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嵩年的锈与骨
2020-11-18指尖
文 指尖
北方春夜,依然有刺骨的寒意。
盂县城外,秀水河畔,北关村,一座整洁而略略陈旧的院落中,一个消瘦的身影,在暗淡的夜色里忽隐忽现。他身后的屋内,灯火已熄,疲惫的家人,在他一再规劝和安抚下,已歇息了。夜色像一座大山,压向这个家族和这座院落,也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身心。原本的三年丁忧时间,因慈母病故,而不得不延至五年,对于一个怀揣报国立业大志的学成之士来说,五年时间,在无形中阻挡和考验着他的毅力和雄心。像上天故意撒布一些难为,他在不得不遵从和顺应的同时,也生出一些不甘和惋惜。
这是道光十一年,这个院子,是被誉为“安澜西街第一家”的田家,而在深夜里徘徊,辗转无眠的人,正是日后成为顺天府尹的田嵩年。院外,刚刚解冻的安澜河里,冰水相撞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虽不是很大,却异常刺耳,让田嵩年生出世事苍茫,人力无奈之感。
安澜河,又称小北河,为秀水河的支流。秀水河旧称细水,白狄人逐水而居,经几代艰辛,建立名为仇犹的城池,秀水河蜿蜒十几里,绕城池而一泻千里,直入东海。安澜街上,西街的田家赫赫有名,不止有在南书房行走的田嵩年,还有曾任云南浪穹知县的田嵩年之父田兴梅以及其以孝心感人而流传本邑的祖父田鸿烈。传说,田嵩年的祖父田鸿烈,“少有至性”,刚入私塾读书,读《幼学琼林》里《戏彩娱亲》《和丸教子》等典故,便说,“人子不当如是耶”。日后成人,以尊崇孝道为己任,竭尽全力。有次母亲生病,他焦急万分,日夜哭泣,并祈求上天,愿替母生病,以减轻母亲的痛苦。后来,为使老父晚年舒心快乐,他又学老莱子的孝行,“以嬉戏为娱。得慈心之欢”。同时他也是敬兄爱弟的人,家人和睦,其乐融融,至老同爨(cuan)。外人称他家是“紫荆庐”。也刚好契合了李白诗中“田氏仓促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的典故,被人尊重,并成为周围村人效仿的对象。
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事实也如此,田嵩年的父亲田兴梅,就在尊老爱幼,知书达理,和睦相处的环境中长大。乾隆五十八年,考取癸丑科进士。同年,出任云南浪穹县知县。在任之时,清正廉洁,政绩硕硕。有个传说,该地盛产秋笋、雪梨,其品极佳,成为官吏们争相索要的贿赂品。每到秋笋、雪梨收获季节,官吏们动用手中权力,封闭果园,不准买卖,以备他们贿送上官,直到掠取满足,才允许园主出售。百姓对此苦不堪言,收入减少,心灰意冷,产量逐年下降。田兴梅到任了解情况后,迅速出示布告,取消之前的陈规,让园主自行处理自己所获果实,一时百姓大为感激,便将秋笋、雪梨敬赠,以示感激,但均被田兴梅谢绝。百姓感其恩惠,遂将雪梨为“田公梨”,秋笋叫“田公笋”。
田嵩年自幼聪慧过人,少有雄心,根本不屑与童辈仿年孩子们嬉戏,七岁便能赋诗,深受塾师称赞。他的出类拔萃,令父母欣然的同时又生出担忧。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过多的赞誉不止会助长傲娇之气,还可能抹杀才能,更会增长恃才傲物的性情。于是,家人经过一番商定,决定让他随父亲去云南。比起荒凉的北地,西南丰饶的植被以及人文的繁华,都令田嵩年目不暇接,欣喜不已。初到的那几天里,他尚有想家的痛苦,想念母亲和家人,当然,也想念在学堂里的赞誉和高高在上的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沉静下来,异地的陌生,漂泊感和宿命感的咬噬,让年少的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清醒,于是经过极短时间的调整,他投入浩渺的书海之中。他仿佛饥渴者,吸吮着知识的涌泉。这段经历,也为他日后为人、处事,遁入仕途奠定了极好的基础。
学习之余,他喜欢跟下人聊天,以慰思乡之苦。下人中,有来自家里的仆人田壮,他在悉心照顾田嵩年的生活的同时,也会说起田兴梅的政绩。“有一年秋天,老爷被调任同考官,是个秋天,每天大雨小雨不断,很快就成了涝灾。秋闱结束,老爷的公干也完了,按道理,他该歇息些时日。可是,他竟然马上回到了浪穹,连夜巡视灾情,并率领百姓疏通水道,筑堤防洪,使灾民们的损失减少。那些天啊,老爷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水道一疏通,他就回到县衙,给朝廷疏申请减免税赋,当朝廷批准后,全县的百姓都来感激老爷的恩德呢”。田嵩年听得分外入迷,虽然他现在跟父亲住在一起,但因为长时间的分离,他们之间并没有特别的亲昵,他尊敬父亲,仰慕父亲,但同时也惧怕父亲。而来自他人之口的父亲,让他看到一个跟自己眼中有别的父亲。有次,他跟田壮出行,远远看见一个祠庙,并不华丽,却有一股清正的气韵,绵绵不断地吸引着田嵩年,于是,他就要求田壮带他去。田壮笑得神神秘秘。待走近时,他们看到祠堂写了三个大字,田公祠。田嵩年心里一惊,心底油然而生敬仰之心。他知道,这是乡人们为父亲田兴梅立的庙宇。一个人,被这么多百姓拥戴和尊爱,是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啊。父亲像一面旗,在远方召唤着他。这也更加坚定了他承父志,奋读书,振家风的决心。
夜里的风,寂寂地吹过安澜河面,院子里的果树瑟瑟作响,田嵩年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自己在云南度过的短暂时光,那段时间像一个分水岭,迅速而有力地将自己推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成熟而明晰的,它奠定了田嵩年的精神体系,也让他明白,作为一个人,所要坚守和接纳的东西。他裹紧身上的衣服,抬眼,遥远的天际,黑暗的空中,隐约几点星子,静静地注视着山河大地芸芸众生。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他在心里默默地念起《孟子·告子下》里的句子。眼下的境遇,不过是无法早日达成理想的遗憾,比起命运对自己的宽待,还是不算什么。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恩师黄钺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因为在云南的经历,田嵩年一改身上的傲气和燥气,变得温良而隐忍。初入晋阳学院,学堂里有各地优生,个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胸怀大志,深藏不露。在这里,他也遇见了跟自己有相似背景和经历的祁寯藻,因为两人同为平定州人,相距不过百里,父亲均在朝廷当职,都是性格耿直,不畏权贵,不随波逐流,一生清贫的官员,两人遂有相见恨晚之感,后成为一生知己。当时,他们的老师黄钺,官任山西督学,主讲晋阳书院。上天要安排你的一生,必将赠予你一个千载难逢的缘分。在山西境内俊才齐汇之处,引起黄钺注意的人不多,祁寯藻是一个,而另一个,便是田嵩年。田嵩年坚毅隐忍的性格,公正不屈的品行,加上思维敏捷,见解独特,深受黄钺赏识。在他调到户部任尚书一职后,就将田嵩年留在身边,帮助处理文翰之事,并给予田嵩年充分的信任。这令田嵩年格外感恩,他觉得只有更加勤恳,更加努力,方觉对得起这段知遇之恩。
有一天,皇上在阅读户部行文时,突然发觉其格调高雅,文笔清丽,用笔讲究,独具特色。他欣然地抬头,笑问黄钺:
此卷书写,可为代笔?
黄钺亦欣然,跪上前去,答,是。
皇上又问,朝廷有幸,何人有如此之能?
黄钺便将田嵩年代笔之事如实相告,皇帝听后,龙心大悦,钦赐田嵩年大缎一匹。
这无疑是对田嵩年的认可,从此他更加勤奋用力,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苦读诗书,数年如一日。三十一岁时,参加乡试,答卷受到主考官赏识,特别加注“摛华振秀,工雅绝伦”的赞语,并取得了乡试第五名的好成绩。
黄钺高度肯定。赋诗曰:
山西我昔游,河山雄四塞。
平定虽边州,读书知梗概。
祁田人中豪,存殁良可概。
由于田嵩年行为端正,品学兼优,办事谨慎,忠于职守,勤于政事,在南书房行走任上,深得道光皇帝信赖。道光皇帝跟人说,田某老实,人当差亦谨慎。
道光八年五月,他奉旨出任广东乡试正考官,临行时,道光皇帝当面送行,并跟他说,出题固避熟,然不可太割裂,取士以清直雅正为主。这位在历史上名声不好的皇帝,在当时并没有怎样的政绩,他试图从自己信任的官员身上,推行他的亲政取官之道,从这句话中可见一斑。
在这次乡试中,田嵩年谨记皇训,谨慎行事,严格考纪,公平取士,因而此次乡试,最终所录,多为日后名士。
而恰恰是此时,当他试图摩拳擦掌,大展宏图时,接到了父亲田兴梅去世的噩耗。乡试完毕后,他收敛起自己的雄心,将复命等事安排给副主考官李梦韵处理,自己日夜兼程,返回盂邑奔丧。当时朝廷有规定,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
可是,父亲的故去,给家里带来了沉重的一击,之后两年里,虽然田嵩年不断劝解母亲,让她安下心来,保重身体,但她却在田嵩年守孝未满时撒手人寰。突然消失的依伴,令他惶遽。他觉得自己突然就走到了生命的边缘,再没有人替他遮风挡雨,也没有人嘘寒问暖,他看见自己摇摇晃晃,即将摔倒。心里如食黄连,绝望哀愁,难以言说,但面对妻子和孩子,他只能强忍悲痛,假装坚强。
夜空彻黑,星子无情离去。交更已过,夜风更冷。黑暗中的田嵩年,已苍老很多。他感觉到肩上沉甸甸的,这种来自家庭的重量,使他不得不考虑维持家计之道。田家两代为官,坚守的清廉之道,令他们家度日艰难。他摩挲着那封信中,那是来自好友祁寯藻的安慰。并建议他在丁忧期间,不妨以讲学为业,维持家中开支。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凛冽的寒意瞬间到了他的肠胃里,一种彻骨的痛意遍布心肺和骨头。现实无情地撞击着他的理想,徒有一腔热血,却无法去往更适合它的战场去抛洒。
就在祁寯藻来信不久,本省的中丞竟然也来了信函,请他去晋阳书院讲席。古人云,天无绝人之路,看来确也如此。这一天,家人已经为田嵩年备好了行李,虽然妻子儿女依依不舍,但明天,他将义无反顾踏上去往晋阳书院的路途。
田嵩年再次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以后了。春寒依旧料峭,气候并不因一个人命运的改变而改变,而是遵循漠然有序的一贯轨迹。在田嵩年讲学的这两年中,家中两位兄长又相继去世了,一位是自己的胞兄,一位是伯兄。短短五年,田家有四个人先后离开,上天布撒无数的苦难,似乎在考验田家,也考验田嵩年的耐力。时间风霜、命运多舛,现实无情地摧残和伤害着他,他只能默默忍受。但他一直坚信,会有那么一天,老天也会不忍再去伤害田家的。
此时,他已申请再次入部并得到了答复。他将踏上去往京城的长途。比起五年的忧心和艰难,明日的旅途充满了光明。他跟家人一起喝粥,简朴的饭菜,虽然是因为穷困引起的,但其中也有一种妥帖的安慰和做人的骨气。一个人精神的充实,要远远好过于物质的。
道光十三年,离开翰林院五年之久的田嵩年终于回来了,虽然他仍在南书房当值,但更加努力,勤奋,夜以继日,大有将五年时间夺回来的气势。道光皇帝多次召见,对他充满怜色,同时亦为他的归来而龙心大悦。此时的清王朝已在走下坡,史称“嘉道中衰”,吏治腐败,武备张弛,国库空虚,民众反清斗争频频。道光颇想有一番作为,试图采取一系列措施勤政图治,他曾在《御制慎德堂记》中告诫,切勿“视富贵为己所应有”,应“饮食勿尚珍异,冠裳勿求华美,耳目勿为物欲所诱,居处勿为淫巧所惑……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一丝一粟,皆出于民脂民膏,思及此,又岂容逞欲妄为哉”。他也曾向文武大臣求策,田嵩年认为,尽管江河日下,疮痍遍野,但与前面的几朝相比,还是有个相对稳定的喘息时机,他将这一时期称为“闲暇时期”,提出了“政在养民”“刑以齐民”的见解,对于满朝文武官员的唯唯诺诺,皇帝更满意田嵩年的为国思虑的行为。这一年七月十六,道光皇帝召集一班官员,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大考翰詹。此次考试试卷,经阅卷大臣校阅进呈。道光皇帝详加披览,亲定等第。共定出一等五员、二等四十八员、三等五十八员、四等五员、不入等三员。这大概是道光在位时整治和考验官吏最强硬的一次,在这次考试中,不及格的官员,不止给予降级,还给予了罚款。对于这位朝纲独断,事必躬亲,以俭德著称的皇帝来说,这种处罚是最直观也最有力的。当田嵩年的《落叶赋》夺得第一名后,道光皇帝马上授予他侍讲学士的职位,并语重心长地对田嵩年说:“尔学问是好。为人要紧,要诚诚实实,不妄为一言一行,俱落实。尔人既老实,年纪不大,正有授恩之日,只要向好,毋虚浮。”道光皇帝对田嵩年给予了厚望,时间不长,他又被委以奉天府丞兼提督学政的重任。
这一路,鸟语花香,风和日丽,让田嵩年扬眉吐气,但他时刻谨记君命,忠于职守,勤政廉洁,“以端士习、整风化为先务。”对下属严格纪律,对“亲丁幕友”也“无提携”,而是一视同仁,严格要求。不长时间,奉天府的教育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道光皇帝更是喜上眉梢,称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田嵩年在奉天府任职刚满两年,道光十五年,因田嵩年政绩突出,升任顺天府尹,官品由正四品升为正三品。顺天府跟御史台、九门提督府等衙门有几乎相等的权限,同时还承接全国各地的诉状,相当于一个小刑部。虽然阶层不高,难以在很多事情做出最后的决断,但却可以直接上殿面君,所以顺天府尹在当时也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职位,不仅需要得到皇帝充分的信任,而且要有能力处理各种事件,替皇帝把关,也为皇帝出谋划策,影响、更改乃至推翻众多衙门的决议,且不算越权。道光皇帝将京畿重地交给田嵩年来管理,巨大的信任所带来的事业上的如日中天,在同朝代的官员中,是鲜有的。
这年冬天,他在朝廷的一再催促下上任。这是一个暖冬,雪雨纷纷,道路泥泞,他不是第一次来顺天府,但却是第一次感觉顺天府里扩散着的庄严之气,此时,他最想念的,还是至交祁寯藻,他有许多喜悦,也有许多的烦恼,都要向祁寯藻说。漫长的时间中,他们之间培养出一种亲如手足的情谊,他们交流思想、见解,也接受彼此的苦难和快乐。因为两家居所相距不远,两人闲暇之时,常常在一起诗酒唱和,促膝交谈,相互激励、劝勉。日后,田嵩年留下的闲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春浦(祁寯藻)来,晚谈至五更,夜间雨。”“十八日晚,偕春浦至湖边散步,黄昏后移榻池边,谈至月上,荷风暗香沁人心骨。”他们之间无话不谈,乃至谈及将来归田时,相见时的情形。但现在,祁寯藻远在平定州,丁忧去官,他虽良多感慨,无法倾诉。
这天,差人上报,京城因雪泽延期,一些粮商趁机关门,哄抬物价,老百姓因粮价暴涨而惊慌失措,严峻的局势急需平定。田嵩年经过深思熟虑,下令各粮仓严禁闭粜,不准囤积。这一命令始发,各粮商见新官上任,且针锋相对,不得不退让,至此,粮价持平,人心安定,阻止了一场危机的发生。
局势一稳定,他就遵照道光皇帝的意思,开始编制施政大纲,参照明吕坤的《实政录》所记载的编制、保甲等政见,并决心依次施行。
远在平定州寿阳邑的祁寯藻,此刻也在为田嵩年捏一把汗,他知道田嵩年天性要强,刚直不阿,对事太过认真,在高官要职,不懂得讨巧和搪塞,不懂得投桃、报李、拍马、捧场,也不会标榜、拉拢、结拜、联襟,更不可能排挤、造谣、掠功、嫁祸,这样的人,在官场总是要吃亏的。他想,如果自己在京城,好歹还能提醒和商量一番,而现在,自己空有一腔担心。
此时,又一个春天刚刚来临,寒风肆虐,大雪纷飞,刚刚解冻的河水又开始结了一层薄冰。祁寯藻守着炕火,正在读书,突然眼皮跳起来,一时心神不宁。正巧,外面有人送来书信,他跳下炕,抓过书信,急忙打开,上面的消息让他浑然忘我,瘫坐于地。良久,泪水涌出。好友田嵩年,在顺天府尹的位置上,仅仅干了三个多月,踌躇满志之时,便因“操劳过度,气脱致殒”而撒手人寰。
老天终于还是未放手啊。49岁的田嵩年,带着他的学养和抱负,带着他的热血和遗憾,永远地消失在时光的尽处。
安澜河,如今已经断流了。安澜街,也被拆得七零八落,零零散散的老房子,半残半毁。田家的旧居,在一片废墟里,也形同废墟。很少有人前来探望,年轻一点的人,更不知道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曾出过知县和府尹。时间覆盖了一切过往,也带走了当日的热闹和繁华,而田嵩年的锈与骨,渐渐就成为一种与世无关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