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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语言学框架下的日本俳句研究
——以《古池》为例

2020-11-17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0年10期
关键词:俳句芭蕉青蛙

黄 园

(汉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十堰 442000)

俳句是日本特有的一种文学形式,是由五、七、五共十七个字音构成不押韵的三行诗,是俳句诗人们对生命体验的万千思绪和感悟的结晶。纵观各位学者对俳句的研究,大多都从文学欣赏、翻译、美学、中日诗歌比较角度对俳句的意境、审美等方面进行解读。但是,短小精炼的俳句所蕴含的情感、寓意、余韵等抽象的深意往往令读者难以完全理解。俳句起源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古池》是著名俳人松尾芭蕉影响力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自其诞生以来各种语言的译文已达上百种,说明原作本身有着极大的艺术魅力和欣赏价值。

“古池や 蛙飛び込む 水の音。” ——松尾芭蕉

语言是心理活动的物质外壳,是对客观世界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结果,基于此形成了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原则“现实—认知—语言”,语言理解和运用的过程也是认知处理的过程。[1]3本文以名俳《古池》为例,尝试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图形-背景理论、原型范畴理论来还原文本中所描绘的画面和场景,再现松尾芭蕉对自然万物的感知和体验,探究文本世界的心理表征和文本世界内部的心理世界。文章尝试将认知语言学与日本俳句的研究相结合,拓宽认知诗学的研究范围,旨在为俳句的文本解读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概念整合观

(一)概念整合理论

概念整合理论是关于意义整合生成的一种认知理论,该理论认为概念整合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的认知活动,其研究目标在于解释人类表层思维能力背后所隐藏的东西。[2]概念整合至少涉及四个心理空间,其构建过程始于不同认知域的两个输入空间,两个输入空间的部分元素之间有着跨空间映射关系;进而产生从两个输入空间概括出来的共有抽象结构,并对每一个输入空间进行映射的类属空间;最终的合成空间除了包含类属空间中的普遍结构外,还从两个输入空间中提取部分结构,通过组合、完善和扩展创造出拥有新信息、新意义和新知识的层创结构[3]。俳句短小简洁,十七字音符经过艺术加工并提炼后已没有了语言常规交际的功能,极具想象力,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心理空间与心理空间之间的整合现象俯拾皆是,所以对俳句的构建、解读和欣赏的过程往往就是读者心理空间不断整合的过程。

(二)《古池》的概念整合分析

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体验与经历,通过认知加工表征于语言,而语言不仅仅是词汇句法糅合在一起的文字表象,还蕴含着历史、文化、社会等因素影响下的丰富含义。因此,读者只有在进一步了解了作者相关的独特经历和创作背景下,才能从最大程度上把握作品的语境和意境。

松尾芭蕉1644年出身在一个下级武士家庭,13岁时作为上野代城主藤堂新七郎家的嗣子藤堂良忠的伴读,寄居在藤堂家。受喜爱俳谐的良忠影响,芭蕉对俳谐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学会了创作俳谐,还接触了大量的中日古典文学。1666年良忠不幸早逝,原本想借良忠对自己的赏识走仕宦之道的芭蕉梦想破灭,他只好离开藤堂家只身前往京都,拜在贞门俳谐大师北村季吟的门下,后因贞门日趋保守,1675年芭蕉来到江户另投身于新风格的谈林派,并以优秀的作品登上俳谐艺坛的宝座。1680年,离开江户隐居在江户隅田川对岸的深川草庵中,虽然生活清苦,他却心无旁骛地钻研中日古典文学,探索自己的文学艺术之道,渐渐形成了自然清新、空寂恬淡的艺术风格。1684年,芭蕉庵遭遇大火,芭蕉开始游历四方,这段经历使他的自然观、人生观、艺术观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并决心把俳谐艺术和自然融为一体作为自己的人生意旨。[4]1686年传世之作《古池》诞生,使俳谐一改过去的世俗性和诙谐性,开创了现代俳句的先河。芭蕉的前半生经历坎坷,但其作品中几乎没有对仕途中断的郁郁寡欢,也没有对生活凄苦的哀叹,更没有对志趣不同的孤傲不屑,而是坦然面对一切,遵循自己的内心,特别是隐居后与自然逐步接近,游历后更是将身心寄予大自然。随着与自然的进一步融合,其创作也更加接近艺术的真谛,最终在与自然高度统一的境界中创造出了纯艺术的蕉风徘谐。[5]了解了芭蕉艺术“顺从造化、醉心自然”的风雅精神,我们才能开启赏析这首言景不言情的名俳大门。

图1 《古池》的概念整合过程

通常在对诗歌进行解读时,读者思维中首先显现的是外在的、具体的意向群,然后扩展出内在的、抽象的意向群,这两种意向群实质上就是输入空间,两个输入空间整合在合成空间中产生主题思想。在《古池》中,两个输入空间分别是“古池中青蛙跃入水声响”和“宇宙中万物变化有结果”,两个意向群中的各元素彼此之间一一对应,形成了双域型整合生成。如图1,“古池中跃入的青蛙”这个输入空间的元素包括“古池”“青蛙”“跃入”和“水声响”;“宇宙中万物变化永恒在”输入空间的元素则包括“宇宙”“万物”“变化”和“结果”,两个输入空间的元素一一匹配,这种一一匹配的关系实际上就是Fauconnier提出的“映射”,映射有三种模式:投射映射、语用函数映射和图示映射[6]。而《古池》中心理空间的映射方式就是语用函数映射。“古池”是“宇宙”的一部分,“青蛙”是“万物”中的一份子,“跃入”是“变化”的一种,“水声响”这个变化是“结果”的具象之一,这些都是同一个认知域内具有层级关系的部分和整体之间的互相映射。类属空间与两个输入空间也存在着对应关系,两个输入空间共有的抽象结构提炼出类属空间,即“某空间中某生命运动产生结果”。幽静的古池中,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打破了池水的宁静,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不久池面恢复平静,但这平静已然不是之前的幽静了。青蛙的一跃,动之瞬间让人感受到生命的鲜活,但却转瞬即逝,之后的平静越发突显出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无尽的幽深寂静中。这动静之间,使作者顿悟到宇宙精神的广延性和生命无限的可能性。合成空间整合两个输入空间对应部分的连接,从“青蛙”空间中提取部分组织框架发展出“生命的存在转瞬即逝”,从“宇宙”空间提取部分组织框架发展出“万物变化经久不息”。合成空间对两个输入空间进行组合得到的层创结构是“青蛙与宇宙代表了世间一切人与事”;进行完善得出的层创结构是“人生沉浮,事物荣衰”;最后通过扩展产生的层创结构是“有无、虚实、动静的对立统一”。通过分析,我们清晰地看到作者精炼语言下映射出的广袤空间,同时也感受到俳句自然质朴的缥缈意境。

二、图形-背景观

(一)图形-背景理论

Figure(图形)和Ground(背景)这一对术语是由丹麦心理学家Edgar Rubin于1915年提出,并引入心理学研究。Rubin设计的“人面-花瓶图”反映出了客观“现实世界”和人类“认知世界”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同一幅图,人们的心智中反映着不同的结果,要么观察到的是以黑色为背景的花瓶,要么观察到的是以白色为背景的两张人脸,人脸和图像两种看图方式可以随意切换,但却不能同时看见两种图像,这是因为人类大脑的视觉感知遵循着图形-背景分离原则。后来认知语言学家Talmy把完形心理学的思想引入语言学研究,并系统地加以应用,这一研究思路与认知语言学中的“现实-认知-语言”核心原则完全一致:人们通过对外界环境或具体时间直接体验和感知认识,建立了“图形-背景”认知方式,并以此来认识世界,建构语言,理解语义。[1]93

(二)《古池》的图形-背景分析

《古池》全诗仅三个小句,五个实词,十七个音,却勾勒出了一幅动静结合、视觉与听觉兼备的写生画。我们首先来赏析前两个小句“古池や蛙飛び込む(古池呀,青蛙跃入。—笔者译)”,根据Talmy从定义特征和附属特征对空间域内的图形和背景进行特征分析,有如下解析:“古池”是静态的,是相对较大的一个空间,可以立即被察觉;“蛙”,体型小,具有运动性,在句中亦或是在读者意识中出现的时间相对于“古池”较晚,较难被立即察觉,但是一旦被察觉到就越发凸显。因此,俳句的这部分“古池”被视为背景,“蛙”被视为图形。“古”字是个形容词,与时间有关,提挈了跨度极大的时空。我国古诗词中也有不少带“古”字的词语,如古树、古道、古城、古时月、古鉴、千古、古往今来、古恨、古愁等,由此看来“古”可以修饰景象、时空和情绪,虽未必残败荒凉,却有一种乏人问津的意象。“池”虽是静物,但池中有水,有水则灵则有生命的存在。所以在“古池”这样一个幽静却又潜藏无数生命的背景之中,“蛙”这个充满灵性的小动物一旦凸显,立刻成为焦点,“飛び込む(跃入)”这个动词明确了图形和背景之间的关系,还表现出图形和背景空间位置的变化:由“蛙”在“古池”旁变为“蛙”在“古池”中的方位关系。

在结构复杂的句子中会有两对图形-背景组合出现的情况,它们是嵌合关系,其中一个名词短语在前对组合中是“图形”身份,后对组合中是“背景”身份。我们来看《古池》的后两句“蛙飛び込む 水の音(青蛙跃入,水的声音。——笔者译)”,“蛙飛び込む”在这首俳句中读者已经熟悉,并先于后句发生,在后两句中作为已被察觉的图形更易成为背景;“水の音”与前句相关性强,青蛙入水的“扑通”声更是激起一层波澜,是整个文本的高潮。青蛙出现在古池中,青蛙跳进古池消失了,这短暂的出现和一瞬的消失,这一由静及动的场景极具画面感;俳句最后简单的一句“水的声音”,激活了听觉感官,从无声到有声,又消失于无声,池面渐渐平静如初,但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心里的波动都不会随之停止。“蛙”在前半部分的身份是图形,后半部分切换为背景。我们将Figure(图形)和Ground(背景)这对术语简化为大写字母[F]和[G]代入俳句,可以得到以下格式:

古池や[G] 蛙[F/G]飛び込む 水の音[F]。

《古池》中,“蛙”和“水の音”是一对图形和背景组合,但两者相对于“古池”来说又都是图形,“古池”是全文的背景,这里“蛙”具有双重身份。

从语言表层意思来看,整首俳句描写了发生在古池里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从语言深层意思来看“古池衬蛙跃,蛙跃衬水声”,在大自然的背景之下,以小见大、由表及里的观察方式,使人的内心感情释放于大自然,寄托在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中[7]133。俳人松尾芭蕉热爱大自然,喜在大自然中顿悟一切,他所表达的那种打破时空界限、忘物忘己,生命生成又消逝的轮转、超越生死的思想与禅宗的无常观相契合。看起来沉寂的古池塘里蕴藏着万物的初始、现在和未来,蛙儿轻轻一跃引起“喧哗”,生命的响声打破了幽静的世界,预示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生命来的快消逝的也快,不必执着于生死,用“顺应造化”的恬淡心境坦然面对一切。

三、原型范畴观

(一)原型范畴理论

大千世界纷繁复杂,每种事物和现象都有其特性,人类为充分认识客观世界,通过认知加工来分析判断这些特性,并对其归类和存储,这种主客观相互作用对事物进行分类的过程就是范畴化过程。范畴化是人类对世界万物进行分类的一种高级认知活动,在此基础上人类才具有了形成概念的能力,才有了语言符号的意义;原型经常用来指范畴内的最佳成员或典型代表,但原型更确切的含义是指作为范畴核心图示化的心理表征,是范畴化的认知参照点,其最佳成员只是原型的个例。[8]在原型理论中,对范畴的形成和理解具有关键作用的是“原型”。[9]就日本俳句来说,五、七、五格式是其特色鲜明的语言形式,相对于其他诗歌体例来说是一种自然原型,也就是诗歌文体意境的典型性。除了文体意境,诗歌内容的题材意境和特定背景下的文化意境都具有典型性。

(二)原型范畴理论与《古池》意境的典型性分析

1.文体意境的典型性文体是文本构成的规格和模式,反映了文本从内容到形式的整体特点,是独立成篇的文本体裁,属于形式范围。从诗歌的文体特征来看,虽然每首诗歌表达的意境各不相同,但格式相同的诗歌在大的意境上呈现出一定的典型性。从日本诗歌的发展史,我们可以看出每一种文学形式受社会发展、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结合程度、雅俗主导趋势等影响,不仅在诗歌内容和风格上呈现出多彩变化,诗歌的格式也随需求作出相应的调整。作为世界上最短的格律诗体,俳句形式凝练,格式上严格遵守五、七、五的格律,第一句为五音,称为初句,第二句为七音,第三句为五音结束,称为结句,共十七音。[10]日语是表音文字,汉语是表意文字,如“蛙”这个词汉语里一个单音就表达出来了,而日语却读作“かわず”三个音节。此外,俳句中还有一个用来断句的切字,切字处有一个较长节奏的停顿,切字之外的两句连贯性强,切字实际上重组了俳句的内部结构,表面上五、七、五的格律变成了五音、七五音一短一长的不对称结构,这就是俳句视觉结构和内部结构的典型性。《古池》首句“古池や”中的“や”就是切字,“や”与我国古诗歌中的“兮”字可以说是同根而生,翻译成“啊、呀”等,除了用来表示停顿,它还表现出诗人情感的起伏,是窥探诗人心灵的窗口。

2.题材意境的典型性同类题材范畴内的诗歌在意境表达上呈现出一定的相似性,俳句短小的天然格局决定了它无法以大的社会题材为内容,主要以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为审美对象,抒发内心的幽情。“古池”幽静,“蛙”灵动,“水”宜静宜动,这一景象可以是大自然悄然发生的一个场景,也可以是观察者视角由眼入心的一个情节。此外,俳句一般要有一个季语,“蛙”作为《古池》的季语,点出了时令是春天,春天万物始发,世界欣欣向荣,小小青蛙鲜活蓬勃,仿佛给清冷幽静的古池照进了春日和煦的光。全诗四个名词和一个动词贯穿,青蛙一跃发出声响,打破了古池的幽静,激起池中水波,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这短短一瞬,动与静、有与无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用最简约的景物、极尽小的表现空间,散发出春天的活泼趣味和咀嚼不完的余韵。

3.文化意境的典型性文化不仅意味着物质的东西,还包含思想、习俗、语言等非物质的东西,特定领域的认知模型是由文化模型决定的,反之,文化模型可看做属于一个社团的所有人共有认知模型。作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一方面俳句的形成受到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俳句也反映了特定的文化背景和思维方式。日本的很多学者都认为《古池》是芭蕉的悟道之作,这个“道”指的是禅宗,俳句的内容和形式都与禅宗文化关系密切。禅宗讲究抛弃一切世俗功利,提倡追求自然澹泊、清净高雅的生活情趣[11];禅宗重视直觉体验,否定语言文字对物象思维内容的表达,倡导不立文字,即便立,也要含蓄凝练,语言与形象太过具体则无法获得本心的顿悟。[7]134这与俳句亲近自然、平易简练却容纳万千的内涵如出一辙。

古池是一个永恒的存在,时空在这里交错,生命在这里诞生又消亡,铃木大拙评论“古池”是跨越了“没有时间的时间”的永久彼岸。青蛙跃入水中,是生命的声响,暗示着万物的复苏,可生命变化无常,万物间相互轮回,动与静、生与息相互循环,一方的结束预示着另一方的开始。因此,我们不必惧怕生死,要用顺应自然的平常心去面对发生的一切,做好当下,坦然迎接未来。芭蕉因学俳而参禅,又悟禅而作俳,正所谓沙中看世界、古池悟禅道,这便是人生、参禅和艺术的最高境界。

认知语言学理论在词义、语法、句法、篇章等方面的贡献不言而喻,笔者将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应用于对日本俳句的赏析,验证了其强大的解释力。概念整合理论通透地解释了《古池》语言表层的意象映射和语言深层次的意义升华是如何关联在一起的;图形-背景理论将《古池》解析成不断形成、变化的画面,使连贯性稍欠的俳句更易理解;原型范畴理论从诗歌范畴中的典型性出发,阐明了俳句的形式、内容和内涵是如何体现在《古池》中的。对《古池》的研究百花齐放,精彩不断,笔者希望认知语言学视角的切入可以为俳句研究打开新的窗口,提供新的设想,本文中诸多的不足之处也将在以后的研究中改进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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