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伯夷列传》的“变体”之说
——兼论唐宋文集传记的发展
2020-11-17孙文起曹晨晨
孙文起 曹晨晨
江苏师范大学
问题的提出
《伯夷列传》是《史记》的经典篇目。太史公为伯夷、叔齐立传,也是要为历史上的卑微贫贱之士抱不平,使其能闻名于后世。此乃七十列传本旨大义。唐宋时期,《伯夷列传》存在史学与文学的两种评价。在史学方面,刘知《史通》云司马迁“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1],认为《伯夷列传》居于列传之首不合道理。南宋叶适《习学记言》云《伯夷列传》“空寓言,无事实”[2]。据其意,是责难《伯夷列传》不够考信,有违儒家正统观念。与此同时,《伯夷列传》的文学价值逐渐被发现,特别是南宋文章学及文章选本编纂的兴起,《伯夷列传》的文体特色引起了文章家的关注。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对比《伯夷列传》与苏轼《赤壁赋》,称“太史公《伯夷传》,苏东坡《赤壁赋》,文章绝唱也”[3]。南宋黄震《黄氏日钞》也称赞《伯夷列传》“其趣远,其文逸,意在言外,咏味无穷”[4]。与《伯夷列传》相似的作品,如《屈原贾生列传》《孟子荀卿列传》,似乎在纪传体诞生之初便预示着中国传记在史传之外存在另一种发展的可能。
真德秀是宋代继朱熹之后著名的理学家,其于绍定五年(1232)编成的文章总集《文章正宗》,体现了南宋理学家的文章理念,具有较高的选本价值。真德秀编选《文章正宗》在叙事部分采录史传及单篇的传、状文章。其中,《史记》列传部分采选了《伯夷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屈原贾生列传》3篇作品,作为后世文集传记的始祖,尤其称《伯夷列传》是“传之变体”[5]。编者又在《史记》的3篇作品之后,采录了韩愈的《圬者王承福传》《太学生何蕃传》以及柳宗元的《宋清传》《种树郭橐驼传》《梓人传》共5篇作品,作为“传之变体”的继承。
“传之变体”说,揭示了唐宋以来传记创作的转型,影响了后人对文集传记渊源流变的认识。目前,有关《文章正宗》和文集传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学思想及文体理论领域。[6]对于真德秀“传之变体”说提出的理论背景及创作事实仍有待发覆。事实上,《伯夷列传》等作品受到后世文章家的重视并非偶然,“传之变体”说体现了《史记》的文章价值。本文意在从《文章正宗》所收录《史记》“伯夷”“孟荀”“屈贾”等作品,梳理唐宋文集传记内容及文体的变化,揭示“传之变体”说的理论与创作背景及其对后世的影响,以期对《史记》的文体学研究有所裨益。
《文章正宗》的编纂体例
真德秀(1178-1235),始字实夫,后更字景元、希元,号西山,福建浦城人,宋代继朱熹之后著名的理学家,后学称其为“西山先生”。真德秀一生著述颇丰,于绍定五年(1232)编成的文章总集《文章正宗》,是一部理学色彩浓厚的诗文选本。《文章正宗》共24卷,分为辞令、议论、叙事、诗歌四大类,采录《左传》《国语》以下至唐末的各体文章。其大意主于论理,在内容上要求以明义理,合于“世用”,形式上追求“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7],试图肃清文章源流,以树正宗。
对于“正宗”的内涵,真德秀在《文章正宗纲目》解释道: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自昔集录文章者众矣,若杜预、挚虞诸家,往往堙没弗传。今行于世者,惟梁昭明《文选》、姚铉《文粹》而已。[8]
由其所述,《文章正宗》的编纂目的是梳理出文辞发展,以使后学在纷繁的体制流变中寻得文体发展的“源”和“流”。
文章总集的编撰总伴随着文体学的思考。早在齐梁时期,大型诗文选集《文选》收录38种文体,其编选标准“各以汇聚”“又以类分”,继而“时代相次”(《文选序》)。《文选》的文体分类多为后世选家效仿。直到宋代,文章选家开始重新审视《文选》的分类。于是,李昉的《文苑英华》、姚铉的《唐文粹》在吸纳《文选》编撰体例的基础上,又一定程度地各有创新。这种继承与变革持续到南宋吕祖谦的《宋文鉴》。然而,“以文为纲”的《文选》《唐文粹》,并不符合理学家真德秀“源流之正”的观点。后者要以理学家的思想选文定篇,故其所编选的《文章正宗》也要为文章本源张目,此乃“正宗”之义。
为了体现“源流之正”,真德秀将古今文章分为四类,即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目”分类源于刘勰的“原始以表末,释名以彰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9]的思想。“叙事”之文起源于古代史书,按其所记内容之不同,又可分为“纪一代之始终者”、“有纪一事之始终者”,还有“纪一人之始终者”[10]。这一分类理念得到后人的广泛接受。所谓“纪一人之始终者”,正是传记应有之义。
叙事传统源于古代史官,纪言、纪事又皆以事实本末为要,所以,《文章正宗》将“纪事本末”列于叙事类作品之首。至于传、状等记人之体,真德秀认为始于司马迁,因而选取《史记》中的《伯夷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屈原贾生列传》作为传体文的本源,且以《伯夷列传》为代表,称其为“传之变体”。在“变体”之后,真德秀又选取韩愈的《圬者王承福传》《太学生何蕃传》以及柳宗元的《宋清传》《种树郭橐驼传》《梓人传》5篇作品,勾画出传记发展之新脉。客观而言,真德秀的“变体”理论体现了较为保守的文学观念,然却也有其进步意义。首先,将《伯夷列传》等史传作品单独成篇收入文章选集,意味着传统史传的文学价值和审美意趣得到文章家的认可;其次,传之变体说确立了文集传记的文体地位,文学与史学的界限至少在传记领域被打破,唐宋以来的文集传记改革获得了史传的支撑,更有利于文体内涵的拓展。
“传之变体说”与文集传记的兴盛
自司马迁《史记》开创人物列传的体例之后,标志着我国传记文学传统的正式形成,纪传体以人物为中心记叙历史的方式为后代史官所继承。两汉之后,与史传不同类型的杂体传记逐渐出现且蓬勃发展。由于这些传记是“率尔而作,不在正史”,为“史官之末事”[11],因此,《隋书·经籍志》称之为“杂传”。到了魏晋南北朝,由于文化环境发生变化,“杂传”创作日渐繁荣,内容和形式也渐趋多样。士人尤其喜欢记载一些鬼神怪状之事,加以虚妄荒诞之言,与史家注重“实录”“征信”的正统理念相去甚远。当然,此时的“杂传”在文学性上却是有进步性的,如描写人物的个性化、丰富的情感以及叙事技巧等方面,作品可读性增强。唐代“杂传集”相对减少,与此同时,士大夫文集中的传记日益成熟,成为传记发展史中不容忽视的现象。
中唐文集传记的兴起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自唐兴以来,文坛盛行骈文,其间虽不乏优秀之作,但朝堂之上仍多是形式死板、内容空泛的文章。陈子昂提出复兴汉魏风骨的主张。其后,萧颖士、李华等人相继而起,成为古文运动的先驱。中唐安史之乱后,国势衰败,方镇割据。直到贞元,社会暂时稳定,一度出现“中兴”之象。韩愈、柳宗元等古文家提倡学习秦汉古文,崇尚先儒古道,以此张大自己的政治主张,重树儒家思想的一统地位。
古文运动在文学层面是一场文体的改革运动。文体的改革主要体现在内容而不是形式。韩愈、柳宗元所创作的传记,篇幅短小,语言精练,人物性格鲜明。如果将之后两宋文集传记作为中唐传记改革的延续,此类作品逐渐成为传记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以其内容与体制,相关作品又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1.家传类。现存所知最早的家传是汉代的《扬雄家谍》《魏武自为家传》,魏晋南北朝时期作品兴盛且数量很多,这些家传多是由家族中人所撰,记录了本族才华横溢的杰出士子,一般是多人合传。唐宋家传题材继续发展,如唐代褚藏言的《窦常传》,北宋苏舜钦的《父祖家传》,南宋翟耆年的《翟忠惠家传》等,但唐代家传在内容上和形式上有了新的变化,即作者“非子孙之言”,家传也从多人合传变为单人单传。至宋代,传统的家传逐渐进入方志,文集中以“家传”为名的文章,多有记载人物的生前遗事,内容及写法也灵活起来。
2.高官贵族类。唐宋私家传记继承史传传统,传主有不少高官功名者,包括良吏、文臣和武将,譬如,唐代杜牧的《张保皋郑年传》,北宋宋绶的《张密学秉传》、苏轼的《陈公弼传》,南宋杨万里的《张魏公传》等。宋代科举取士消弭了士族势力,士大夫的出身日益平民化。这样的时代背景为不同阶层和身份的人提供了广阔的平台,同时也为传记作者提供了写作素材。
3.士隐类。唐代此类传记以文臣学士为主,如唐代卢藏用的《陈子昂别传》、 李商隐的《李贺小传》,但作品数量不多,且“士”“隐”渐离;两宋时期这一类型的传主开始活跃,他们大多有着自己的精神追求,或居于庙堂,或处江湖之远,且大多是名家之作,如北宋曾巩的《徐复传》,南宋陆游的《姚平仲小传》、王应麟的《桃源王先生传》等。从传主身份来看,隐士有孟德这样行伍出身之人,也有董隐子这样身处民间的有德行的士人;有冯贯道这种进士不第后以教书为乐,不慕名利的散逸之人;也有社会底层的乞丐农夫。传主本人的事迹并不是士隐类写作的重点,士大夫更看重的是高士行为的道德意义。
4.平民类。司马迁撰写《史记》时,凡有德、功、言、行者,司马迁皆为其立传。初唐史馆制度确立后,史官对传主的选择上,官本位思想更加浓厚,众多中下层人物没有立传的资格。韩愈认为只要生平事迹有可说之处,则不必拘泥于仕进,因此,即便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也有立传的机会。文集传记的传主多是普通平凡甚至是底层的老百姓,作者从中提炼出品行亮点。此类作品开拓了传记的书写范围,给予底层人士更多的关注,将传记视野延伸到更为广阔的社会领域。
5.孝女类。古人重视孝道,对于“忠孝节义”和“智勇”的女性大力赞扬,树立楷模,成为世人学习的对象。如唐代李华的《李夫人传》、李公佐的《谢小娥传》,宋代苏舜钦的《杨爱爱传》、韦骧的《阮女传》等作品皆以守贞和守节为主要内容,赞扬这些烈女的忠孝节义精神。除此之外,王禹的《唐河店妪传》、蔡襄的《曹女传》、张侃的《蔡媪传》等作品则注重传主节操大义的描写。
6.孝子类。如唐代黄璞的《林孝子传》、北宋胡瑗的《许孝子俞传》、孙侔的《赵孝子传》,南宋范浚的《蔡孝子传》、文天祥的《蒋孝子传》等。
7.宗教类。僧传的代表有唐代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北宋释赞宁的《护塔灵鳗菩萨传》、南宋释居简的《熹华严传》等;仙传有唐代杜光庭的《毛仙翁传》,北宋李的《张拱传》,南宋耿延禧的《灵素传》等。此类作品是传记书写在宗教领域的延伸,为后世研究唐宋时期宗教发展及传播提供了一手文献资料。两宋时期,高僧传的作者不乏俗家信众或方外之人,内容不限于宣教。高道神仙传则以颂扬“神迹”为主,宣教之迹甚显,思想内容虽然谈不上深刻,故事的文学性却显著增强。
除上述传统题材外,传记中还有两种新开拓的题材,即自传以及寄托类传记,这两种题材拓展了文集传记的功能和写作空间。
1.自传类。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中国古代传记可分为“他传”和“自传”。传统传记文都是“他传”,“自传”则是文人在当世自叙生平和性情。古代第一篇以“传”命名的“自传”可追溯至东晋陶渊明所作《五柳先生传》,唐宋创作不绝,如唐代王绩的《五斗先生传》、北宋柳开的《东郊野夫传》、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等。此类作品经过艺术加工,有一定程度的虚构。
2.寄托类。主要借人物言行事迹、内容上多以发表议论、针砭社会时政为主,如柳宗元的《梓人传》《种树郭橐驼传》《传》大多可归于此类。此类传记中,传主的事迹成了作者议论的引子。如果再进一步,就是韩愈的《毛颖传》这种具有虚构色彩的“假传”。
无论是传统题材,或是开拓创新的特殊类型,唐宋文集传记中的相当一部分作品沿袭了史传写法。如李华的《故相国兵部尚书梁国公李岘传》、李翱的《故东川节度使卢公传》,结构体例继承史传,内容记述传主一生事迹,绝少游戏之语,是可以提供给史官或同种性质的文职官员作为国史传记的补充材料。另一类作品的创作相对自由,作者比较主观,虽也有记述真实的历史人物,然而并不注重记载生平事迹,只是以选择人物生平的片段叙写,篇幅短小,注重表达人物个性,抒发人生感慨或以事实引申道理。
新题材的出现意味着传记体式有了新的发展,传记从单纯记人、记事之文一变而成议论、抒情兼备的散文。较之传统的传记文,这些“特殊类型”不再受纪实的局限,在立传目的、篇章结构、语言风格等方面皆有不同的变化,故其文学性显著增强,逐渐成为新兴文体。
《伯夷列传》与唐宋传记新变的契合
宋代是我国史学的繁荣期,各种史书经典进入文学家的视线。随着对《史记》文章价值的重视,作为列传之首,《伯夷列传》思想的复杂性与其写法的独特性引起了真德秀的注意。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无论是体例和主旨都独具特色。
全传共分5段,开篇云:“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12]此为点睛之笔。学者们以“六艺”等经典为考信,其中如寥寥几句记载的尧、舜等,因被孔子“序列”,故为当世所学习,而与其同样有德望的许由等人却声名不显。随后司马迁对孔子提出质疑,认为夷、齐有怨恨,于是通过叙述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展开了“怨”与“不怨”的讨论。这是司马迁对六艺和孔子提出质疑。司马迁又进一步通过伯夷、叔齐、颜渊等人的不公遭遇,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质疑。“道不同,不相为谋”[13]也就顺理成章了。最后对“君子何以不朽”发问。胸怀大志的人为追求名节而不惜一死,夷、齐、颜渊由于得到了孔子的颂扬而名存青史。可见,士人所成就的“名”,还是要附于青云之士,方才能传于后世。太史公为前者感到庆幸,为后者感到悲伤,这也表明司马迁作列传是一种“同明相照、同类相求”的情怀。所谓“圣人作而万物睹”,便是要为那些“岩穴之士”、“闾巷之人”作传,使他们也能名留后世。
大体而言,《伯夷列传》叙事少而议论多,这是由于上古人物史料匮乏造成的。值得注意的是,《文章正宗》采选单篇传记与《伯夷列传》非常相似。韩愈、柳宗元的传记作品除了用叙述表明自己的主张或在传记末尾加以评说外,在文中出现了大段的议论文字,议论内容多为针砭社会风气、谈论国家政治等。
韩、柳的小人物传记继承了太史公善议论的特点。譬如,《圬者王承福传》讲述了一位泥水匠的生平,写法上借题发挥,议论多而叙事少,有针砭社会之意。文章借王承福来发表议论,实际表达的是作者自己的观点。王承福通过粟、布帛等平凡小物来说明国君和官吏的职能,进而表明了这样一个观点:社会是有一定分工的,只有安分守己、人尽其用,才能上下不悖、统而有序。文章又以王承福视角,讲述盛极而衰的道理,实际上是讽刺那些无才无能却又贪图官爵禄位的人。作者虽不完全赞成其只顾个人、毫无济世之心的行为,然而,就一位工匠而言,王承福是有可取之处的,作者肯定他自食其力,以此规劝世人,改善士林风气。
《圬者王承福传》是借传主之口阐明道理,《宋清传》《梓人传》等作品则是通过议论阐明作者的观点。
《梓人传》是柳宗元所写传记中较长的一篇,文章中叙事的部分并不多。作者借木匠师傅施工现场“善运众工”的描写,体现了工程运作的系统性,进而引申出治国之理。议论的文字占据了文章的大部分篇幅。
《宋清传》描写了长安商街西部药市有一个药商宋清,因为善待药农,四方来京的药农都愿意把药材售卖给他,药店多积良药,医师得良药配方,很快就能奏效;患者为求早日康复,皆往宋清处求药。宋家不仅药材质量好,宋清为人也很厚道。有钱无钱,一律给予好药,累积借券后也从不登门索取,年终岁末时会依据欠者家境决定是否焚烧借券。宋清善行亦有所报。据文中云,受助之人一旦得志,又会报答宋清。正因为宋清的宅心仁厚,不计较于眼前得失,方能多福。与朝廷官员、士大夫的趋炎附势相比,宋清无论人品还是见识都更为高远。
值得注意的是,《宋清传》的论赞部分实际上由两部分组成。先以“吾观”开始,批评当时整个社会蔓延的轻薄交友的世态,由“柳先生曰”开始批评官场中盛行势利之交的恶劣风气。其实,“吾”和“柳先生”都是作家柳宗元。
从韩、柳所创作小人物传记,可知《伯夷列传》对于后世传记新变,有三个方面的启示:
一是内容贴近现实,反映现实中的政治、伦理、社会风气等问题。安史之乱后,朝廷藩镇割据,社会动荡不安,灾难深重的生活使得文人拥有了更多真实的人生体验,表现在传记上便是文章内容能反映许多社会弊端和社会现实。古文运动的主张是“文以明道”,韩愈主张恢复儒家道统,柳宗元重在经世致用,从社会需求出发,要求文章要有实在的内容,言之有物,注重文学的教化功能。《太学生何藩传》借何藩贤才不得重用而被埋没批判当时政治;《圬者王承福传》批驳杨朱理学的不足来表明作者坚持儒家道统,兼济天下的志愿;《宋清传》讽刺了官场中盛行势利之交的恶劣风气,抒发了作者谪宦以来饱尝人情冷暖的感慨;《种树郭橐驼传》抨击苛政扰民的社会现象;《梓人传》阐述贤相治国之道。
二是形式上议论的增加,改变了“传以叙事”的传统。唐代文人重新审视《史记》经典,肯定了《史记》的文学性,于是,韩愈、柳宗元所作的传体文把议论引进文章,在寻常人的事迹中引申出道理,体现了对司马迁在叙事中寓论断的继承。
三是叙事干预,尤其作者以当事人进入传记叙事,这是多数史传很少有的。传记在叙事外阐述大义和道理,形式上议论的增加,丰富了叙事的表达,作者在传记中的存在打破了传体叙事的固有体式,作者的深刻思想和鲜明个性显现在叙事和议论中。
以上三条均可从《史记》的《伯夷列传》等作品中看出端倪。通常而言,史书中的人物传记大多以叙事为主,文末加有史臣评赞。《伯夷列传》对传主生平事迹的叙述也是有限的,其内容有很多议论,这种与后世史传不尽相同的写法,使得真德秀将其视为“变体”。此外,在思想主旨上,《伯夷列传》的重点不在记叙传主生平事迹,而在于抒发孤愤;不在写人,而在写己。这固然与传主事迹匮乏有关,却也体现了作者的人生感怀。
结论
历代文体学家对传记作了各种文体分类,然而,唐宋时期以传为名的单篇散文内容广泛体式众多,与传统史传之关系或密或疏。吴讷的《文章辨体序题》云:“太史公创《史记》列传,盖以载一人之事,而为体亦多不同。厥后世之学士大夫,或因为立传,以垂于世,此小传、家传、外传之例。”[14]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认为“即传体之所采,盖有排丽如碑志者”、“自述非正体者”、“立言有寄托者”、“借名存讽刺者”、“投赠类序引者”、“俳谐为游戏者”[15]。由此可见,文集传记是一个体式丰富的文类,对其区分也没有一致的标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
传记的分化衍变自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大抵立传对象的不同决定了传记写法的各异。王侯将相自要详述其迹;小人物则要举一反三,在思想内涵上有所拓展。《史记·伯夷列传》为史料相对匮乏的人物书写提供了范例。虽然在此后很长时间里,《伯夷列传》的文学价值一直没有被发现,但是,唐宋两次古文运动使得文集传记有了长足发展,《伯夷列传》也必然会受到文章家的关注。
在宋代的众多文章选本中,《文章正宗》编选的特色在于其文体分类。编者在“文类四分法”的框架下将“叙事”作为独立的一类。叙事又有纪事本末、传、记、墓志等若干文体亚类。《伯夷列传》被视为文集传记之祖,称其“传之变体”。如此一来,士大夫的单篇传记便与其他相似的文体——如墓志、行状等——不相混杂,人物传记的功能定位也更加明晰。
在《文章正宗》之后,明清文章总集大多将史传文与文集传记视为一体。文集传记成为后世记录各种人物生平的主要载体,作品数量极为可观。譬如,宋濂的《宋学士全集》收录60多篇传记,李开先的《李开先全集》收录70多篇传记,归有光的《震川先生文集》收录20多篇传记。这些文集传记也不乏许多优秀的作品,如宋濂的《李凝传》《王冕传》、归有光的《归钺传》《鹿野翁传》等,亦为明清文章选本所青睐。文章学的视野下,文史的界限逐渐被打破,传记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
注释:
[1]【唐】刘知幾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第八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21页。
[2]【宋】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第二十卷,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81页。
[3]【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第六卷,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6页。
[4]【宋】黄震:《黄氏日钞》第六十四卷,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70页。
[5][7][8][10]《文章正宗》卷首,第5页、5页、5页、5-7页。
[6]任竞泽《真德秀的文体学思想》探讨了《文章正宗》分类思想;朱迎平《唐宋传体文流变论略》梳理唐宋传体文演变历程,肯定了传体文的文学意义。详见任竞泽:《真德秀的文体学思想》,《兰州学刊》2011年第2期;朱迎平:《唐宋传体文流变论略》,《学术研究》2010年第5期。
[9]【梁】刘勰:《文心雕龙》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27页。
[11]【唐】魏徵:《隋书》第三十二卷,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06页。
[12][13]【汉】司马迁:《史记》第六十一卷,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21页、2127页。
[14]【明】吴讷:《文章辨体序题》,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226页。
[15]【清】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第三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