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组诗)
2020-11-17胡亮
胡亮
无 辜
当我手持剑桥科技史,西山就显得
更加无辜。说到科技史,
想起兴奋剂:两者都是隐形制度的逆鳞。
这可是无敌的制度——
它设计了细腰蜂的细腰,设计了
大象的长牙,又让细腰蜂、大象和枯枝重返了
高高的树杪。
虚 无
从地下的虚无,到树根,再到树干和树冠,
还没有开通火车。
树皮表面密布着悬崖,里面却掖着无数座
细胞提灌站:借靠这样的坦途,
虚无将水和密令扬送给哪怕最边远的枝叶。
芳 邻
何谓西山?除了白雀寺,就是柏树、松树,
还有恒河沙数的幽灵。这些芳邻都是
伟大的教育家,他们小声
嘀咕,却被误听为群蝉聒噪,
——然而,不,嘀咕与聒噪都越不过
两指宽的西山路。
西山路以东,聋子与哑巴混成了茫茫。
教 堂
黄桷兰香了西山路派出所,香了手铐和刚到案
的小偷乙。这家伙让我想起了曾经就读
的县立师范学校:寒假前的某个深夜,
我们抓住了小偷甲,兴奋地,把他扔进了
男生宿舍前面的水塘。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得以与这两个小偷
一起走进黄桷兰的哥特式教堂。
作 业
乌云策划着豆子般的雨点,洒向了——
不是昔日的水田——而是下午的U咖啡馆。
那又有什么区别?当我冲泡
一壶白茶,那忽而旋转的反而是往事。
什么都在加速:不过二十来分钟,
爬山虎的嫩叶或枯茎——像虎爪,也像鱼尾纹
——已经探到了二楼,碰到了我的额角。
就在安业街五十五号,在安业街
和桂苑巷的夹角。不过二十来分钟,小邓还
没有磨好咖啡,她的五年级女儿
还没有写完作业。
放 弃
移动公司升级了西山的基站,我仍然拨不通
任何一棵黑松。松针的万千电波
也接不通我神经的银河系。就这样,
黑松和狐狸精在被辜负的刹那就精通了放弃。
羞 煞
暴雨的针脚,如此细密,几乎达到了即兴表演
的境界,根本分不清金桂和银桂,
——银桂居然又唤做玉桂。
两种桂树呢,也根本分不清金和银。
柔荑无耳,异香无眼,羞煞了我等自幼熟读
矿物学,以及词穷的植物分类学。
寄身于异香、柔荑与暴雨的万马,
我为分别心感到脸红,这张红脸又加入了
仿生学哑剧。也罢,自此后,
且将金桂唤作“木樨”,将银桂唤作“白洁”。
仙 境
这片指甲大的仙境还没有被密探撞破:红尾
水鸲越来越多,斑鸠和黑尾
蜡嘴雀也越来越多,它们从玛瑙堆里选走了
黄色、黑色或灰褐色的草籽。
放 慢
又在加速!又在超车!前面就是弯道,
就是地狱……这么快,干什么?
要让写作放慢,让春风一毫米一毫米地吹过
驢耳朵,让地狱一片瓦一片瓦地显露出
灰黑色的屋顶。
苦肉计
我最近迷恋上了任何一片小树林,各种
植物日益亲切。刺,锯齿叶,
都用清气取代了杀气。今天下午,
在一片小树林里面,我发现了
一张被扔掉的沙发,在自己的胃里,
又发现了一颗生锈的钉子。
——必须彻底消化这颗钉子!这是
一个沙发使用者的苦肉计,这是
所有小树林的静悄悄的决心。
→ 胡 亮 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当代诗的99张面孔》,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等。创办《元写作》(2007)。获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2018年度十大图书奖(2019)、第三届建安文学奖(2019)。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蜀中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