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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岁月

2020-11-18何飞龙贵州

娘子关 2020年1期
关键词:小舅弹弓外公

文 何飞龙(贵州)

“我知不道了,反正是吃月饼那几天生的,我已经五六十岁了,哪个还记得那么清楚哦。”

这是外公的回答,不管是谁问外公的生日,外公都是这般回答。

实际上,外公也的确出生于吃月饼那几天,农历八月十三。当然,外公远不止五六十岁,外公已经八十二岁了。

外公生养了九个孩子,七个女儿和两个儿子。

十多年前,小舅过世了。那时候小舅已经成了家,是家里读书最多,学历最高的人,可惜小舅并未如了外公的愿,吃上公家饭。小舅过世的时候,外公伤心欲绝,瞬间苍老无比。那时候,他尚有一把子力气,于是将悲痛化作力气,早出晚归,扛着农具在地里拼命地干活。

去年,大姨也过世了。外公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好几年,忘记了许多人,许多事。外婆最近几年也经常摔倒,去年年初摔断了脊椎,瘫痪了。大姨过世的时候,父亲给我打电话,我便从学校赶回去,见证了大姨的入棺。

外婆摔断了脊椎,动不得,外公则又跟孩子一般。外公和外婆住在我家,大家把大姨过世的事情瞒了下来。外婆洞察一切,于是坐在轮椅上哭了好久。外婆说她已是黄泥巴埋到脖子的人了,怎么反而不死。外公听到大女儿过世的消息,脸上并无表情,嘴里只是念着“小素怀家住在打蜂崖,走路要走到晌午时候才到。”外婆在一旁半是悲叹半是咒骂着外公。

那段时间,我妈也生病了。于是我爸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在家里照顾我外公外婆以及我妈。我妈和我外婆还好,只是我外公不仅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而且会四处乱跑,有时候还会别着一把镰刀出去,指不定会惹出啥事来。我回到家,自然由我负责看住外公。

我爸脾气极好,不发火。就算我外公念上十遍八遍,要回自己的家夹马石垭口,我爸最多说一句:“你看哪里像你们家嘛。”于是,我外公站在门口看上一两分钟,嘴里念着:“不像了,不像了,山石全部变样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外公一如既往地盯着我看上半天,然后等外婆问他。“你认不认得这是哪个嘛?”外婆问道。外公说出了我是谁,是他的第几个女儿家的孩子,住在哪里之类的。接着外公又说:“一下子长这么大了,我记得还是个小娃娃嘛。”外婆厌烦了外公的唠唠叨叨,于是说:“他都快要当爹的人了,还是小娃娃?”外公又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贵阳来,然后他一如既往地会自言自语说:“贵阳、花溪、惠水、中曹司,全部是我老脚迹窝嘛。”说这话的时候,外公的神情充满自豪,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修铁路的光景。

我不在家的时候,外公睡我的床。外公晚上到处跑,父亲怕他起夜不方便,于是放了一只桶在我房间里。夜里,外公不仅不睡觉,还会拿着一把手电四处照光。我问他是否要上厕所,他说不上。问他是否在找什么东西,他说找他的小斧子。我知道外公的病又犯了,或者是他一直都处在犯病的状态中。

放在房间里,供外公起夜用的桶并没有派上用场。外公夜里依旧打着手电四处找东西,有时候在房间里转上半天,找不到路出来。实在憋不住了,在房间里到处小便,那只桶就在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头一天夜里,外公到放冰箱的地方撒尿,第二天早上除了外婆,谁也不敢说他半句。有时候说发火了,他便会乱发脾气,像未启智的小孩一样。

“你不要跟着我,外面是下雨的,我把桶里的东西倒了就回来了。”我已经连续几次跟外公说这话了,我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

外公一下子发起火来:“我五六十岁的人了,要受你这份洋气?你是哪家爹?老拇指大的娃娃都来欺负人了?惹毛了,我打你两拐棍。”外公的声音越来越大,手里握着拐棍做出准备打人的姿态。外婆知道外公又发脾气了,隔着老远骂了起来,外公在外婆的骂声中消停了下来。

我受了委屈,却无可奈何,淋着雨把桶里的污秽清理干净。等我再回到房间的时候,外公已是另一副模样,像先前未发过火一样。夜里,屋外的雨声很大。外公的睡眠时间极短,时不时打开手电照着天花板。我万般无奈,只好去沙发上睡。

外公起得很早,起来四处游走,也不主动洗脸。不管是早餐、午餐或是晚餐,盛了饭端一碗给他,他总几番推辞说太多了,太多了,却也总能吃完。当外公说“太多了”“吃不完”之类的话,外婆总要骂几句“倒二不着三的,端着吃就是嘛”,外公则听之允之。外婆年纪大了,牙齿只剩下几颗,她在骂外公的时候,饭总是从嘴里漏出来。

吃过饭,外公靠着墙坐着,拐棍无处可放,便索性抱着。我爸给他递过一支烟。“不抽了,脑壳昏得很。”外公嘴里的话还没说完,手却早已接过烟。我爸给他点了火,吸上几口,便掐灭了。然后放进衣袋自言自语,“香烟贵得很,留着慢慢抽。”与其说外公这是一种忘却,倒不如说是记得。他记得的是那个年代香烟的来之不易,记得的是有时想起无时的艰苦节约的精神。

诶,诶,

为啥树干立在大路旁,上面长满了蜘蛛网。

电线杆子行对行,纳金日夜发电忙。

接起线来家家亮,拉萨日夜放光芒。

……

看来外公的心情不错,又开始唱歌了。外婆在一边说:“老死人嘞,又开始唱得动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外公继续唱着。外婆问:“哪个只有老拇指大嘛?骂人简直像挖坑一样,骂得那么深。”外公则笑而不语,只知道别人是在说他,却记不起他是何时何地所骂何人了。

三姨家的大女儿,嫁到我们村里,嫁给我一个同姓不同宗的二哥,若往上数,不出七代人便是一家。“老祖公,我的橡皮枪断了。”表姐的儿子手里拿着一把弹弓风风火火地跑到我家。那是我早些年的玩意儿,不知道外公从哪里找出来拿给我侄儿的。

往前数十五六年,外公还不算很老的时候,在他众多的后代孙辈中,最为挂念的是大舅的儿子和我,大舅的儿子只比我小一岁。小舅过世了,留下两个女儿,外公又是个极其重男轻女之人。大舅家住在镇上,我家离外公家最近,也是他众多儿女中走访得最多的。外公做了两把弹弓,一把是给我的,另一把是给表弟的,但许久之后仍不见表弟回家,于是两把弹弓便都归了我。

外公患病之前是极其严厉的,严厉得有些苛刻。不光对子女,对自己也极其苛刻。子女多,按人头分到的地种出的粮食依旧不够,于是外公开荒山。下雪的天气,大家都在家里烤火的时候,外公扛着锄头,背着一瓶酒便上了山。正是如此,外公家子女虽多,日子却也过得去,村里不少人家还跟外公家借粮救急。

尽管外公严厉,但对我却是另一种态度。比如我还只有他腰高的时候,去他家,他会放下手中不算紧要的活儿,拉着我的手,到村里的小卖部称几块钱的夹心饼干。在冬天的夜晚,会打着火把,带我去竹林里摇竹子,夜里的斑鸠惊起而飞,然后会撞到竹子摔到地上来。

等我把那两把弹弓都玩坏了的时候,我已是镇中学的初中生了,有了更多的玩意儿,两把坏了的弹弓也早不知扔到何处去了。如今却不知外公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了出来。

外公极其健忘,问过的事情,不到五分钟定会再问。等他把我侄儿的弹弓修好,侄儿蹦蹦跳跳地离开之后,他又要问:“这个小伙是哪里来的?”无人应他,他看着我,便又问我在哪里上学。我也不应他,外婆说,这个老死人的,一天问百十回。

外公自从变得健忘以后,似乎也忘记了他的脾气。早些年,外公总是凶巴巴的,动不动和外婆吵架,甚至动手。如今患了病,却也变成个温顺之人,甚至和外婆换了地位。外婆数落了他几句,他便不说话了。外公靠着墙坐着,自己唱起《白蛇传》里的戏文。我问外婆,外公是否上过学。外婆说外公扁担大个字不识,就是以前爱看小画书,跟着别人唱。外婆又说外公年轻的时候会唱的戏文很多。

听到外婆这么一说,外公显得有些得意,从衣袋里摸出半支吸过的烟,点上火。然后说,《白蛇传》《天仙配》《蟒蛇记》我熟得很嘛,《蟒蛇记》里的蛇有一抱这么粗。说着便做出一抱的动作。

是咯,是咯,一抱这么粗,你看见了吗?外婆坐在轮椅上身体动弹不得,嘴里却要讲话挤兑外公。我总结出,一旦外公说的话带有吹嘘的成分或者带着火药味,外婆必定会怼上几句,方可罢休。

午后炎热,外公坐了一会儿,说自己脑壳昏得很。大家不管他,他每天都这么说,成习惯了。过了一会儿便又说道,莫怕是要走路了吧。

“还走不得,还可以活好几年。”外婆在一边说,“你还要等着你姑娘儿子带你去北京、上海……”

说到北京、上海,外公一下子精神抖擞。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

“毛主席家住在哪里,你认得认不得嘛?”外公唱歌总是唱几句就要问别人一些早已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湖南省韶山冲,那个地方我走路都去看过。”说起过往的事情,外公很是自豪。

吃过晚饭,空气由热转为闷。好几个人来我家玩,我给大家拿了凳子后,给外婆打了洗脚水,放在轮椅前。外公说:“这个老人家难道站不起来?洗脚水都要别人打了。”外公并没有意识到外婆是瘫了的。外婆说:“是你推了栽倒的啊,你不记得了?”外婆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外公却信以为真,真以为是自己推的,无论如何都要给外婆洗脚。外婆说年轻的时候从没见他这么勤快过,不要说洗脚了,洗衣服时都不会看一眼。

外公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也忘记了很多烦恼,自然也忘记了自己是否亲自洗过衣服。外公给外婆洗脚,外婆嘴上骂着外公的动作笨拙,其实眼里早已湿润。

外公的生日快到的时候,大舅打电话来说,要把外公外婆接到他家过生日。几个远嫁的姨妈也在外公生日之前赶回来了,我家一下多出了许多人,外公竟显得不安,动不动就往房间里跑。

这天,父亲在村里买了头羊,一方面是招待几个远来的姨妈,另一方面也算是给外公过寿。当然,这时离外公的生日还有几天。羊肉炖好以后,人太多了,只好分成四桌。父亲把羊肝等柔软一些的肉分别夹给外公和外婆,外公这次倒并未推辞,嘴里只是说“你们也吃”之类的话。

吃完饭,外公又要嚷着回他家,夹马石垭口。然后自己拄着拐棍,走到前一排房子看了一会儿,便又折回来,嘴里说着:“找不到路了。”

第二天,我因学校有事便离家了。过了几天,大舅便将外公外婆接到他家了。

外公生日那天,一大家子的微信群里,全是小辈儿拥簇着两个老寿星的照片。外婆的生日是哪天,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所以每次外公过生日便也是外婆过生日。照片中外公的脸消瘦而黑,但掩盖不住脸上的喜悦。

大暑一过便是立秋,立秋过了是处暑,处暑再往后是白露。白露一到,距离吃月饼的那几天又不远了。

外公啊!岁月神偷将再一次从你的生命线中偷走一段,估计到时候你又忘记自己的生日,又忘记你已经多少岁了。

外公啊,不知何时,你的子女、孙辈才能领着你去北京、去上海。

也许……也许,明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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