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父
2020-11-17孔令贤
文 孔令贤
世上有些事就像风筝,无论飞得再高,飞到哪里,一根线绳就可以拽将回来。
盛夏七月,土地被炙烤得发烫,暑气蒸腾,空气都可以拧出水来。那天早晨凉快,我正在广场比画着打太极,兵柱远远地疾步走来。
锐锋来看过我了。他边走边说,人到跟前,话音就跌落,脸上绽放一朵花,光秃秃的脑袋璀璨得发亮。
我异怔,收回动作问:哪个锐锋?
张锐锋呀!思维电流瞬间接通,一个彼此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兵柱说,前天,锐锋在阳泉讲课,特意大老远来家里看我。三十多年了,头一次见面,真是……
兵柱姓王,业已破产的昔阳氮肥厂退休工人,一个年近古稀的瘦小老头。他所说的张锐锋,则是当今文坛创作势头正盛的新散文代表作家,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萍水相逢,那是缘分。而个人身份、工作环境、文化背景迥异的人结缘,则需灵犀相通。
此事发生于二○一三年。最早在此前十年才知晓,穷乡僻壤的故乡竟成就过一段文坛雅事。
那是二○○三年,已进腊月,年味渐浓,省作协慰问贫困作家,到昔阳县慰问的是省作协副主席张不代、山西文学院院长张锐锋和创联部副主任祝大同。不代、大同两位熟识,唯有锐锋先生,只闻大名,那次是初识。
锐锋年轻,端庄,温文儒雅。见面,握手,寒暄,只觉他身上有股浓浓的书卷气。而那时,他已是散文创作锋芒初露的知名人士,锐气勃发的新生代代表作家。
在昔阳宾馆的欢迎宴上,相互说着文坛内外的话题。我说,慰问贫困作家,是新作协,新作风,新气象呀。其时,张平刚任新一届省作协主席。这样说,不是想恭维谁,而是作为一名老作协会员,总对作协有种特殊感情。
忽然,张锐锋蹦出一句话:我跟昔阳有缘分呐。
我愣愣地看着他,仔细摸摸,耳朵还管用,没有听错。
锐锋仰着胖乎乎的脸,悠悠道出一件二十五年前的往事。
一九七八年,张锐锋作为原平交通化工厂一名工人,来到昔阳县大寨氮肥厂中心化验室实习。其时外埠在此学习工作的很多,其中不乏卧虎藏龙的隐者。但当时,或许连他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成为他命运的拐点。那一年高考恢复,年轻人按捺不住,工余时间拾起闲置许久的书本,手忙脚乱地埋头苦读,准备拼命一搏。
“真感谢我的师父,在这个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是从这里考上太原工学院的。”锐锋说得动情,好看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液体。我终于明白,是什么将一位作家和一个工人联系在了一起。
我问,你师父是谁?
他说出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王兵柱。
王兵柱呀,熟悉。他一直在大寨氮肥厂工作。前几年工厂改制,提前下岗了,窝在家里,偶尔揽点零活儿做,生活不太宽裕。
锐锋没再说话。
那天晨练,遇见门球场上的王兵柱。生活重担压得他苍老了许多,虽然还未奔花甲。
记得张锐锋吗?他说是你的徒弟。
锐锋……他,他现在怎样?一副憨厚讷言的样子。历史和现实只隔一层纸,一捅破就穿越了过去。
我讲了个大概情况,说他很感谢你呢!
兵柱以谦逊的微笑终结了这个话题,却一再念叨锐锋是个好后生,爱学习,肯上进,离开昔阳时还赠给我好几首诗呢!
后来与锐锋多次接触,深感他的作家之路并不平坦。
一九七四年底,十四岁的张锐锋高中毕业。家在原平县农村,父母难以为他安排个好前途,只得回乡,同乡亲们一道起早贪黑,改天换地。年龄幼小,身材矮瘦,干繁重的农活。吃苦受累他倒不怕,心心念念是课堂内外的书本。每逢劳动休息,别人在树下、田头或躺或坐,吃烟,聊天,戏耍,唯有他躲在一边看随身带来的书。书本展开的世界丰富多彩,乐趣无穷,吸引得少年如醉如痴,似入无人之境,常常忘记疲累和苦恼。而在评工计分时,同样干活,别的男人赚十分,他却只是六七分。
开始,锐锋想不通,好在有书为伴,索性不去想。一个本家叔叔说话了,锐锋,你跟大伙坐不到一块,不行啊!
莫非休息时看书和评分还有关系?劳动时我可是尽力的!书生气的锐锋痴痴地想,也傻傻地问。
当然有关系啦。叔叔说,评工分讲究自报公议,主要看大家的意见。你不和大家打成一片能行?
到底是饱经沧桑,看透了人情世故。
初次接触锐锋,看他抽烟很厉害,一个大头烟斗不离手,将一撮黄黄的烟丝按上去,瞬间便云山雾罩。曾问过他嗜烟的缘由,他说是叔叔教给他这个融入劳动群体的办法。休息下来,别人抽,你也抽,就和大家搅和到一块了。平常时分,你抽,我抽,烟对烟,锅对锅,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叔叔当时扯下一缕旧报纸卷上烟丝成喇叭状,递给他。从此,抽烟嗜好陪伴他直到今天。
这一着还真灵,评分时,大家都向着他,工分噌噌上去了。
之后,他被抽调到水库工地。那时,农田水利建设在全国、全省搞得轰轰烈烈,水库建设工地是检验大干快上的重要战场。隆冬时节,早四点出工,天黑咕隆咚,人们捡拾玉米秸秆,生着火,直烤到天泛亮,才开始干活……劳动时间长,强度大,日复日,年复年,一个瘦麻麻的小后生感到累啊!于是,他和那时的许多农村年轻人一样,熬盼有朝一日能离开农村,鱼跃龙门。
四年之后,他有幸迈开走向夙愿的途程。
一九七八年,原平化肥厂招收协议工,锐锋过关斩将,幸运地走进了工厂大门。机会来之不易,命运逆转就在翻手覆手间,全家人都珍惜这份改变人生的工作,一再叮咛他好好干,千万不可丢掉这个硬饭碗。
不久,他被派往两百公里外的昔阳氮肥厂学习。也是彼此有缘,锐锋与兵柱相识在厂化验室。这里就他俩,农村小伙张锐锋对大他11岁俨然有老工人派头的王兵柱,第一次喊出,师父!
二○一三年那次来到兵柱家中看望时,隔着三十五年的时间厚度,锐锋再一次叫响,师父!
锐锋那么胖,都不敢认了。原先,瘦麻麻一个小青年。他告我,他也进了“三高”人群呢!
兵柱竭力寻找当年徒弟身上的变化,想必不会追捧他的文学成就,虽然为他的进步、出息而高兴。
按他的叙述,过往的岁月大致能还原成这样的图景:化验室里,老工人在一头测试化肥产品配比,试管测剂样品摆满桌子,年轻工人毕恭毕敬地虚心求教。师父家中,年轻人争着干农活,大汗淋漓,老工人劝阻不成,直搓双手。
锐锋曾与我的一次通信中谈到,“兵柱师父对我太好了,他宽容、宽厚、诚实,给我树立了人生榜样。我的缺点很多,他都原谅了。我想把事情做好,但笨手笨脚,经常打碎实验室的烧瓶,他也不计较,只是提醒我注意周围的硬物。”
也曾谈及实习的情况。在大寨氮肥厂,白天工作,吃在厂里食堂,晚上回两里地远的穆家会村睡觉。年轻,活儿累,伙食差,常常吃不饱。房东家的孩子正上小学,就主动给他补课,辅导作业。天长日久,房东很受感动,做了顿白面饭食给他吃。那时候,农民家生活也很困难。虽然是他们搜尽家底用生芽麦子磨的白面,吃起来却很香甜。
或许是命运眷顾,实习期间,高考即将恢复的喜讯从天而降。报纸的报道掀开一条缝,温暖的阳光瞬间照进锐锋不安分的心田,字里行间满满的期许,撩拨得他寝食难安。考是一定的,千载难逢的机会,锐锋绝不愿错过。也深知,大学之梦相当遥远,考,不一定能成。不考,于心不甘。他不愿为自己一时的懦弱和优柔寡断,一辈子后悔不安。但欲考,厂里允许不允许?如果领导不让去,连现在的饭碗也丢了,怎么办?冒着风险,万一考不上怎么办?总不能弄个鸡飞蛋打的下场啊!有什么办法,既能参加考试又可瞒天过海?
锐锋陷入深深思考和设计之中。几百里之遥,举目无亲,不可能向父母问计,对同伴也不能透露丝毫心迹。无奈中,他想到了诚实厚道、善解人意的师父。
锐锋将自己的想法向兵柱和盘托出。
兵柱听后,脸笑成了一朵花,说,高考是好事啊,我支持,你去报名吧!毕竟他念过初中,对读书、知识高看一眼。毕竟他出身农家,对农村青年的境遇和向往心有灵犀,感同身受。
可是……锐锋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顾虑。
到时候你就请个病假,这里有我呐!
师徒就这样合计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
考试前三天,锐锋向厂里请病假,在穆家会房东家专心复习。翻开冷落了几年的语文、数学,他像学生时代那样夜以继日,刻苦钻研。凭借平日的读书功底,竟也搜尽枯肠,寻找回七八成当年的知识点。但毕竟时日已久,有些东西似曾相识,却不知所云。时间太紧,竟也顾不得究其所有,高考的准备阶段就在这样的浑噩紧张中很快消弭。
隆冬时节,从穆家会通往县城的路上,一个外埠青年顶风冒寒,急匆匆赶路。心虚胆怯,请假到城里看病,却进了考场。锐锋始终记着设在昔阳中学的二十五号考场,在这里两天的考试,成为他命运涅槃的起点。夜晚在县城阳霞坡一个破旧的旅店住宿,狭窄的小屋,底下垫着谷草的通铺炕,睡十来个人,多是昔阳本地的考生。
锐锋紧张冲刺之时,兵柱不仅承担着两个人的工作量,也在精心导演一出空城计。厂里领导听说原平化肥厂实习工病了,好几天不上班,几次提出要慰问,均被兵柱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应该说,领导看望出自好心,但他不能因此暴露真相,使精心设计的人生大考毁于一旦。
有时候,善意的谎言能成全一个人。赶考前夕,师父预支的谎言和可信赖的人品为学徒撑腰,紧攥的拳头就是信心和力量。之后,年轻人手捧大学录取通知书向师父报喜,双双热泪盈眶。这些连环画姑且名之“大考”吧,锐锋之考,考文化,也考出了友谊,人性,人间大爱。
临别,锐锋还赠我诗呢!兵柱又提到了诗。
赠诗还在吗?我想,如果在,作为师徒友谊的见证,一定很有意思。
搬家时不幸弄丢了。兵柱说着,很有悔意。
见不到实物也罢,凭空想象,满纸的感恩戴德和凌云壮志仿佛就在眼前。一个素朴善良的农村青年,身无长物,有什么能表达对师父的情意呢?唯有诗。诗言志,超然物外,冰心一片。
而兵柱对锐锋也不会有惊世骇俗的赠言,想必只是谆谆嘱咐,淡淡期许。还在此后,他到太原出差,特地看望了已是太原工学院学生的张锐锋。
那年,兵柱二十九岁,锐锋十八岁。
至于对师傅的恩德,锐锋必定是念兹在兹,久久难忘。这种思念,他完全可以言语表达,例如隔空喊话,说甚为挂念,但因工作繁忙,无暇探望,敬请见谅云云。按锐锋的雄健笔力,完全可以说出比这更漂亮更高调的话语。现今世界,不乏靠嘴走路口是心非之徒。而锐锋绝不在此列。自从别离时喊“师父,再见”到再喊“师父,你好”,三十余载,没有虚与委蛇的交流问候,而二○一三年亲临造访,一如先前那样平易,执弟子礼,叙师徒情,堪比千言万语的精彩华章。他们之间,是冥冥中的人生契约,是命运的约定俗成。我甚至想说,隔着三十五载时空再尊一声“师父”,较之锐锋获得的全国性散文大奖,毫不逊色。
人说性格决定命运,知识改变命运。锐锋凭借刻苦勤奋,羽翼渐丰。他后来透露,在太原工学院学的是机电,毕业后一心想当个工程师。也曾有到省委机关工作的机会,但母亲坚决不同意,说还是掌握点技术,端个保险饭碗好。可怜天下父母心,让锐锋阴差阳错,从太钢钢铁研究所至《城市文学》《黄河》杂志社编辑,进而成为山西作协专业作家。
曾就临别赋诗向锐锋求证,他浅笑,说诗很稚嫩,拿不出手。而今,张锐锋先后有《幽火》《别人的宫殿》《蝴蝶的翅膀》《世界的形象》《祖先的深度》《河流》《月亮》等代表作享誉文坛,成为新散文代表作家,文学成就在全国独树一帜,举世公认。而我总觉得,从青涩到成功,这中间还应有一部作品扬名于世,即一个著名作家与一个退休工人长达几十年的友谊之章,淳朴,平淡,却振聋发聩。
但凡有良知的人,无论登得再高,走得再远,总不忘来路何处。二○一八年,张锐锋应邀来昔阳文学培训班讲课,隔着时空再次喊出:师父!
五月的太行,葱绿遍地。锐锋一行到来时已傍晚时分,小雨霏霏。正在一处饭店陪着他们出席主办方的欢迎宴呢,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是王兵柱从杭州打来的电话。
这之前,我曾通知兵柱锐锋近期要来昔阳,原本欲促成师徒再度会晤,岂料时间开玩笑,久等客人不来,客人到来时,他却跟随团队南方旅游去了。好容易要通他的手机,却讯号不好,只得以短信通知他锐锋到来的准确时间。
兵柱一开口就问锐锋来了没有?锐锋就在身旁,连忙将手机递了过去。
然而,宴席上声音嘈杂,师徒对话只得移师隔壁。
隔着万重关山,锐锋一口一个师父地叫,令在旁边的我仿佛感觉时空倒转,回溯到氮肥厂两人相处的岁月。
大概兵柱问他的近况,锐锋说现在工作很忙,机关日常工作很多,又在隰县当工作队长,兼任县委副书记,人家开会,去不了,就说,你们开吧,定下什么,我都同意。
大实话,家的话,只有说给贴心之人,没一点官场之气。
常锻炼啊,身体好。师父的暖心话润润传来,犹如窗外的细雨,涵养心田。
锐锋频频点头,师父,你也注意身体啊,好好生活。
似有千言叮嘱,恰如当年离别。万里之远,同一时间,令我这个局外人泪湿双眼。
出身农家,兵柱、锐锋身心均不乏传统文化因子,与人为善,一心向善,从善如流。一个急人所急,成人之美,诚然是善的奉献;一个不忘初衷,以德报德,也是善的回馈。各善其善,善善与共,成就师徒跨世纪的不了情。
唐文学家韩愈曾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谁能破译相辅相成、互学互鉴、共存共荣的师徒密码?
与善良人共事,对宵小者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