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塑造典型人物是新时代文学的重要选择

2020-11-17毛宣国

中国文艺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典型人物文学时代

毛宣国

一、典型人物塑造是衡量文学作品优秀与伟大的重要标尺

沉寂多年后,中国文学界要求塑造典型人物的呼声重新强劲起来。典型人物在一段时间内被文学家们冷落,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典型人物”曾是那个“左”的意识形态年代的一个标志性符号,写典型人物几乎成为文学创作的唯一要求,它造成了人物形象描写的单一化,让“高大全”“假大空”的人物充斥文坛,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成为服务于“左”的政治的工具。当人们反思“左”的文学观念错误和造成的灾难时,不免对塑造典型人物的主张产生误解,不愿意面对或者回避典型人物创造的问题。二是如韦勒克所说的那样,“‘典型’这一概念对现实主义理论和实践具有‘关键意义’”[1][美]韦勒克:《文学研究中现实主义的概念》,见刘象愚选编:《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的概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36页。,典型人物塑造在现实主义文学中达到高峰。中国当代文坛长期是现实主义文学占据主导地位,塑造典型人物自然成为追求的目标。进入改革开放年代以后,随着西方新的文学思潮与观念的涌进,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主张与典型人物理论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不少人在诟病现实主义写作,用现代派、后现代派的文学主张取代现实主义,用意识流、心理描写取代写实、性格描绘的同时,也将塑造典型当作过时的主张予以抛弃,试图用某种反典型的艺术处理代替典型人物的创造,这也造成了“典型人物”被文坛冷落的命运。

然而,不管人们以什么样的观念看待典型人物的理论,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人们接触文学作品,首先进入视野中的是文学史上那些光彩夺目的典型人物形象——堂·吉诃德、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于连、高老头、葛朗台、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林冲、宋江、曹操、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阿Q、祥林嫂、孔乙己、周朴园、骆驼祥子、方鸿渐、林道静、梁生宝、谢慧敏、高加林、章永麟、白嘉轩,等等。“典型”这个词最早来自古希腊,它的原义是铸造东西的模子,在希腊文中与Idee同义,后被引申为理想(Ideal),在西文中常以“理想”代替典型。“典型”在黑格尔的《美学》中也叫“理想”,它是理性内容与感性形式的完美统一,典型人物性格就是一种理想的性格。可以说,是否具有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的典型人物,成为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优秀与伟大的重要标尺。即使西方现代派文学,不重性格刻画而重心理描写和心理开掘,同样有典型人物的存在,如卡夫卡笔下的人物,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小人物悲惨命运和孤独焦虑心态的表现,同样具有典型意义。

塑造典型人物形象,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传统。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鲁迅、茅盾、曹禺、老舍、巴金等文学大师的作品,就通过典型人物的塑造来表现时代精神,反映时代需求,表现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书写中国人民的心灵历程。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的红色经典作品如《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红日》等是如此;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步入改革开放时期以来的作品如《白鹿原》《绿化树》《平凡的世界》《沉重的翅膀》《古船》《芙蓉镇》《人到中年》《班主任》《乔厂长上任记》《人生》等也是如此。而在近20年来,当中国进入到新的历史时期,经历着更加深刻巨大的时代变迁和社会变革时,我们的文学作品却很少见到能给人们带来强烈心理撞击和精神感召力的作品,也鲜见能够深刻反映时代精神,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典型人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缺憾。没有典型人物的塑造,我们的文学创作就会摆脱不了有“高原”无“高峰”的状态,也无法回应时代和大众的审美要求,与读者产生强烈的精神共鸣。

所以,典型人物的塑造应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的一个必然选择,在这方面人们有着广泛的共识。问题是,如何塑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有人说,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时代,人们都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新时代的文学家应该是这个时代的在场者、同行者,应该回应时代的呼唤,为时代的先进人物和英雄人物立传,塑造具有时代高度,属于新时代英雄的典型人物。典型人物的塑造自然应该满足这一要求,因为今天的中国正进入社会主义的新时代,神州大地上正在上演一幕幕精彩的中国故事,正在涌现越来越多的典型人物和英雄事迹,这样的人物和事迹需要我们去书写。事实上,这样的人物在近些年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已有所体现。如《战狼》中的冷锋,《中国机长》中的刘长健,《大国工匠》中的郑浩天,《最美的青春》中的覃雪梅等,他们作为大国崛起背景下人民利益的捍卫者,作为社会主义制度内蕴的优势与力量的体现者,作为国之重器的研究者和国家日益强大兴盛的见证者,作为无私忘我、最美的青春的奉献者,无疑可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学形象,值得我们的文学家去歌颂与赞美。

但是,如果我们对塑造典型人物的认识只停留于此,则会使典型人物的问题简单化、表层化。何谓典型人物?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概括,它是“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本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1]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43页。,不仅具有思想的深度和广度,而且具有生动、鲜明、丰富的人物个性,是“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2]恩格斯:《致敏·考茨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453页。,是一个完满有生气的世界。所以,典型人物的塑造,不仅要求作家有反映生活和表现时代精神的愿望,还要求作家有深刻的思想,有对当代社会的深入观察与思考,有直面现实人生的勇气,有洞察现实、触摸社会发展深层脉搏的能力。典型人物的塑造,从根本意义上说,不是一个为时代英雄立传、塑造新时代英雄典型的问题,而是对社会现实和人生的深刻把握,对复杂的生活矛盾和人物关系的深刻揭示,对富有时代气息、历史高度的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深刻诠释。若不是这样,则可能像当年马克思批判“席勒式”创作倾向所说的那样,以“席勒式”取代“莎士比亚化”,以抽象理想代替现实,以概念代替有血有肉、生气勃勃的个性,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传声筒。[3]参见马克思:《致斐迪南·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40页。

毫无疑问,作家不能成为时代的缺席者和失语者,应该成为时代的书写者,但是并不意味着我们只是以一种歌颂者的心态去面对时代,回避社会生活中的矛盾,不去正视时代所存在的种种痼疾与问题。许多人都喜欢引用狄更斯的一段话表达对当下时代的感受: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代,这是怀疑的时代……我们面前应有尽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社会转型和急剧变化的时代,旧的价值观念瓦解和崩塌了,新的价值尺度和观念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如何把握时代的脉搏,书写属于时代的典型人物,是文学家面临的一个重大课题。在这样的时代,作家与国家、民众的命运已经不可分割,血肉相连,重要的是作家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与义务,不能回避时代的矛盾与真相,必须有直面人生、直面现实的勇气去反映它,让人们感受到时代的痛点,感受到中国社会、中国民众最真实的情感和最真实的生存状态。这是我们今天的文学呼唤现实主义,要求塑造典型人物的意义所在。

二、典型人物塑造应善于把握时代的痛点

令人可喜的是,已有一些作品在这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尝试。《我不是药神》《沧浪之水》和《带灯》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对于当今中国社会有深层次了解,没有回避社会存在的矛盾和问题,敢于反映我们这个时代人们最真实的生存状态,表现我们时代复杂的人性和人的心理世界,从而创造出具有时代特色的典型人物形象。

电影《我不是药神》取材于真实的社会事件。真实事件中的陆勇因为同情癌症患者看病贵、看病难而操持起走私药品生意,但电影中程勇的性格、心理、行为动机则要复杂很多。影片开始,他是作为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出现在观众面前的。老婆带着孩子离婚出走,父亲需要大笔手术费用,都使他铤而走险选择了贩卖进口仿制药。生意上的成功使他有了更多的欲望与要求,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因为走私可能走上犯罪道路时,便将走私的权利让给了别人,从而成为一个合法经营的商人过上安稳的生活。好友自杀使他再一次做出人生选择,重新操持起走私药品生意,直到最后在无数病患无助不舍的目光中被警察带走。影片没有对主人公形象做任何拔高。他本是一个普通的小商贩,贩卖进口仿制药的原初意愿只是为了摆脱生活上的窘境而非真正为了救人。但是他有同情心,善良,有孝道,爱孩子,所以选择了贩卖进口仿制药拯救病人的这条路。影片并不赞成这种行为,片中的假药贩子张长林就是一个极其贪婪和卑鄙的人物,但即使是这样的人物也没有被脸谱化,他的行为同样具有自身的逻辑。影片中有一段话出自这个骗子之口,但令人震撼:“我卖药这么多年发现了,这世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你救不了,救不过来,算了吧。”这段话不仅道出了他行事的理由,而且道出了现实生活的残酷。《我不是药神》可以说是中国当代罕见的表现底层民众生活苦难的作品,对苦难的渲染有时甚至到了极为惨烈的地步。看过影片的人,都很难忘片中的一个场景:警察来抓人,一位老妇人流着眼泪对警官说:“警官,谁家能保证不会生病呢?不吃药,我们就只能等死。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一点可怜的生存需求,无数病患走上了买进口仿制药、吃进口仿制药的道路。但即使是这样,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民众仍然表现出善良与美德的一面:吕受益为了不拖累家人选择自杀;刘思慧为救女儿出卖色相和参与贩卖进口仿制药;特别是黄毛,作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因为患病离家进城打工,他最大愿望就是回到家乡,可是又一直不敢回家,怕自己的病吓到家乡人,直到最后为救人舍去年轻的生命。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与人物关系中,影片主人公完成了其性格的蜕变和人格的升华。他原以为自己是世界上遭遇苦难最多的人,可是当他看见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病人时,看到刘思慧为了女儿出卖色相时,他感受到一种更为深沉的苦难,并主动体验它、承担它,由一个低起点的人物成长为有着悲天悯人、济世情怀的平民英雄。这个典型人物的塑造,不仅触及到时代的痛点,表现了底层民众最真实的生存状态,而且闪烁着人性的美和光辉。

小说《沧浪之水》是湖南作家阎真创作的一部反映现实生活的力作。作者对当下中国官场权力运作和政治生态有深刻的了解,小说中的马厅长就是作者绘声绘形刻画出的深谙官场之道,将权力操控得随心所欲的人物。但是小说主旨却不是表现官场,而是表现权力和金钱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信仰和价值观念的毁坏。小说主人公池大为原本想像父辈那样,心怀天下千秋的人生理想,保持独立的人格尊严,走自己认定的道路,“哪怕孤独,哪怕冷落,因为,我是一个知识分子”[1]阎真:《沧浪之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20页。。可是当他发现自己“无欲则刚”,坚持道德操守了好几年,不仅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不能实现,而且连起码的做人尊严和生存权力都遭到践踏时,他做出了改变。为了攀爬权力和赢得属于自己的最大利益,他放弃了理想与自尊,放弃了操守与人格,也放弃了对于永恒和人生意义的追求,只求活在当下,活出一线光来,所以不惜溜须拍马,出卖同事,出卖灵魂,拼命索取。短短几年,他几乎什么都得到了,就是没有了理想和信念。可是在池大为看来,在一个权力和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渗透到各个领域的社会中,这恰恰又是不甘平庸,要活出自己尊严和自信的人的最合理的人生信条与选择。“人只有一辈子,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说完了”[2]阎真:《沧浪之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250页。,“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这样我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大大地缩小了,从天下缩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怜可悲可耻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绝了这点渺小,就拒绝了整个人生”[3]同上,第251页。。小说主人公的这些道白,写出了像池大为一样的中国知识分子无法摆脱权力金钱的诱惑但又不能泯灭自己良知的心理煎熬与痛苦。与通常写官场、写知识分子精神沉沦的作品不一样的是,这一切是通过主人公的个人经历和日常琐事体现出来,贯穿着天下还是自我看世界的这个人生基点。书中主人公的人生选择最终是从天下龟缩到自身,失去了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成为世俗社会的一员和权力利益的操控者。对此,我们深感痛惜,却又很难予以道义上的谴责,因为它所反映出来的生活逻辑和力量是如此强大和不可抗拒,逼迫你选择虽不愿意如此却不能不如此的生活。这是一个时代的苦闷,也是池大为这个形象的典型意义所在。它让你看到了权力和金钱对精神价值的毁坏,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当下社会中进行价值观念选择的艰难,也启示人们去思考有理想、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到底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对此,小说并没有明确回答,只是通过对池大为这个人物的心路历程和行为方式的描写,让人们去反思,去寻求属于自己的答案。

贾平凹近年来创作的小说《带灯》也是一部直面人生、触及社会痛点的作品,它表现的是处于中国权力组织机构底层的乡镇干部的生活。乡镇干部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但是他们的生活命运和精神状态却很少受到作家的关注。作为一个对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有着深厚情感的作家,贾平凹几乎是怀着一种宗教般虔诚的心理完成了这部作品。他说,书中主人公带灯带给他太多的兴奋与喜悦,也带给他太多的悲愤和忧伤。“带灯”是一位充满文艺气息的女大学生,她的身份是一个乡镇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主任,主要负责处理乡村的纠纷与上访事件,每天面对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和各种纠缠麻烦。她没有对权力的欲望,在浑浊的官场中始终保持自己做人的底线,所做一切工作的目的都是为了既不伤害百姓,又维护基层社会的稳定。但现实是残酷的,农村乡镇存在的问题实在太多,如带灯所说的那样,它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她即使付出了全部的心力,也无法得到村民的真正理解和支持,反而成为权力的牺牲品,因为一次恶性斗殴事件而受到撤职的处罚。那些真正置百姓利益于不顾,欺上瞒下的权力操控者反而逍遥法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带灯》这部小说让人们深切感受到处于矛盾和责任第一线的乡镇干部生存境遇的艰难,也让人看到在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社会面临的困境:传统社会习俗规则被破坏,新的社会制度和规则没有建立起来,道德、法律、权力、义务的全面失范与失衡。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还让人们看到了来自底层的小人物身上的那种理想信念与人性的光芒。“带灯”的原名叫“萤”,因不满古诗中“萤虫生腐草”的说法而改名。无论是“萤”还是“带灯”,都是一种隐喻,比喻她的生命就像一个萤火虫发出微弱的光,又像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纵使付出再多的努力与艰辛也无法与命运抗争,最后只能如作品所说,如佛桌前的红烛,光焰朝上,泪流向下,将自己化为灰烬。但是她始终心有大爱,对生活抱有理想与希望。她爱乡村的山山水水,爱乡村的淳朴自然,也爱那些为理想、为人类正义事业献身的人物。书中所出现的那个传奇人物元天亮,她并不曾见到,只是通过他的文章懂得了他,成为她精神的引路人,每当有生活的困惑和经历痛苦时,就会给他写信,向他吐露心中的苦闷与衷情。带灯这样的人物,作为个体的存在,或许是微不足道的,被社会所忽视的。但是,当这样的人物成百成千、成千成万汇聚在一起时,就会成为改变社会、影响国家前途命运的强大力量。小说结尾,莽山上出现了萤火虫阵:“看着这些萤火虫,一只一只并不那么光明,但成千的成万的十几万几十万的萤火虫在一起,场面十分壮观,甚至令人震撼。像是无数的铁匠铺里打铁淬出火花,但没火花刺眼,似雾似雪,似撒铂金片,模模糊糊,又灿灿烂烂,如是身在银河里。”[1]贾平凹:《带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358页。这是一个寓意明显的比喻,它是对千万个像带灯这样的为国家、为民众辛劳工作、勇于奉献的乡镇干部的礼赞,正是有他们的存在,中国社会才充满力量、充满希望。作者说,他将中国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写进《带灯》中,但是带灯更让他“看到那些‘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胸中’的底层干部形象,看到了人的隐忍、坚贞、温暖和光辉”。[2]贾平凹:《文学关乎世道》,见张江主编:《原点、焦点与热点——“文学现象”系列论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1页。其实,带灯这个人物形象所表现出来的人性美与力量,不只是在处于底层的乡镇干部身上看到,也可以在当代中国许许多多平凡人物身上看到。如在新冠肺炎疫情中那些处于抗疫第一线的默默无闻的逆行者,在突然暴发的疫情面前,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关头,他们有着与带灯一样的痛苦、忧伤、无助与无奈,同样承受着因为体制、法制、政治生态存在的种种问题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与痛苦,却从没有失去生活的勇气与信念,没有放弃良心与责任,无私无畏,勇于奉献。从这里我们也看到了贾平凹所创造的带灯这个典型人物的意义所在,她使我们看到了平凡中的伟大,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的崇高,也看到中国社会的脊梁和我们这个国家民族所拥有的美好前途与希望。

三、典型人物塑造应具有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

《我不是药神》《沧浪之水》《带灯》所塑造的典型人物无疑是成功的,有着深刻现实意义的,不过谈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将这些人物放在历史的长廊中,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典型人物相比较,亦不难发现他们在思想深度、艺术感染力和时代影响力等方面存在的差异。具体说来,笔者认为主要有两点:

第一,中国当下文坛所塑造的典型人物,不乏对社会现实冷峻的观察和深刻批判,能触及到社会的痛点,反映社会所存在的问题和深层次矛盾,但是格局不够大,气魄不够宏伟,常常是就生活中的某一事件、某一个断片、某一个社会群体展开,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典型人物,则更具有思想深度和历史厚度,不仅对一定历史阶段社会生活和历史事件作全景式反映,而且书写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人们的普遍精神状态和心路历程。鲁迅所创造的典型人物可以说是最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鲁迅曾多次说,他写小说的目的,是要立人立国,是要“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他所创造的典型人物——阿Q、祥林嫂、孔乙己、狂人等,不仅全景式地展示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的生活图景,而且也活画出这个时代人们的魂灵。特别是作为阿Q性格核心的“精神胜利法”,揭示了中国国民普遍存在的劣根性,成为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落后的中国人的普遍精神特征的概括。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的一些作家,如路遥、陈忠实、张贤亮等,其作品虽然达不到鲁迅那样的思想高度,却也像鲁迅一样承载着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以极其真诚、严肃的态度对待典型人物的塑造,创造出具有历史高度和思想深度的典型人物形象,如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张贤亮《绿化树》中的章永麟,陈忠实《白鹿原》中的白嘉轩等。陈忠实曾引用巴尔扎克的话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他笔下的典型人物,如白嘉轩、鹿子霖、黑娃、朱先生、田小娥、鹿兆鹏、白灵等就组成了一个具有史诗意义的性格群体,不仅反映了从清末到新中国成立之初半个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反映了中华民族的坎坷命运,而且写出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人们的精神与魂灵。路遥的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也具有这样的特色,高加林、孙少平、孙少安等典型人物的塑造,不仅是20世纪80年代处于不同经济文化层次的中国农村生活和城市生活历史的全景展示,而且也是一代人的理想、信念和人格精神的写照。而这样的典型人物,在当今文坛渐渐远去和难以寻觅,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第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典型人物,都具有性格的独特性、丰富性与完整性,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1][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03页。比如,阿Q的性格就是一个丰富多彩的矛盾组合。作为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社会底层的一个农民和游民形象,他既有农民的质朴,又有游手好闲之徒的无赖与狡诈;有时自轻自贱,有时又自尊自负;不满权贵的欺压凌辱,可自己又去欺压比他更为卑贱的弱者;拥护“男女之大防”的封建礼教,却又因为男女之欲的驱使向吴妈求爱;既是现有秩序的维护者,凡是不符合未庄传统习惯的都予以嘲笑,另一方面却又选择造反,叫嚷着要“革这伙妈妈的命”。但是阿Q不是一个性格分裂者,所有这些矛盾的方面,都因为其主导的、稳定的、一贯的性格——“精神胜利法”而统一起来,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人们精神状态和生活境遇的必然反应,具有深厚的人生意蕴与历史内涵。路遥笔下的高加林也具有这样的特点。高加林是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农村的一个有知识、有理想的青年。作为农民的儿子,他从来不鄙视农民,也爱故乡的土地,只是不愿意像父辈那样为土地所束缚,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的命运,所以在他的性格和行为中纠集着太多的矛盾与痛苦:一方面,他痛恨权势和不正之风,另一方面,现实又迫使他依附权势,用不正当手段为自己开辟人生的道路;他对爱情有着美好的追求,为了这种爱,可以冲破传统世俗观念,尽一切努力去争取,但是在更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他又不能不割舍这种爱,使自己变得自私懦弱和冷酷无情。高加林的性格充满了美与丑、爱与恨、崇高与卑俗的人生辩证法,可以看成是他所生活时代的中国农村知识青年心理历程的缩影,也反映了新旧社会交替时期一代青年精神成长的过程,所以他成为老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深刻影响和打动着一代人的心灵。反观当今中国文坛,性格类型化、平面化似乎成为一个趋势。像《战狼》中的冷锋,《红海行动》中的杨锐,《中国机长》中的刘长健等,他们作为中国力量和中国制度优势的体现者,硬汉形象、英雄气概、责任担当、献身精神是他们的基本品格。不过,人们对此并不陌生,除掉他们身上的国家意识形态、祖国命运、人民利益维护者的标志外,不难发现他们与被诠释为爱国的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影片如《拯救大兵瑞恩》《逃离德黑兰》中的英雄人物的相似之处,也很容易让人们想到日本演员高仓健所塑造的硬汉形象以及美国大片《蝙蝠侠》中的那些超级英雄形象。即使像《我不是药神》《沧浪之水》《带灯》这样的作品,它们在人物性格塑造方面也存在着不足。《我不是药神》中的程勇,主要表现的是他从一个底层受难者向具有济世情怀的平民英雄的转化;《带灯》中的带灯,主要表现的则是生活在底层的乡镇干部的隐忍、坚贞以及在污浊的环境中如何保持内心世界的纯净;《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性格特点较为复杂,但主要表现的也只是主人公在权力金钱诱惑和沉重生活压力下如何走向精神沉沦的过程。不能说这些人物形象塑造得不成功,但是比起文学史上著名的典型人物,他们的性格特点不免显得单一,还做不到保持性格的生动性、丰富性和完满性,以显示“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因而难以产生深远的艺术影响力。

若比较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亦不难见出当今文学在典型人物塑造方面所存在的缺陷。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常常被人们视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高峰。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作家适逢改革开放的思想解放大潮,在文学创作中做出了许多新的探索,比如新潮小说的写作与诸多的文体实验,而且还在于那个时代的作家,都怀有对文学的真诚与热爱,能站在社会和历史的高度,密切关注当下的生活,以自己的笔触去触摸和反映那个处于深刻变化中的时代,因而创造出一大批具有思想与艺术高度的典型人物形象。比如,刘心武通过谢慧敏这个典型人物的塑造,使人们看到了左倾、僵化、惯性思维对人们心灵的伤害;谌容笔下的陆文婷,反映了中年知识分子的艰难处境和无私奉献精神;张贤亮笔下的章永麟,使人们看到了在漫长苦难中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历险和思想探索;蒋子龙笔下的乔光朴等形象,揭示了改革大潮下都市工业群落中人与人的复杂关系与生存状态,凸现了一代改革者叱咤风云的精神风貌;高晓声笔下的陈焕生形象系列则让人们从中国历史文化的角度来思考中国农村改革和农村命运问题,等等。另外,像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张承志的《黑骏马》、王蒙的《布礼》、古华的《芙蓉镇》、路遥的《人生》、铁凝的《哦,香雪》、张炜的《古船》、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等作品所塑造的人物,无不保持着与生活的同步性,无不书写了作家对生活的真诚理解,无不反映了处于时代巨变中的人物生活的命运,因而具有典型意义,影响和感动着整整一代人。而在今天,许多从事文学写作的人看不到这一点,他们不再以文学的真诚和对于生活的深邃思考来认识和理解我们这个时代,不再将文学看成是改造世道人心和完善提升自我的手段,不再愿意去表现历史剧变中的社会生活矛盾和人物命运。而是认为文学越远离时代,远离生活,就越纯粹,越是真正意义的文学,甚至以一种“娱乐至死”的心态看待文学创作,自然创造不出来能够深刻反映我们这个时代,影响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心灵与精神的典型人物。

对于当今文坛典型人物形象所发生的变化,或许我们应该予以一定程度的同情与理解。在一个娱乐化、大众消费、宏大叙事被消解的时代,在一个图像化、网络化、信息化、文学变得越来越无力的时代,很难要求我们的文学家像传统的文学大师那样创造出经典的典型人物形象,为文学留下灿烂的星座。将塑造典型人物看成是新时代文学的重要选择,也不意味着要否定文学的其他选择。在一个观念多元和文学传播接受途径多样化的时代,作家写什么,怎样写,都有着选择的自由。但是,一个真正热爱文学、对文学怀有理想与信念的人,对文学的选择,必须要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坚守和维护文学最神圣、最崇高的东西。加达默尔说:“文学其实是一种精神性保持和流传的功能,并且因此把它的隐匿的历史带进每一个现时之中。”[1][德]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211页。文学是人学,具有强烈的人生性质,在揭示人生意义、表现人的心理方面有其他艺术形式和表达方式难以企及的长处。文学写人,写历史,写社会,如巴尔扎克所说,写一个民族的秘史,写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最隐秘、最深层次的东西,写具有人性深度、历史高度、思想广度的东西,而这一切是不能离开典型人物创造的。我们呼唤典型人物的归来,也就是呼唤具有人性深度、历史高度、思想广度的文学的归来,它使我们对生活有新的发现,对人性有新的理解,对历史有新的认知,也使我们的文学能够避免空虚和苍白,展现出人类心灵的高度,变得更有意义和价值。

猜你喜欢

典型人物文学时代
典型人物报道的时代特点与创新经验
我们需要文学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典型人物宣传的创新策略研究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论新形势下改进军队典型报道真实性的基本方法
e时代
e时代
e时代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