,加上少许的大米一起翻炒。柴草烧着的火苗尽情舔着锅底,在眼前如花绽放。那些麦米的香气从厨房里溢出,粘着孩子们幼小的心,那么诱人。开始牵磨了,母亲端坐在磨边,均匀地把热乎乎的麦米添进磨眼,连同生活的温暖。父亲推拉着磨担,用力,将磨手从磨盘的左边推过去,顺势拐过正前端,到达磨盘的右边,再用力,将磨手从磨盘的右边拉回来,又顺势拐回到起点;然后,又一次用力,将磨手从磨盘的左边推过去。如此周而复始,如昼尽夜来,绵延不断。麦米粉争先恐后从磨缝里挤出,似儿孙降临,香火不断。母亲一边向磨眼里添着麦米,一边俯身看麦米粉的粗细——这一俯身咋就过了那么多年?父亲走了,母亲也老了,就连那块石磨的路子也磨损了许多、钝了许多。
是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过早逼停人工石磨的吗?我从石磨浸润的岁月里走来,在它退潮之时。离开乡村近三十年了,当我再一次回到磨坊的时候,我潮湿的目光留不住它渐渐远去的身影,特别是父亲走了以后,磨担惨白地挂在墙上终日沉默,像一只风干的影子。我俯身抚摸磨盘,冰冷,且伸出去的手指沾满了灰尘。
也许石磨太累了,也许岁月太沉了,它停了下来。这个转不出乡村的石头,把困苦磨碎之后,便悄然地隐退至人类文明的浩瀚大洋里。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谁不想念石磨磨出的味道呢?用石磨磨过的那些从乡下捎进城里的可食之物,仍旧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可口,成了城里人的抢手货。当石磨的速度遇到人类的欲望时,电磨来了,钢铁的破碎设备来了。人工石磨就像旧社会乡村的小脚女人,哪跑得过疾驰的工具。我清楚地记得,幼时,每当我家石磨需要重新凿路子的时候,父亲就会到石家上屋去请哑巴石匠来。他是凿磨的能手,且凿子锋利。我亲眼看到,他用右手上的锤子敲着左手上的凿子,凿子在磨盘上一顿一顿地凿击开来,石头碎屑四溅。每凿好一路,他便深吸一口气,用他五十多岁的肺腑量,将那些碎屑吹掉。放大了看,一路一路新凿的路子,如梯田一般,展现在生活的版图上。
后来,听说哑巴石匠因为肺上出了问题,常常咳出血来,在某个晴天的午后离开了人世。从此,村里所有人家的石磨就再也没有凿过路子。石磨在老一辈人的生活中,继续磨着谷物,但磨出的粉没有先前那么细了。最终,它像一个掉光了牙齿的长者,在嗑不破任何一粒谷物时,被弃在了里屋的一角。
人工石磨已成为过往了,从磨眼里喂下去的那些冷冷暖暖的日子,在一个人记忆的深井里,越沉越深。等到某一天,当所有经历过人工石磨的人都已离去后,陈列馆里的那一套石磨,不知会不会有人能正确地牵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