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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脚上岸

2020-11-18舒灵湖南

娘子关 2020年1期
关键词:保安葡萄

文__舒灵(湖南)

1

李果生坐在自家的葡萄园里,眼睛一直没离开串串青绿的葡萄。这些葡萄正处于发育期,再过两个月,等葡萄长圆长润,他就会带着满足感将它们剪下来,装入彩色的纸箱里,任由城里人张着惊喜的笑脸,将这些果宝宝抱回家。

现在正是葡萄套袋的季节。镇里请来的技术员在明贵家的园子里做套袋的示范,男男女女围了几大圈,看得大伙心花怒放。这种薄薄的白色的纸袋刚好套进一串葡萄,既可防止果药喷射到葡萄上,又可以防鸟啄。

“太阳不是照不进来了吗?”明贵可能嫌八分钱一个的纸袋有点贵,提了个内行又不内行的问题。技术员随手拿了个纸袋套在果生的手上,说这不是一般的纸,经过了生物技术的处理,薄而坚实,不会影响光合作用。

果生今天主要就是套袋。果生的堂客春芬早就套到前面去了。毕竟是快奔五的人了,干久了就腰酸背痛。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会儿,他坐下来抽支烟解乏。人坐下来,眼睛可没闲着,套过的葡萄像住进了新房的公主,一定开心着呢。其实,他更开心的是希望那葡萄变成红钞票,让日子过得和城里人一样红火。

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果生已过足了烟瘾。春芬从葡萄园里冒出来:“死鬼,几里路都闻得到烟味。”她把空纸箱踩瘪,用编织绳捆好,提在手中向家里走去。果生跟在后面,穿着已破帮的黄色解放鞋走在田坎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春芬厌恶地盯了他几眼。

果生的家在道湖村的丹桂塘,这里是道湖村偏远的一个村组。道湖村所在的乡本与省城隔着一座山,新修的二环线穿山而过,交通一下子变得顺畅起来,村里的新鲜事越来越多。这些事果生有的懂,有的不太懂。他俩走进自家的小院落,看见有摩托车停在了家门口红枣树下,不用问就知道儿子保安回家了。“妈妈,快点弄饭吃,晚上我还有急事。”显然保安听见了母亲的脚步声,从堂屋走了出来。

果生家的两层红砖楼房有些年头了,虽然外墙没有粉刷,但在这山清水秀的角落里,居然没有陈旧与破落感。他共有两个孩子,老二丽安是个女孩,做导游天南海北地跑,明贵家的二儿子建新追得紧,可丽安总是不上心。老大保安是个男孩,到了成家的年纪,老两口节衣缩食用喂猪的钱,建了两层六间的房子。这几年村支书严大雷发动大家种葡萄,保安作为村民小组长,自然积极响应,没想到这葡萄特别受城里人喜爱,几亩地的葡萄一个夏季卖得干干净净,比喂猪强得多。

春芬准备生火做饭,保安不知何时往桌子上摆了几盘卤菜,边摆边催促父母快来吃。原来保安今晚要早点出去,白天去城里办事,顺便带回几样熟菜,让干了一天活儿的父母也轻松轻松,自己也节约点时间。春芬乐呵呵地坐下来,夸儿子懂事,果生端着酒杯,却数落着孩子:“多了几个钱,心里就痒了?没看见房子还没穿衣吗?”保安只是笑,端起父亲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春芬是当家人,早已知道家里这几年的存款数,她把一大块卤牛肉夹到保安的碗里:“抓紧吃了干正事去,别听他唠叨。”

夜已深,保安还没回来。果生往洗脚盆里添了几回热水,把凉去的水加热。用热水泡脚是果生最惬意的放松,干完活儿不管多累,把结满老茧的脚放在盆子里,仿佛人就像手机开始充电,在半醒半眠里恢复着被劳作耗去的精力。女儿丽安知道父亲的习惯,在外面带团时带回了一个橡木的泡脚盆,盆被漆得金黄,盛进去的水盖过腿肚子。往常果生洗罢脚往床上一趟,很快就呼呼睡去。

今晚不知怎么还没有睡意。他穿上半新的布鞋,又坐到红枣树下抽起烟来。今晚的月亮好,连躲在楼房后面的泥墙黑瓦的老屋也看得清楚。果生在那个老房里出生,出生那年父亲正好栽下这棵红枣树,便得了果生这个名字。当枣树越来越大,父母已经作古,自己也渐渐老去,下枣的时候,孩子们搭梯扑枣的场景往往又让他想到从前。

其实,那些苦日子现在想起来,舌尖仍然有苦味。每年几亩地收获的稻谷仅能吃饱肚子,后来政府号召退出种稻,鼓励养猪,虽然收入稍稍多了一些,但还是解决不了生活问题。大雷是果生堂兄的孩子,长得虎虎有生气,说话像嘴上挂了音箱,特别洪亮。大雷当兵回来,大家选他当村书记,带领村民种植葡萄,胆子大的几户先种,后面的见利润大,跟着种的越来越多了,道湖村成了全县有名的葡萄村,乡亲们的腰包才鼓起来。

初夏之夜,渐渐连成片的葡萄园是那么美丽,生长正旺的葡萄藤早已把白色的水泥柱掩盖,远远看去就像一张大网,等到八月收网时,串串葡萄如鱼儿出水,最是喜人。快午夜了,保安还没回来,果生明天还要去联系包装箱的事,只好上床先睡了。

2

这一觉睡得实,如果不是春芬领着大雷把自己喊醒,只怕还要睡半个小时。“叔,保安出事了。”大雷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然清晰有力。春芬已开始哭泣,果生一听也慌了神,鞋子没穿好,就光着脚站到了地上。大雷说:“刚刚接到派出所电话,要我们一起去趟。”大雷将摩托车发动,果生已翻身坐上后座,一溜烟地向派出所冲去。

进了派出所的办公室,果生一眼看见保安正坐在不锈钢座椅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大雷先进去,和一位二十来岁的民警打招呼,民警很和蔼,招呼两人喝茶。果生哪有心思喝茶,一把冲过去揪起保安的衣领,保安吓得歪歪斜斜站了起来。

“干了什么坏事?害得老子一清早赶来,畜生!”果生脸涨得通红。

大雷一把拉住果生,“叔,别急,先听民警同志的。”

民警先问了一下他们的身份,然后对着大雷说:“支书啊,我们昨晚在海天酒店进行例行治安检查时,在足浴城的包间内发现李保安和一位年轻女子行为暧昧,就带回派出所询问。年轻女子承认了自己从事不正当行业,显然和他不熟,但他死活又不开口,笔录都无法做下去,只好喊你们来一起做做工作。”

“我没有做坏事,那个女的我也不认识,凭什么抓我?”保安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眼里竟然有了泪花。

“没事?没事那么晚了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干吗?等你等到大半夜,以为你在外面干什么大事,干到派出所来了?”果生的火气又冲了上来。

“保安,和民警把情况说说吧,我们相信你,男子汉敢作敢当。”大雷往保安的纸杯里续了热茶。保安喝了几口茶,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开始说出事情的原委。

“前几天经朋友介绍,准备同一家从事农副产品销售的电商公司商谈合作销售葡萄的事,公司派了个业务员和我谈,约了在海天洗脚城见面。没谈几句,我喝了点茶,上了趟厕所回来没多久,不知怎么洗着洗着就浑身发热,然后意识模糊。等我醒来时,衣服都被脱了。那女子找我要钱,我不给,正好警察进来,就把我和那个女子一起带进来了。”

民警问完了话,要保安在笔录上签完字,然后对着大雷说:“人,你们先带回去,但不能外出,要随喊随到,等把案情查清楚了,再做处理。”果生连忙道谢:“保证保证,改天请您去家里吃葡萄。”

“不用,好好管教孩子。”民警看着保安走出办公室的门,对果生说,语气有点威严。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早葡萄成熟的季节。今年葡萄长势很好,果生每天泡在果园里,哪怕没事,也要摸一摸串串饱满的葡萄,和它们亲密地说上几句话。看着老公和葡萄说话,在一旁做事的春芬吃醋了:“你干脆晚上睡到葡萄园算了,我给你生儿育女,都从来没有听你说过那么多亲热话。”果生来了劲,一把冲过去抱住老婆,春芬边笑边挣扎,葡萄被碰撞得摇摇晃晃,他们赶紧停下来,生怕宝贝葡萄一生气,从藤架上摔下来,那就亏大了。

丹桂塘家家户户享受着葡萄即将丰收的喜悦,也面临着销售的难题。难怪保安急,他早就想到了这点,想通过电商平台帮乡亲们多销售,差点被坏人戴了笼子。还好,派出所把案情查清了,还了保安清白。

果生当然把保安看得更紧了。他早就听说洗脚城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但具体哪里不正经,他也说不上来。这天,他在果园里扎假人驱赶啄食葡萄的飞鸟,虽然套了袋,但成熟的葡萄弥漫在空气中的果香,吸引着鸟儿成群结队飞来觅食。果生一眼看见明贵和红霞正在他们的果园里,用几根大木柱撑起一张约十几平方米的防晒网,远远看去像雷达一般,贪吃葡萄的麻雀、喜鹊、八哥等鸟儿从此飞过,触网而困。

果生记得大雷开会讲过,许多鸟儿是受国家保护的,不能随意乱捕。他走到明贵田头,摸着一根木柱说:“明贵,不是说不能架迷魂网吗?”明贵心想哪里来的程咬金?刚要发火,一看是果生,便又满脸堆笑,“果生哥,中午有空去我家里喝杯不?刚好网上挂了几只偷吃葡萄的斑鸠,味道好着呢。”

明贵明白,当然果生也明白,建新想和丽安好。丽安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孩子主意大,大小事情都自己做主,根本不听父母的。这酒不能去吃,想好了,他笑嘻嘻地对明贵说:“不了,明贵,我中午还要去亲戚家送东西,多谢你了。你把迷魂网拆了吧,鸟儿也是命,菩萨会保佑的。”红霞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对果生说:“我们没缘分,也许孩子有呢。”果生脸色变得尴尬起来,明贵只好顺水推舟:“那好,听你老哥的,也许我们哪天成了亲戚呢。”

年轻时候是有人给果生和红霞做媒,两人也相互满意。果生有个毛病,有点喜欢打牌,家里穷,有时就靠他赢点小钱买油盐。红霞的父母很是看不起。明贵是益阳人,靠四处弹棉花为生,嘴巴甜,也很勤快。他那年来到道湖村弹棉花,把红霞父母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随着几床十几斤重的新棉被放到红霞父母的手上,感情的天平倾斜了,执意要女儿嫁给明贵。果生很气愤,揭发了明贵弹棉花暗中截留别人家棉絮的事情,两人跑到河堤上打了一架,结果红霞还是嫁给了明贵。

3

这天,保安到村委会找大雷有事,看见坪前的樟树下停了两部小车,他认得出来,那是镇上王书记和技术员的车。保安隔着玻璃看见大雷坐在会议室,正在发言。到底当过兵,腰板挺得笔直,看上去就感觉硬朗。

道湖村这几年稻改果,大雷费了心。记得镇上王书记做了动员报告后,来到大雷的水田里,眯着不大的眼睛,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土说:“大雷啊,这种稻又苦又累,实行稻田改制,实在需要能人带头啊。洗脚上岸,农民的好日子才算过得踏实。你不妨带个头吧。”大雷回去二话不说,拿出了军人的作风,不顾父亲的反对,要保安找人开来机械车,三下五除二,把几亩水田改成了旱田。田坎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明贵站在果生的后面,当大雷的父亲冲入田里时,明贵一声惊叫,把果生吓得掉入田里,一双脚陷入了淤泥中。等春芬帮他打好洗脚水,泡了个把时辰,他才回过神来。

第二年大雷的葡萄挂果了,技术员分析了品质,连连点头。怎么销出去啊?大雷喊来保安一起出主意,一起跑单位,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镇里帮扶下,大雷的绿色葡萄被销售一空,许多人家都看红了眼。年一过,种葡萄的越来越多,果生经不住保安劝,也把稻田改成了葡萄田。保安可是把大雷的辛劳看在眼里,特别是去物资局和大雷推销葡萄,更是记得真切。

大雷的脚受过伤,那是当兵的大雷,在热带雨林中穿插作战时,被尖锐的竹尖穿掌而过,伤了筋,现在背着三箱葡萄爬楼,脚板隐隐作痛。没办法,大雷明事理,被大家选为村支书,去年喊破嗓子种下的几百亩葡萄,今年挂了果,如十八岁的娇女,人见人爱。别人介绍物资局的想要几件葡萄,大雷就当了推销员,一瘸一拐地爬到五楼,他知道这是个大客户,要像堂客们的腰带一样系牢。

物资局的办公室主任很客气,也当过兵,虽然职务比大雷高,但当兵时间比大雷迟,按规矩主任只能自称新兵,自然很爽快地收下了葡萄。主任让隔壁几个长得像早晨带露的葡萄一样水灵的姑娘一吃,个个甜得张嘴笑,大雷心里如灌了蜜。

物资局是大雷一上午跑的第七个点,时间已是快中午,他请不起人家吃饭,自然也谢绝了主任的邀请。下得楼来,太阳快要把人蒸化,一点半还要去井湾子送货,回家吃饭太远,大雷依着送货的小四轮的阴凉处坐下,熟练地剥开一个盐蛋塞入口中,然后拧开自来水,一丝蛋黄水流在嘴角。

大雷把痛得不行的脚板揉了揉,破口而出:“把这条腿废了,老子立个功,只怕也当主任了,哪受这个罪?”迷迷糊糊中,大雷做了梦,梦见满园的葡萄被如龙的卡车拉走,村里几个撑得起门面的堂客,围着他灌酒,大雷手舞足蹈,碰了不该碰的地方。于是从梦中一惊醒,又坏坏地一笑,安然睡去。

想到这些,保安从内心就油然而生敬意。大雷正好出来上洗手间,看见保安站在门口,连忙拉住他:“这次王书记准备在我们村办葡萄文化节,帮助大伙多销葡萄,你脑瓜子灵,正好请你来出出主意。”王书记和保安熟悉,他把保安喊到旁边坐下。保安详细看了葡萄节方案,他提出一是进行视频直播,引进电商;二是通过旅行社吸引游客,提高葡萄产业链的附加值。

王书记听了保安的建议,小眼睛放出十分信任的光彩,连连称好。大雷也拍着保安的肩膀笑着说:“学费没有白交啊,事成了我请你洗脚。还有,丽安不是在搞旅游吗?请她也帮帮忙。”

丽安已个把月没有回家,保安十分心疼这个妹妹。她从旅游学校毕业后,考了导游证,现在专门带韩国游客跑张家界这条线路,韩语也讲得特流畅,有时和家里人说话,也情不自禁蹦出几句韩语,惹得果生扬起巴掌就要打。丽安偏偏把身体靠近爸爸,扬起的巴掌最后变成了春天的雨点。

保安走进家里,看见母亲正在给新孵的小鸡搭鸡笼。十几只小鸡仔毛茸茸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给农家小院带来了生气。“妈妈,最近丽安给你打电话没有?”保安在竹椅上坐下,掏出了手机。“没有呢,不知道忙啥,你做哥哥的也要多关心。”妈妈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回答。

保安拨通了丽安的手机。

“哥哥,帮我找到嫂子了,请我喝喜酒啊!”电话那端传来妹妹铃铛般的笑声。

“妹妹啊,我不和你开玩笑。现在葡萄熟了,村里要请你帮忙,你抓紧回来一下。”保安语气有点认真。

“哥,我正好要休几天假,下午就回。”丽安收住了笑声。

“那好吧,见面谈。”保安挂了手机。

月亮高悬的时候,大雷一行人终于在保安家的枣树下迎来了阳光自信的丽安。枣树下的果盘里摆满了果生洗净的葡萄,看见宝贝女儿回来,两口子忙问女儿吃饭了没有。丽安同大家打过招呼后,告诉妈妈自己在火车上吃过了。等丽安梳洗完毕,大雷向丽安说明了组织游客来采摘葡萄的意思,丽安托腮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听着大雷的意见,保安不时插话,发表着自己的高见。等他们讲完,丽安才开口讲说:“让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通过稻田改制,洗脚上岸,过上更美丽的生活,这个想法真的很好。你看我爸在水田里劳作了一辈子,也只能解决温饱,连房子粉刷都还没钱。这几年利用近郊优势,发展葡萄种植,才真正有了起色。现在湘西那边规模种植猕猴桃,那些贫苦的农户腰包都渐渐满了。”

丽安摘了几颗葡萄给大雷,自己剥了一颗塞进嘴里,继续讲:“我会组织游客来,同时可以评选葡萄仙子,作为我们村葡萄的品牌代言。”大家连声称好,果生都激动得站了起来。大雷说:“我抓紧回去整理,明天向王书记报告。”

就在大家准备散去的时候,果生的手机响了,是明贵打来的,开口就问丽安是否回来了。原来建新看见丽安回来了,想过来见丽安,要父亲问问。听果生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丽安倒是很淡定:“有什么好见的?”说罢,扭着腰肢进屋里去了。果生婉拒了明贵,和春芬赶快跟着女儿进屋。

丽安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交给正在用热水泡脚的父亲:“爸,这里面有几万元钱,把家里的房子粉刷一下,添置点好家具吧。”果生接过卡,感觉喉咙有点哽咽:“丽安啊,你多累啊,我心里清楚。工作之外,也要抓紧时间找个合适的男朋友,不要耽搁自己了。我看建新——”他的话还没说完,春芬赶紧接腔:“那可不行,看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我看不行。”果生见春芬反对,也就不吭声了。丽安只好来打圆场:“我保证带回来一个你们满意的女婿,先帮我哥解决问题吧。”

道湖村的葡萄节举办得相当成功,特别是葡萄仙子的评比、电商平台的营销,再加上旅行社安排的乡村一日游活动,不仅葡萄销售一空,垂钓、餐饮、民宿等更是火爆,从环线入口进村的车辆排成了长队,大雷只好组织保安等村民扮演义务交警的角色,同时,乡里协调好了交警进行现场疏导,总的来说还顺畅。

丽安被选为最美的葡萄仙子,拍摄的艺术写真图像闪亮在村口的宣传牌上,做媒的人几乎踏破了果生家的门槛。建新慌神了,要母亲陪着上门提亲。红霞心里也不情愿热脸挨冷脸,但拗不过不争气的儿子。儿子职高毕业,整天无所事事,红霞只好找在市里工作的叔叔,帮他找了一份施工队的工作,他哪受得了那个苦,没干几天就跑了,在一个洗脚城做什么管理,空闲时泡在电游室。虽和丽安是小学同学,但交往并不多。

趁葡萄销售完后的空档时间,果生喊着保安把房屋粉刷完毕,新添了家具。黑瓦白壁飞檐的精致农舍,在青山绿水之间显得那么悦目。红霞看见春芬正在菜园摘菜,连忙要儿子喊伯母,春芬装作没听见,招呼屋内丽安给红霞倒茶。红霞打量着粉刷一新的屋舍,连连夸赞房屋还是穿了衣裳好看。

建新追着丽安搭讪,丽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丽安,哪天请你去洗脚,做做按摩呗?”丽安扑哧一笑,又想起了王书记讲的洗脚上岸那句话,顺口答道:“那你请我爸爸去洗脚吧,他喜欢,本姑娘吃了绿色葡萄,早已舒经活络,那就不用了。”建新听不出话里的真意,以为有眉目了,开心地答道:“好好,改天我请伯伯去。”

4

一晃又两年过去了,道湖村户户都种葡萄过上了殷实日子,大家开始关心广播电视里都在报道推进城市化的事儿,果生听不太具体,只看见拆迁离他们村子越来越近,高楼和宽阔的马路越来越近。村里早在传闻道湖村也在拆迁之列。果生心里急,不知道明年还能否继续种葡萄。看见天气好,他来到大雷家里。大雷正在逗孩子玩,见果生过来,顺手递给他一把竹椅。

果生一屁股坐下来:“大雷,我们村什么时候拆迁啊?”大雷说:“乡上已经派人去了解情况,过几天就会有准确消息。您放心,不管拆不拆,您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还有,我前天看见保安和一个女孩在城里看电影,是不是要收媳妇了?”果生说:“我一点都不清楚,回家就去问问。拆迁的事有眉目就告诉我啊。”

过了秋分,就是果生的五十大寿,本来大家都劝果生办一场,春芬也早在张罗,可果生坚决反对,最后还是丽安出了个好主意,帮爸爸妈妈订了个夕阳红旅游团,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果生很乐意,春芬当然支持。

丽安帮父亲买了防滑的旅游专用布鞋,还特地跟旅游团的导游小于谈着什么,小于个子不高,剪着男孩头,精气神十足,果生看过去,正好小于回头,不知怎么脸竟然红了,丽安咯咯地笑着。果生把布鞋穿在脚上,感觉轻盈而又舒服,呵呵笑个不停。一路上,看景点,吃美食,听故事,真是开了眼界。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走了几天下来,腿脚有点酸痛。晚上躺在宾馆的床上,春芬正准备搓条热毛巾给他敷敷,导游小于推门进来:“伯父伯母,我带你们去楼上洗个脚做做按摩吧,很容易消除疲劳的。出发前丽安跟我做过交代。”

一听说洗脚,果生就从床上弹起来,他想起了派出所里的保安,但又不便和小于说,只好称不习惯,不想去。小于是个执拗姑娘,嘴巴又会讲:“伯伯,您看,您种了一辈子田,谁的功劳最大呀?您的脚啊!每天泡在水里泥里,能不辛苦吗?这几年政策好,按政府的说法是让农民洗脚上岸,您也得让这双脚舒服舒服吧?不洗干净怎么上岸呢?”这一说把老两口逗得哈哈大笑。小于趁热打铁:“反正我在旁边,不会出事的。”

果生看看老皮横生的脚和酸痛的腿肚子,只好答应了小于,一起来到楼上的上善洗脚城,洗脚城富丽堂皇,一个个仙女般的服务员看得人眼花缭乱。服务员带着他们到一个包间坐下来。包间摆着三张铺着白布的沙发床,果生刚躺在上面,就有技师进来,给他脱去袜子,把脚放进温水桶里。女技师二十出头,皮肤白皙,嘴唇下长着一颗大黑痣,仿佛一颗葡萄,不知怎么,这痣让果生有安全感。

女技师问:“您洗素还是洗荤?”果生纳闷了,这又不是吃饭,还分素荤?小于连忙解释:“素就是洗脚盆里不放任何东西,荤就是洗脚盆里放些驱寒、补肾的中药包,按包另外收费。要不给您放个药包?”果生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身体没啥毛病。”他进来时偷偷看了价格,洗个脚一个小时收费六十元,值百来斤上等谷呢。

春芬也说就洗素算了,小于心里知道商家洗荤的猫腻,也就没有坚持。果生任技师搓洗按摩,滑滑的按摩膏释放着清香,他也陷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光着脚在虎型山林砍柴,梦见自己的脚插在淤泥里挖渠道,梦见在水田中插秧脚上蚂蟥在吸血,梦见走在葡萄园干净的果园路上的脚穿上了皮鞋,梦见第一次去乡信用社存款时由于兴奋差点失足踩空阶梯。这一空踩让他从梦中惊醒,发现技师已做完离开,春芬和小于也睡着了,他拍拍腿,一点也不酸痛了。

白天游程安排得挺满,小于说先去看岳阳楼。果生才看到鲁肃操练水兵处,接到保安打来的电话,说村里真的要拆迁了,马上要开拆迁动员会。果生不信,保安就发来了一张照片。那是紧挨着村道的明贵家的房子上,悬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宣传横幅,横幅上写道:加快拆迁,洗脚上岸,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一看到“洗脚上岸”四个字,果生就有点激动。他现在似乎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果生向春芬和小于说明了情况,坐高铁风风火火赶了回来。丽安在车站接。见到爸爸妈妈,丽安先问对小于印象如何?春芬很诧异,不知丽安是啥意思。丽安一板一眼地说:“小于已和保安交往快一年了,我牵的线,如果父母满意,就准备领证了。”果生想起大雷告诉他在城里看见保安和女孩压马路的事情,终于明白了。果生说:“我看小于心好,人聪明,挺好。”春芬也点头称是。

拆迁动员会在乡政府礼堂举行,村里每户都派代表参加会议。听了王书记的动员报告,果生基本弄明白了。政府准备在这里开发建设生态新城,拆迁分三期进行,丹桂塘组属于第二期。

秋天的葡萄园有点萧瑟感,葡萄藤叶子已经落尽,孤零零地趴附在水泥柱上。果生舍不得这摇钱树,他看着自己一手打理的果园,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丽安和保安倒是挺开心,他们巴不得早点拆迁,过城里人的生活。大雷召集村民开会,讲解了拆迁政策,拆迁后村民都转为城镇户口,住商品房标准的安置房,不仅自己有住的,还有多余的出租,安置地方在卫生职业学院对面,房屋容易出租。特别是大家可以参加养老和医疗保险,解决了后顾之忧。听了大雷的介绍,大家都表示支持。

果生到小于家提了亲,两个新人到区民政局领了证。因为房屋很快就要拆迁,也就没有置什么新家具。两家看好的黄道吉日很快就来了,果生没有准备大办,就在家里准备了几桌。明贵来送礼,果生实在推脱不了,只好请他入席。酒过三巡,明贵咬着果生的耳根说,我打听了拆迁政策,如果多个户头,能多几十万元,我看是否让丽安抓紧嫁过来算了?

果生一听就发愣了,能多补那么多吗?他含含糊糊地劝明贵喝酒,心里却在打鼓。晚上,他把丽安喊到一旁,转达了明贵的意思。丽安把手一甩,发火了:“爸爸,难道你愿意用金钱换我的幸福吗?我要找个过一辈子的人。”说完呜呜哭了起来。果生慌了手脚,连忙把毛巾递给丽安:“爸爸不是说说吗?一切听你的。”

果生打电话告诉了明贵,明贵也没再说什么。一期拆迁推进很快,每户拆迁补偿的明细都贴在了告示墙上。果生一户户看得仔细,明贵家怎么变成了两户?仔细一看,建新竟然结婚了,单独列了一户。果生内心明白,明贵打了小九九。

第二期拆迁更加顺利。果生家补偿了三百多万,分配了三套安置房。保安单独成户,分了一套,丽安跟着父母,没有单独分房。果生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钱,春芬把钱存了银行,她早听说赌博公司在村里悄悄开赌场,果生那双手得管紧。果生没事做,也跟着大伙开始在城里的大排档喝点小酒。春芬也不是死抠的人,果生的零花钱还是管够。

5

这天,果生又多喝了两口酒,晃晃悠悠来到了海天大酒店门口。以前他连正眼都不敢瞧,拆迁后到酒店喝喜酒,酒后被红霞忽悠得来过一回。这次因了酒劲,也因了口袋里的钞票,主动走了进来。建新西装革履正从大厅走出来,看见果生,连忙招呼:“叔,您来了?来,来,我带您坐坐。”照得见人影的地面让果生变得矜持起来,他的腰板仿佛也伸直了些,在喉咙里翻卷的痰也不敢随意吐出,借口上卫生间吐到了水池里。

果生被安排到洗脚城的07号包间,见是主管的客人,服务员特别周到。果生觉得有点对不起明贵,丽安没能和他的儿子好,好像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样。建新看出了果生的尴尬,半开玩笑说:“丽安是仙女,我现在娶的是草民,我只是为拆迁和她假结婚,马上就要离了。”建新说得很轻松,果生却听出了冷汗。绝对不能让他出钱,果生生怕惹上是非,这小子真是掉进钱眼了。他对建新说:“我洗脚自己出钱,只别宰我就行:否则我就走。”建新连忙把他的肩膀按下,“好好,您出钱,您安心洗,我不打扰了。”

果生毕竟洗过一次脚,心里有底。等技师的片刻,酒劲儿又上来了,思绪开始变得飘忽。仿佛蹲在曾是见水就淹的低洼稻田,如今已是果实满园的葡萄园,一双手在葡萄上摩挲,不舍得抽回。

此刻,室内凉气嗖嗖地吹,满世界的暑热关在了窗外。穿着也很凉快的技师,脱下他的臭袜子,果生学着大老板的模样,眼睛微闭,心里却如打鼓般。这地方平时轻易不敢来,洗一次脚,至少45元,抵得抽三天的金白沙。果生好像记得最近一次是阎五爹收媳妇,他喝醉了酒,被村上的红霞等一帮策堂客推进来了一次,洗了个素脚,这里叫清水脚。策堂客要放包补肾的药,果生没答应,那可要多出十元。为此,策堂客们再没理他。现在不同了,果生腰包鼓了。

“有哪些包包?”技师回答,“壮阳美容治脚气治白发提智商有六种”。果生烟圈一吐,于是六个包包扔进了洗脚水里,六张十元的人民币换来了技师的开心,她的提成单上多了十元。果生惬意了。

洗脚也把果生的酒劲儿彻底洗醒了。出了酒店右转,正准备拦辆的士回家,耳旁传来一阵二胡的声音。虽然二胡声有点僵硬,他还是把头扭过去,看见一个高位截瘫的男人,坐在轮椅上拉着二胡。轮椅前摆着一只碗,碗里放着几张陈旧的纸币,显然那是乞讨所获。他不自觉向那碗靠拢,从口袋里掏出洗脚找剩的二十元纸币,小心地放进了碗底。拉胡琴的人闭着眼睛,但仍然感觉到了善良的施舍,点点头,旋律一下变得激昂起来。

果生心头一热,心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把一条腿给他,让他也能行走,也能从苦海上岸。他正准备说点什么,突然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进了海天酒店,公安局民警匆匆走进了酒店内。不会又是搞清查吧?他庆幸自己出来得快,否则又怕说不清了。

葡萄园变成了施工工地,灰尘很快就爬满了果生原本刷亮的皮鞋。果生没事就喜欢来这块熟悉的地方,看看每天发生的变化。站在巨大的规划示意图前,他似乎看不明白,又似乎明白。王书记正好路过,他拖住了书记,非要他讲解一下。王书记乐呵呵地告诉他,这里是三千亩的湖泊。湖泊周边布局了商业中心、康养产业园区,还有商品住宅,沿湖建设了森林公园、湿地公园,您原来打柴的虎型山,就要成为省级森林公园了。果生听得如梦境一般,仿佛已经过去的大半生一下子变得那么短暂。

王书记讲完忙他的去了,果生隐隐约约对自己家原来的地方多看了几眼,准备回家了。新的安置房建设得非常舒适,乡亲们都变成了城里人,没事就坐在小区的石凳上聊天。他走拢过去,只见三五成群的人挤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仔细听,终于听明白了:公安局的把建新从海天酒店抓走了,原因是利用拆迁搞假结婚骗取国家拆迁款,那个假结婚的女子嫌钱分得少,告发了。

果生突然觉得有点晕眩,跌跌撞撞向家里跑去。明贵家在他楼上,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明贵家门口,敲不敲门,犹豫了半天,他毅然按响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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