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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红烛

2020-11-17潘国顺

广西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水库书记母亲

潘国顺  20世纪60年代生于马山,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于崇左市委巡察组工作。

蜡烛,点蜡烛,次次都要提醒,你怎么那么笨?

都一辈子了,父亲的习惯总改不了。似乎他从没有满意过母亲一点点,总是不停地教她如何做事,甚至如何做人,口气时大时小,声音时高时低。这时,母亲就定定站着,像一个小学生,一个新兵蛋子,一双大眼迷茫而又无所适从。

在壮人眼里,上香点烛是十分隆重又严肃的仪式,只有红白大事才用,表达的是壮人敬天敬地敬祖敬宗敬亲人的一种情感。

莫莲姐姐走后,父亲便在家里宣布了一条新规定,他说要为她设一神位,逢年过节都要敬奉。

年轻时父亲好胜又踌躇满志。1979年,高中没毕业他就瞒着父母到公社报名支前,两个月后就随部队开赴前线。但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队伍到达边境某村庄暂时驻扎做战前最后整顿。南方天气热,几个人到村边的河里泡,不幸就这样发生了,他一不小心被岸边滚下的一块大石压断了右腿。所有的梦想便随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后来医生把他的断腿给接上了,但因伤势太重他还是留下了残疾,左长右短,走起路来一上一下一瘸一拐,总嫌大地不平。自然,他被退了回来。

他消沉了很长时间,地不下工不做,有时连饭都懒得吃。两个姐姐相继嫁人生子。酒,成了他最亲的兄弟。日渐年迈的父母急得团团转,到处托人保媒,说要赶在入土前去了堵塞胸中的块垒,顺顺上不去也下不来的那口气,否则死不瞑目。直到三十有五,他才松口答应结婚。然而,季节已翻转,别说绿春已逝连黄花菜也早已干枯,在农村这样的年纪太老了,比过年的鸭都老。再说他一事无成又瘸着半条腿,没有挑选余地。好在母亲愿意嫁他,他才脱掉了鳏公寡男的帽子。母亲家在远村,二十岁了还在小学里磨圈圈,就是拼了命也无法毕业。姥爷说认命吧,坛基那个又来提亲了,不如就嫁了吧,人家年纪是大点穷点但脑子不坏,说不定后代就翻篇了。

姥爷确有先见之明,但他只说对了一半。

并非父母计划生育执行得好,而是生下我后,父亲再不敢让母亲生了。他说这赌注太大,不敢搏。也是,我姐就是妈妈的复制品,与妈妈还有较大差距的是,她胆子太小,比老鼠还小,不敢见人,更不敢见生人,所以十五岁了仍迈不出大门。

看姐姐像浸过水的豆芽一天天拔高,一张粉脸似春风拂过的四月桃,父亲摇头多于点头。他除了自嘲还是自嘲:你怎会生在我家呢?你何苦生在我家呢?然后笑,母亲也跟着笑。母亲总是这样,父亲笑时她笑,父亲生气了她仍是笑!

为了姐姐,父亲是尽了力的。

他带她去过很多医院,县里市里甚至省城都跑,医生却都摇头。直到钱袋干瘪后,父亲放弃了。然而,不能总窝在家里吧。为了姐姐能进学校,他几乎想尽了办法,先是到学校求老师求校长,然后再请村干乡干到家里喝酒,希望能网开一面特事特办,不要太苛求女儿的年龄、特别是智力问题。但一切都不是上级和学校的问题。小学在几个村屯中心,离家只几里地不算远。但姐姐不敢去,她说怕老师,更怕那些半大的孩子们的眼光。她说,所有的眼睛比厨房里的刀还利,这让她害怕得要命。她说,人们嘲笑她、欺负她。关键是,她有臆想症,总怀疑有人要摸她,所以一靠近人群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夜晚都不敢入睡。开始,母亲陪着她,先是在教室外等,后来没办法便与她同坐一张桌子全程陪读,仍不成。她受不了,那些压力不停不断挤来要把她压扁了一般。她说这样的环境自己肯定活不下去。要父亲怎么办呢?他也动过请老师单独上门的念头,但没有哪个老师愿意来,人家说学校又不光是给你家开的,再说你那孩子就算累死也教不出个屁来。当然,也有愿意的,可家里出不起那么多钱。父亲没法,只狠狠向天空吐了一口痰,便再也不管。

也是,就算父亲有三头六臂又能如何?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家里只他一个正常劳动力,且还拖着一条瘸腿。他既要给山里的桉树施肥,还要忙田里的活计,回家还得煮饭做菜,从早忙到晚,连屙屎尿尿都没得时间。他常抱怨母亲,埋怨她什么都帮不了,还经常帮倒忙。让她做饭,不是把饭做成夹生就是煮糊,要不就是煮菜时忘记放盐,或盐多得喂猪猪也吃不了,咽一口打一声喷嚏。失去耐心的父亲说不用你煮了,我命孬还是自己辛苦点算了,要不哪天你把房子放锅里煮我们一家就得睡林子里去。他好气又好笑地捏着母亲脆生生的脸,问,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呀,该小的地方小该大的地方大,可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呢?这时候母亲似乎是清醒的,她嘿嘿地露出一嘴白牙,骂:“你个老不死的花老鼠……你是个坏……流氓!”

就在这时候,莫莲毫无预兆地踏进了我们家门。

那时正好三月,雨一天到晚淅淅沥沥,大地上像是由大米、玉米、小米、南瓜等混合体煮成的一大锅粥,到处一片泥泞。路泥泞,人心更泥泞。

我们家的屋太旧了,厨房墙壁被老烟熏得都看不出是用泥巴舂成的;屋顶乌黑的瓦片也裂了不少,有雨水从那些缝隙中挂下来,击在下面的盆盆桶桶里叮当作响。这时,家里便有如请来了无数支交响乐队,雨越大,那演奏越激烈澎湃,翻江倒海……母亲低声下气地求父亲,修整一下吧,房子倒了你就没有我这么嫩的老婆了,要不晚上谁陪你睡呢?父亲边喝酒边摆着手:“懒得理它,倒了更好,省得花钱推。等我攒夠了钱就起新的,与村里其他家一样。我定要让你们住上楼房!”

不只是父亲,似乎姐姐也挺喜欢那旧泥巴房。可能是房子幽暗的光线能衬托她那双眼眸更黑更亮,也可能置身于黑暗中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谁,感觉更安全。原谅我的好奇与不敬,有好多次在无意的偷窥中,我发现她竟特别中意雨。她躲在房里慢慢地解开上衣,解开里面的小衣,然后让雨一滴一滴地滴在自己白如冬藕的皮肤上。她仰着头、眯着眼,把自己的胸脯微微往上挺……有好多次趁大人不在,她甚至赤身裸体跳到天井里狂舞,边跳边唱,兴奋莫名。

第一书记莫莲推门进来,正是姐姐病倒的第二天。春寒料峭,天气还太凉,姐姐在天井里跳的时间太长了,她病倒了。可能是村民也可能是村干告诉了她,说我们家有一个会跳“大仙”的美人儿,出于好奇她便来了,没想美人儿是个“病秧子”还发着高烧昏睡不醒。一摸姐姐的脑门儿她惊得大喊起来:“快!马上送医院!”

住了三天姐姐才出院。回村后,莫莲对村干说以后花小蔓家就是她的帮扶户了。花小蔓就是我姐。我姐只有小名没有大名。当初,村里有人说她眉眼像狐狸,说这孩子妖,不如叫花狐狸算了?

“你妈才是狐狸!你们家个个都是狐狸生的!”我父亲朝那些人啐了一大口,破口大骂。他嫌他们起的名字太难听了,说,我女儿是花丛中飞着的蝴蝶仙子,该叫仙子。我们家姓花,村里人却不愿意叫她花仙子,说她不配,只愿意称她花蝴蝶。因为她美得不对地方,空有一副皮架子,就算是蝴蝶那也只算是一只死蝶,仅此而已。住院时莫莲说,这么俊俏的姑娘落在你家真个生生给糟蹋了,她是人不是牲口不是动物!所以她做主给改了过来:花小蔓!说,就算是根藤,上面也应该长着花的!

莫莲自告奋勇要扶持我们家,可真难为她了。

开始我爸还不愿意被列入扶贫对象,至于原因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他央求莫莲只要能解决花小蔓的读书问题,其他则由他自己处理。莫莲说,我会的,这不用你担心,我已跟上级有关部门联系,既然小学暂时进不了,那就到市里的特殊学校吧。但现在特殊学校床位满了,也暂时进不去,不过总会有办法的。这段时间先由我来给小蔓上课吧。倒是你家这个条件就是典型的扶贫对象,一定要列入建档立卡户。

“花叢顶上搭架子,做给鸟看?列不列入建档立卡户跟我有啥关系。我不入。”我父亲有点结巴吞吞吐吐,死鸭子硬着颈,“万一让战友们知道了,会笑死我的。”其实,后面那句才是他的大实话。

“列入建档立卡户,国家就扶持,政策层面的、措施层面的,更包括资金层面的。比如你这房子太烂了是危房,应该推倒重建新的,否则便不能实现国家规定的脱贫目标,再说这方面国家有规定会有一大笔补助。另一层面,小孩读书还可以享受雨露计划,……”

“那我愿意!愿意!”莫莲这个层面那个层面还没解释完全,我父亲听说当扶贫户竟有这么多好处,还有钱,立马点头如鸡叮米,脸面上的那点傲慢、自尊顷刻间土崩瓦解。如雨似风润物,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最直接的便是,父亲推倒旧泥巴房时,莫莲给他带来的两万五千块钱,真正帮了我们家的大忙了,加上他又借了一些,很快我们家便住进了一层水泥砖房,尽管小,但不用再担心漏雨的事了。

有了新房住,父亲的酒更喝得猛,原来一天一餐,现在变成一天两餐,甚至三餐。莫莲又不停地劝:“花大哥,不要再喝了,你不能停下来!你还没真正脱贫呢,前面的路还很远。你现在才刚刚起步,离小康还有一大截呢!”

我爸花大树回答:“妹子,我实在累得直不起腰了啊。”

莫莲忙,全村八个自然屯她都管。可她讲信用,几乎每天都到我们家来,有时早上,有时中午,但更多的是天黑以后,重点就是教花小蔓识字,当然也教她唱歌。她带来了笔、纸和本子,还带了好几套衣服和裙子。她教花小蔓如何清理房间,又手把手教她如何叠被子,如何穿衣服。她给花小蔓洗头,梳她那乌黑却乱如鸡窝的头发。花小蔓学得也挺认真,两只大眼睛盯着莫莲连眨都不眨,可教了一个星期,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莫莲一离开,她房间里原来啥样还是啥样。

“妞儿,你那蔓字太难写,先学写你爸的吧。”莫莲不在的时候,空闲时间比左江水还多得多的母亲,开始也像模像样要教女儿认字写字。隔着窗户,她一遍又一遍大声地向窗外正忙碌得屁股冒烟的父亲喊:“花老鼠,你那个鼠字怎么那么难写呀,到底多少笔分几画呀?”母亲从不直接称父亲花大树,总叫他花老树。可她总是吐字不准,树鼠不分。

“好妹妹,这还不容易?画个坨坨,旁边点几根毛不就是个鼠字吗?”屋外,远远传来喊声,逗得大榕树下正在闲聊的人们哈哈大笑。

喊话的名叫黄大山,排行第五,人称“黄老五”,是个光棍汉。

我母亲娘家名叫林乃妤,不会念的人常喊她乃好。黄老五垂涎我母亲美貌,背地里不知跟踪了几回。有一次趁父亲不在,他撬开后窗木条偷偷窜进房里,吓得我母亲呼天喊地,又撕又咬。见不得逞,他打开前门跑了,恰好被刚从山里回来的父亲堵了个正着。

可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常当着众人面说些不淡不咸的话,讨嘴上欢实。庄稼人宽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中不添点油加点醋如何打发得干涩枯燥的日子?就算说些过分点的话都理解。嘴长人脸上,锁得住他说东道西?只要不发生实质性问题就行。再说,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犯不着上纲上线太认真。谁叫你花老鼠讨了个那么生嫩的婆娘呢?

莫莲再来的时候,住屯里很长一段时间。

她白天跟屯干到山上转,晚上召集大伙开会。她发动大家献计献策,看坛基能做些什么既好又符合实际的事业。这时候,众人就很活跃,有说要致富先修路,先把路开通了铺上水泥再说;有说坛基风景好,要求莫书记从财政拿钱来办旅游;也有说这里山多可开发种养……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像煮开的一大锅粥。

“停,停!大家别净扯那些没用的。”黄老五喊,“莫书记,我说当前最有用又最实际的事业,就是如何解决坛基屯最大的问题。”

莫莲问什么是坛基当前最大的问题。黄老五说:“光棍太多,这就是我们屯当前最大最实际的问题。莫书记你不如给我们介绍些女的进来。”

“我们……晚上……是睡不着!”他阴阳怪气地又加了一句,“所以,先把个人的事业处理了,村里的事业才有心思去想,比如开路呀、搞旅游呀。”小屋里顿时轰地爆发出大笑声。有几个女的去擂他:“看你那熊样还硬得起吗?天天睡大觉,还不睡扁了去?”会议便在众人哈哈大笑中散场。

事后,屯长扯着黄老五的耳朵:“你浑身上下就是块烂泥!每天不讲几句正经话,人家莫书记还没结婚呢。”黄老五啊一声:“不会吧?”

都说落实就是能力,实干才是水平。果然,莫莲回单位发动了所有帮扶人,要给每一个联系户进行力所能及的支持,重点放在种养上。她说,我们村山多资源多,得好好发展。

她给我们家带来了一千蔸树苗,说是黄花梨种,很珍贵。她不但动员、还亲自跟我父母一起到山上,把树苗种到还没种上桉树的那块空地上。但才过几天,我父亲就把树苗给拔了仍然换种上桉树,他的理由是黄花梨成材要等上好几百年。他说:“我孙子都等不到它长大。”

莫莲又对我母亲说,大姐我看还是把小蔓先送到私立学校,等到特殊学校那边空了位子我们再转学,这样你便可以腾出手来帮花大哥做些农活。私立学校在街上,说是学校其实是所幼儿园外带学前班,学费挺贵,但莫莲自己掏了。站在那些孩子中间,花小蔓的確太特殊了,简直鹤立鸡群。可只去了一星期,莫莲又把花小蔓给领了回来,她气愤地说:“那校长不是人,一双老鼠眼一天到晚盯着小蔓都挪不开!还说小蔓成绩不好要单独开小灶。黄鼠狼给鸡拜年,哼!”

后来,她又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公一母两只黑山羊。她对我父亲说:“花大哥,你家山地多,山上草多树多,适合养牛养羊。这是良种,只要等到它们生出一大帮崽来,你们家就脱贫了。”

可不到一个月,我父亲又把它们偷偷给卖掉了。后来,不知是谁把事情告诉了莫莲,气得她不停地数落:“花大树,你怎能这样呢?我好心好意帮扶你们家,还不是看你们家穷得叮当响。”见她快要落泪的样子,我父亲心软了,他掏出钱还给她:“莫书记,这是卖树和羊的钱。”

母亲就骂,骂声表明此时她脑子并不笨。她说:“花老鼠,人家小莫是心好,你怎能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你懂个屁!”我父亲回敬道,“两只羊就把我的手脚都捆死了,你懂不懂?要不你养。可是你能养吗?别到时我还得上山去寻你。”母亲想想觉得父亲说的没错,一想起那海般连绵广阔的崇山峻岭她就胆怯。事实上,就算把她放到公母山上,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来。

过了些天,莫莲亲自登门向我父亲道歉,说她生长在城里,不了解农村的具体情况,请原谅她经验不够又过于武断。

后山有个大水库,是农业学大寨时修的。过去,这个水库灌溉下游数百亩水田,每年还打得数千斤鱼。可分田到户后情况变了,先是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田地丢荒了,不需要灌溉了,所以渠道崩塌了,坝身裂了也没人理。特别是种上了桉树,满山满绿油油的桉树把水都吸干了,水源便断了,那水库里的水变少了还变黄了,成了半死不活的一潭微澜。头些年还有人承包,可从山里流出的水泛着绿色,鱼养不大还不好吃卖不出,谁养谁亏,后来没人敢承包了,就丢荒着。

可惜呀,可惜!这么好的资源生生给毁了!莫莲书记十分痛心。她带着林业、水利、国土、规划等部门来了一趟又一趟。大约过了个把月,她又把村干屯干都召集起来。她建议从坛基屯开始,不要再扩大种植桉树,最好是有个计划逐年减少,最后全部消灭它。她说:“我们要种其他水源林,还公母山本来面目!保护好青山绿水,就是保护好我们的金山银山!”

见没有应和声,她又大声感慨:“再不重视,连喝水都成问题。我们要对子孙负责!”

屯长终于开口了,问:“那,哪样子办?”

“能不能先从水库旁的几座山开始,把附近的桉树全砍了,想办法恢复水源林?”

“这……”屯长黄光明清楚,全屯的饮水源就是水库边的几个山泉,因此水库周边的生态关系着全屯。可真要砍了山上的那些桉树,恐怕工作不那么容易做。

“先不讲断子绝孙。如果不这么办,真的哪天山泉断流了,全屯百姓去哪找水喝?”莫莲一脸的着急。

既然这么重要,村民们就嚷嚷着要开大会,村主任韦民就顺水推舟说那就开吧,群众的事群众民主协商解决。

会议不算热烈。因为水库旁边的几座山还没有分,也就是说它们还没确定户主,是屯长黄光明几兄弟硬占的,村里人早有议论只是不敢明说,如今有莫书记做主,大家腰板便硬了。会上,当莫书记刚提出征求意见时,黄老五第一个就站了起来,大声附和道:“水库边的那几座山原来考虑喝水问题,就故意不分给个人承包。如今既然影响到全屯喝水的大问题,那就该还它本来面目!”他转身问屯长:“四哥,您说呢?”

大家都把眼光对着黄家几兄弟。黄家在村里是小户又不占理,且他们已种了几年早有了收入。

黄光明只能红着脸答:“砍!半个月内清理干净!”

但他向莫书记提出,砍树得有林业部门的砍伐证。他答应爽快,心里其实也打着小算盘,以前他家兄弟几个在水库边强种桉树村人就有意见,如今他当了屯长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不能再带这个头,所以他心里有些忐忑,再说要是真的全屯没水喝了都把责任推给黄家那事情就闹大了。反正树也大了到了砍伐时候了,不如顺着莫书记的意思借坡下驴,再借她力把砍伐证办了,省得跑林业部门费那个力,一举多得。

莫莲只以为是黄家兄弟支持自己工作,哪能想到还有这层意思?不过事情如此顺利解决了,她挺满意,当时就夸口:行,由我负责!

树就这样都砍了,接着莫莲就有关承包水库事宜进行动员。可村里没人愿意承包,年老的没精力,年轻的不愿干,说出去打工轻轻松松一天就可赚两三百块,要是窝在村里累死累活不说,这水库能不能赚钱还不一定,别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见没有人承包,莫莲就到我家做我爸的思想工作,说花大哥你腿不好,再说你家一大家子又不能出去打工,不如包了水库,放些草鱼、鲤鱼、鲢鱼,再养些鸡鸭鹅,一两年你家就真的脱贫致富奔小康了。

我父亲犹豫:“这东西没做过,再说哪来的资金呢?”

“我帮你。贫困户创业有资金扶持呀,光小额信贷一次性就可贷五万。”

“这么说,真能干?”

“当然能!”

既然书记都这样说了,我父亲花大树就没了退路。他说那就豁出去吧,大不了就搭上这百把斤也没什么可惜的。果然,有了莫莲书记的帮助,只两周便顺利贷到了款。他又找来五六个人帮忙,先是对水库进行大清理,把水中的木头、树根和杂草清除,把坝首齐人高的杂草刈割,用水泥把老鼠洞封堵,再在水库边搭建鸡舍鸭舍……其间,为给父亲鼓劲,莫莲书记还主动到水库劳动,她卷起裤腿挽起袖子,像个男劳力一样干得汗流浃背。我父母过意不去,不停地劝书记你一大姑娘家的不适合干农活,只要动动嘴我们照着干就是了。可她不依,说流些汗权当减肥。有一次,由于不小心她还差点被毒蛇咬伤,吓得我父亲脸都青了,他哀求着劝她离开,说要是你莫书记有个万一他便会成为罪人,承受不起。忙活了一个多月,一座颇具规模的小型农场终于建成了,鱼苗放了数千尾,鸡鸭鹅养了一大群。想象着快要成为富人,父亲做梦都带着笑。

他衣衫褴褛,乱发飘荡,面黄肌瘦,嘴唇发白。他瘸着腿,来回奔波,水库四周到处都是他的身影,群山到处回响着他的呼鸭唤鹅叫鸡声。他忙得天昏地暗,恨不得把自个掰成两个或多个来用。挣不下去的时候,他把我母亲也拉到了山里。

见老公整天见头不见尾,母亲很同情很可憐,就问:“老公,我能做什么?”父亲头也不抬:“你就替我清点那些鸡鸭鹅,看看又少了没有?”鸡鸭鹅太多,父亲担心丢了或是被黄鼠狼偷吃了,但他又没多余时间管顾,只好把这项重要的任务交给母亲,可母亲点来点去,每次数字都不一样。每每这时父亲就生气,他总是习惯性地去捏母亲嫩生生的脸。而母亲照样是又喊又笑:“哟痛,该死的花老鼠!你要喜欢,下次我报同样的数不就得了?”

而她如何明白父亲的着急?父亲生性小气吝啬,要按他的心思,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水鬼每天潜到水里去数清那鱼才心安!

“老花,老花!”

“花大树,快出来!”

那天早上,父亲花大树和母亲林乃妤正匍匐在荆棘丛里,搜寻昨天可能遗漏的鸡鸭蛋,坝首上突然传来了第一书记莫莲的大呼大叫声,声音尖细锐利无比,震得山谷嗡嗡作响。我母亲吓了一跳,把好不容易捡到兜在怀里的几枚蛋扑哧一声给掉到了地上,瞬间粉碎!

“莫书记,你找我?”父亲花大树不得不从树丛中爬了出来。见莫书记涨红着脸,胆小的父亲拉着同样灰头土脸的母亲,怯怯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两人就像犯错的孩子,四只眼都直勾勾地朝她望。

“你们是这样当父母的吗,啊?!”莫书记怒火中烧。

“咋了?”我父亲仍是怯怯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被对方当面开一枪。

“咋了?你还好意思问我咋了?你们自己做的好事,不知道?”对方不依不饶。

“你是说?”父亲把手中的蛋向她举了举,“难道,我自己的蛋不属于我的?”

“谁跟你说这个?”莫书记美丽的脸涨得通红,“说,谁让你们把花小蔓给害了?”

“我们把小蔓给害了?”

“不是你们是谁?你们把她给卖了!”

“啊,原来如此。”父亲松了口气,走过去一手提着蛋一手拉着莫莲把她带到棚子里。他放下蛋并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消消气。

“不就嫁人嘛,哪个女孩不嫁人?”他又边给莫莲找凳子边解释,“我和她妈都忙,也顾不上她。再说,人家李老板还答应要扶持我们,要给我们在这里搞个农家乐。”

“那李阳通都三十多了,还是个二手,都可以当小蔓的老爸了。你们真狠得了心!”

“嫁谁不是嫁?再说,像小蔓这样的能嫁出去就不错了。”父亲指指水库,“你也看到了,这一大摊子怎么办?每天都是大开销,我都快撑不下去了,光饲料一天就得好几百。我们都不敢请人工。累死累活我情愿,可小蔓谁管呀?总不能停下来回去照顾她吧?”

“可花小蔓才十五岁!我才沟通好,要把她送特殊学校的。”

“十六了,莫妹子。说句实话,她能有个去处,有个家待着有个人照顾着,做父母的也算对得起她了。”父亲显得特别无奈。

“不行!小蔓还不到法定年龄,你们要执意这么做,小心我告你们!”说完,莫莲走了,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望着莫莲的背影,父亲颇埋怨。他说,屎壳郎推粪球——各顾各,你一个老姑娘不嫁人,反倒管别人的事太宽。

埋怨归埋怨,既然是莫莲书记有警告,父亲倒没敢马上把姐姐给真嫁了,尤其当莫莲把她送进特殊学校后有人管,让他们腾出了手,姐姐要嫁人的事便暂时搁了下来。倒是那李阳通开明,得知情况后也作了表态,说他可以等。没娶上花小蔓,他也没有食言,他先是给父亲打来了一笔钱,让他筹备农家乐的事。有了钱,父亲的农场得以顺利进行,年底时,分几批鸡鸭鹅鱼都顺利销售了出去,我们家一下子有了收成,父亲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家里天天杀鸡宰鸭,欢声如潮。吃水不忘挖井人,父亲到村委硬要把莫莲书记拉到家里来,他要感谢她,说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家的今天。春节将到,他还挑选了几只肥鸡肥鸭和几条大肥鱼亲自送到莫莲在城里的家,可却被她坚决买下来了。莫书记说,花大哥你清楚,我们有规定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难道你要让我被处分呀?

大年初三晚九点多,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那雨像天河倾倒,轰隆有声。

母亲林乃妤望着黑乎乎的天,在屋里走走进进,后来实在忍不住她才忐忑不安地用手捅捅仍与众人喝酒的父亲:“花老鼠,这么大的雨会不会影响到水库?”一句话,把父亲从酒精麻醉状态中惊醒。父亲放下酒杯对自己骂了一句:“妈的,差点误了大事!”也不管他人,他立刻奔出大门,没入了夜色中。

第二天天大亮,睡在工棚里的父亲仍没醒来。昨夜忙了一整夜,也累了一整夜,直到天亮雨停,见水库没大碍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敢放松,加上肚里的酒起了作用,他一下就倒到了木板床上。

他是被屯长黄光明和村主任韦民从被窝里给拎起来的。见他睡眼蒙眬,村主任韦民劈头就责问:“是不是昨夜你给莫莲书记打的电话,报告公母山下了大雨?”我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咋了?她问我下没下雨,我答复说下了,还挺大。这也犯法?……”

“你他娘的,岂止犯法这么简单?”韦主任怒气冲顶,满脸青筋暴烈。但望着父亲一脸的疑惑,他也很无奈,他猛一个下蹲抱着头呼呼大哭起来:“多好的姑娘,多好的人呀……连个家都还没成……”

“咋了?”我父亲花大树蒙了,咧着大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的确有些不知所措。

“唉!”旁边的黄光明叹息道,“莫书记惦记着水库安全,昨夜硬闯狼儿沟,连人带车被洪水冲走了,如今是死是活没个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听说县里乡里正派人去搜呢。”

“我的天呀!”惊愕与悲伤一下便击中了父亲。他完全醒了过来,他为自己的粗心而后悔,他不停地自我谴责。他呼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韦主任问:“干什么去?”我父亲说:“去找莫书记啊。”

“别再添乱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吧!”韦主任又向他吼道。

“那我该怎么办?”父亲花大树又懵懂了,要是莫书记真出什么事情,那自己可真成了罪人了。

三天过后,县里组织的搜索队在下游十余里的左江里找到了莫书记的尸体。她的事迹轰动了全乡、全县,甚至全市,这是后话。

我父亲花大树为此病倒了足足一个月。

后来,他终于走出了家门。他串东家走西家,他特别喜欢到其他贫困户家里。他反反复复地跟人家讲,反反复复地对他们动员,他的目的就是向大家推介这个计划宣传那个规划,比如扩大养殖业,比如开发农家乐等,反正一大堆。他要求他们也一起加入他的所谓阵营中。而那些人却无动于衷,他们的同情多于支持。有人甚至说他是个疯子,头脑被烧酒烧坏了,尽说胡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大声地反驳,他对人们议论他是疯子而耿耿于怀、甚至愤怒莫名,“莫书记要在,她也会这么说的!”

莫莲书记的意外事故对他打击挺大,他老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大意造成了莫莲书记意外事故的发生。“我真是太自私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半夜跑来?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干部啊。”他自言自语,也时常迷糊。

他常无缘无故命令我母亲:“快上香!快点蜡烛!我要用壮人最高礼节敬莫书记!”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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