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文学中的第三空间
2020-11-17苏喜庆
苏喜庆
20世纪末,喜欢游历的美国空间地理学者爱德华·索亚,在继承列斐伏尔的两重空间基础上,打破二元论的表述,创造性地提出了第三空间的概念。第三空间超越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被描述为一个未完成性的书写方式。
爱德华·索亚所形构出的第三空间是指盘旋在城市实体与理念之外的审美性空间,是富有激进批判性的空间。这一空间文化的关注和批判性视角,无疑可以为城市文学的空间书写提供理论支撑和阐释视域,也为文学创作拓展了视野。[1][美]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导论”,第13页。
一、通向真实与想象的空间旅程
城市空间的文化记忆是城市书写中最鲜活的鉴证。无论是城市中的文学还是文学中的城市,城市文学书写都会成为第三空间的建构者。文学作品常常把空间记忆作为一个都市发展的灵魂来加以描绘。城市的历史沧桑巨变,空间的斗转星移,人事的悲欢离合,都会投射到诸如十里洋场、租界地、舞场饭堂、官衙府邸、民舍弄堂、勾栏瓦舍之中,空间的沿革(诸如战争、灾难、拆迁、建设),乃至空间细胞的微观剖析,都从不同的视角书写出城市第三空间中的独特体验,而这些内向书写又建构起了城市外向空间的独特灵魂,给冰冷的钢筋混凝土城市赋予了鲜明的人文色彩。
第三空间源自于社会政治空间的主导性形塑。从中国古代建城历史来看,中国的礼乐文化、王道思想成为城市建立的权力表征和文化灵魂,秩序森严、布局井然,方圆融合、五行兼备的建筑风格,融汇着中国的和合观念。如宋代孟元老的笔记体散记文《东京梦华录》、耐得翁的《都城纪胜》,都将城市的空间布局、乃至风土人情、市民生活描绘的活灵活现,正所谓:“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1][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王云五主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序”,第1-2页。强烈的空间感知敞开了人的五官鲜活感知,带来了城市书写的新鲜气息。
近代以来,文学作品中民国时期都市官员、商人、洋人、间谍、地下党、民主人士活动的公馆、舞场、教堂、学堂等,成为展示民国时期文化和思想交锋的集中场所。钱锺书的《围城》将民国都市人的心灵空间加以外化,塑造了一个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边界,也是一个想象中的第三空间“围城”;张爱玲的孤岛书写、徐訏的神秘之城、张恨水的金粉世家,都将空间之城与心灵之城融合,重构了一个真实可感的第三空间,从而存蓄了民国时期的都市风情,再现了弥漫在城市上空的时代风云。
城市的层次感和多元色调,构成了城市第三空间的主要精神文化形态。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中,将民国时十里洋场的上海与洋泾浜味浓郁的香港铺陈的有声有色。外在政治氛围构成了人物活动的浅色调,而情感的离合营造了两个城市中不同的冷色和暖色,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都市场景构成了涌动的色块,不同情感符号聚合了乱世中的都市情缘。这些都将两个城市的异同描绘得层次分明。对于研究民国时期的文化场、权力场、民间场等不同场域,以及当时文化空间精神提供了鲜活的案例。
20世纪末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迅猛发展,个体与所居城市日益疏离的“他城”类型愈加显现出来。当代城市空间中形塑出的市民心态,成为窥视社会价值观念变迁的一面镜子。文学剧本《虎妈猫爸》(创作灵感来自于蔡美尔的小说《虎妈战歌》)中,来自市民阶层的毕胜男和罗素本是一对幸福小夫妻,但为了女儿的教育问题,可谓是用心良苦,开始了“孟母三迁”式的空间转移,甚至为了一个学区房诱发了家庭危机,这是新时期空间书写中异于城市生态危机、拆迁危机的又一种深层次的社会教育危机。
现代媒体传播为都市第三空间的构想性书写,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传输便利和空间自由,带来了“都市模拟空间”的膨胀。影视、网络甚至融媒体将碎片化的都市景观整合到多元化的平台,声媒、视媒不仅聚焦都市外在的变迁,而且通过符号语言内窥一个城市的内在灵魂。一个城市的发展从空间上是向外扩散的,而战争、灾难、危机也伴随着城市的精神内爆而迁移。徐则臣的小说《王城如海》就是从空间危机——“雾霾”写到了精神危机,个人的生存命运也成为王城命运的缩影和隐喻。向外扩散也带来了扩散边界的新问题。那些城市边缘地带的移民拆迁、城中村治安等问题,就像是城市的皮肤病,成为城市整个生态中最为脆弱的地带。作家乔叶对城市化问题做着深入的描绘,他从一个锄头的角度来窥视城市对传统农耕文明的挤压,又对前来城中谋生的农民工寄寓着同情和无奈。描绘城市变迁的地域史与心灵史相互交感,构成了对城市第三空间的精神世界更为直观的展示。
形形色色的城市生命体,构成了城市空间中的人物关系复杂矩阵。人物的空间性主要通过其物质形态,并在社会形态中来界定。当个体生命对物质变迁和社会变革产生带动作用的时候,其人物的创业精神和开拓能力便对想象空间和现实空间产生了构建作用。
生命个体的生活轨迹形塑着第三空间的变革性记忆。从城市文学中关注主要人物的社会角色,可以由此窥探一个城市的产业变迁。城市人尽管形形色色、五行八作,但是文学往往聚焦于一个个能够牵动城市空间的人物。仅从改革开放来看,从早期聚焦城市产业改革者的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到20世纪末关注都市白领的李可的《杜拉拉升职记》,都市空间中的人物在微妙地发生着变化:改革领袖、产业工人、外来打工妹、大学教授、媒体人、网络精英、都市边缘人、城市农民工、城市专业人(律师、医生、法官、城管,等等),关注空间的视角和层次,从集体贡献转向个人奋斗,同时也从外围的事件透视逐渐转向时下流行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文学描写对象的变迁,正是城市第三空间逐渐向人之生活、人之事业转向的表征,这也是城市向着更为普遍人性关怀进发的表现。
从城市文学的发展来看,民国的诗意之城,改革开放中的淘金之城,现代化的肉身之城、名利之城,信息突进中的仙幻之城,一路走来,文学不仅作为城市的记忆刻写在文字中,而且表征着不同时期带有浓郁的想象性城市第三空间。捕捉这些第三空间中的摹写,穿越文学中的空间壁垒,对第三空间进行筛选和重述,能够找到一个个介于真实与理想中的城市第三空间,从而开掘出另一部可感知人情冷暖的城市史。
二、文学的多层次空间书写
第三空间具有激进型、混杂性和开放性特点,使其不再局限于二元世界的操控,甚至二元空间中的历史性、社会性都凝结为一种知识化的全新认知,在边缘性空间边际呈现并揭示出涵盖全球、种族、性别、阶层、权力、伦理等方面的立体化洞见。
空间重构形塑出城市第三空间的立体感,使之获得展示日常话语的象喻特征。关注城市空间中各个阶层的生活状态,成为文学透视城市第三空间文化的有效方式。文学将城市中被遮蔽、被遗忘的角落挖掘出来,同时寻找隐藏在都市空间中最具活力和生活表征的细节并加以文学性的重构。城市中不仅有高楼大厦,还有地下室和城中村,不仅有高级白领、商业大亨,还有农民工、小摊贩、流浪汉。空间中心和都市边缘构成的立体时空,被凝缩于第三空间,带有后现代性的荒诞和现实性的光怪陆离特征。在城市空间中,怀旧、复兴和展望的观念如此巧妙地搭配装点,灯红酒绿,光怪陆离,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带来了漫步城市的超现实穿梭感,市井文化浓缩在仿古街区,消费时尚喧嚣在商场会所,市民生活集结在公共空间。这些日常都市景观被身在都市的作家敏感地捕获,并将其重构为艺术化的文学想象时空。而这一时空非但没有独立,反而帮助建构了一个承载生命意识的城市第三空间。大都市的这种时空前卫性吸引了无数青年前来奋斗打拼。而习惯于网上冲浪的网络写手,不由自主地将身在都市的第三空间感知化为“穿越”“玄幻”“职场”“商战”等“拟像”题材来源,抑或说网络作家的书写空间与城市第三空间保持着紧密的同构对应。
近年来,“性别空间”成为城市中的一道靓丽的风景,尤其是随着女性性别意识的增强和女权意志的强化,都市女性的独立意识催生出了大量以女性标注都市空间秩序想象的文学新作,如阿耐的《欢乐颂》、李可的《杜拉拉升职记》、亦舒的《我的前半生》,还有新近由郭爽等编剧的都市言情剧《人间至味是清欢》、六六编剧的《女人不强大天不容》,都在张扬着一种女性自我实现的强烈意识,并且追求空间“上位”成为虚构故事的主要情节。这些作品不仅迎合了都市知识女性的心理欲求,而且彰显了女性鲜明的主体意识,无论是在家庭、职场,还是商场、官场,在这些女性达人奋斗的空间中,她们都是最亮眼的主角。在现代化的都市空间中,性别空间的独特想象也表征着性别角色定位的嬗变以及城市开放的发展进程。
空间可以从文化意义上进行多元化的分层,而社会文化必然在物质符号与地理符码中得到映射,因此空间也是一个独特存在着的生产性场域。黄继刚指出:“空间成为一种社会生活的经验事实,构成了经验现象的表征和知识系统,并浓缩和聚焦着现代社会一切重大问题的符码。”[1]黄继刚:《空间文化理论探析》,《新疆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第76页。陈蕴茜教授指出:“文学作品作为城市记忆的载体,对于人们产生了重要影响,有关城市的记忆都与文学家的书写有着密切关联,而这些书写又是与街道、建筑、霓虹灯等空间地点、形式联系在一起的。”[2]陈蕴茜:《空间维度下的中国城市史研究》,《学术月刊》,2009年第10期,第145页。第一空间成为城市书写的起点和基点,城市的书写者作为一个城市发展史的书记员,以独特的文学视角关注着在这个三位一体的空间中人性、人格、人伦、人世的变迁,探索着城市空间对城中人的形塑意义。
中心—边缘的关系是在城市文本中反复出现的一对辩证关系[3][美]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7页。。关注城市边缘人群是文学空间书写的倾向之一,文学的人道关怀意识和现实批判意识,往往使其更加青睐于观照城市化变迁对边缘人群带来的肉身、精神、物质、生活方面的变化,进城农民工便是这一个处境尴尬的群体。“进城农民在城市中苦苦挣扎,沦落为边缘群体和社会底层者不在少数;他们即便在城市有了立足之地,也并未斩断与农村的联系,时刻为家乡的土地妻儿父母牵肠挂肚”[1]张利民:《城市史视域中的城乡关系》,《学术月刊》,2009年第10期,第138页。。即便稳定下来的城市知识分子也常常在生活的重压下变得焦灼不安,但他们又绝不返乡,而这些正是城市生态的一个缩影,这样的故事最容易激起市民群体的认同感,这也成为了乡愁和城殇的反映。作为密切关注第三空间的城市文学也必然会迂回曲折地切入到这一带有“第三化”的空间素材叙事之中。
三、解码隐没的空间维度
城市文学的空间生产,把文学的审美意识形态属性置于了带有层级化、秩序化的空间叙事之中,它把空间中的一切人和事物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捕捉着环境、人物和社会场在空间留下的印记(足迹),而且同时再度生产出具有空间地域特性的文学征象。随着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各种电子媒介的融合打破了城市物质/精神的二维向度空间,将时空碎片经过重新组合、排列,推送到接受者面前。这也使得城市中的第三空间维度可以更加显豁地呈现出来,让作家把“隐没的维度”用审美的书写方式进行解码,并再现出这一空间。
爱德华·索亚认为都市时空的交错感和城市元素的“碎形化”现象,正如可以重构都市社会的马赛克,而这也表明第三空间正在城市中进行着显性或隐性的空间生产。同样,城市文学中书写的“第三化”空间,也被赋予了自行解码和编码的能力,具备了阅知时空、历史、社会、生活、精神、观念等的潜力。“空间中发生的东西给了思想一种神奇的构思特性,可以借助文学和语言、话语和文本、逻辑观念和认识论来破译。”[2][美]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80页。第三空间成为物质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融合的生产性容器,是一个膨胀性的可延伸时空体。
城市文学作为地缘性文学的一种,本身即包含着地理变迁中城乡意识碰撞扩散的意涵。一个纯粹的都市空间标注着时尚文化、精英文化、消费文化等最为集结的精彩部分,同时也具有碎片化、多元性、解构性的后现代文化的特质。所以在城市文化和文学的叙事空间之中,张扬着某种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博弈中文化批判的味道,例如,贾平凹的精英知识分子批判意识(《废都》《土门》),李佩甫的城市劣根性批判(《城的灯》《生命册》),这也是中国城市文学乃至全球城市文学中共通性的特点。第三空间所与生俱来的批判性,潜伏在物质与精神、现实与理想的二维空间的外围,张扬着空间正义、区域民主、人道关怀的空间文化诉求。
城市的三重空间,熏染着每一个进入者的灵魂,这其中既有城市化、现代性和技术理性带来的欣喜和惊艳,也有被物欲、功利裹挟、单向度发展的悲伤和忏悔,捕捉都市情绪便成为了城市上空跳动的扩散性音符。当汪峰在《北京北京》中唱道:“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我似乎听到了它烛骨般的心跳/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当赵雷的《成都》回响在上空:“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深秋嫩绿的垂柳 亲吻着我额头/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成都 带不走的只有你”,这两首以城市为主题的流行歌曲,都以一种近乎苍凉、绝恋和沉迷的声音表达着城市生活中品尝出的人生况味。相对于歌者,作家总是以更为深邃、独到的视角表达着对城市空间的体验和独特解码。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书写了情同手足的大学同窗三人,身处同一城市,却在理想追求上各取所需,肉欲的追求者(陈重)、理想的追逐者(李良)、世俗生活的追求者(王大头),最终被城市的欲念迷乱着心志,被浮华侵蚀着良知,被世俗生活销蚀着灵魂,友谊也分崩离析,最终道义、廉耻和人性都全线溃退,三人分道扬镳。小说以极端的方式拷问着文人的初心和良知。冯唐的《北京,北京》呈现出了另一幅碎形城市的图景,城市成为欲望器官展览的容器,肉身成为调侃和交易的资本。他们触摸着城市,但又似乎脱离真实的城市庸常生活,捕获城市的某种情绪并加以极致化的想象,伤感中寻求着社会的认同,然而个人的低吟惋唱很快又被加速的娱乐化狂潮卷入,批判的声音变成了炫耀性的宣泄,蔓延扩散开来。
第三空间不仅观照地上景观和人生世象,还潜入到地下,搜寻着后现代社会带来的新奇意味,涂抹出都市的后现代色彩。韩松的小说《地铁》用后现代性的口吻叙说对机械化城市的感受:“世界上最大的轨道交通市场,正在这里迅速形成。亿万人都将入了地窟。他们不再过祖先们千百年来沿袭的生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匿身于厚厚的巨石之下,成了不锈钢车厢中的居民。而在某些线路上,早已‘妖孽丛生’。”[1]韩松:《地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页。这不由得让人想起意象派诗人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2]黄晋凯等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50页。作家描绘下的第三空间在真实与想象之间找到了具有全球化的通感,匆忙、阴郁的地窟承载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它们将人们引向快节奏的欲望化都市,工具理性已经把人的感觉钝化为一种凝结着异化色彩的空间新感觉。
现代网络技术的发展,催生出网络作家这一职业。他们大都现居城市,都对城市具有超时空的感知,他们习惯于惯性写作,钟情于对时空后现代描摹。而吸纳中国神话与传奇的传统并由此将神话之境引入,带来了都市异能体、玄幻体、修仙体、穿越体、盗墓体的题材创作繁荣。如魔力鸟的《游戏人生》对京城魔幻空间的描写,断桥残雪的《都市无上仙医》对巫蛊卜筮之术的发挥。这些故事注重现实城市的外向超越,通过对科技现代化的描绘,如科幻城市空间的营造、都市异能的想象;或者神异空间的介入,加入灵幻之境、仙幻之城的想象,正如索亚所说的“模拟城市”,它们都是对现代城市扩散型的一种外向指涉和超越性表达,尽管与描写生存之境的城市文学有明显不同,但从发生学上来看,都是对生存空间进行文学再生产的一种同构化的文学表述。
便捷性、人性化和生态可持续性,也是城市空间日常建构的未来方向,而由此带来的矛盾和问题,正是这一进程中不可忽略的、曾经被隐没的空间问题,于是城市的第三空间成为众多写作者进军的对象。文学作家无论是身处在城市核心,还是流浪在都市边缘,都面对着扩散性的空间题材,城市职场、都市商战、都市言情、都市警匪、城市魔幻、生态危机等,张开了一张可供书写的生产性空间。
四、第三空间的审美局限
第三空间理论意在将城市的地理性与社会历史性、审美性打通,将都市环境描述为正在构建的“城市空间的社会性生产”。它兼有形式与形态、活动与动态两个方面,这便为我们进行城市文学文本解读和城市文学史书写提供了诸多新鲜的分析视角和卓有创建的概念,但也存在着自身的局限。
其一,从学理意义上来看,索亚的空间理论坚守的是一个城市史的书写立场,着眼点在于发达的都市发展、生活空间特性和都市活动内在区域性的理论探讨,而非纯美学的观照,这便使得他的理论始终游移于真实与虚构想象之间,空间中的一切复杂景观和精神特质,都是城市史书写中鲜活的组成要素。
其二,后现代理论的视角,使他更加关注发达城市诸如洛杉矶、阿姆斯特丹等,以及关心未来城市发展中产生的城市问题,并基于地缘政治、新区域主义、空间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与地理研究的视角,创建性的提出了弹性专业化城市、全球化的城市—区域或世界城市、扩散型城市、碎形城市、堡垒城市和超现实模拟城市等构想,颇有前瞻性,但是总体来看,批判大于建构,而且,索亚往往对一座城市背后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缺乏必要的观照,使得这一理论带有“失根”感。
其三,第三空间的建构存在着泛化的倾向。由于“第三”视角与第一空间、第二空间视角的潜在融合与超越的密切关系,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和怀疑,让人误认为第三空间就是第一空间与第二空间的简单叠合。尽管索亚很有信心的宣称,作为思考人类空间性的社会性产品的方式,第三空间“既结合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视角,同时又扩大了地理性与空间性想象的范围及其错综复杂性。在这个不同的或‘第三’视角中,既是事实又很实际,既是结构化个体的位置,又是集体的经验和动机。”[1][美]爱德华·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李均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页。这些注解其实会进一步引起人们的质疑,将这一空间理论引向泛化。包亚明就认为:索亚的第三空间既“包容两者,又超越两者,活像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家博尔赫斯同名小说中那个貌不起眼,却是包罗万象的‘阿莱夫’。”[2][美]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序言”,第11页。
城市文本的书写,很大程度上是从城市发源、从城市生活复杂的特殊性和激发点上发源,落脚于具体可感的都市生命,索亚意识到:“主流的社会科学视野和正统的科学社会主义在阐释人类和社会时,已渐渐忽视这些空间特殊性的解码潜力。”[3][美]爱德华·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李均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4页。因此,“第三空间”可以把这一隐没的维度召唤回画面,当然,从美学角度来看,这也正是索亚有意地将文学视域引入空间理论和城市史书写的野心所在。从跨学科角度来看,城市空间的研究经历了地理学研究、思想性研究到审美性研究三个阶段。第三空间显然是一种结合了美学研究而提出的综合性概念,它关注的是城市空间中的生命历程,其中个体的“空间化”生命故事中,往往蕴含着无限的、复杂的人文、社会、伦理意涵,这正是我们运用索亚的空间理论进行中国城市文学考察时的收获所在。
五、结语
城市作为社会未来高度发展的承载性空间,带有浓郁的未来理想主义色彩,但面对现实中这个通达理想的曲折而艰难的历程,阶段性困境带来的裂隙、对抗、争斗与和解、消融、演进,构成了一个接通历史过去与未来的可书写的文化/文学空间。
城市第三空间,可以在审美意义上得以更为清晰的指认,它既是可摹仿的文学对象,又是可供开拓的扩散型文学场域,当然,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空间书写,绝非只是再现都市空间的庸常生活,而是承载着建构甚至重构空间的社会使命。如果我们能够从琳琅满目的城市文学文本中剥离出一个第三空间来,那至少表征着作家尝试建构和改善空间生态的积极态度。这必将激励城市文学的书写者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