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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才

2020-11-17梁成芳晋中

娘子关 2020年3期
关键词:队里苞米棉袄

文 梁成芳(晋中)

葛才虎背熊腰,往那儿一站,塔一样,且是个红脸的汉子,下巴上的短红胡子刺猬猬的,看着就竖起来扎人。自有三分杀气。不知是否因为这,队长年年派用他看青。

这一年秋,一天晚上,葛才把二大棉袄铺在村东的渠梗坡上,仰歪在上面,卷着一只蛤蟆头。就在这时,苞米地里有动静传来,不像是风刮苞米叶子的声音,他侧耳细听,是掰苞米的声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把刚抽一口的烟卷儿掐灭,甩在草棵子里,二大棉袄和溜光的红枣木镰刀扔在那儿,猫腰奔响声凑去。忽然,没了动静,他以为小偷在往肩上扛袋子呢,心说,好你个小子,就加快速度挪蹭,这时,一只苞米棒子飞过来,不偏不倚,砸在他嘴上。他顾不了这些,飞身追去,可黑黑的夜,深深的苞米地,哪里去追?他打开手电筒,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苞米杆儿在秋风里摇晃,没有个数地哗啦哗啦响。他沮丧地停住脚,这时,他觉得嘴角有点疼,并有热热的液体在嘴里流。他狠劲儿往地上吐了一口,黏糊糊的东西从嘴里喷出来,好像还有几个豆粒似的玩意,就着手电光,他看得非常清楚。他的门牙!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瘪回去的上唇,气愤地走出苞米地,在四支渠的放水闸坑里洗了洗嘴,然后返回苞米地,很不是滋味儿地拾起二大棉袄和镰刀,他刚要离开,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对!他在心里说。他要跟看一下小偷的脚印,也许会从中发现点什么线索。找出来,不把他剃成肉泥!使他意外的是,他发现了小偷的麻袋,上面有三个字:康吉良。这不是姐夫吗?他忽然想起,有这码事,白天姐夫曾跟他说过,他没答应。

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第二天,队长领着一伙人,来到姐夫家,一穗罚十穗,把姐夫那工分还扣了五个。

这事自然惹恼了姐姐、姐夫,也惹恼了哥哥。九岁的时候,爹妈都死了,姐姐哥哥把他带大的,后来姐姐出嫁了,他跟了哥哥。哥娶了嫂子,他也没单过。小屋不大,南北炕,中间用个布帘隔着。嫂子不大欢迎他,他看出来了,他知道嫂子不是不愿侍候他,他并不吃闲饭,主要是,他在家里别扭。可哥哥真心疼他,他知道。可是……这回他在家待不了了,就从哥哥嫂子那儿把行李搬到队里的饲养院。走时哥哥没阻拦,嫂子自然偷偷地高兴。他和夜里起两次给牲口添草料的二麻子老汉做了伴儿。两人都光挑儿,各自做得一锅饭。

人嘛,气归气,气头子一过,哥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哥哥曾几次找他回家,他都不回,连年节的团圆饭他都不回家吃。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和哥赌气还是他没有脸儿回哥哥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姐姐似乎真的伤心了,一直没有理他。

他就这样过活,一年又一年。

生产队的庄稼少糟践了不少,可并没有谁说他的好。他并不计较这些,照样看青,照样这么看。到了秋天,一到晚上,他就披起那件开了花儿的二大棉袄,在渠梗战地隔子上蹲着守着转着。烟火在黑夜里一闪一闪,他的两扇厚唇靠在一起,把四颗金牙裹得紧紧的。其实,只要他看青,不用在山上遭罪,他在屋里睡觉,也没人敢动弹。连自己的亲姐夫都收拾,谁还敢同他讨便宜。有人说他虎,有人说他不虎也潮了吧唧的,他当然不知道人们这样看他,他似乎也不计较人们咋看他。小村里,人们照他有点眼晕,包括小孩子。哪家孩子哭得起来,大人只要说“葛才来了”就不哭了。

葛才晚上看青,白天睡觉。他把自己反锁在队里的更房里,香香地打呼噜,醒了,就随便胡乱吃一口。人家一天三顿饭,他两顿,甚至冬天吃一顿,而且不定时。队里的菜园子供着他吃菜,隔几天,队长就给他要回来点。葛才很怪,专吃茄子,谁也不知他是图省事还是爱吃。他把茄子胡乱洗巴洗巴,连蒂儿带着扔锅里烀上,顺便蒸一碗辣椒酱,锅圈儿贴几个大饼子。

窗台上有几个蚂蚁洞,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把饽饽渣儿扔上几块,蚂蚁就聚上一大堆,欢欢乐乐地吃。他愿意看蚂蚁这样吃东西。有的时候,他把筷子插进蚂蚁洞,筷子斜斜地立在那儿,顶着一块饽饽渣儿。他看蚂蚁从洞边往筷子上爬。很少有蚂蚁能爬到筷子顶端,大多的是爬到半截腰就摔下去了,有的固执地还往上爬,有的气馁了到别处觅食。他觉得蚂蚁是很有意思的小动物。这时候,如果有谁推门进屋,他就龇牙笑笑,然后把筷子拔出来,用手撸巴撸巴,接着吃。

葛才每天早上从地里回来,都是村子里喂猪的时候,婆娘们,有的手里领着孩子,有的怀里抱着孩子,看到女人,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有的小娘们儿明显躲着他,他看出来了,这时候,他回到更房里就点着蛤蟆头,把红红的烟火往蚂蚁洞里弹。甚至,他把门反锁了,站在炕上,往蚂蚁洞里撒尿。

村里的姑娘没人愿意嫁给他,有的甚至说,宁可垫壕沟。冷不丁的偶有热心人到外村子给他介绍一个,一提条件,都挺满意,到村里一打听,人家就不干了。

这一年,葛才四十二岁,当年光屁股长大的伙伴有的都抱孙子了,他连女人的边儿还没沾过。他感到很悲哀。当然,别人是不是知道他的心,他不晓得。

葛才很想女人。

邻村有一个寡妇,跑破鞋出了名的,没成家的男人不敢娶,葛才主动找上门去,为这事,哥真的和他掰交儿了。

进了腊月,葛才开始杀年猪,那寡妇打下手,她巴望着猪脖子的喉结处四喷飞溅的血溢满平桌,只听葛才说:“接血。”寡妇递过花花的瓷器。只见葛才把扎在猪脖子的短刀又狠狠向下耸了耸,三百余斤的长白猪再也没有听到嚎叫……那女人怵了,她真的服了葛才。

葛才离开村子,村里自然要换看青的,这一年,村里的庄稼只收回一半儿,去了公粮,几乎没有人们的份儿。胆大的主儿,自然已偷足,队上不分粮也够本儿了;胆小的,干脆一粒没偷,队里分不到粮,就只好扎脖颈儿了。好在国家给了部分返销粮。

这时候,村里便有人找队长,要求换个看青的。

村里人不想让庄稼丢得更甚。

于是,有人念叨起葛才来。

葛才再也没能回村里来,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些,他在另一村子里领着先方的孩子过日子,只是,他不看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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