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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演员
——斌子采访实录(上)

2020-11-17文/晓

青年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体校技校教练

文/晓 航

斌子是我多年的朋友,很早以前,我们两家人就不时聚聚。他做演员,我写作,两个行业有相关之处,也有很明显的差别。

从二〇一九年开始做《存在》栏目,我就一直在寻找采访对象。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斌子,这些年他发展得非常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演员,成为大家熟知的演员了,我大致知道,他的奋斗历程殊为不易,其中应该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这正是我需要的。于是,我跟他联系,不久,他回复,只要有档期肯定接受采访。

恰好央视的朋友也对《存在》栏目感兴趣,定好时间后,我们三方合体,在梅地亚中心进行了拍摄采访。对我来说,那天的采访是一次崭新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也正是《存在》想追寻的:听别人的故事,体验不曾经历过的人生。

下面是那次漫长的访谈中斌子的自述,整理这些文字让我既唏嘘又感恩。

一、我的青少年时代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比较模糊了,我属于那种脑子不太灵光的孩子。我父母是南方人,但是我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上世纪五十年代,父母由于工作原因来到了河北邯郸,我们兄妹几个,全是在河北邯郸成长起来的。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们姐弟几个年龄相差比较大,我姐姐比我大十三岁,哥哥比我大十岁,我是我们家的老儿子。我从小就调皮捣蛋,不管是在幼儿园,还是在家属楼,都是孩子头儿。可我现在变得有点内向,也许是小时候调皮捣蛋得够了……

记得幼儿园升小学时,我们有一个简单的智力测试,就是有一个箱子,里边有各种各样的玩具,有小猫、小狗、小熊,看十秒钟后把箱门关上,让你说出里面有什么小动物。我记得箱子打开以后,自己一下就看傻了,哇,这都是什么啊?这么好,没见过。后来幼儿园老师问我有什么,我说不知道,因为脑子还沉浸在“那里边的小动物真好,是不是能送给我”的感受里。

小学到初中,我的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一些,也爱运动,一直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但是我学习一直不好,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考过一百分,考到九十分的时候都很少。上初中时,班主任跟我母亲说斌子这么下去可不行,以后连个工作都找不到。我母亲找我谈了几次话,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高中。想要考好的高中太困难了,成绩确实差得太多,好在那个时候特别流行考技校。

不过,那个时候技校的录取分数也很高。母亲找我聊完之后,我就开始暗自努力,所有的老师也能看到我的变化。初三的时候,每次开家长会,班主任都在全体家长面前表扬我,因为我每天晚自习后都会再多学一个小时。这和之前的我反差太大了。

可受表扬并不代表我成绩多好,只是刻苦而已。渐渐地,我在班上的排名从倒数第十名进步到倒数第十五名,到最后考技校的时候已经能够排到前二十名了。班主任程老师跟我妈说,斌子这个孩子不算聪明,但他是有后劲的人,很多事情他一努力就能达到目标。

后来,我考上了邯郸市比较热门的一个技校——邯郸包装机械厂,也叫储油设备厂,就是制造那种装汽油的大桶的技校。

二、从技校到体校

考上技校拿到通知书那天,母亲特别激动。母亲是老师,曾经被评为“河北省十大园丁”,我要强、不服输的性格很大一部分遗传于她。上了技校,以后出来就是正儿八经的工人了,那时候这是条不错的出路。这是我人生命运的第一次转折,那时我大概十六岁吧。

从我们家到技校上课,要路过邯郸市体育场。每天下课后,我都会到体育场看那些业余体校运动员训练,我从小体育就非常好,但是没有机会进入体校,所以我特别憧憬和向往运动员的生活。那时体育场不像现在条件这么好,当时还全是那种煤渣子跑道,但是别人穿着运动服英姿飒爽的劲头,就足够让我羡慕。我当时很喜欢拳击,泰森那时刚十八岁,拿了第一个拳王,我把他的相片挂在我的床头,那时候不是流行挂偶像的照片吗,我挂的一个是泰森,一个是史泰龙。

有一次,从技校下课后,我又去体育场,正好有一个叫郝国梁的乒乓球教练路过,他见我总在体育场边上看,就问,小伙子你老在这儿看,是不是喜欢啊?我说,对,我喜欢。他说,那你喜欢什么啊?我说我喜欢拳击。正好这个教练年轻的时候练过拳击,于是他说,你要是感兴趣,跟我练吧,明天咱们就在这儿训练。第二天我就去了。

第三天教练要送其他队员到河北省队去集训。他走之前,让留下来的队员带着我一起训练,就是每天下午围着操场跑步,做一些基本的身体素质训练。那天下午我进体育场时,从一个围栏上面跳过去了,结果一不小心把我的内侧十字韧带蹲裂了,但是我当时不知道,跟着大家一块训练,训练完再回到家,就已经走不了路了。

一个星期之后教练回来,就问这些队员,斌子怎么没来?队员说他一个星期都没来了,教练一听就火了(他不知道我受伤了)。我再去的时候,碰到他跟另一个教练聊天,他就问我喜不喜欢摔跤?我说我也不了解啊。他就介绍说,这是苏教练,是摔跤教练,你如果喜欢就去他那儿吧,苏教练那边的邯郸市古典摔跤在招人。苏教练说,跟我去看看吧。于是就带我去了那个摔跤馆。摔跤馆以前是地下防空洞,走进去很深,也很潮,环境特别阴冷。我一进去就看到那些队员在噼里啪啦地练习,我觉得这个也挺过瘾啊,于是决定改练摔跤。

从此以后,我就开始练古典式摔跤。练的第一天,就让人摔蒙了。我妈不高兴了,说你考上技校,不好好上学,先是练拳击把韧带撕裂了,现在练摔跤,又摔得一身伤,你图什么呢?父母不同意我再去练,可是我坚持要去。我练了两个多月,参加河北省业余体校比赛,拿到了第二名。这时我妈觉得我以后没准能在这方面有所发展,就不像当初那么反对了。之后我上学就马马虎虎地学,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放到训练上。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时候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训练完拿着我妈给的五毛钱买两串冰糖葫芦,边骑自行车边吃。喝酒也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夏天训练完很热,回到家里就痛痛快快地喝用暖瓶打来的生啤。

第一年参加河北省业余体校比赛拿了亚军,后面四年,连续拿了四年冠军。古典式摔跤一局五分钟,双肩着地的一方算输。到第三年比赛的时候,我一共碰到五个对手,按照规则,一局五分钟,五个人就需要二十五分钟,结果我赢这五个人,一共用了不到五分钟,优势明显。比赛结束后有一个老头要给我号脉,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问教练他是谁。教练说,这是河北省队的专业教练,人家应该是看上你了。我当时没在意,结果没过几个月,河北省队一纸调函就把我调走了。

于是我就去了河北省队,到达省队第一天,按照规矩,都要进行高强度的对抗性项目训练,为的是给新来的集训队员一个下马威,打击他们一下。教练找了个专业队员来跟我对战,我们摔了五分钟,他愣没把我摔倒,只是小分赢了我。教练很吃惊,就骂那个队员,为什么摔不倒一个业余选手,我的对手也觉得很没面子。但是,从那时起,我的摔跤生涯开始走下坡路,成绩一落千丈。

一九八九年去省队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独立生活,一点常识都没有。那是四月份,我就带了一个褥子,也没被子,天气还很冷,集训队的宿舍里只有一个床板,我就去大街上买了个凉席铺上,拿褥子当被子盖,可那样还是冷,我就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第一天就这么过了。我记得那时候特别羡慕别人穿的厚绒衣,队里的每个队员都有,我觉得很精神。有一次,我在垃圾箱看到别人扔的厚绒衣,就拿回去洗了洗,自己穿上了,特美。有一次教练让我擦摩托车,我问用什么擦,他指着旁边一箱梅花牌运动服说,用那个。梅花牌当时是名牌,箱子里有整整一箱新的秋衣,我自己拿了一件留着,用我自己的破衣服擦了摩托车。

三、人生的第一次打击

在体校的时候,年轻队员训练完了以后要给老队员按摩,这种关系和状态让我很不适应,摔得越来越差。其实不是技术越来越差,技术是进步了,但心理承受能力退步了,总是觉得每一个人都比自己强,越来越不自信。

摔跤时与不同的对手对抗,思路和战术都是不一样的,不能总是照搬常规模式。教练总是当着很多人的面骂我不动脑子,我是一个特别要面子的人,这导致我越来越不自信。越不自信就越要玩命练,那个时候,我们训练都在垫子上来回蹭,总出汗,垫子又不干净,因为细菌感染,那时我们全是烂裆。我练得狠时,一天四条内裤都不够换,又舍不得用生活费买好内裤。现在我看体育比赛时,只要升国旗,我肯定哭,因为我能够体会到金牌背后付出的超常的努力。

玩命的练习没有让我进步,我就更不自信了,这就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我刚进队时摔不倒我的那个队员,在我进队练了半年以后,轻而易举就能摔倒我。那时如果想要成为正式队员,要么跟教练搞好关系,要么家里有钱。我们一个房间七八个集训队员,每年正式队员的名额只有两三个。练得特别好自然能够入选,其他练得差不多的人,就得花钱。当时我们有个教练,就跟一个比我低一级别的孩子说,让你爸回家准备十万块钱,我能把你调到省体校。十万块钱在一九八九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那时候我一个月生活费才十五块钱,这个消息让我脑子一片空白。我父母曾经来体工队看过我,给教练送了两塑料袋桃子,教练看都不看。父母邀请教练中午一起吃饭,教练一看就知道我家没钱,吃饭时就点了几个青菜。其实教练们天天在一块大鱼大肉,还让我们去给他们买啤酒。吃完,父母说你们教练挺好啊,只点青菜,我说人家每天吃的东西咱都没见过。看我训练时,我妈就在旁边流泪,说没想到她儿子在外面受这种罪,因为我从来不说。

最后一次参加省运会前,教练说,就看这次你的名次怎么样。这次我碰到了同在集训队的代表衡水市的一个队员,我们水平其实差不多,但是那时我已经完全没有自信了,就是摔不过他。这种对抗型项目很奇怪,如果心里怵对方,即使技术比对方强,也会输。心态太关键了,我心态没调整好,结果拿了个第二名。

回到体工队那天,正好实战完,我耳朵肿得很大,还全是血。练摔跤的人两个耳朵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冬天训练时如果没活动开就在垫子上蹭,血涌上来,耳朵就会变成一个大血块。我到校医院把血抽出来,用两个大夹子夹住,一蹦一蹦的,特滑稽。中午吃饭时教练找到我对我说,斌子啊,这回比赛你也没拿冠军,我们几个教练商量过了,你还是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吧。我感谢完教练,一出门就哭了。教练追出来说,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你出去玩过,你现在也轻松了,不用那么着急走,在石家庄转转吧。我说,我还有什么脸在石家庄转啊,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留在这儿,既然留不下,我马上收拾东西走。我准备走的时候碰到一个朋友,他是连续很多年的柔道冠军,我跟他说我被开除了,他很为我抱不平,但是也没办法。我说,是我自己也不争气,这下踏实了,回去好好当工人。就这样,我从体工队拿着行李卷着凉席回家了。一回到邯郸,我妈见到我就说,这回踏实了吧?不折腾了吧?人家教练跟其他队员关系好,咱家不行,咱家没钱。

四、我不服

这是我成年之后受到的最大的一次打击,其实更是觉得自己不争气,整个人像是沉到了谷底。我当时技校已经毕业了,被分配为电焊工,但因为个子太高,总蹲着受不了,后来转成搬运工。在工厂工作一个月工资是九十六块钱,只相当于在体工队三天的伙食费,我心理上产生了很大的落差,整个人非常低迷。

上班的时候不说话只干活,像工字钢那种大型金属一般需要三个人搬,我一个人就可以,用十八磅的大铁锤砸钢板,别人只能砸两三下,我自己就能砸二十多下。就在那段时间,我学会了抽烟,那会儿我们小组有个规定,发工资后,每个人拿出五块钱聚餐,算是一个小活动。

从体工队回来后,我依然是邯郸摔跤队的主力,一边上班一边去业余体校,既当队员又当辅助教练,我虽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还是不想一辈子这么生活。不到半年,我碰到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时,我们摔跤队的训练场地已经由地下室改到邯郸体育馆,我们旁边是武术队,我偶然间遇到了之前在省队练武术的女孩。有一次闲聊时,她说她在“北体”上学,我以为是河北体育学院,我当时觉得河北体育学院就是一个很高等的学府了,但没想到,她说的是北京体育学院,我更加羡慕了。她告诉我,国家体委对一级运动员有政策,考试题目都是专门出的,不同于正常高考,她建议我去试试。听到自己有资格可以去考试的时候,我开始蠢蠢欲动。鼓起勇气和父母说了之后,我妈一开始不同意,我就动员我爸,最终他们都同意了。

第二年三月,我十八岁,跟工厂请了三个月的事假,穿上一件仿造的空军服,到北京体育学院参加培训。一到北京,立马被北京的繁华震惊了,这导致我那天晚上就失眠了,我对自己说:“斌子,这三个月无论如何都要拼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如果你考上北京体育学院,你的人生命运将从此改变。”

北京体育学院的文化课分数线要二百多分,我理科不太好,但会尽量争取,文科则努力背诵。专业方面,摔跤属于武术系,专业考一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引体向上等基本素质科目,还有实战、技术等很多项目。我来自业余体校,而其他人大部分都是国家队或者省队的队员,当时我们摔跤组有二十八个人参加考试,最后只招收四名。

我很刻苦,白天训练,晚上点着蜡烛看书。最终我考了二百七十多分。考完试离开时,我在自己的床头留下一段话:我是九二级住在这里培训的学生,如果我可以成为九二级本科生,我会和你做朋友。

之后,我回到邯郸,穿上工作服继续当工人,虽然知道自己考得很好,但还不能确定一定考上了。五月份时传达室有一封来自北京的信,是北京体育学院王德英教练的来信,信大概有五页纸,他说我是所有培训生里的第一名,对我考入北京体育学院表示祝贺,我深受感动,给王老师写了一封大概七八页纸的回信。

到六月底的时候,北京体育学院寄来一张竖版的红底金字的录取通知书,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飞奔回家给父母看,母亲十分震惊,当时已经退休的父亲激动地说:“你哥哥学习那么好,也只考上了张家口建工学院。你从小是我们最不看好的孩子,总是挨骂,结果你考上了北京体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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