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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酌(散文)

2020-11-17胡竹峰

广西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绿茶

胡竹峰

在山里农家晚饭,鱼头汤火候正好,几道时鲜清爽可人,不油不腻。嚼着新嫩的笋干,晚霞刚刚落下,村口山月升上树梢,主人家拿来柿子酒,没喝过,想尝一口,到底止了意念。饮酒之心退潮了,再也涨不上来。三十岁后开始喝酒,不过只在逢年过节亲友相聚时浅尝一点,并不能入诗肠添锦绣,更没有壮雄心气冲斗牛。

家族善饮者不少,父辈以上,无酒不欢,人人皆有酒量有酒胆。几个叔父辈,近年居家紧要事是自酿米酒,费时费事,不厌其烦。每年酿百十斤甚至几百斤,用瓦钵装得满满的,靠壁放在堂屋,一罐罐粗粗憨憨。

我第一次喝酒在苏州。在古镇、园林、村落游荡几日,离别之际,友人动了酒心。拿来一瓶白酒,以鱼佐酒,两个人不知不觉喝下一瓶。秋日陶然春色,三分忘我三分迷糊,一路风吹着,觉得通透。此后喝过大酒喝过小酒,也有过花生米、烤肉就瓶酒随意而饮。

有年暑天友人招饮大蜀山下,暮气昏然,楼头灯火迷蒙,坐列无序,不分宾主,至微醺小醉,其间颇得佳处。几个朋友都是好年华,酒酣耳热,饭后在山里放浪而走,月色晦暗,心情晴朗。现在怀想,颇有些怅惘,不过六七年时间,那样的辰光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也是暑天,在云南抚仙湖,与老友坐在藤状植物缠绕的绿棚下,吃铜锅鱼、喝高粱酒。雨落在湖里,也落在我们头顶,水面安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又起了雾,恍然如仙境。两个人在雨中饮酒,悠然自得。友人酒量大一些,我浅尝了几杯酒,微风轻拂。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情景,觉得是唐诗宋词的情味。

印象中北方人比南方人善饮。去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一带,酒客有侠风,生怕酒淡,唯恐不醉。那年在鲁南微山湖畔夜宴,一场豪饮,来客皆一两斤之量。席毕,个个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无人醺然,靠墙处一排酒瓶列阵布兵,蔚为大观。去台湾与福建一带,席上用的是牛眼大的酒盅,主人每每分作三两口才尽落喉中。

喝了几次白酒,心里还是畏惧。果酒、米酒、黄酒遇见了还稍有喜心,偶尔喜心浩大,气吞山河。在绍兴逗留过几日,与黄酒脾气相投,每天除早饭外饮之不断。那酒以白瓷饭碗斟上,仿佛酱油,多则近十碗,少则一两碗。每夜酒后且能作文,无有醉意,心下称奇,同行者皆觉得咄咄怪事。那样的豪兴后来再没有过。

绍兴黄酒像苦雨斋的文章,绵软,后劲十足,苦雨斋的阿弥陀佛里是有金刚大力的。我过了三十岁才开始喜欢知堂的,他的文章近乎砖铭,需要人凝神细读才得滋味才知风神。

某年远游归来,朋友请饭洗尘。座上有黄酒,兴致颇好,两盏下去,不料得了大醉,平生第一遭唯一遭。至此方明白祖父当年说的话,喝一生酒丢一生丑。醉后意识虽在,然身体不听使唤,两腿进退艰难,难逃丑态,不必细表。

大小酒场二十几次,奇怪的是,酒量不仅未能见涨且越来越减退。苦海无边,索性回头,写过一篇《酒诰》:

无酒不成席,我当然也喝。今年饮酒十二场,天增岁月人增寿,唯酒量不增。多喝易醉,往往做不得事。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十榼,李白斗酒,古之圣贤无不善饮。我本布衣,三杯即乱,明年决定戒了。熟也罢生也罢,官也好民也好,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贫贱富贵,多吃菜少喝酒,认饭不认人。买酒费钱,喝酒伤身,此事两相无益。座上皆是客,相逢茶一杯,正可谓君子之交。酒少喝或不喝,对谁都好,对我好,对你更好。以此告四方友朋,也警示自己。时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此后虽未能滴酒不沾,往往寒夜客来茶当酒,对杯中物尽量避之躲之。

酒心淡下去,茶意渐渐浓起来。

对茶的态度,起先不以为意,大抵近似敬而远之。实在少年心性离香甜太近,消受不了茶里的清苦与闲逸。

我老家是茶乡,春日地气升腾,茶见天长,农人三两天就要去一次茶园。茶摘回来即摊晾在檐头廊下堂前宽敞处,碧绿绿一地,让人心生欢喜。那欢喜,多因售有所得。谷雨后,立夏前,芭蕉叶大栀子肥,茶芽也粗大了,这时农人才去摘一些回来家用。那时候的茶,形神俱野,苦味多一些,回甘里也多了涩,劳作时格外解渴。

每年春茶季节,乡野风味挠心,从灯市繁华中逃离,去那桑荫稠密、禽鸟幽雅的乡下住几日。白昼早已变长,天黑得晚一些,晚饭时,在露天摆开桌几,烧鱼炖肉,几碟瓜菜。喝点新茶,无须饮酒,乘着山风,竟也微感醺然。然后在天清气明的夜里,看月亮升上山来,梦也做得清明。

这些年梦做得越来越少,也不再贪睡,窗口甫一透亮就醒了。醒得更早的是采茶人。清明谷雨时节的茶最珍贵,补贴家用,乡人舍不得自家喝。不论天晴下雨,茶园总有采茶人。小时候偶尔也去茶园,人与茶树一般高,一叶叶摘下,半天刚刚盖住箩底,急也无益。雨天多有不便,连日晴空,又晒得辛苦。从此知道世人艰难,一口热饭滚汤要从劳作中来。至今对茶有爱意也有敬意,一叶一芽经自然之力,又出自人手,衣食艰难,要惜物惜福。

如今忘了第一次饮茶的滋味与感受了。初尝此物,大概是少年时代,喝的是自家茶园里的土茶,母亲手制的炒青。

母亲做茶总在夜里。晚饭后收拾厨房,铁锅洗得无一丝油腻。那时候油荤是稀罕物,洗锅倒也简易。母亲在台上翻炒,我在灶下看火,杀青时火不可小,烘焙时火不可大,最好以炭火,微微发出热力。外面有雨或者无雨,有月或者无月,虫鸣七八句,蛙声两三下。冬日糊上的窗纸残损大半,杀青过的茶在砧板上揉搓成紧紧一团,碧绿的汁液渗出来,风吹山林,一股股生青气透过窗纸飘飘忽忽在山村游荡。茶叶做好后,摊放一夜,干爽爽收进铁桶,密封得紧紧的,不让走气。那茶形状卷曲,回想起来,滋味只有涩与苦,或许也有一些香,算不得好茶。好在其中农人滋味,山高水长。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清福。过去农人里能享这清福的人实在不多,每日田间地头劳作,喉干欲裂,喝茶不过纯属止渴。那茶用大水瓶泡着,躺在草丛里,茶叶再好也闷得颜色重浊泛红。

故乡人家红白喜事,有酒也有茶。茶倒在铁锅里烧开,类似大锅汤药。倏忽间,一股清苦冷幽的茶气从厨房里涌出来,一院子茶香。大锅茶谈不上色香味,汤汁焐成了绛红色或者橙黄色,盖住了寡水之味而已。来客有专人倒茶,用一只只小饭碗盛了递给人,间或还切几根姜丝放在碗底。如果是喜宴,碗底多一枚红枣。茶水倾泻汩汩流入喉管落肚的感觉,有些温润,有些苦,也有一些說不出来的浓浓的生活味。

做茶时节,杜鹃花开正好,一簇又一簇新绿衬得那红花说不出的喜气。一边读小说一边喝茶,实在书事勾人,茶每每一气一杯,不耐烦一口口抿了喝。妙玉一定不喜欢,讥笑是牛饮。然牛饮之间是人的喜悦,喜悦无所谓高低无所谓大小无所谓贫富。

茶叶泡在水中,少年时惊讶于一朵花开,凑近灯光看,仿佛天边升起雾霭,夏夜原野小虫低鸣,蜘蛛在结网,蜻蜓停在木桩上,蚂蚁从石桥上爬过,触角摆动感知它的世界。

春月从皖北到皖南走一圈,饭吃了一顿又一顿。皖北宴席上肉多,牛肉驴肉猪肉羊肉,大碗端上来,偶尔还用大盆端上来,像是山大王寨上做客。那日在太和乡下吃饭,红烧公鸡上来了,切成极大的块,一只硕大的鸡首立在碗上,头冠早就垂下了,身旁一客径自伸长筷子夹取纳入嘴中,顷刻落喉。倒是有樊哙气,一时起敬起来。过去乡人择选新婿,食量是其一。食量大者,往往体魄顽强,这是先民万千年遗风的惯性。

旧小说中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痛快。平日家居素简,偶遇痛快事,也算豪兴。心里不平处是皖北得不到一杯茶喝,饭馆里偶尔奉上茶,用大瓷壶装着,莫名觉得来路不正。

皖南饭事自然婉约一些。山区因地制宜,当地人常采用野味和一些稀有的菌菇等食材为主,十分鲜美,各有各的风味,可惜油色是重了一点。荤菜里的粉蒸肉、刀板香、臭鳜鱼、一品锅,越发重油重色。徽菜烧菜多,常常要炖,又重火候。一日日吃将起来,大快朵颐,到底也生腻心,每天总要泡一杯两杯茶。徽州多好茶,黄山毛峰、黄山金毫、老竹大方、休宁松萝、敬亭绿雪、汀溪兰香、太平猴魁、金山时雨、屯溪绿茶、祁门红茶,一款茶有一款茶的山水风致。奇怪的是,人在旅途饮茶,茶再好,也觉得风尘随身、逢场作戏。

茶的品类繁多,我最爱绿茶,认为是茶中上品,一年四季常喝。绿茶是尤物,泡好不容易,要有深情在焉。

绿茶加工最为简单,杀青、揉捻和干燥即成,未经发酵,保留了鲜叶的天然。这二十几年,喝过绿茶差不多百十种。安徽是茶乡,皖南一城一镇常有好茶。过去以为北方无好茶,喝过日照绿、崂山绿,有绝色有好味,与南方茶不同。西安友人送过我陕南绿茶,不知其名,形色双艳,芽形体态不输江南,娉婷有之,袅袅有之,泡在杯底尽是柔情蜜意,清凌凌有新婦之生气。到底是陕南,绿茶也有泼辣性情,不似南方绿茶低眉顺目,一股青气破茧而出,像是女老生一声高腔老调,自天而降。好茶从来天赋异禀。

茶味玄之又玄,水性不同,温度不同,器具不同,口感有别。每座山的茶也不同,各自性情各自面目,在无色透明的水里摇身一变,绿了各自的心肠。

秋冬天偶尔喝些红茶黑茶。早晨起来,坐在院子里,泡壶茶,能看见很高很高的天色,还有鸟儿的声音盘旋在空中。茶虽未必名贵,人却得出些闲散的贵气。若天寒地冻,最好是用铁壶或者银壶或者陶壶烧水煮茶,既热闹又有气氛。

初春去山里,喜逢小雪。走得乏了,与几个友人在农家歇脚,木炭明火煨水泡茶。第一次见桃花雪,远山新绿白了头,有婉约的沧桑、沧桑的婉约。深山几个友人共饮红茶与绿茶,内心红红绿绿,风味仿佛积雪里的桃花。窗外天气寒冷,窗含西岭桃花雪,手里的一杯茶却滚烫着,像住进了丰子恺的文章。天色向晚,山林幽静,又像是住进了明清人的小说甚至唐宋人的话本。

有人说喝清茶,嚼咸支卜,看知堂的文章,很配称。咸支卜是用萝卜丝做的一种零食,我不喜欢吃,好在知堂文章还算喜欢看。他的文章倘或配清茶最好是浙江茶,譬如龙井。龙井里有沉之味,并不是一味清淡飘逸。太清的茶配不上知堂文章,清茶似乎更配《红楼梦》。

少年时的好茶在纸上,旧小说中常常写茶,尤其《红楼梦》一书。

《红楼梦》中茶到底太雅。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入座后小丫鬟捧上一款叫“千红一窟”的茶,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警幻仙子说那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到底仙家之物,尘世所无,令人遐想而已。

《红楼梦》提到过普洱茶,据说贾宝玉喝的女儿茶亦普洱之一种。普洱是云南名品,走过几家茶肆,看见一提提普洱饼排得整整齐齐放在仓库里。那些茶真寂寞,它们一直静静地待在那里,幽暗清凉,一待十来年甚至几十年,那些茶在此发酵氧化,变成老茶陈茶,将山水的灵性慢慢酝酿出真味与厚味。

女儿茶我没喝过,女儿红我喝过。在绍兴水乡,几个人坐在乌篷船里,舱宽可放下一顶方桌,上有小陶罐装的女儿红,一碟茴香豆,一盘花生米。且饮且行,仿佛坐在水面上,游鱼水藻和眼鼻接近,颇有趣味,是水乡独有的特色。

书上说,明清时候,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河景致渐渐好了。外江的船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砂壶,极细的成窑、宣窑杯子,烹得上好的雨水毛尖茶。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前人真是好风致。

有一年春日去新安江,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两岸各色花木欣然有意,草色有青绿淡绿浓绿深绿,各式各样的绿,眼花缭乱。雨打在船棚上,一时是“沙沙沙沙”的细雨,一时是“砰砰砰砰”的大雨,时远时近。船家送来黄山茶,是毛峰,一芽两叶的雨前茶,比明前茶滋味悠远颜色深绿一些,口感很般配暮春的景色。随船在水上游荡半日,茶一开开喝得淡了,茶形散佚。雨丝里有一点点惆怅一点点黯然,心里也生出一点点惆怅一点点黯然。到底因了春色,那惆怅那黯然底色也是美好的,有点接近三杯黄酒下肚的微醺。人生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与天地澄净如水地相处。

《红楼梦》中贾母领人去了栊翠庵,妙玉奉茶。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人说老君眉是湖南洞庭湖君山所产的银针,嫩绿似莲心。其形如老人之眉,故名曰“老君眉”,且有长寿之意,贾母年老之人,自然喜爱。君山银针我喝过,茶汤有鲜艳的活泼。绿茶大抵鲜艳大抵活泼,却少见鲜艳的活泼、活泼的鲜艳。君山茶得名甚早,在清代属于贡茶。我还喝过君山毛峰,相比之下,茶形如乱头粗服,不及银针齐整。邓云乡《红楼识小录》说老君眉不见《茶谱》,似即珍眉中之极细者,名银毫,乃婺源、屯溪绿茶中之最细者。还有一说老君眉产于福建武夷山一带,叶长味郁,属于红茶一类。小说中贾母才吃了酒肉,从而饮老君眉,此茶大抵属于发酵的红茶或半发酵的乌龙茶中一种,该是武夷山茶。武夷山茶也喝过多次,汤色深色鲜亮,香馥味浓,有消食解腻之功效。

贾母不喝的六安茶属于绿茶,绿茶大多轻薄鲜美,瓜片却老成持重,我青睐有加。六安茶源自元朝,明朝为贡茶,时人文章说六安州之瓜片,为茶之极品。六安瓜片长于适宜种茶的南北分水岭山陵地区,因地不同而名各有别,口感绵爽甘甜清润,颜色亦如绿荫,真真有天地山川之灵气。

《红楼梦》多富贵茶,偶有例外。晴雯黜出大观园,病中无人照应,正好渴了半日,贾宝玉去她家中探望,忙去倒茶,见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拿了一个碗,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一股油膻之气。那砂壶斟了半碗茶,绛红的,太不成茶。宝玉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这样的茶贾宝玉出家后一定经常喝到。《儒林外史》中薛家集观音庵和尚喝的即是苦丁茶,撮了一把叶放入铅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在庙里议闹龙灯事众人吃。苦丁茶价廉,带药味,苦中有甘,书里让穷和尚拿出来招待一帮农人。只是那铅壶毒性大,并不适宜煎水也不能煎水。

《儒林外史》中的茶多为市井之什。那日牛浦同道士进了旧城,在一个茶馆内坐下。茶馆里送上一壶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来。干烘茶是茶梗和茶末混合而成的粗茶,贫人饮用之物。杜慎卿设席,推杯换盏,吃到午后,又叫取点心来,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饭后有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六安并无毛尖茶,信阳有毛尖茶。茶形与六安茶迥异。大概是作书人的笔误。

有人说喝茶当于纸窗瓦屋之下。纸窗瓦屋当然好,有黑白精神。黑白是中国文化的底色,黑白也是人间岁月,黑是夜,白是昼,知白守黑也知黑守白。

在博尔赫斯《庭院》中喝茶也好。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星舍的通道。这个夜晚的庭院,葡萄藤沐浴着星光,倒影和星光又一起飘落在蓄水池上。博尔赫斯自足的世界就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间,容得下一张茶案。

夏日的庭院在记忆中是墨绿的。爬山虎、狗尾草、喇叭花、何首乌、紫苏、水池在葡萄架下,池子里贮有半池水,粗瓷杯放在屋檐下。西头井中沉着一个大西瓜,墨绿的瓜皮在水里绿油油的。转动辘轳发出嘎嘎的声音,慢而木,那声音能传出很远。葡萄架下的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又睡下。窝在藤椅上翻书,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庐,那书翻卷了边,封面漆黑黑脏兮兮的,无头无尾,看起来格外有味。

知堂文章多次写过茶,甚至把自己的一本书取名叫《苦茶随笔》,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自寿诗,同气相和者无数。博尔赫斯的《第三者》里有如此一记笔墨:

在那落寞的漫漫长夜,守灵的人们一面喝马黛茶,一面闲聊。

马黛茶是木本大叶冬青,树叶翠绿,呈椭圆形,开白花,生在南美洲。做法与中国茶仿佛。马黛茶生长在神秘的南美丛林。知堂的茶是苦丁茶。不同的茶滋养出不同的文化。

博尔赫斯生于1899年,知堂生于1885年。他们命运不同,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书斋文人,他们共同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了将近七十年。

汉字是东方美学长廊里最生辉的部分,梅兰竹菊、花鸟虫鱼、笔墨纸砚、亭台楼阁、琴棋书画、烟酒糖茶,这些字总是让人顾盼再三。因为这些字里有中国人的生活。

茶文化在唐朝兴起,给中国文化带来不一样的色泽。此前中国文化的底色是灰色、土色、黄色,是陶、麻、瓦、青铜的颜色。茶的兴起,使中国文化开始有了茶意。唐宋的传奇、明清的话本,柳宗元、苏东坡,以及后来明清各色文人的小品里,都有茶意。茶意是闲话,也是小令。

后世不少人谈到柳宗元、苏东坡、张宗子,对他们悠然神往。这神往是茶文化使然。曹操、曹植、嵇康当然也好,但魏晋文化的酒气里戾气森然,让人望而生畏。

茶有一份世俗,酒反世俗。苏东坡与张宗子,酒量都不大。苏东坡说我本畏酒人,他为茶写了很多诗词,谪居宜兴时,有“饮茶三绝”之说:茶美、水美、壶美,唯宜兴兼备三美。亲自设计出提梁式茶壶,题有“松风竹炉,提壶相呼”的款识。张宗子更写过茶方面的专著。

苏东坡与张宗子的文章,历来众口称赞,因为茶之意味。不说太远的古人,唐宋以来,只有他们有茶风度,让人亲近。险怪、幽僻、枯寒、远瞻,令人仰之弥高,但很难生出平常心。韩愈、范仲淹、王安石,他们文章千秋,也以功业传世,后人鲜有视其为友者。苏东坡与张宗子却是不少人的知己。

元朝劉贯道画过一幅《消夏图卷》,画面疏散。画中的名物有不少茶器,荷叶盖罐、汤瓶、盏托。有茶好消夏,尤其在古代。刘贯道的画让我想起过去的日子:盘坐于大石头上,爬上枣树用绿枝编一个窝,在竹梢上晃荡。水壶静静躺在草丛里,人在夏日的凉风中恍惚入梦。醒来时,蝉鸣依旧,蜻蜓在天空绕圈子。夕阳红泼在清澈无边的天色里,枞树枝头不时传来鸟的叫声。那时我们不知道茶有优劣。很多年后才明白酒过三巡又是一番场景,人生的月份牌一张张翻篇,岁月在哗哗作响的纸页声里一唱三叹。再伟岸的人,也有些触动吧。

饮茶以居家为好,没听人说一个人在家不喝茶的。喝酒大抵相反,我认识几个酒徒在家亦滴酒不沾。人说在家不喝酒,出外却喝的酒是朋友酒。一个人喝酒可能没什么意思,除非是酒客,要么是借酒消愁。

喝茶的好处或者妙处在自在,人最自在到底居家。偶尔居家乏味,一个人斗茶。找出十几种茶,各取些许,一杯杯泡来,红茶、黑茶、绿茶各个品类十几种,真好比是群贤毕至,口舌生辉。

好茶浓一些太浪费,暴殄天物。劣质茶浓了,又太委屈自己。好坏不论,我泡茶在不浓不淡之间。

近年喝茶的风气常常要配点心零食。我喝茶光秃秃一杯清饮就好,空口喝,突出茶的色香味。茶点要么甜要么咸,盖住了茶的风味。

《金瓶梅》里的茶常常掺入他物。西门庆的茶具非金即银,独少雅玩名器,他家日常饮茶也与我辈常人不同。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是用胡桃、松子和茶叶一起泡服,具有温补肾阳的功效,适合肾阳虚体质的人饮用。又将香橙蜜渍后,加上茶叶泡制而成汤。西门庆还常吃福仁泡茶,用的是道地橄榄所泡制的。橄榄具有清肺、利咽、生津、解毒之功效。西门庆亦官亦商,宴席不断,这种茶大概适合酒后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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