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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室友

2020-11-18李文生运城

娘子关 2020年1期
关键词:刘叔大娘大爷

文__李文生(运城)

一天,很短,

短得来不及拥抱清晨,

就已经手握黄昏。

一年,很短,

短得来不及欣赏初春殷红窦绿,

就要打点素裹秋霜。

……

阳春三月,吕梁山下,黄河拐弯处的滨河市,在“母亲河”滨河的滋润下,粉红的桃花尚未凋谢,雪白的梨花就竞相开放了,染红了滨河两岸,漂白了沟壑沃野。

“妈,你听,这是著名的俄罗斯小诗《短》。”路边的音响传来一位老人深沉而稳健的朗诵声。

“这是你爷爷的声音。”张荣与年方二十一,正读大三的女儿文文一路走来,除了念叨爷爷,还没完没了地向女儿述说爷爷曾经的同室刘爷爷和一帮大爷大娘们,边走边指着那些小树林边打太极、凉亭底下观下棋、小广场上唱歌跳舞的老人们:“多么可爱的老人呦!”

“爷爷不是住养老院吗?咱们怎么来医院?”张荣面对百思不得其解的女儿解释道:“你说的很对,这是咱市一个叫卫虎的青年医生,在个人医院基础上新建的医养院,说它是养老院,也是医院;说它是医院,又是养老院。你看,里边住的有老年人、中年人;有能歌善舞、写字绘画的健康老人;有需要照顾的半自理老人;还有患病七成以上,被省城大医院‘判了死刑’,医生放弃治疗,家人却千方百计挽救生命的临终病人,其中不乏一些中年人。”

“噢……”张荣再次打断文文的好奇说:“那年重阳节开业庆典上,卫虎院长说为了既让这些辛苦一生的老年人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里路,又让他们的子女乐意接受,也为了减轻政府、社会、子女的负担和顾虑,把这个医养院取名‘滨河老年俱乐部’。”

直往里走,两侧垂柳依依,绿树掩映,亭台楼阁,祥和优雅。主楼里,正面放置一石雕寿星公,两侧悬挂着多幅老人、护工、志愿者笑脸照片;医护室里,一位穿白大褂的老中医在给老年人量血压、诊脉;活动室里,多位老人坐着轮椅车,围成一圈,身穿粉色大褂的护工站在中间唱歌。

“刘叔,今天还好吧!”张荣弯腰俯身,贴在老人的耳畔轻柔地问候,老人的目光从天花板上缓慢移过来,腿脚虽不能动弹,但手指抽动了一下,会心地眨了眨眼,她轻轻拭去老人的泪水,给老人揉着肿胀的手背。

窗帘半掩,遮挡了外面的阳光,对于失去活动能力的老人,不是隔去了窗外的蓝天白云,而是扼杀了他回归自然的渴望之情。

刘叔显然很累,眼睛忽张忽闭,仰面直躺,额头青筋暴露,液滴速度很慢,看到身下洁白的褥子比上次来时的三层又添了一层,心里一股酸楚,一对一护工王倩轻声叹气:“刘大爷刚来时也一百多斤,现在顶多七八十斤,他女儿刘玉莹连续陪护了一个多月,累得实在顶不住了,昨天刚走,他今天就又进行了急救,一阵好一阵坏。”

刘叔眨了眨眼,知道在说他,干涩的眼眶射出了一丝亮光。

泪水浸湿了张荣的眼,因为刘叔是父亲来到俱乐部的第一个室友,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在共住一室的时光里,都在对方那里得到精神上无限的欢乐和满足,所以,对刘叔有同父亲一样的感情。

上世纪60年代,张荣因父亲是军人而幼年随军。在国家“三线建设”上马后,又随父转业来到大山深处,一待就是十八年,大学毕业后回兵工厂任政工干部。改革开放后,先是军转民,后是破产改制,工龄买断,自谋职业,干过房地产销售经理,宾馆保洁员,特别是走街串巷张贴小广告,不仅挣得少,被城管逮住还要自掏腰包交罚款,低眉下眼,看人脸色,即便再没有尊严,都始终没有压垮张荣那颗军人后代坚强的心,凭自己多年政工干部积淀的人格品质和打工练就的吃苦耐劳的性格,办起了“小小广告公司”,自己当上了老板。

如今,她虽人到中年,但格外注重衣着打扮,出门总是正装,从不擦脂抹粉,披肩发,大眼睛,白皮肤,加上两条大长腿,落落大方,气质温婉,说话总带一股甜甜的、绵绵的舒服感。短短几年,由当初的三五人发展到近百人的团队,业务由起初的张贴小广告、刷写标语、组织人员游街宣传,发展到婚丧嫁娶、开业庆典等传统民俗服务。张荣还是个与时俱进的人物,随着电商、微商的出现,互联网+平台的迅速崛起,和对人们思想、生活、营销方式的颠覆,她也把业务扩展到企业策划、法律服务、政策咨询、市场拓展等高层次领域。很多大学生都想进入到公司发展,但再好的关系,她都一句话:“不看学历资历,只看现实能力,是骡子是马遛一段再说。”

说到张荣与刘叔的交际,要从六年前开始。

这天,张荣来到俱乐部探望父亲,路过“临终关怀室”时,隔着玻璃墙,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插着管子,任凭医生随意摆弄,一群家人七扭八歪蜷堆在楼道,低着头,流着泪,五十多岁的儿子无助地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情景格外凄凉。

这对满心欢喜来看望父亲的张荣,如同晴天霹雳,激起心灵的震撼,禁不住自问:“这样的氛围太沉重、太压抑了,父亲能挺住吗?接父亲回家吗?”临来时想好的全忘了,脑子一片空白。

“你就是张荣吧!我叫刘和平,是你爸的室友,他被大家推举为俱乐部的‘宣传部长’了,在他的倡议下,每周召开一次朗诵会,今天是他第一次为大家开坛朗诵,特意让我等你。”刘叔向张荣作自我介绍。

其实,张荣刚进大门就听到了父亲的朗诵。忽觉刘叔有同父亲一样的感觉,他年过七旬,个头不高,身体清瘦,脸型长方,着装充满了年代格调,深灰色的中山装,黑色裤子,特别是他那黑白相间的花发,与中学课本上鲁迅先生的画像颇为相似,寸头短发像刷子一般直竖在头顶,只是没有鲁迅先生那像隶书一字浓密的硬胡茬,脸部像刀刻一样,棱角分明,在严肃与平和中给人一种智者的感觉。

父亲告诉张荣,刘叔一生从教,当过小学校长、中学校长。怪不得他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慢而有力,吐字准确响亮,给张荣留下了难忘的第一印象。之后的每次来访都与刘叔深度交流,每次交流都给张荣在人生观上有一次提升,她心中的刘叔,不仅是父亲的室友,更是自己人生的导师。

“我带队在外边讲学哩!忙得很……”张荣还未说话,手机“咔嚓”挂断,一听父亲的声调,就知道父亲很高兴,很充实,张荣心里清楚,其实就是其他养老院为丰富老人精神生活,帮助老年人老有所为互相交流经验罢了。

“砰”隔壁摔门声响。

“胎毛没退,还教训我。”对张亚菲、王小莉两个志愿者好一顿数落。

刘叔说:“这是邻居孙大爷,他就这样,一句话不合意,就发牢骚。”

张亚菲、王小莉告诉张荣,他们是滨河医科大“临终关怀志愿者协会”的志愿者,参加志愿活动已有两年了,服务对象大多是头脑清醒,自理有困难的病患老人,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和配合还需要较长时间,但要取得家属的理解和支持比老年人还要困难,曾经有位家属向俱乐部提出抗议:“大学生志愿者思想成熟,与老人容易聊得来,万一哪天把存折密码告诉他们咋办?”

“有些服务对象也给了我们很大的信任和坚持下去的信心。”张亚菲十分自豪和欣慰,第一位服务对象是52岁的曹美玲女士,7年前得知自己患有乳腺癌时,人一下子崩溃了,历届志愿者虽都接力温暖她,仍未能提振精神,上一周,是曹女士生日和手术7周年纪念日,俱乐部和志愿者特意安排,为她过了个温馨的生日,烛光中她双颊流泪:“当年省城大医院都说我活不了多久,现在身体状况比以前还好,还有人为我过这么隆重的生日,我是越活越有滋味,还要再活50年。”

吃闭门羹在志愿者工作中已是家常便饭,只有用真情才能打开服务对象的心扉,当问及孙大爷是从哪个大型国企退休的?那时的国企是个什么状况时,一下子打开了孙大爷的话匣子:

早上6点半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之后是本厂新闻,然后是音乐“东方红”“社会主义好”等,8点开始上班。

那时农村没有电,挑水吃。寻常百姓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向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那时县城到县城都是土路,当铁路专线通到山沟里的国企后,每天有很多百姓从四面八方跑来看火车:“这么大的铁家伙,爬着都跑这么快,立起来跑得就更快了。”每次说到这里,首先自个儿仰天大笑。

露天电影是人们最渴望的精神食粮,天不黑,孩子们连饭都不吃,搬上凳子给未下班的大人占位置,大人带上干饭在银幕下与孩子边吃边看,不知谁编的顺口溜,人人都会说:朝鲜片子哭哭啼啼,越南片子机枪大炮,阿尔巴尼亚片子搂搂抱抱,中国片子新闻简报……

远亲不如近邻,张荣也成了孙大爷的忠实听众,但问及后来时,孙大爷总是闪烁其词。

叶落归根,思念故土是每个中国人的本性。原来孙大爷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前些年,与老伴随女移居,万万没想到老伴心脏病突发来不及抢救,去时两个人,回来时却端了个“小方盒”,上海便成了孙大爷的伤心之地。这些年女儿放心不下,多次接他去上海,一想起老伴,孙大爷总是这样说:“我年事已高,迟早要离开人世,只有回归故土,我才走得心安。”

在与父亲的一个又一个室友交往中,张荣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一个人不想终老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而且在活着的时候,即便是坐着轮椅,最好是儿孙搀着,回到出生的地方,寻找那儿时的记忆。难怪父亲经常念叨老家门前的大槐树,村口的小溪,古老的石桥……

老家距城百十来里,屈指一算,自从父亲因病离村已十几年了,每每想此,张荣内心都十分自责:带父亲常回老家看看就那么难?

“快到了,绕过这道岭就能看见村边的石桥了。”张荣在安慰父亲。

越离家近,越能勾起往事,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历历在目。

五十年前,农村没有幼儿园,成天就是玩,有捏泥人、滚铁环、打弹弓、摔方炮、炮打洋人、打溜溜蛋……

初中后,玩的区域扩大了,春天到庄稼地里编草帽玩打仗,夏天在麦地田埂上烧麦穗吃,秋天到堰上摘酸枣,最过瘾的是在地里刨个坑,偷挖红薯烤着吃,冬天照着手电,搭上梯子,在房顶椽缝里掏麻雀。

到高中后,在十几里外的镇上住读,粗细两样面搭配的虚糕切成了豆腐块,在草绿色的军用挎包里整整齐齐摆两排,再放一瓶咸菜。一周回家一次,临走时,母亲再给两块钱,说是一星期的菜钱。我就跟捡到金子似的,能高兴好几天。

那时那个穷真叫穷。过年是天大的事,因为再穷,这几天也能吃好的、穿好的,大人不干活,小孩不上学,尽情玩尽情乐。

小时候唱的歌又响在耳边: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烧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贴对联;三十晚上熬一宿;正月初一上街扭一扭……

现在,完全变了,如今的年是超市里的拥挤,是忙活了半天做好的饭菜谁都不想吃,是天南地北的奔波,是黑夜当白天的颠倒。日子富裕起来了,可那份快乐离人们越来越远了。小时候,哭着哭着就笑了,临老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可能是年老的缘故,离村越近,怀旧感越强,父亲的内心有些哀叹:当年穷的像孙子,却快乐的像爷,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出门转悠去了,村边小溪依旧潺潺流淌,门口的百年古槐好像又添了不少新枝,树上挂满了祈福还愿的红布条、红灯笼,一群鸽子在头上盘旋,一大早就到野外觅食了。

田野、村边、学校、舞台广场,街上时而碰到中年男女,好像认识却对不上号,只好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村里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老人孩子居多,如今的超市代替了原先的供销社,超越了后来的小卖部,是村里人活动最集中的地方,老远就看见一老头,坐在超市门口的凳子上,腿硬得像根木棍,手怎么也勾不住脚,努力了好半天,还是老伴帮他试穿了新鞋。

池塘边有几排老房子,街门下坐着一位老汉,旁边木凳上放着一盆热水,70多岁的老伴用热毛巾捂在80多岁的丈夫头上,剃头刀子在布带上来回拉磨。“快点。”老汉有点不耐烦了。可老伴不吭不急,边干边嘟囔:“死老头子,给你刮了70年,挨了你70年骂。”“啪”老伴在老汉肩上拍了一下:“坐好。”洗头、敷面、刮脸、冲头,接着开始掏耳朵、修面,不多会儿工夫,老汉舒服极了。

“累了吧!歇一会。”“不累,再游一圈”。听见两人说话,父亲扭头远看,一位70多岁的老汉拉着腿有残疾的妻子向另一条街走去。超市老板娘告诉父亲:“十几年了,因老伴走路不便,为防在家闷出病,每天都要‘压马路’。”

第二天夜晚,张荣与父亲睡在原来各自的床上,夜半更深,猛烈的北风刮起来了,后窗缝隙发出刺耳的鸣声,不一会儿,远处闷雷传来,使人陷入一种不可知中,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吧嗒、吧嗒……一声声,直到天明。父亲回想起他早已故去的父亲母亲,除了感恩,只剩无尽的思念,叹了口气:“哎,房屋依旧存在,而父母早已远去,他们的故事和名字也会渐渐消失,下一代,再下一代,估计连给他们上坟的人都少了。”

明天,就要回最后的家——俱乐部了,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悄悄起来,到别的屋子里查验一生的珍宝:四季的衣服堆积如山;仅有的几件明清红木家具完好无损;大半生收集的邮票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用卫生纸包装的几十把紫砂壶存放在墙角的纸箱里;特别是一生钟爱的铜版《三国演义》、木版《古文观止》《六朝诗选》被特意装在唯一的樟木箱子里;还有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和妻子儿女的十几本相册等,很想带走,可俱乐部只有一间屋子,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把椅子,实在没有存放这些平生积攒的财富的地方。

清晨,张荣与父亲要走了,父亲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拜了三拜,临出门上车时,特意不舍地回过头看了再看:“走吧,带不走了,不管了,人的一生只能睡一张床,住一间房,再多的都是看着玩的!”

与父相约,返程途中一定要到邻村探望高中时的同桌陈丰年大叔,虽多年未曾联系,但彼此从不同渠道或多或少打听到不少情况,对父亲的突然造访,难免使对方措手不及。

“120吗?需要急救”,进门没说几句话,老人突然头昏脑涨,血压升高,心跳加速,昏了过去。

护士把陈丰年大叔抬上担架,转出卧室,儿子扶着担架,老伴跟在后面。临出大门时,看见90岁的老母堵在门口。

老母亲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慌,牙齿不全,说话走风漏气,一个字一个字,对担架上的儿子说:“去吧!家里有我在,你放心。”

回来的路上,父亲没有说话。

“前两天还聊天,说笑话,今天人就没了。”父亲不相信孙大爷就这样走了。

志愿者张亚菲、王小莉十分难过:“是啊!一个跟我们聊了一年多的人,说没就没了。”

张荣在叹息孙大爷去世之余,更多的是对这些年轻志愿者的敬佩:“父母认同吗?你们怎么想?”

王小莉从容淡定:“父亲挺支持,让我自己把握;母亲有些顾虑,可能是怕过多地接触生死,影响今后的人生吧!”

“临终志愿服务本身就是最生动的生命教育、死亡教育课。”在这个命题上,一生从教的刘叔,站得高,看得远,“从另一个角度讲,死亡是每个人迟早要面对的,也是必然会来到的,而看过生死、陪伴临终老人走一程,当有一天你们面对时,会变得更加自然,更加理性。”

孙大爷有一对优秀儿女,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当时孙大爷在几千人的工厂里是个小头头,儿女同时上大学成了厂里的美谈和很多家庭奋斗的榜样。

但他们大学毕业后,一个分配到北国冰城哈尔滨,一个分配到南国花城广州,年轻时,要进步工作忙,很少回家;结婚后,工作孩子脱不开身,难回家;中年了,他们做了爷爷奶奶,真的实在走不开了。几十年来,孙大爷每次在通话中都对儿女们说,家里很好,别操心!可还是希望他们能多回来一次。别人眼中的羡慕,在孙大爷的心中成了无言的伤痛,他经常给自己去世的老伴说:“孩子越优秀,离父母就越远,自己的路自己走,靠谁都不合适。”所以孙大爷宁愿晚年独居,都不曾离家半步。

“临走前的父亲很痛苦,但很欣慰。”孙大爷的儿子告诉妹妹父亲最后的时光,“前一天晚上,我陪在他身边,深夜格外寂寥,有起夜习惯的父亲,不忍劳烦我,碰翻了床头的水杯,水杯又砸倒了痰盂,垢水泼洒了一地,我以最快的速度帮父亲接完尿后扶他睡下,扫清破碎杂物,拖干地面,父亲忍痛咧着嘴,脸颊露出了笑纹。”

“进重症监护室。”卫院长再三建议。

“病已至此,拼死抢救已没有意义,只能让父亲更加痛苦,希望父亲能安详地走。”儿子拒绝了建议,卫院长很尊重,也很理解:“给老人打一针杜冷丁吧!”

守着父亲熟睡后,他拉着父亲的手,爬在了父亲的床边,黎明时分,当儿子醒来时,父亲已走了。

收拾孙大爷遗物时,迟到的女儿在父亲的褥子下面,找到了父亲的记事本和13600元钱,本子上清楚地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儿子给了多少钱,女儿给了多少钱,孙子和外甥给了多少钱,数了数崭新的百元现钞,知道父亲是真的一分钱都没有花过,只是在最后一页写着:我走后,物归原主。

俱乐部告别厅,鲜花丛中悬挂着孙大爷的彩色照片,由于孙大爷年少出道,儿女生长在外,本村的童年多已离世,多年的同事早已失联,只剩本家后人,卫院长和“宣传部长”父亲十分上心,邀请了俱乐部老年人、护工、志愿者,挤满了大厅。

张荣用搜集到的照片、影像资料,为孙大爷制作了专题片,编写的解说词被儿女们看到后,强烈要求作为葬礼上的悼词,张荣便成了当仁不让的主持人。

“父亲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儿孙满堂围着,然后合眼离去,然而我们没能做到,是俱乐部的志愿者填补了他生命的遗憾,才使我们做儿女的在悲伤和悔恨中得到些许抚慰。”张荣接过孙大爷儿子的谢词,在低沉的哀乐声中,描述了孙大爷一生的亮点后,对众多的老人们说:“每一个生命在最后阶段,不仅要和病痛抗争,更重要的是同自己的内心对话,我们究竟该怎样离开这个世界?”

张荣策划主持葬礼的故事,一时在俱乐部引起了轰动效应,并通过老年人和病患者的家人传遍了滨河全市,报纸、电视采访,市委宣传部、市民政局约谈讲座,也引得广告公司业务暴涨。她在策划主持这场葬礼的境界上赢得更多人的喝彩,也使她对自己的广告公司进行了重新定位,在揭牌仪式上说:“为帮助更多的老年人实现自己的愿望,即日起更名为‘滨河天地圆梦公司’。”

之后,张荣除了婚礼设计师、广告设计师、新产品推广咨询师外,又多了一个头衔——葬礼设计师。

“张部长,我的同室唐风燕,这几天吃不好,睡不着,问死问活不吭声,手里拿个手机发呆。”“妇联主席”魏大娘向父亲汇报。

“我说话不方便,你去聊一聊。”张荣遵父命,经过深聊知道,唐大娘经常看到大爷大娘们把儿子、孙子结婚,生日的照片放在朋友圈里晒福,心里很是失落。昨天,同室的大娘把自己远在四川的重孙生日宴的照片转发在好友群,引来大家赞美,唐大娘十分难过,也想和大家分享自己家人幸福,证明自己是有儿有女幸福之人,可一来自己不会玩微信,二来在南方建筑工地打工的儿子、儿媳从来就没把孙子、孙女的生日照片发给过她,自己也拉不下脸求他们。张荣同“妇联主席”魏大娘商量,迅速联系了深圳打工的唐大娘儿子,并帮唐大娘设置了家人微信群,教她如何使用微信和分享朋友圈。

“嘟嘟”唐大娘的微信传来了儿子头戴安全帽,身披蓝天白云,手握脚手架,在摩天大楼施工的照片。张荣故意打开唐大娘微信语音聊天,开启免提,只听唐大娘儿子说:“娘,您的儿子在深圳50层高的摩天楼上干活儿……”

“你儿子真行。”“50层有多高呢?”“你儿子挣多少钱?”围观的向大娘问这问那,唐大娘却有点不好意思。

俱乐部规定,每月第一天,为所有本月生日的老人举行集体生日宴,恰巧,唐大娘也是本月的寿星。

宽阔明亮的餐厅,9位寿星端坐在主席台的寿星桌上,头戴寿星帽,胸佩小红花,精致蛋糕一个,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每位寿星的照片、名字、生日、年龄、籍贯等,轻音乐响起,在管理人员的带领下,台下台上,拍手齐唱“生日歌”,然后吹蜡烛、切蛋糕、分蛋糕……摄影师拍下全过程,制成了小视频,放在微信群里传给各自的儿女们。为延续幸福,当月里,每天中午吃饭都会让老人在电视屏幕里重温那幸福一刻。

张荣帮唐大娘把视频晒到家人微信群,很快就出现了两个赞,还有评论:

“孙子祝奶奶生日快乐,幸福长寿!”

“姨妈生日真热闹,笑得真开心。”

“儿媳祝婆婆越活越年轻!”

唐大娘边听张荣读微信边看着一旁坐的几位大娘大爷:“这帮孩子真烦人”。嘴上说烦,其实就是显摆显摆罢了。

张荣已不是“宣传部长”一个人的女儿了,是俱乐部每位老人的女儿和病患者的知音。

40多岁的黄姓女士,是个地道的农民,病前与丈夫经营五个蔬菜大棚。天不亮进城卖菜,卖完菜又进棚摘菜,还要按时打药、浇水、除草、追肥、管理,晚上分包好菜装好车盖好草帘子就半夜了。常年与农药、高温、潮湿相伴,挣了不少钱。五年前,发现癌症晚期住院化疗,现已卧床不起,自知时日不多,把唯一心愿告诉了张荣:“16岁的独生女下周有个舞蹈演出,想看一眼女儿在台上的表演。”

经与卫院长商量,张荣和医护人员备齐急救设备,在特护下观看了演出。

演出组织单位知道此事后,特别为女儿增加了独唱节目,当主持人告诉观众:“请让这位花季少女为患癌症晚期的母亲唱首歌”,当所有观众知道这位癌症母亲就坐在观众席上时,整个剧场鸦雀无声,纷纷投去深情的目光。

回俱乐部的路上,黄女士热泪奔涌:“我死而无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过的坎。孙大爷的悄然仙逝、唐大娘的孤悲、黄女士最终的心愿,宗宗件件搅得卫院长寝食难安。解决老年人的生死观,不仅是牵扯到老年人精神健康的问题,更是关乎俱乐部能否持续发展的大问题。

在俱乐部的邀请下,张荣帮助“宣传部长”父亲牵头策划对俱乐部老年人和病患者开展以“生命与死亡教育”为主题的大讨论活动,不同方式的座谈会、研讨会、聊天会、心愿会,在不同的场所,以不同的形式展开。

十月滨河,第一场雪,由俱乐部和圆梦公司联合主办的第一届“生命教育大讲堂”大型公益活动在俱乐部大礼堂闪亮开场。

“从老年人医养结合的实践中认识到,‘医’是一门科学,‘疗’是一门艺术,‘养’体现一种关怀,今后,我们俱乐部要在姑息治疗上做文章,就是采取缓和疗法,减轻患者疾病痛苦,提高病人心理素质,提振老年人精神状态,让生命的最后一刻走得完美而有尊严。”卫院长还说,“我们还有很多的工作没想到、没做到。”

张亚菲代表志愿者也谈了体会:“我们所做的,不是简单地为临终老人和病患者及其家人送去一声问候,倒上一杯热水,而是帮他们打开心灵那扇久未开启的窗,让他们感受到最值得珍重的东西是自己的生命。”

作为主办者的张荣向每个与会者提出了人人关注而又故意回避的问题:“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为什么人们对‘生’欢呼雀跃,而对‘老、病、死’则极其恐惧,这是人们缺少生命教育所导致的,从今天开始,死亡的话可以少讲,但生命的终点一定会到来,我们应该怎样过好每一天?怎样关怀临终老人?又该怎样对待患绝症的病者……”

“宣传部长”父亲更是干脆利索:“咱们俱乐部的‘教育家’刘和平说得非常好,他说,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健康?那就是9个字——病得晚,老得慢,死得快。”

“生命与死亡”教育活动一直在进行中,俱乐部笑声多了,参加户外活动的人多了,老人间信息交流也多了起来。

“你的心脏又出了问题,尽快手术,请通知女儿吧!”卫院长再次督促贺大爷。

“坚决不能告诉她们。”贺大爷态度坚定。

“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在青岛,一个在重庆,都优秀孝顺,三年前装了第三个支架,一个月前,经检查堵塞已超50%,上几次可给女儿折腾坏了,现在女儿都做奶奶了……”未等81岁高龄的贺大爷说完,一群大爷大娘就嚷嚷开了。

“应该告诉她们,咱生养了她们,咱们现在老了,她们养咱是天经地义的。”

“不必告诉孩子们,她们知道了,除了痛苦,能做什么?”

“一定要告诉儿女们,不要让孩子们留有遗憾,背负不孝的骂名,在社会上抬不起头,难做人。”

七嘴八舌,贺大爷越听越没了主意,倒是父亲给了贺大爷一个满意的可供参考的建议:“生死学中有一个最重要的概念叫‘生死两安’,就是让因病离世的老人和健康的子女都心安。是否告知孩子们,你要想清这几个问题:如果不告诉孩子们就悄悄离世,孩子们有什么感受?她们会怎样?又会做些什么?对孩子们今后人生会有什么影响……”

“刘叔的精神又好起来了。”卫院长检查后十分欣慰:“可能是在美国的博士儿子专程回国看望的缘故吧!”

“告诉你个秘密,刘叔同我有约,希望在他有生之年看到我为他主持葬礼。”张荣其实是在征求意见,卫院长只好回道:“趁刘叔的儿子在,咱们就满足老人的心愿吧!”

张荣设计主持过无数次的葬礼,但为活着的人举行一个隆重而真实的葬礼还真是没经过,她再三考虑,决定开一个PARTY,邀请了99位刘叔曾经的、现在的学生、同事、朋友,用最少的时间,最精练的语言,哪怕只是一句话,只讲一件与刘叔相关的有意义的事。

刘叔斜躺在床头,俱乐部对这场特殊的“葬礼”进行了现场直播,护工王倩一人陪伴。

99位来宾,按要求都穿整齐的服装,像是参加好莱坞颁奖典礼,面对鲜花丛中刘叔的彩色巨照,没有哀乐,没有悲伤,在庄严而肃穆的气氛中,每个来宾都讲述了自己与刘叔有关的往事。

北京回来刚下火车的学生第一个讲道:“老师上课从不缺席,总是提前一二分钟在门口等候,上课铃响后,他准时走进教室。上课时,题外话一句都不说。一般早晚自习,老师大多不来,可刘老师不缺一次,学生坐在堂下学习,老师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学生有疑问随时可找他。这个画面早已定格在每个学生的脑海里。”

“同学们,今天大家共同学习一篇作文《党的政策暖人心》。”当老师读到:“父亲接到县政策落实办公室红头文件《关于第一批知识分子平反的决定》时,热泪盈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个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高考模拟考试的作文,我之所以能写出感染读者的文章,因为我就是这次被平反的其中的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后来,老师单独告诉我:“这篇作文可以投到省报发表”。这件事感动激励了我好多年,我现在之所以能成为《滨河日报》的主编,是老师的一次肯定成就了我的一生。我感谢老师给我信念,教我做人。

志愿者张亚菲说:“刘叔是我们人生的导师,他经常鼓励我们,陪伴临终的人走一程,叫‘助人自助’,因为你们迟早也会迎来这一天。”

“刘叔经常给我们支招:医养结合的最高境界是让每一位老人都平静而自然地活到天年。”卫院长十分敬佩:“虽然我们做不到,但我们一直在努力!”

父子情深,血浓于水,博士儿子十分惭愧:“母亲四年前临终时说,父亲不让告诉我,他早已装了三个支架,在做搭桥手术时,正是我博士论文评审关键期,他害怕下不了手术台,在手术前一天晚上嘱咐母亲说,‘如果我这次走了,不要通知儿子跨洋奔丧,一定让儿子学成而归,报效国家,绝不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我真诚地告诉大家,我给父亲担任‘我的父亲’这一职务打100分。”

99个人,99个故事,五个多小时里,没有人渴,没有人饿,没有人走动,大家都在庄严的氛围中微笑着评说。

刘叔全程观看了自己的“葬礼”,握着张荣的手,无泪,无言。刘叔的儿子非常感激:“你是最后一个懂我父亲的人,谢谢你!”

音乐响起,大屏幕上出现了刘叔观看“葬礼”的彩色画面:刘叔平躺在床上,虽白发稀松、枯瘦如柴,但长长的睫毛下,经过摄影人员的修饰,消瘦的脸庞略显红润,看不见忧虑,看不见恐惧,唯有宁静和慈祥,一字一字地说道:“活——着——就——是——胜——利。”

又是一个艳阳天,当张荣再次来到俱乐部时,路边音响又传来父亲的朗诵声:

一生,很短,

短得来不及享受美好年华,

就已经身处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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