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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娘

2020-11-18余旦钦

湛江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番薯黑狗谷子

余旦钦

这是我记忆里的一场大雪。山峦、屋宇、田畴白茫茫一片,晶莹剔透,圣洁无瑕。

我来到姜雪娥和刘福强屋前的雪地上,吹了一声口哨,叫她们出来打雪仗。口哨,是我们出来玩耍时约定的暗号。刘福强仿佛是弹弓上的一粒石子,嗖的一声就飞到了我的面前。过了好一会,穿着土布红棉袄的雪娘,用手掩住脸庞,哭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站到我们面前,肩膀不停地耸动,哭声像哮喘病人吸不上气一样急促,很伤心的样子。

我们那地方叫白江洞,是一个幽静而美丽的村子。它有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美。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会闻到空气里的泥土气息,让人感觉分外舒畅。一条小溪从半山腰蜿蜒而下,曲曲折折穿过村子,一年到头清澈见底,奔流不息,仿佛是我们白江洞人绵延不绝的血脉。

我家就住在山脚下的小溪旁,顺着山势往下三百米,有两栋土坯房,分别是姜雪娥和刘福强的家。我们三个小伙伴是同一年出生的,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记得是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爬到一棵树上去摘野果子,她们两个见我像猴子一样跳上蹿下,给我取了个小名,猴子。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见刘福强喜欢喂喂地学猪叫,送他外号野猪。姜雪娥因长得白净又好看,如雪一样洁白,不忍心给她取个牲畜名,就送她一个雅名,雪娘。

雪娘,你哭成这样,到底什么事嘛?我和野猪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打着问道。

我们这样一问,雪娘越发哭得伤心。过了一会,待情绪慢慢平复才打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吃完中饭,雪娘的父亲叫她一同去三十多公里外的泉水山里挑木炭。

在泉水山里装满两担木炭,已是夕阳时分,没走多远,天就暗了下来。父亲力气大,挑着一担木炭打前面走远了,雪娘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跟不上,不一会就不见了父亲的踪影。山路崎岖,雪娘挑着的一担装满木炭的竹篓子,被路旁的荆棘绊得跟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前方出现一星灯光,眼看离家不远了。这时,她的双脚被路上的一截烂木头绊了一下,连人带肩膀上的一担木炭,滚到了路墈下,木炭散落在杂乱的荆棘丛里。她迅速爬起来,仰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急得哭了起来。她在地上呆坐了一会,心想只能明天上午再来把木炭捡回去。

事情真是凑巧,昨夜一场大雪,今早不能去捡拾木炭了。早餐后,父亲问她木炭哪里去了,她如实说了昨夜的遭遇,话刚说完,父亲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把她的牙齿打出血了。

雪花还在大团地从天空翻滚下来,我们饿着肚子站在雪地里。这时,野猪把口袋里当早餐的薯片,掏出来送给雪娘说,给你,你吃吧。

雪娘犹豫着接过薯片,慢慢地嚼起来,和着嘴角流淌的血水一并吞进肚里。

我们迎着纷飞的大雪,向对门山下那块空旷的雪地走去。为着逗雪娘开心,我从地上抓一把雪,揉成一个鸡蛋大小的雪团,紧赶两步,从后面悄悄塞到她的领口内,然后一个弹弓跑开,想让她尝试一下雪水在背脊上滑落的快感。

雪娘并没有我预料的那样发出尖叫,她很冷静将右手反剪过去,把雪团从后背抠出来,用力一摔,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坑,随即侧过头,凶狠地剜了我一眼。看着这眼神,我知道,我要倒霉了。

果然,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她一个箭步冲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把我摔倒在雪地上。她弯下腰,左手抓住我的胸襟,右手随便从地上抓一把雪,佯装要从我前胸的领口塞进去,瞪着一双愤怒的大眼睛说,还敢不敢欺负我?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赶紧缩着脖子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话音刚落,她提起我一只胳膊,将我从地上抓起来,右手像个鸡毛掸子拭去物件上的灰尘一样弹掉我身上的雪渣子。

雪娘与我和野猪都是同一年出生的,我们俩还要比她大两个月,个子与体重看着也差不多,但她的力气却比我们要大很多。若是打起架来,我们两个联手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她的力气是从去年失学后练出来的……

那天,雪娘背着书包回家,走到窗外,听到爷爷在和爸爸妈妈说话。爷爷对爸爸说,你弟弟不是生了男伢崽吗?他西边的两间房屋抵近山墈,再没空地做新屋了,你这边有一块空坪隙地。你和他换个边住,你住西边去,他搬东边来。他有男伢崽,让他挨着老屋做几间新房。你们嘞,反正是两个女孩,要嫁出去的,不要考虑再做新屋了。说完,爷爷迈着八字步摆了出去。

嗯。爸爸闷闷地应了一声。

爷爷走后,妈妈就责怪爸爸说,我们一间正房挤得屁股都没地方搁了,两个妹仔长大了总不能还和我们住一间房,今后总要加盖一间的,不答应会剁了你煮汤呀?

妈妈这么一通埋怨,爸爸的脸就绷不住了,吼道,你以为我愿意呀?都是因为你这绝代婆,要是有本事生个男伢崽出来,我会这样窝囊吗?爸爸缓和了一点口气继续说道,你生两个女伢也就算了,可你看,两个妹子黄皮寡瘦、风都能随便刮走,将来我们老了,茅坑里的大粪都没人帮我们掏出去。我看都不要去读书了,反正要嫁人的。

听到家里的这一场对话,雪娘的心尖像被毒蜂蜇了一样疼痛。此时她暗暗地想,爸爸不想送自己读书,那就不读了,以后多干农活,练出一身力气来,让爸爸看看,女孩子是可以当男孩子使的。

这年下学期,十三岁的雪娘就没有和我们一起上学了,她帮家里寻猪草,干农活,稚嫩的肩膀慢慢地挑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担。

雪娘练习力气是从挖番薯开始的。雪娘家里那块播种番薯的自留地,坐落在一个山窝里,离她家有两公里远的路程。父亲每年都种番薯,晚稻收镰以后,就该挖番薯了,雪娘扛着锄头,翻过一座山梁,走进了番薯地。

挖番薯,先要割薯藤。雪娘拿一把小弯刀,慢慢割了起来。割薯藤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薯藤的长度有三米以上,趴在地上互相纠缠。割下来时,要一小扎一小扎地理顺,然后拖到旁边的树上挂起来,等风干了,再挑回去喂猪,是上等猪饲料。

接着就开始挖薯。一兜番薯往往结好几个薯脑,多的有七八个,重的一个有五六斤,一兜番薯有二三十斤重。

挖番薯用的是四齿耙头,齿长一尺多,有上十斤重。一耙头下去,要把它完全插进土里,大人力气足,用力一拉,整兜番薯就被扒了出来。雪娘力气小,拉不动,就躬着身子用肩膀顶着耙头的木柄,才能把番薯从土里撬出来,有时用力过猛,连人带耙,一个跟斗翻倒在薯沟里。

黑狗跟着她在薯地里嬉闹,与藏匿在薯沟里的老鼠捉迷藏。

番薯挖出来了,再把根、须摘掉,丢进篓子里。她装满两个篓子,然后将篓子的绳结绾得矮点,挂到竹扁担的两头,弯下腰,把扁担闪到肩上,双手抓着两边的篓绳,双脚岔开,慢慢直起腰,试着把一担番薯挑起来。由于装得太满,双脚被肩上的担子压得陷进松软的土里一寸多,两个篓子却稳如泰山。雪娘又将扁担放下,从篓子里拿掉几个,再次弯腰去挑,可仍然没有成功。如此反复多次,一段两公里多一点的山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歇了二十多次,才把一担番薯挑回家里。回到家里,她要母亲帮她过了一下秤,足足有九十斤。三天,雪娘把四千多斤番薯蚂蚁搬家一样地挑回家了。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通身酸痛,胳膊肿得水桶粗,脚痛得不能下地走路。母亲跑到床前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流着眼泪心疼地说,孩子,你就是这苦命。

番薯挖完了,秋收也已告一段落。父亲决定,在屋墈下再盖两间土坯子猪舍。

盖土坯房,首先就是要搭草砖。父亲对她说,你要学会搭砖,我告诉你怎么搭。她随父亲来到一块自留田里,父亲扛着锄头在田里划出一个方块,大约四十平方米的样子。父亲说,这块地的表土有杂质,要扒掉一尺厚,将扒起来的表土堆到两边,等搭完砖再填回去。

雪娘平时看过别人搭砖。她接过父亲的锄头,光脚下到田里开始挖土。靠路边和水圳边上的土,她用锄头将其扒到岸上。田中间的,她用箢箕一担担地挑到岸上堆好。连扒带挑,用了三天时间,才把那一个方块扒出来。

扒好了那个方块,她再在坑里挖松两尺厚的泥土,撒一层两寸左右长的稻草秆,挑十几担水把泥土泼湿。然后牵来家里的大黄牛,攥着牛绹,跟在牛屁股后面,像走闹钟一样在坑里打转转。牛最容易招苍蝇和蚊子,雪娘跟在后面,双手没得空闲,一会赶脸上的苍蝇,一会拍脚上的蚊子。牛的尾巴不停地往两边甩来甩去,弄得她通身都是泥水,只有看到两只眼睛在眨巴才晓得她是个活人。这样转了两个小时,她还得用锄头将泥巴翻个边,再作两三个小时。一场泥巴做下来,她几乎成了一尊泥塑。

生泥巴作熟了,她把家里的砖模子搬到坑里,挖一团作熟的泥巴,准确地填进模子里,一只脚踩着模子的边缘,另一只脚用力对着泥巴捅去,将其压进模子的角落里,再用脚在模子上面一抺,把溢出模子外的泥巴削去,然后将它提到岸上的平地里,拿起模盖,从上面压下去,一块土坯子砖,就像豆腐块一样做成了。

雪娘搭砖时,黑狗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时而微闭着双眼趴在田埂上打瞌睡,时而在田边上跑来跑去追赶着飞虫。

泥砖做好后,在田里晒两天,然后挑回家里。这砖每块有二十多斤重,雪娘每担挑四块,六千多块砖,她费了半个月的时间,燕子衔泥一般挑回家里,然后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下。

那天在饭桌上,父亲说要她去白茅洞姑妈家里掮杉树。盖猪舍要用木柴做门窗、楼脚、横梁、栅栏。

白茅洞地处深山老林,没有车路,二十多公里山路全靠双脚丈量。雪娘穿着那只土布红棉袄,天还没亮就出门,沿着一条发出訇訇巨响的山溪逶迤前行。油光水亮的大黑狗,跟在她的后面,很不安分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还时不时在路边的小树上撒点狗尿,有时赖在她的身边不走,有时又像一支黑色的箭直往前射。不知不觉,在一路的追逐、嬉戏中,穿过长满荆棘和灌木的长廊到达了姑姑家里。

杉树要临时到姑姑家的自留山上去砍,砍倒以后,削去枝蔓,剥去树皮,然后在荆棘中砍出一条通道,再把树从通道里梭下来,梭到山脚下的路上。

雪娘掮着一根六米多长的杉树,开始蹒跚着往回走。这生杉树,通身冒着黏稠的白浆,搁肩上滑溜滑溜,一不小心它就滚下来。雪娘把注意力聚集在防滑上,只顾低头走着,没想到树梢钻到路边的灌木林里去了,树就打横了,差点把她压在地上,她只好慢慢地退回来,重新摆正前行的方向。

走了一程,她感觉这树太沉,掮着很吃力,很累,就想休息一下。她把树杈立在地上,把杉树搁上去,双手捉着杈子,站着歇息一会。她就这样一路走着。也许是山沟里的夜来得早些,两边的高山好像在缓缓地长拢一样,随之天就慢慢地昏暗了下来,林子里的猫头鹰不时传来“咕咕咕”的鸣叫,大山里显得无比寂静,幸好有大黑狗给她做伴。这时,走在前面的大黑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吠起来,雪娘抬眼望去,昏暗中,她模糊地看到,大黑狗好像面对着路中间一片黑糊糊的什么东西,正在一进一退地咆哮。借着微弱的月光,走近一看,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好像冰天雪地的天气有一盆冷水从后背上浇了下来。她看见三头很大的野猪,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向黑狗示威。野猪本来是怕狗的,可这几头死野猪仗着猪多势众,居然还张牙舞爪地挑衅黑狗的权威。

雪娘与野猪是打过交道的,她掌握一些对付这些野兽的法子。她脱下身上的土布红棉袄举在手里,晃荡着走近野猪,嘴里嗷嗡嗷嗡地叫着。野猪以为遇到了什么凶猛的大兽,吓得一顿乱窜,很快遁入了黑夜里的灌木林中。

好险啊,要不是大黑狗及早发现了路上的野猪,雪娘那个只有十三岁的花季少女的生命,说不定就撂在这深山老林里了。

雪娘家里种了几亩水稻,谷子吃不完就送粮食收购站去换钱用。前不久山洪暴发,一条大约五公里的出山土坯子公路被洪水冲毁,不仅跑不得车子,连人都走不得了。两千多斤稻谷要送到粮食收购站去,就靠雪娘用肩挑。

雪娘挑着一百多斤重的谷子,绕道一条名副其实的野鸡路。这路又陡又窄,长满青苔,布满荆棘。四公里路,雪娘走了一个多小时。

来到粮商收购站,收粮员把她挑的两箩筐谷子提到电子秤上,重量为一百一十三斤。收粮员说,扣除皮(箩筐)重八斤,你的谷子含水分多,还要扣除十五斤水分,稻谷净重九十斤,每一百斤七十元,共计六十三元。说着,收粮员沉默了一会,他在等待雪娘的反应。雪娘是第一次来收购点交粮,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收粮员见没说什么,就把钱递给了她。雪娘接过钱,数了一遍,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蹦蹦跳跳地挑着一担空箩筐回家了。

回到家里,她把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来,交给了父亲。父亲接过钱数了一遍,一脸严肃地问道,还有十元三角五分钱,你干什么用了?

我没用,只有这么多。接着,雪娘把如何扣除水分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父亲根本不信,破口大骂道,一个女孩子,还敢超天(撒谎)?骂着骂着,伸手就是一耳光。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雪娘忍住没哭出声来,她跑进睡房里,扑倒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放肆哭了一场。

哭又有什么用嘞,家里的两千斤粮食还是要她一担一担地送到收购点去。她强打精神,又挑着满满一担谷子上路了。妈妈看着她稚嫩又佝偻的背影,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今天交粮的人很多,雪娘到达收购站的时候,前面排了很长的队伍。她想要等到自己交粮还要个把钟头,于是,她带着黑狗信步来到电子秤旁边。她看到这里停着一辆大货车,货车车箱后面的挡板放了下来,搭上了一块桥板,送粮人担来的粮食过完秤,扣完水分后,直接倒入车厢。

雪娘又转悠到一个空着的仓库前面,进到仓库内,发现一个年轻人躺在一只装粮的麻袋上打瞌睡。雪娘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然后两人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他告诉雪娘,他是省城粮食加工厂的司机,在聊天过程中,她得到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他们厂里收购稻谷不扣水分;二是每担谷子比收购点收购别人的谷子要高出十五元。

轮到雪娘交粮过秤了。她把一担谷子搁到电子秤上,刚好一百零八斤,扣除八斤箩筐的重量,谷子净重一百斤。收购员盯着箩筐,眼都不眨地说道,扣除十斤水分,谷子净重九十斤。

雪娘一听,心里的火气就窜了上来,昨夜挨父亲一耳光,就是因为扣水分。她一脚踏到电子秤上说,凭什么扣我十斤水分,我家的谷子可是晒了两个日头的,凭什么,你凭什么?!

收购员不屑地说,不凭什么,你愿卖就卖,不愿卖就担回去。

雪娘把从运粮小伙子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当着很多送粮人的面揭露了出来。

收粮员恼羞成怒地说,你一个小姑娘家,想挨打不是?

此时,雪娘脑子里又浮现父亲打耳光的场面。她双手使了使劲,紧紧攥着挑谷子的扁担,睁着一双通红的大眼睛,朝收粮员迎了上去……

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来越大朵。漫天飞舞的雪片,使天地融为了一体。积雪覆盖了地上的一切,压弯了一山的树枝和楠竹。

我们来到了那块空隙地上,开始堆雪人。我对野猪低声说,等把雪堆好以后,我们雕一个像雪娘一样的雪菩萨。野猪说,那两个小辫子怎么雕?我说你真是一头猪,就不能插两根松枝作辫子吗?野猪拍了一下脑袋,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了两声。

堆雪菩萨的时候,我们如画像师一样时不时偷偷地瞟一眼雪娘,她的眼角眉毛、嘴巴鼻子、耳朵头发,都力求堆得准确、生动。我们用松叶做的头发,用松枝做的辫子,非常逼真。雪菩萨堆好以后,站在稍远的地方看,我们都感到十分惊奇,太像雪娘了,简直就是她的翻版。

雪娘说道,我哪有那么漂亮。

瞧着山上的雪景,我们抓起地上的积雪揉成雪团,对着山坡上那些被压弯的楠竹一阵猛攻。这些竹子像一个个哈腰躬背的人一样突然伸直脊梁,舒展着曼妙的身姿,把身上的积雪嚓嚓抖落下来。洁白的山峦,顷刻间海市蜃楼般冒出一丛丛绿色,把我们惊得目瞪口呆,实在是太漂亮了。

楠竹上垂直坠落下来的一团团积雪,像战机打向地面的一排排子弹,把灌木林里一只黄鼠狼惊着了。当我们还沉浸在对楠竹的美色之中时,它像一支黄色的箭,从楠竹下面的灌木林里向我们射来。真是惊喜连连,搞得我们措手不及。

这个小精灵像火箭一样射到我们面前时,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的急转弯,朝对面山上飞去。雪地上,留下一行如坦克的履带压过一样的痕迹。

我们追了上去,可哪里跑得过身轻如燕的黄鼠狼?追了一阵,黄鼠狼不见了踪影。雪娘站在那里想了一会,然后摇头晃脑地说道,我知道它躲到哪里去了。说着,她带着我们追赶到了半山腰里的一个岩洞前。雪娘像个八路军的指挥官一样,松开土布红棉袄的扣子,双手叉腰而立,指挥我和野猪守住岩洞,她自己回去背几把秆(稻草)来,誓言要把这只该死的黄鼠狼熏出来,免得它再来残害家里的鸡婆。

我们曾经看过黄鼠狼,棕黄皮毛,光滑柔软,身体矫健,四肢轻快,敏捷,机警。玲珑的小面孔,衬上一条灵动美丽的小尾巴,很美,很漂亮。它的皮毛适合制作画笔,被称为狼毫。

黄鼠狼最可恶的是,经常夜间偷袭家禽,时不时看到房前屋后它留下的作案证据,那一摊一摊的鸡毛,连鸡骨头都不剩一根。

不一会,雪娘背来了几把稻草。我们用棍子把稻草顶进岩洞深处,用火柴点燃,等到这把稻草烧到一半时,再加一把上去,压着不让它起明火,这样会产生大量辛辣的浓烟。我们每人折来一根松枝,齐心协力地对着冒烟的稻草扇风,把辛辣的烟雾扇到岩洞的深处去。黄鼠狼受不了烟呛,就会自动爬出来。

我们熏了将近一个小时,几把稻草烧光了,黄鼠狼的臭气都没闻到一点。当我们垂头丧气的时候,洞里传来细小的沙沙声,定眼一看,一条黑色的大蛇,闭着双眼,慢悠悠地扭了出来。雪娘一看,哇地尖叫起来,我们两个也随着她的喊叫声后退了几步,差点就滚到岩洞下面的山沟里去了。

这条蛇是被辛辣的烟气呛出来的,刚扭到无烟区,它就像下水道的井盖一样盘着不动了。看到它一条死蛇一样,我们才又慢慢地走近去。仔细一看,这是一条棋盘蛇,是我们这个地方最毒的蛇之一。它一般盘在地上不动,如果受到威胁,它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盘,散盘时,碰到什么就会狠狠地咬上一口,哪怕是个石头,它都不会放过。要是人被它咬了,如果抢救不及时,一个对时(二十四小时)内必死无疑。雪娘说,你们不要怕,现在它是冻着了,不会散盘咬人。

我们离开洞口,准备再去堆几个雪菩萨。可刚走到洞口下面几步远的地方,雪娘说,我们把这条棋盘蛇熏出来了,肯定会冻死的,我要去看它回到洞里去没有。说着,她转身朝洞口走去。到了洞口,只见她弯着腰仔细瞧了好一会,然后慢慢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土布红棉袄,朝洞里丢过去。我踮起脚尖往洞里瞧了瞧,只见那只土布红棉袄稳稳地盖在蛇的身上。

我们回头再看雪娘,只见她穿着一件单衣,双手抱着胳膊,站在洞口的雪地上。尽管冻得瑟瑟发抖,却傻傻地朝我们笑着。她的身材显得有些单薄、瘦小,但她重叠在洁净雪山上的身影却是那样的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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