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域外翻译与搬演的“全景图”
2020-11-17何俊
何 俊
(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1756)
时下,国内学界的郭沫若研究在告别了一段相对沉寂的时期之后,迎来了复兴的春天。就郭沫若的作品体裁而论,历史剧重新受到的关注尤为瞩目,特别是其代表作品《屈原》。近几年涌现出来的相关研究,一个最大的亮点是不再沿袭一直以来的抗日呼声造就的政治启蒙剧这一视角,而是呈现出回归戏剧本体及其艺术特色、进行文本解读和美学思考的趋势,角度新颖别致。除了从多种角度出发的文本研究之外,也有研究关注该剧引发出来的诗词唱和及其催生的《屈原》经典化问题①咸立强:《“〈屈原〉唱和”与话剧〈屈原〉的经典化》,《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屈原》的经典化不仅包括国内的影响和接受问题,而且可以涵盖域外的相关维度。
一、进入异域和他者接受视野的《屈原》
郭沫若的翻译与创作从一开始就是双管齐下,他的戏剧创作与外国戏剧翻译之间也存在着较为密切的关联,这一因缘已成为学界的探究话题②张勇:《郭沫若早期历史剧创作与诗剧翻译钩沉》,《北方论丛》2017年第1期。。以各种形式的翻译为表征的中外文学关系,很多时候都不是单向道,而是在很大程度打上了双边进行的烙印。一方面,作为翻译家的郭沫若翻译了诸多国家的文学和社会科学作品,并从中汲取灵感和滋养,以此构建自身思想和文学的大厦;另一方面,郭沫若其人其作也进入了世界各国汉学界的研究视野,其作品在各个语言世界的翻译与研究、接受与传播问题,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话题。迄今,国内学界已分别对英语、日语、韩语、德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等语言区域的郭沫若翻译与研究成果进行了梳理,郭沫若在域外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国内学界预料①魏建:《近十年来走向世界的郭沫若研究》,《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
这一出乎意料的接受热度尤其体现在《屈原》上面:《屈原》译本不仅涵盖上文提及的主要大语言区域,另外还进入越南语、尼泊尔语、捷克语、匈牙利语、波兰语、罗马尼亚语、冰岛语等相对小众的语言世界。戏剧的特殊性在于它既包括作为剧本的文学范畴,又涵盖作为舞台实践的表演艺术,《屈原》在世界各地的接受与传播,就包括翻译和搬演两个不可或缺的维度。这里面既有剧本《屈原》进入各种语言的迻译,也有戏剧《屈原》在当地的改编和搬演,进而造就了郭沫若作品进入异域和他者视野的一道独特风景线。无论是《屈原》的翻译还是搬演,学界已经针对特定的语言区域做过不同程度的相关探究,本文尝试着在此基础上勾勒出《屈原》在异域接受与传播的“全景图”。
二、《屈原》在世界各地的翻译和搬演史实
一个有趣的史实是,最早的《屈原》译本并非译成了最为通行的国际语言英语,而是郭沫若负笈之国,也是他“第二故乡”——东瀛的语言。众所周知的是,1942年1月,仅仅耗费了郭沫若10天的时间,《屈原》就横空出世。整整十年半之后的1952年7月,郭沫若的《屈原》被须田祯一(1909-1973)译成日文,由东京未来社出版,收入《戏剧丛书》系列(Thespis Series);第二版则在1956年由岩波书店发行,收入“岩波文库”系列,郭沫若在1956年5月21日还特地为这个版本写了序言②戈宝权:《郭沫若的著作在日本》,《文献》1979年第1期。,此版后面还附有其他形式多样的译文“副文本”,包括日本“前进座”剧团1952年12月在全国开始公演的照片③戈宝权:《郭沫若的著作在日本》,《文献》1979年第1期。。根据相关考证,该译本初版依据的底本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群益出版社的版本,第二版则依据1950年以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修订本。④曾嵘《郭沫若〈屈原〉如何走入日本——须田祯一的翻译过程考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0期。除了单行本以外,须田祯一的《屈原》译本还跟郭沫若其他作品的日译文一起,被收入各种选译本。1955年,河出书房付梓《现代中国文学全集》第二卷“郭沫若篇”,收入小野田耕三郎译的《少年时代》和松枝茂夫译的《正续创造十年》,以及须田祯一翻译的初版《屈原》。1966年,东京海燕社出版了须田祯一译的《棠棣之花》和《屈原》。同年,同一出版社又出版了须田祯一译的《郭沫若史剧全集》第一卷,内收《屈原》和《虎符》。到了1972年,东京讲谈社再版须田祯一全译的四卷本《郭沫若史剧全集》,第一卷为《屈原》和《虎符》,正文前面同样附有多种“副文本”,包括郭沫若在1955年8月为译者写的《屈子行吟处,今余跨马过》一诗的长条幅,以及1962年前进座上演《屈原》的剧照。⑤戈宝权:《郭沫若的著作在日本》,《文献》1979年第1期。从1972年起,京都的雄浑社开始推出17卷《郭沫若选集》日译本,其中的第六卷《史剧 I》在1978年底出版,收入《棠棣之华》和《屈原》。⑥戈宝权:《郭沫若的著作在日本》,《文献》1979年第1期。
除了《屈原》剧本翻译,日本剧坛对《屈原》的搬演同样可圈可点。日本剧坛曾四次公演《屈原》,郭沫若甚至还对某些演出做过相关指导。《屈原》在日本的首次搬演是在1952年,由著名演员河野崎长十郎饰屈原,这次演出一直延伸到次年为纪念屈原逝世2230周年而进行的纪念公演,其主要目的是回应世界和平会议理事会将屈原列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的提案决定⑦转引自:[韩]权五明:《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日本的上演与影响》,《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如前所述,1956年再版的《屈原》译本就将首演剧照作为译文“副文本”收入其中,足见剧本翻译与戏剧搬演之间的紧密关联,也再次印证了戏剧兼有剧本文学与表演艺术的“二元一体”特征。1962年,“前进座”再次进行巡回公演,在演出之前还跟出访东瀛的中国电影代表团进行了交流⑧转引自:[韩]权五明:《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日本的上演与影响》,《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巧合的是,1962年5月,时任苏联驻日大使,自身也是屈原研究者和郭沫若历史剧《屈原》译者的费德林也在日本观看了《屈原》的公演⑨转引自:[韩]权五明:《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日本的上演与影响》,《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时举行第三次公演。在演出之前的1971年冬,郭沫若还专门赋诗一首:“滋兰九畹成萧艾,桔树亭亭发浩歌。长剑陆离天可倚,劈开玉宇创银河。”⑩[日]河野崎长十郎撰、徐迎新译:《日中友好〈屈原〉访华公演团访问报告》,《郭沫若研究》1988年第4辑,第41页。1979年郭沫若逝世,日本国内进行第四次公演。另外,河野崎长十郎还曾于1980年率团来华,在天津、南京和北京三大城市演出《屈原》,而且取得了较为轰动的接受效果。被编译搬演到他国舞台上的中国戏剧得以返回母国上演,这一事实本身就印证了原剧在他国文化中较为成功的接受与传播,颇类一国作品被翻译成他国语言后又再度“回译”至原文。引人注意的是,就日本学界前两次《屈原》公演的评价而言,可以窥见一个明显的转变:从凸显当时国内的政治社会症候,到关注作为文本内容和舞台艺术的戏剧本体。①转引自:[韩]权五明:《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日本的上演与影响》。
同为我国一衣带水邻邦的韩国,对郭沫若作品的翻译起步较早,但比之打上了一定意识形态烙印的后期作品,郭沫若的早期作品比如诗歌等受到的关注则要大得多②梁楠、李晓虹:《郭沫若著作韩文翻译概述》,《郭沫若学刊》2012年第4期。。就郭沫若的戏剧而言,梁白华从1923到1931年间译出《棠棣之花》《王昭君》和《卓文君》③李晓虹、梁楠:《梁白华与郭沫若早期作品的韩文译介》,《郭沫若学刊》2010年第1期。,此后韩国对郭沫若戏剧的翻译便一直陷入沉寂。直到2005年2月,泛友社才出版了郭沫若《屈原》的韩语译本,翻译捉刀者为姜姈妹。④梁楠、李晓虹:《郭沫若著作韩文翻译概述》,《郭沫若学刊》2012年第4期。同年10月,学古房出版社发行了一套中国话剧韩译本丛书,由河炅心、申振浩两位译者合作完成,收郭沫若历史剧一卷,包含《屈原》《虎符》《蔡文姬》。⑤梁楠、李晓虹:《郭沫若著作韩文翻译概述》,《郭沫若学刊》2012年第4期。在序言中,译者指明了翻译这套话剧作品丛书的原因,即弥补近20年来中国话剧翻译劲头不足的弱势,而且翻译选材标准定位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其中也不乏旨在宣传特定意识形态而创造出来的作品。⑥梁楠、李晓虹:《郭沫若著作韩文翻译概述》,《郭沫若学刊》2012年第4期。
鉴于地缘文化政治的原因,《屈原》还被译成其他亚洲各国的语言文字,并在一些亚洲国家的舞台上搬演。另外,作为中国文化战线上的一面光辉旗帜,郭沫若新中国成立后频繁出访,在中国与国外的对外文化事务中发挥了不小作用,其作品在国外的接受与传播也因此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推广。20世纪50年代,越南中央改良剧团和越南南方改良剧团就将《屈原》改编成了古典戏剧,多年来一直在公演;此外还有歌剧形式的改编,同样好评如潮。⑦[越]范秀珠撰、田小华译:《作家郭沫若与越南》,郭沫若故居、郭沫若研究会编;《郭沫若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949页。1960年,河内文化出版社发行《屈原》的越南语译本。⑧[越]范秀珠撰、田小华译:《作家郭沫若与越南》,郭沫若故居、郭沫若研究会编;《郭沫若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949页。与中国一直交好的尼泊尔也在20世纪60年代推出了《屈原》译本,译者为乌帕德亚,由尼泊尔皇家学院出版。⑨秦川:《国外郭沫若研究述略》,《郭沫若学刊》1994年第4期。尼泊尔大戏剧家勃克瑞施纳·夏马还打算将《屈原》搬上舞台,亲自担任导演,并扮演其中主要角色。⑩秦川:《国外郭沫若研究述略》,《郭沫若学刊》1994年第4期。1966年,缅甸也出版了《屈原》的相应译本,译者为觉莱倪(又名“敏觉”)。[11]李谋、姚秉彦:《浅谈中国文学在缅甸》,《国外文学》1983年第4期。
接下来把目光投向全球最大的语言区——英语世界:《屈原》的英译本并非在英语本土国家出版,而是在1953年由北京的外文出版社推出,译者就是当时刚刚调任到该社任专职翻译的杨宪益及其夫人戴乃迭(Gladys Yang)。巧合的是,同年夫妇俩还合译了屈原的《离骚》。后来,杨、戴的《屈原》英译本还于1955、1978和1980年再版。跟日语译本一样,这个英译本也曾被收入英文本的合集之中。1984年,外文出版社发行由彭阜民和澳大利亚汉学家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合作编选和翻译的《郭沫若剧作选》(这也是四卷英文本《郭沫若选集》的第二卷),其中收录的《屈原》选用杨、戴夫妇的译本。相关研究发现,杨、戴译本很好地传达了该剧的“可表演性”[12]解晶晶:《屈原中“可表演性”的英译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英语是国外读者接受中国文学作品时所仰仗的最重要的语言,这不仅体现为英语母语人士这一群体的人数众多,而且还要加上以英语为二语或外语、数量更为庞大的读者群体。但除了杨、戴译本,作为国际通用语言的英语再没有催生《屈原》的第二个译本,也没有英语国家的出版社再版那个唯一的英译本。
相较之下,法国则为《屈原》贡献了多个不同译本(包括片段)。1953年,在《思想》(La Pensée)杂志第12期的《向屈原致敬》一文中,法国汉学家让·谢诺(Jean Chesneaux)首次译出《屈原》第二幕。[13]Chesneaux,Jean.Hommage à K’iu Yuan.La Pensée,1953 12(52).1957年,法国华裔学者梁佩贞女士又译出《屈原》的全译本,收入汉学家艾田蒲(René Etiemble)主持的《认识东方》丛书中国系列[14]Kuo,Mo-jo.K’iu Yuan.Trad.,pref.et notes de MIIe.Liang Pai-tchin.Paris:Gallimard,1957(Coll.“Connaissance de l’Orient”).。相比之下,德语区在郭沫若作品的翻译方面则反应平平,尤其是参照德语区方兴未艾的鲁迅翻译和研究来看的话:①何俊:《德语世界的郭沫若译介与研究》,《郭沫若研究》2018年第14辑,第172页。《屈原》德译本到1980年方才姗姗来迟,译者是生活在瑞士的汉学家梅德(Markus Mäder),译本由外文出版社发行②Mäder,Marcus.Qu Yuan.Ein Schauspiel in fünf Akten.Beijing:Verlag für fremdsprachige Literatur,1980.。再把眼光转向南欧的意大利,该国的诸多文化名人及其作品,比如但丁、意大利未来主义诗作以及作家邓南遮等,都对郭沫若的创作产生过较大影响。有趣的是,意大利汉学界对郭沫若作品的译介和接受也有目共睹。对中国文化颇感兴趣的佛罗伦萨法学家、作家和政治家皮埃洛·卡拉曼德雷(Piero Calamandrei)曾于1955年参加意大利官方派出的第一个经济文化代表团访华,次年就在自己所创刊物《桥》(Il Ponte)的中国专号上发表了郭沫若《屈原》第四幕的译文③[意]安娜·贝雅蒂)、晨雨译:《郭沫若及其著作在意大利文化中》,《郭沫若研究》1996年第11辑,第303页;。1957年,另一本期刊《幕》的中国专号上刊载了马利亚·马莫翻译的《屈原》全剧④Mario V.Zallio.Some Italian Books on Communist China.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58 18(1),p.127.。
苏联在《屈原》翻译和研究方面同样表现不俗,这也生动地体现在郭沫若与译者费特林的互动上。后者是屈原研究专家,曾就屈原和剧本《屈原》向郭沫若多次请教。1951年10月,费特林译的《屈原》单行本发行,郭沫若还曾为它作序。1953年,莫斯科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发行了三卷本俄文版《郭沫若选集》,郭沫若还曾为这个版本作序⑤郭沫若撰、刘亚丁译:《俄文版〈郭沫若选集·自序〉》,《郭沫若学刊》2016年第2期。,第二卷收入《卓文君》《王昭君》《棠棣之花》《虎符》《高渐离》《屈原》等戏剧译本。1956年,莫斯科又出版了一本中国戏剧集,内收包括费特林所译《屈原》在内的五部中国戏剧译本。⑥于立得:《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前苏联的翻译及传播》,《郭沫若学刊》2020年第1期。1990年,苏联艺术出版社又出版了由费德林主编的《郭沫若集》,戏剧卷收入《棠棣之花》《虎符》《屈原》。⑦秦川:《国外郭沫若研究述略》。1954年1月31日,莫斯科叶尔莫洛娃剧院首演《屈原》。⑧于立得:《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前苏联的翻译及传播》,《郭沫若学刊》2020年第1期。另有乌克兰学者提到《屈原》也曾以乌克兰语单行本的形式发行,但并未说明具体年份,只是笼统地说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⑨[乌克兰]娜塔利亚·伊萨耶娃:《中国文学在乌克兰》,《岱宗学刊》1998年第1期。1957年,安达·鲍勒杜尔(Anda Boldur)和弗勒依库·伯乐纳(Vlaicu Birna)合作翻译的《郭沫若文集》罗马尼亚文译本出版,收入《屈原》和《棠棣之华》两个剧本。经过一年的排演,1958年9月28日,《屈原》在罗马尼亚斯大林城的国际剧院首次上演,并获得极大成功。⑩[罗马尼亚]伐伦汀·锡尔维斯特鲁:《屈原在罗马尼亚首次演出》,《戏剧报》1959年第3期。这出戏的演出是向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九周年献礼,而且参加罗马尼亚戏剧节的演出。
《屈原》在东欧的翻译和搬演也是一个亮点:1952年,《屈原》波兰语译本[11]Kuo,Mo-jo.Czü Jüan.Dramat w 5 aktach,przeł.z jęz.chiń.i przypisami opatrzył Olgierd Wojtasiewicz,Czytelnik,Warszawa 1952.由沃伊塔谢维奇(Olgierd Wojtasiewicz)译出,1955年再版。1958年,《屈原》的匈牙利语译本问世,译者为汉学家米白(Miklós Pál),1961 年再版。[12]https://www.tkbe.hu/emlekoldal/miklos-pal-1927-2002;[斯洛伐克]高利克撰、王巍译:《中国文学翻译在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1919-1989)》,《汉学研究》2000年第 7辑,第 391页。《屈原》还曾被捷克汉学家米列娜(Milena Dolezelová-Velingerová)译成捷克语,未出版。[13][斯洛伐克]高利克撰、王巍译:《中国文学翻译在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1919-1989)》,《汉学研究》2000年第7辑,第391页。不过,1957 年春天,《屈原》先在捷克斯洛伐克广播电台所举办的“戏剧晚会”的节目中播送,然后又在布尔诺国立剧院上演;随后,布拉格的军队中央剧院也演出了这出戏,改用“爱情和叛逆之歌”来作剧名。[14]朱观海:《〈屈原〉演出在捷克斯洛伐克舞台上》,曾健戎、王大明编:《〈屈原〉研究》,重庆地方史资料组1985年版,第236页。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也进入了北欧国家。1954年,《屈原》被译成芬兰文,该剧于1959年初在芬兰国家剧院公演,演出多达二十场以上。[15]佚名:《芬兰戏剧季节演出我国剧目》,《世界文学》1959年12期。1958年,《屈原》的冰岛语译本问世。[16]秦川:《国外郭沫若研究述略》。郭沫若的创作中也存在一些阿拉伯国家比如埃及的文学景观和意象,有趣的是,《屈原》也走进了阿拉伯语世界,1980年由外文出版社推出相应译本。另外,世界语专家李士俊的世界语《屈原》译本1987年由中国世界语出版社付梓。
三、《屈原》翻译和搬演的相关思考
考量《屈原》在域外翻译和搬演的“全景图”,不难发现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维度,这既关涉译者或改编者的个体因素,也与支持翻译和改编的官方机构或曰赞助人有着密切联系,当然还受制于当时的宏观政治和社会大环境。作为一部历史剧,借古喻今的《屈原》仍然在较大程度上遵从了基本的历史事实,即便在创作过程中对史实进行了大量“借古喻今”和“失事求似”的艺术加工。作为历史剧的《屈原》,自然要重返当年的历史场域和空间,围绕历史人物屈原及其政治遭遇和生活境况展开,于是不难想象,为什么这部剧作会引起一批以中国历史为研究方向和重点的国外汉学家的关注。比如《屈原》片段法译文的译者谢诺即是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先驱,其扛鼎之作是四卷本的皇皇巨著《中国现代史》。无独有偶的是,翻译《屈原》全本的华裔学者梁佩贞也是历史系出身,1929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历史系,后来转向中国古诗词的翻译和研究。从该译本的序言可以看出,梁将郭沫若的诗歌和剧本放在一起分析,试图构建二者之间的关联,①胡娴:《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法国的译介》,《安徽文学》2016年第9期。这跟以《屈原》为代表的郭沫若历史剧杂糅诗歌和对话元素、诗意充盈的特色不谋而合。
时代背景和政治症候也是《屈原》域外翻译和搬演过程中值得重视的因素。上文提及的谢诺本人就是法国共产党员,他把《屈原》的创作和在国统区的上演看作是一桩政治事件;之所以专门译出第二幕“受诬”,而且加上了“被权贵驱逐的屈原”这一标题,更是执念于该剧对国民党阴谋的揭露和批判。②胡娴:《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法国的译介》,《安徽文学》2016年第9期。另外,出于域外汉学对中国文学“厚古薄今”的翻译和研究传统等原因,中国现代文学在域外的译介往往都要在中文作品产生多年以后才能进行,类似日本国内两者近乎同步发生的现象,即郭沫若作品问世后的短短几年内就能被译成日语,实在是非常少见。正因如此,包括郭沫若作品在内的中国现代文学,其译介很多都是发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这样一来,译介国与新中国的外交关系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现代文学在该国的翻译状况。
《屈原》在东南亚和东中欧国家的翻译和搬演,无疑跟当时刚成立的新中国的政治和文化意图有着紧密关联,也就是急于同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建立友好关系,以便联合起来对抗当时冷战和铁幕时代背景下虎视眈眈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当然还有一桩世界政治和文化舞台上的大事直接助推了20世纪50年代《屈原》在世界各国的接受与传播:1953年,郭沫若以中国和平理事身份参加世界和平理事会,在当时的西柏林召开的会议推举屈原为“世界文化名人”之一。有学者认为,屈原走向全世界、成为世界级的大诗人,多多少少还得益于具有较高政治地位和国际知名度的郭沫若的推崇和引介。③[韩]权五明:《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在日本的上演与影响》。也就是说,除了宏观政治背景,原著者的对外文化交流使者身份及其和译者、改编者之间的双向互动也充当了《屈原》翻译和搬演的推手。这一点尤其体现在郭沫若和日本、苏联、尼泊尔等国家学界的交流层面。颇有意思的是,在郭沫若短暂造访过的国家中,比如波兰、挪威、西德、奥地利、捷克、罗马尼亚、古巴、印度、缅甸、尼泊尔、巴基斯坦、埃及等等,其所在语言区大多都存在相应的《屈原》译本。如前所述,文化交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个双向道的问题。作为脚踏中西文化的文学巨匠,郭沫若在自己的创作中吸收和化用了他国文学的符码和意象;作为一种有意无意的“反向交流”,包括《屈原》在内的郭沫若作品也在相应国家或语言区域得到接受和传播,由此构建了一种“你来我往、互相成全”的文学和文化交流关系,这在日语、德语、意大利语、阿拉伯语等区域体现得尤其淋漓尽致。在郭沫若逝世多年以后的今天,得益于国家宏观政治、经济和文化战略,这种双边交流得到进一步传承乃至发扬光大,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近年来“郭沫若中国海外研究中心”在埃及的落户以及相关活动的蓬勃开展。
就译作的出版等实际操作层面而言,《屈原》译作的发行也跟翻译机制息息相关,直到今日还可以为我国大力倡导的“中国文学走出去”提供些许启示。新中国成立后,包括《屈原》在内的作品就在一种特殊的翻译机制下迻译付梓,多个语种(英语、德语、阿拉伯语、世界语)的《屈原》外译本都在作为翻译赞助人的外文出版社发行。这家成立于1952年、隶属于国家外文局的出版社是我国主要的对外出版机构,一直以来担负着对外宣传和“国家译介”的任务。另外,就翻译文本而言,郭沫若的作品一向以经常改动而知名,包括《屈原》在内的著译作品的文本谱系一直是国内学界的研究对象;如前所述,底本问题在日本学界的《屈原》翻译中也有折射。
抛开《屈原》作为抗战名剧在国内引发的轰动效应以及影响中外文学关系的政治症候不论,剧本《屈原》本身的文学价值和美学意象也不容忽视,在此还应注意中外学界评价和接受《屈原》过程中出现的审美旨趣的同一性和差异性问题。国内学界长期以来对《屈原》推崇有加,这从1942年元旦陪都文艺界或多或少打上了溢美之词烙印的预言即可窥见——“今年将有《罕默雷特》(《哈姆雷特》)和《奥赛罗》型的史诗出现”①田本相、杨景辉:《郭沫若史剧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0页。。这一极高的评价在后期的相关研究中也一再得到强化,比如当时就有文化界人士认为《屈原》跻身世界名剧之林也毫无愧色,除了以上提及的两部莎剧,还有人将它与荷马的《伊里亚特》《奥德赛》、歌德的《浮士德》、②周务耕:《从剧作〈屈原〉想起》,《新民报》1942年4月18日。索福克里斯的《俄狄浦斯王》相提并论③柳涛:《谈〈屈原〉悲壮剧》,《文艺生活》1942年第5期。。国内学界的《屈原》研究热度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其地位:搜索知网论文数据可知,有关《屈原》的研究论文数量长期以来在郭沫若戏剧的相关研究中位列榜首。但就英语世界而论,1974年面世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草鞋脚》(Straw Scandals)中收录的郭沫若戏剧片段并非出自《屈原》,而是《卓文君》;此外,著名华裔美籍汉学家夏志清则认为郭沫若最好的历史剧是《棠棣之花》,而非《屈原》。④[美]夏志清著、刘绍铭等译:《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尾注5。斯洛伐克著名汉学家高利克也曾经坦言:“波兰和匈牙利等国家的译者对历史上的屈原比对《屈原》剧本本身更感兴趣,况且那也并非一部优秀的剧作,但或许译者做出这样的选择另有原因吧。”⑤[斯洛伐克]高利克撰、王巍译:《中国文学翻译在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1919-1989)》。高利克所言的“另有原因”无疑是指政治症候,至于国外部分汉学家缘何对《屈原》作为剧本的价值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忽视或消解,这里面当然有着语言和文化翻译带来的美学价值被无奈遮蔽等客观原因,但也从侧面证明中国文学作品真正走出去确实“道阻且长”。
四、结语
时至今日,郭沫若作品在域外的译介与研究已经成为国际“郭沫若学”的组成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郭沫若其人其作也可被视为一种“镜像和资源”⑥李斌:《作为镜像和资源的郭沫若》,《东岳论丛》2018年第12期。。就史剧《屈原》这一较有代表性的具体作品在域外的接受与传播而言,由于政治场域的作用,《屈原》译介和搬演的黄金时期都集中在20世纪50年代,其意图更着眼于该剧发出的政治呼号。从历时的角度来看,21世纪以来,《屈原》各个语种的译本都很少见到再版。尽管如此,英语世界对郭沫若历史剧《屈原》的研究并不缺席⑦参见:杨玉英:《郭沫若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189-193、294-295、301-304页。,也不乏探究蕴藏在《屈原》中的阴阳之道这一易学思维模式的别出心裁之作⑧参见:Chen,Rose Jui-chang.Human Hero and Exiled God:Chinese Thought in Kuo Mo-jo’s Chu Yuan.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Detroit,1977;杨玉英,2015,第 488-497 页。,对郭沫若创作颇有微词的夏志清同时也首肯《屈原》等历史剧里穿插的几首歌词,认为它们才是郭沫若最好的诗歌⑨[美]夏志清著、刘绍铭等译:《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尾注5。;与之相应的是,近年来国内学界对《屈原》戏剧文本的关注也重新抬头,大有再度迎来春天之势。从域外接受与传播史的角度来看,就已经掌握的资料而论,《屈原》催生了18个语种的译本(外加一个未出版的捷克语译本),并以话剧形式在六个国家多次上演⑩《屈原》在尼泊尔的搬演是否成行,尚未可知,故而没有统计在内。,深入当地观众之心。在《屈原》经典化这个问题上,该作品在域外主要以翻译和搬演形式呈现的接受和传播也可以纳入研究视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