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共饮
2020-11-18鞠志杰
鞠志杰
1
张同坐在饭桌旁,看着老伴给做好的三个小菜,却没有一点食欲。桌上的松城二曲还有半瓶,伸手可及,可他却下不了决心拿过来。老伴坐在一旁,也没动筷子,想不出来能安慰他的话,干脆不说。夫妻俩儿就这样沉默着。
许久,张同还是把酒拿过来,缓缓地倒了一杯。他先是笑了一声,“呵呵”,笑得有点干巴,比微信聊天里的“呵呵”笑得还假。然后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老伴听:“也不一定是跟酒有关系。得就得了吧,怎么着也得吃饭是吧。来,吃饭。”说着呷了一口酒。老伴抬手擦了一把眼睛,拿起筷子。
上午,老伴陪张同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出来了,张同已患上了肝硬化。
“还是少喝点吧,大夫不让喝的。”老伴小声说。
“跟酒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张同很犟。老伴不再劝,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对了,明天把刘合叫来。准备点菜。”
刘合是张同的工友,也是朋友,这一辈子过命的朋友。自己得了病,应该告诉他。
2
上个世纪80年代,松城白酒厂青年技师张同和刘合酿造开发出一种浓香型白酒,取名为松城老窖。先是获得当年度省级轻工发明创造金制奖章,随后又获得全国轻工发明创造银制奖章,松城老窖立时名扬大江南北,张同和刘合双双获得市政府奖励,厂里还给他们上调了两级工资。受奖当天,张同和刘合买了半斤猪头肉,两块豆腐干,把宿舍门一关,一人干下去一瓶松城老窖,仍然毫无醉意。趁着夜色,二人跑到松城东边的护城河边,并肩坐在大柳树下,咀嚼着理想品味着人生,直到金鸡破晓,仍意犹未尽。他们发誓,从此立志献身于酿酒事业,一定要酿出全世界最好的白酒来。
那一年,张同和刘合都二十三岁,刘合只比张同大三个月。
从此之后,厂技术科就多了两个忙碌的身影,他们像小蜜蜂一样,无比辛勤地劳作着。他们在松城老窖的基础上,又开发出松城头曲、松城二曲等系列酒,投放市场后,大受好评,张同和刘合成了酒厂的创收功臣。厂里特意分配给他们一人一套二室一厅楼房,在二十五岁那年,他们先后结了婚。
虽然都成了家,但他们仍然形影不离,就像是绑在了一起。也就在那时起,他们不谋而合:我们既然这么喜欢酒,何不收藏天下美酒,等我们退休的时候,拿出来对饮,岂不是一件快事?松城老窖原浆两人自然是存有的,每人在仓房中都封存了一坛。他们是造酒的行家,那酒坛封得有水平,裹了泥又封了蜡,即便存上一百年,也不会跑味。如有人到外地出差,一定会带回当地的名酒,最少要带回两瓶,每人一瓶。有时也会多带一瓶,那就喝掉,边喝边品,找优点和不足。渐渐地,仓房中盛不下了,放床底下,床底下装满了,放柜子里。家里别的可能找不出来,酒却随处可见。
同时,他们还分别收藏,为的是将来能给对方一份惊喜。某日,刘合就在黑市上收得了一瓶1955年出厂的茅台,花去他整整一年的工资。他没敢跟张同说,怕张同笑话他,也怕他嫉妒。因为在藏酒上,张同与他的观点并不一致,在张同认为,酒在本质上的区别并不大,这香型那香型都是微观的,好酒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一点杂质,至纯至柔。而且,至于酒放得越久越好喝这个观点,他还持怀疑态度。他认为,凡事都有个度,酒也如此。酒的保存期到底多长时间为好,专家也没能明确论断。因而,并不是放的时间越长就越好。如果过了,是不是适得其反呢?张同还把自己这个观点写进了文章里,在行业内的刊物上发表了,并且引起一定的轰动。但是,白酒到底存放多长时间最好喝?这个至今仍没定论。但不管怎么说,刘合还是把那瓶酒小心翼翼地收藏好,而且,他还在心里默默许下誓言:这瓶酒,将来一定要和张同共饮。
进入新世纪,两人都已是五十多岁的人。此时,儿女也都事业有成,知道各自父亲的爱好,逢年过节,别的不买,只往回买酒。张同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外企做高管,收入很高,几乎是刘合儿子的十倍。往回带或者往回寄的全是高档酒,每瓶都成百上千。刘合的儿子没考上大学,当了兵,复原后被安置到松城钢铁厂,没上几年班又下了岗,天天在夜市摆地摊儿,他给父亲买的酒自然好不到哪去。可是,他天天守着家,每天都陪在父母身边,这让张同很羡慕。张同时常发牢骚,说女儿的书都白念了,念得那么好却回不来了,不在身边有毛用?而且,张同的女儿还不省心,一直不结婚,怎么问也不说实话,逼急了就好几年都不回家,连个电话也不打。后来张同拐弯抹角地从她的同事那了解到,女儿竟然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简直就是胡闹!这是丑事,见不得人,因而有街坊邻居问起女儿,他只回答挺好挺好,便再无下言。
那种无言的苦只有他自己清楚。这苦,都伴着一盅盅烈酒缓慢地吞进了喉咙,然后沉积在心里,化成了万古愁。怎么解,都解不开。
3
刘合来看张同。
四个小菜已经摆上,一瓶松城二曲。老哥俩儿边喝边聊。
张同说:“先声明,不要劝我戒酒。我这病与喝酒有没有关系也这样了,该喝还得喝,再不喝就没机会了。”
刘合点了点头,然后说:“对了,还记得三十年前我们许下的诺言吗?说等我们退休后,把存下的好酒都拿出来喝?”
“当然记得。这样吧,从下个周日起,我们每周喝一瓶,从收藏年份最老的那瓶开始,如何?”张同说。
“好啊!就先从我这开始吧。毕竟我是大哥。”刘合说。双方就这样定下。
第一周的周日,刘合把张同两口子请到家,两家本来离得就不远,很方便。叫老伴炒了几个小菜,刘合拿出一瓶酒来。张同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看包装,这是一瓶浓香型白酒,产自四川,看生产日期已有三十年。他记得这瓶酒,这还是那年自己上四川学习考察时买回来的,他一共买了两瓶,给了刘合一瓶。这是自己第一次外出学习考察买回的酒,今天刘合把它请出来,可谓意义重大。他突然有种要哭的感觉,鼻子酸酸的,但还是忍了忍,没让眼泪落下来。然后,张同把酒启开,一人倒了一大杯。这是五十三度的高度酒,但在三十年前,他们一人一瓶都不在话下。但现在他们都老了,不敢那么喝了,两人一瓶正好。
刘合想让张同少喝一些,因为张同有病。但张同却不干,说必须平端,像年轻时一样。
“肝硬化这病,不可逆转,你就让我多喝点吧!”张同央求说。刘合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两人喝着酒,唠着嗑儿,不知不觉,一个美好的中午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个周日,刘合携夫人来张同家做客。依然是平常的几个小菜,他们喝酒对菜从不奢求。张同早已把酒摆在桌上了,刘合也像张同上次那样,把酒瓶抓在手中,转了几圈好个端详。这也是一瓶浓香型白酒,产自江苏,看生产日期也已有三十年。刘合记得这瓶酒,这是当年自己代表厂子拿松城老窖参加全国轻工会评比时在江苏买的呢。他买回三瓶,给了张同一瓶,回来当天晚上和张同喝了一瓶。喝完后他还说,这酒有点柔,不如松城老窖口感好。张同也如此认为。刘合把酒打开,打开的时候觉得盖子有点松,这种老包装的酒,还是那种金属盖子的呢。他们藏时,都再封上蜡,让瓶口完全与空气隔绝。但这瓶酒,虽然也有蜡封,但旋开的时候,明显感觉瓶盖不太咬瓶。不过,看瓶中的酒,一点不少。要不,放了三十年,早不是味了。启开,缓缓地倒入酒杯中,一股浓浓的香味立时传遍整个屋子。端起杯,先不急于喝,放在鼻子下嗅一嗅——哦,真香。然后,碰杯,轻轻地抿一口,一种久违的味道直入肺腑。
当天晚上回到家,刘合还在回味那种味道,那味道太熟悉了,很香很香。那香味,绝不是香精添加出来的,而是纯粮酿造出来的。可那香味里,还掺杂着一种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令他觉得很刺激。既陌生又熟悉,既熟悉又陌生,这酒,简直是酒中奇品啊!
又一周,相约刘合家。再一周,转场张同家。周周复始,风雨不误。两人所饮酒的存期,也从三十年到二十年,又从二十年,到十几年。不知不觉,一年出头。
4
春节时,张同的女儿回来了,还领回来一个男人。算一算,她已经连着五个春节没有回来了。这个男人,就是她苦苦追求和等待的人,此时,他已是自由身。
男人看着挺老,估计比女儿要大十岁。但看上去挺老实,张同叹了口气,算是接受了他。
女儿带回来四瓶茅台酒,都是高价买的真品。年三十,张同和“准女婿”喝了一瓶。初一,又喝了一瓶。那男人酒量还不错,张同挺高兴。张同一直认为,喝酒实在的人,为人也实在。到了初二,张同正要把第三瓶打开,女儿却支支吾吾地说,他们初三就准备走,想要飞云南大理,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也算是度蜜月。张同一听立马没了精神,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
初三一大早,女儿挽着那个老男人的胳膊走出家门。站在门口,回头看,父亲没出来,母亲在外屋哭。女儿愣了一会儿,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便走。头都没回。
张同直直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到了晚上,张同“呼”的一下坐了起来,大声向老伴喊:“炒菜,我要喝酒!”然后,自己喝了整整一瓶茅台。
初四,张同粒米未进,有些恶心,还有点发烧,他突然觉得自己状况不对,他知道,这一天已经近了。他没有上医院,他知道自己的病,上医院也没有用。他只是服了些止痛药,然后打开床盖,看看床箱里还剩下的酒。
初五,是星期日,是张同和刘合每周约定的日子。但是,张同已虚弱得起不来床。老伴的眼睛早已哭成了大红桃,还在问他要不要给女儿打电话。
张同摆了摆手说:“别给她打,给刘合打。”
5
刘合来了,一进屋,看他这样,紧走两步来到床边,一把抓住了张同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张同也使劲握住刘合的手,不停地摇,半天不说一句话。
许久,张同指了指桌上的茅台酒,那是女儿给他带回来的酒,最后一瓶。张同说:“刘合,你打开它,尝尝,看是真的吧。我喝过了,觉得味道还可以。”
刘合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然后打开了酒,倒了一杯,缓缓地呷了一小口。“是真的,绝对是正品。”刘合说。
张同笑了,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嘴咧得很大。然后,他收敛了笑容,颤颤巍巍地说:“刘合,我已时日不多,有些话必须跟你说明白。这一年多来,我一共拿出了三十多瓶藏酒,然而有些并非原酒,对不住了。可究竟哪些不是,我也记不清了。但是,这瓶绝对是原酒。”说着,张同又掉下泪来。
刘合惊疑地问:“可是,那些酒,的确是已经藏了很久的酒啊!”
张同点了点头:“是的,确实藏了很久。那些名酒我买到手时,也放了很长时间。可是,自从我女儿到了外地,连着几年都不回来,我便憋闷得不行,根本没有心思藏酒,便喝了其中的一些。后来,我突然冒出个想法,要是瓶里留下点名酒,再兑上咱们曾经藏下的松城老窖原浆,放上若干年后再喝,会是什么味呢?于是,便这样灌了一些。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原浆酒,竟然也有了名酒的味道。呵呵,我一个酿造师,竟然成了造假酒的了。老兄,你不会怪我吧?”
刘合听后一皱眉头,心里感觉很不舒服。但转念一想,过去张同曾多次向自己阐述过他对藏酒的看法,他还认为,这个世上,可能最不缺的就是酒了,与其说是藏酒,不如说是在储藏一种情怀。自己和张同可能差就差在这上面,自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酿造师,但张同,骨子里却有着诗人的气质,他总能冒出些奇思妙想。再看张同现在,已行将就木,又怎能埋怨他?想到这,刘合露出笑容,说:“哪里哪里,不怪不怪。”
从那天以后,刘合天天来看老友。他深知张同的日子已经不多,应当多陪陪他。而张同,则把自己剩下的所有藏酒,全部送给了刘合。
6
又过了几日,张同已经下不了床,面如死灰,声若游丝。刘合万分难过,知道老友即将远行,便携一瓶酒来到张同家。
张同一看酒瓶,大吃一惊,这是一瓶茅台酒,生产日期显示,此酒已放了六十余年。六十年的老酒,张同还从来没有喝过。刘合见他满脸狐疑,叹口气说:“唉,老弟啊!自从三十年前咱俩约定开始藏酒,我就留了个心眼,私买了几瓶。去年开始喝时,我也没把年头最久的拿出来。在这件事上,我也有了私心,你能原谅我吗?但我保证,这瓶,绝对是我所藏中最老的一瓶!”
张同听后,哈哈地笑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这样爽快地笑了。
刘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酒,给张同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响亮地碰了一下,然后慢慢饮下。相视许久,都微微颔首:“好酒,好酒!”
7
不久,张同去世。
此后,陵园的守门人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到星期日,就会有一个老者来到张同墓前祭奠。这个老人每次来都带一瓶酒,自己喝一杯,往墓前倒一杯,然后自言自语地絮叨着。而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张同——喝酒啊!”
“张同——喝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