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移民文学生产的危与机
2020-11-17朱崇科
朱崇科
新移民文学及其话语生产在中国大陆似乎日益成为一种显学,这当然是和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新移民大潮息息相关——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末出国风盛行,80、90年代继续推波助澜,到了21世纪随着中国大国地位的强势崛起,回国潮又勃兴,呈现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吊诡而又合理的弧线。需要说明的是,这批出国人士往往具有较好的学历/教育背景,高昂的学习热情和对新环境的良好适应能力,加上在海内外不同文化环境摸爬滚打,无论成败,他们在国内外都拥有了相对丰富的人生阅历用于分享、铭记和再现,而从中也产生了不少文学高手。
有目共睹的是,新移民文学的兴旺繁荣自有其表现,无论是其文学生产,还是研究话语的营构(discursive formation)(1)朱崇科:《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都显得生机勃勃,一方面是代表性作家,如严歌苓、哈金、陈河、虹影、卢新华、张翎、李彦等异军突起;有的则是水准平平但风靡一时的畅销书,比如《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有的甚至往往是文学与影视越界互补、相辅相成、水涨船高,如《芳华》《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改编为《归来》)《余震》(改编为《唐山大地震》)等,另一方面则是相关研究成果也堪称硕果累累,有关作家专论也算丰富,比如关于严歌苓的专论就包括:庄园编的《女作家严歌苓研究》、李燕的《跨文化视野下的严歌苓小说与影视作品研究》、葛亮的《此心安处亦吾乡——严歌苓的移民小说文化版图》、杨利娟的《传媒时代的文学存在——以严歌苓的创作为例》、周航的《严歌苓小说叙事三元素研究》、董娜的《严歌苓小说的叙事伦理》、刘艳的《严歌苓论》等,而在对新移民文学的整体观照上,学术产出令人欣慰,代表性论著包括:黄万华的《在旅行中拒绝旅行:华人新生代和新华侨华人作家的比较研究》、丰云的《新移民文学:融合与疏离》、倪立秋的《新移民小说研究》、吴弈锜、陈涵平的《寻找身份——全球视野中的新移民文学研究》等。除此以外,权威学术期刊也不遗余力,比如《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长期以来就频繁刊登此领域的论文,如洪治纲的《中国当代文学视域中的新移民文学》、吴奕锜的《寻找身份——论“新移民文学”》、胡德才的《论张翎小说的结构艺术》、曹霞的《“异域”与“历史”书写:讲述“中国”的方法——论严歌苓的小说及其创作转变》、张娟的《海外华人如何书写“中国故事”——以陈河〈甲骨时光〉为例》等。甚至也有论者继续锦上添花或者查漏补缺,提醒我们不要因为新移民文学的书写主体是中青年而忽略了“新小族”(指小移民和小留学生)和“新老族”(指随着留学生或者新移民出国而出国的父母及亲属, 或者曾长期在国外工作已经退休步入老年的这群人)等更丰富的描写对象乃至主题。(2)刘云:《新移民文学的新课题》,《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年第3期。
实事求是地说,上述研究对于新移民文学现象和群体创作、单个优秀作家的观察、反思自有其推进作用,也丰富与拓展了华文文学研究的多元面向,同时也引领我们继续关注新时期迄今的中国文学及其可能性,毕竟新移民文学关注的时间段和新时期吻合,而且他们的出走地往往也是中国大陆。但需要提醒的是,随着新移民文学及其话语生产的日益繁荣、强大和可能普及化趋势,我们也有必要反思术语的限度和文学生产的可能泡沫化,有些东西如果不及时反思,也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演化成痼疾。实际上笔者也曾经做过一些相关思考,(3)朱崇科:《“新移民文学”:“新”的悖谬?》,《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9年第2期。如今再继续深化和提醒,以便方家同行勤于反思、戮力推进,也即本文标题所言的“危与机”。
一、危:权宜与封闭
在新移民文学创制与相关研究话语生产风光无限的背后我们也必须看到其生产的可能危机,实际上也的确潜伏了一些问题。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现象与热潮的繁荣其实也暗含了命名的权宜与短视、文学作者与学术研究者的有意无意共谋(conspiracy)、同质化以及封闭性特征等。如果长此以往,上述问题反而会挫伤新移民文学生产的积极性、前瞻性和未来厚度。
(一)权宜性
这种权宜性具体表现在两个层面,即相关研究的权宜性和文学生产的同质化缺陷,而这两者往往会互相传染。
研究的权宜性
“新移民文学”命名的最大弊端在于其权宜性。它更多是中国当代学者出于研究便利近乎度身定做的权宜性实践,特指改革开放后从中国大陆出国的作家们的创作。表面上看,此概念清晰准确,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实际上一旦以长线眼光视之,此概念的涵盖性就瞬间漏洞百出。常见的质疑是:新移民文学到底可以“新”多久?到底是谁的新移民文学?
这种质疑不只是来自研究界,也来自作家。比如菲华作家王勇曾指出:“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移居马尼拉的,当年的作品称为新移民文学倒是言如其实,但三十多年过去,现在的创作还能称之为新移民文学吗?”(4)王勇:《新移民文学》,《世界日报》(菲律宾)“蕉椰杂谈”专栏,2016年12月16日。甚至本身就是新移民作家(研究者)的陈瑞琳对此也有清醒的认识:“作为新移民文学的研究者,很多人对我说,你们都已经移民几十年了,这个‘新’字不能用了。在我的概念里,新移民作家的‘新’,主要是指第一代大陆背景的移民作家。我甚至觉得最好的新移民文学可能就产生在第一代移民之间,第二代几乎就不可能了。因为第二代长在美国,很难再用中文写作了,但他们会用英文写作,也会讲中国的故事。”(5)陈瑞琳、凌逾:《关于海外华文文学的新思考》,《创作评谭》2019年第3期。显而易见,这里的“新”已经成为阶段性的确切指称,已经转换成第一代移民,从而更没有长线价值了。
需要强调的是,所谓的“新移民”是相较于本土接受/接收国而言的“新”,可能两三代以后就从政治认同、身份认同等诸多层面化归成了本土或本地人,尽管在文化认同上他可以一时选择多元主义,但总的趋势却是逐步归化,如果他不能够葆有对自我文化身份的高度自信和坚守的话。在我看来,“新移民文学”天然地具有难以避免的缺陷,“过分强调了新移民作者书写中的某一时间段特征,而不能放眼长远, 预设其总体上的本土化趋势, 自然也就决定了其临时性/权宜性特征,我们对此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当然,我们也要注意到新移民文学对某种共性特征的精深关注——‘夹缝性’特征 ”(6)朱崇科:《“新移民文学”:“新”的悖谬?》,《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9年第2期。。
众所周知,新移民文学概念的出现有一个重要的推手,是相对新兴的(华文文学)研究拓展的需要,尤其是它更属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视域下的名词炮制实践,特别方便中国大陆学者的研究操作。一方面,研究者对这些文学生产者的出身、背景、经历相对熟悉,甚至是共同生活过、战斗过的同志,相较于对其他区域/国别的文学研究来说,不会因为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的差异而显得有隔膜,另一方面,无论这些文学作品的最早发表园地如何,在何地萌蘖甚至壮大,不管你承不承认,于大多数华文文学创作者来说,中国大陆的庞大“文学场”(literary field )最终往往成为最重要、最庞大的市场和成色检验地,因此“新移民文学”的话语生产颇有一种“肥水不流外人田”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共享却也狭隘化的实践。
文学生产的同质化
我们的新移民文学的“新”从时间上看,很难具有长期有效性,因为数百年后,此时的“新”已经成为后人眼里的传统;退一步来说,即使新移民不断涌入,从质地角度思考,不同的时代遭遇、代际形构、个体差异往往会产生不同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7)雷蒙德著:《漫长的革命》,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版,第69—91页。);所谓“新”其实质地已经不同(即使会因了国际化、跨国主义部分冲淡种种可能的独特性),这又带来了群名称涵盖力的下降。从研究问题意识的更新角度看,百年之后的新移民文学(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有关研究)有些书写已是明日黄花,经不起岁月的蚕食,甚至显得陈旧不堪,当然有些作品可能已经跃居为经典,因应此时的状况,我们的研究概括可能以世纪年代(如20世纪移民文学)或文学现象/流派命名(比如华文“离散”文学)显得更具长远眼光。
新移民文学研究的问题也会影响到新移民文学的生产,甚至会互相影响,当然也包括缺点的互相传染。纵览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移民文学书写及其研究历程,不难发现,有时候也出现了有关研究和海外书写、海外书写与中国主流写作互相影响的同质化倾向,大陆的主流文学写作自然可以成为他们汲取的资源,因为这是他们熟悉且所来之处,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更是部分代表并助长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力,这些新移民文学作家难免受到影响,同时有关研究的引导,不管是表扬修辞学还是偶尔的一针见血批评都可能左右部分文学创作,尤其是在市场化环境中,文学创作者和文学批评者往往可能合谋,这其实也限制了新移民文学无论是题材宽度、形式探索,还是意义指向的尖锐度与厚重度。如公仲教授所言,新移民小说“从题材来看,还是回顾故国故乡的多,展望异国他乡的少。还有个奇怪现象,这和国内情况一样:历史小说,尽是帝王将相,现代小说,都是社会底层人物。全景式地反映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史诗,如《战争与和平》《九十三年》《静静的顿河》仍未能出现。人性的深挖与拓展,还有待于时日,需加大力气。”(8)公仲:《论新世纪新移民小说的发展》,《小说评论》2010年第2期。
这当然值得警惕,因为这恰恰部分反映出新移民文学的权宜性弊端继续发酵后,文学书写、研究视域高度同质的传染性弊病,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类似地,有关研究也会因为窄缩了自己的研究范围,更多关注与中国背景有关的新移民文学,而实际上狭隘化了比较的视域,忽略了对其他区域和异质性的观照,再加上期刊编辑的认知背景往往以中国大陆为中心,自然会优先新移民文学研究而容易罔顾自己不太熟悉的其他区域华文文学研究,这就实际上限制了新移民文学生产和及时准确进行文学批评的实践空间,而让此领域无论是研究还是文学创作都陷入了无法提升的怪圈。
(二)封闭性
这一特征主要呈现在新移民文学研究界中。本节会着重论述新移民文学研究的缺陷,但有关文学生产的确也需要认真借鉴此类题材的经典文本书写以及多向经典作家(甚至是包括华人文学、华裔文学等等)取经。从某种意义上说,新移民文学之于(中国大陆)研究者的便利也恰恰折射出有关研究的可能取巧风格,不是苦练杀敌本领或更繁复艰难的专业修炼,兼具外来者(outsider)的客观和本土者(insider)的内行的双重优势,多学习理论新知、多了解异域文化,进行对症下药(因材施教)、多管齐下,而是按照自己既有的能力、生活资源以及认知视野框架进行整齐划一处理,长期而言有可能吞下近亲繁殖的恶果,既不利于新移民文学的生产,也很难实现学科反哺的高度与学科水平的提升。
新移民文学研究相当封闭的一面是比较潇洒地卸下了20世纪50—70年代港台留学生的丰富文学生产(代表人物包括白先勇、於梨华等),至少是相对淡漠地处理此类书写,而即便是按照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的政治要求与视野考察,它们也应该被纳入有关研究序列。实际上,如果我们按照书写者政治身份视角来考察其文学的国家/区域归属,新移民文学作者群中不小比例作家已经入籍移入国,严格意义上说,我们研究的主体部分该是外国(华语)文学。当然,也有论者从研究的时效性和研究对象自身的处境角度觉得新移民文学也可纳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如毕光明就认为:“在西方从事写作的新移民作家,不必担心在写作高度自由的西方国家进行写作会触碰母国的禁忌,他们的作品在隐含的政治话语上与中国当代文学并无扞格。因此,他们的事实上的中国写作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具有合法性。中国当代文学将新移民作家的创作纳入中国文学版图加以考察,这些作家也不会反对,因为他们在国外目前还是文化寄居者,是中国文学的游牧民族,他们需要逐水草而居,而中国大陆的当代文学史才是他们的最好归宿。”(9)毕光明:《中国经验与期待视野:新移民小说的入史依据》,《南方文坛》2014年第6期。这自然还是务实地考虑到本领域研究的实际需要以及替新移民作家在中国的市场打开做体贴考量,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必须更好地研究好新移民文学前序的华语文学生产,因为本质上它们属于同一类型。
同样,如果考虑到被研究作家的经典性,其实首位华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跨界文化人高行健也应该浓墨重彩进行研究。毕竟,他的文学成就、认识高度和综合影响力对于提升新移民文学的内涵与品格至关重要。如果要部分疗治新移民文学中的封闭性特征,还要拓宽研究对象的涵盖力,比如哈金的英文创作——他从身份上被纳入新移民文学应该是合适的,但作为美国国内颇有影响力的英文作家,其中国书写也理应单独被认真对待;当然还可以拓宽既有的研究理路,既可以和美国华裔英文书写进行比较,也可以和其他新移民华语作家进行比较。
严格说来,研究华文文学必须具有开阔的视野、跨学科能力和穿越时空的感悟力和联动性,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研究显得更气势磅礴、纵横捭阖。比如“南来作家”,这一文学现象在香港文坛上可谓非常重要;简单来说,它至少有三次大的文人南来,分别是:日本侵略中国时期(尤其是上海等城市沦陷以后,代表作家包括萧红、郭沫若、茅盾、戴望舒、端木蕻良、萧乾、夏衍、聂绀弩等)、1949年前后(代表作家包括徐訏、曹聚仁、叶灵凤、李辉英、张爱玲、金庸、梁羽生、刘以鬯等)以及改革开放前后大批作家到达香港。对此,已有学者进行了专题研究,如计红芳的《香港南来作家的身份建构》。需要明了的是,南来作家中间的不少人功成名就,完美实现了从南来作家到香港作家的转换,比如“香港文坛常青树”刘以鬯。他不只是单纯实现了从中国大陆作家到香港本土作家政治身份的切换,还真正创作了香港特色的足以代表香港文学成就的经典文学作品,比如华语文学圈第一部长篇意识流小说——《酒徒》;更关键的是,他的创新意识与实践绵延持久、佳作频出,彰显出香港性的魅力。不仅如此,他还积极培育文学后继者,比如西西、也斯等等,堪称香港文学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和重要推手。(10)朱崇科:《刘以鬯自娱小说中的香港性呈现》,《华语比较文学:问题意识及批评实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朱崇科:《论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下编),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
关于南来作家的论述显然并未到此戛然而止,需要说明的是,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香港地区和马来(西)亚互动频繁,甚至可谓文化血脉相连,而在新加坡华文文学史上也有“南来作家”,至少在“二战”时期是一个不容忽略的时间段。相关作家也是群星璀璨,如郁达夫、胡愈之、老舍、杨骚、王任叔、陈残云、杜运燮、夏衍等。相关研究有林万菁的《中国作家在新加坡及其影响(1927—1948)》、郭惠芬的《中国南来作者与新马华文文学:一九一九—一九四九》,值得关注;他们对此现象做出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关键是,中国香港和当时的马来亚(含新加坡)之间有着频繁而绵密的互动,而这些人中也有共同具有中国香港、新加坡记忆的作家,包括夏衍、刘以鬯等;有不少议题可以继续深挖。不难看出,如果有“华语比较文学”(11)朱崇科:《华语比较文学:超越主流支流的迷思》,《文学评论》2007年第6期。的眼光,有关论述会显得更全面而深刻。
我曾经在《从问题意识中提升的诗学建构》一文中指出新移民文学整体研究的缺陷之一就是对东南亚,尤其是新马华文文学的漠视,“东南亚华文文学,尤其是更加丰富多彩、源远流长的新马华文文学,是世界华文文学大家庭中除大中华文学圈外最复杂、丰富和资源充盈的板块,由于其华人移民历史悠久,文化人旅居、聚居或定居的频率和人数众多,故而和中国始终保持着千丝万缕、方方面面的密切关联,故其华文文学亦长期表现出强烈的‘移民性’特征”(12)朱崇科:《从问题意识中提升的诗学建构》,《暨南学报》2013年第2期。。实际上,新加坡华文文学(简称“新华文学”)中密布了真正的移民性贯穿,迄今绵延不绝,而且作为移民城市国家,由于其华人人口比例相对较高且涵容多元文化、宗教、种族等,故其华文文学的不同时代特征明显,同时又实现了本土性与外来性的对流,(13)我曾经分别以九丹和唐正明、九丹和卡夫的书写为例加以说明新华文学中的本土性和外来性的复杂对视与流动,具体可参朱崇科:《看与被看:中国女人与新加坡的对视——以〈乌鸦〉和〈玫瑰园〉为例论“新移民文学”中的新加坡镜像》,《新加坡文艺》2003年第83期;《当移民性遭遇本土性——以〈乌鸦〉与〈我这滥男人〉为例论本土的流动性》,《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乃至有机转化与融合,值得仔细探勘。除此以外,由于其中华性特征在所在国居于主流,因此新移民的行当涵盖和再现风格更加丰富,也得到更多彰显,从高端的商战人才、留学生,到相对常见的普通陪读妈妈、按摩女郎,再到少见的挨鞭的人蛇等,不一而足。
二、机:拓展与超越
平心而论,新移民文学的概念如果力图传之久远,甚至成为具有穿透力、涵盖力的跨学科名词则必须更名,比如“华语/华人移民文学”即是选择之一,即指20世纪以来华人移民的文学创作,而且它也具有延展性,可以多个世纪使用,在空间上自然也可以加上国别/区域,尤其是接纳或输出文学移民较多的地方。名正言顺是一方面操作,另一方面,在我看来,更重要的事务则是必须继续拓展此类移民文学的书写宽度、自我优势与生存空间。本节主要从两大书写面向的左右逢源角度(本土中国性)和诗学主题拓展(超越中国性)角度进行论述。
(一)本土中国性
作为华文文学的重要构成部分,结合自身的人生阅历和创作资源,“华语移民文学”必须同时处理好“华语”“移民”两个维度。实际上,华人移民对于不同文化语境造成的“文化冲击”(cultural shock)感受与再现确实是他们的个体精神财富和书写资源,尤其是书写者本身如果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继承者,也是敏锐的新文化的感悟者,这样的人生体验与经历往往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如人所论:“移民,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的‘移植’。‘移植’的首先痛苦是来自于‘根’与‘土壤’的冲突。在‘新的土壤’中,深埋的‘根’才会敏感地裸露,与此同时,在时空的切换中,‘根’的自然伸展也必须对‘新鲜的土壤’进行吐故纳新。在海外,几乎所有的新移民作家,其创作的首先冲动就是源自于‘生命移植’的文化撞击。”(14)陈瑞琳:《“离散”后的“超越”——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文化心态》,《华文文学》2007年第5期,第36页。这也是作家们能否自由“出入内外”且实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三重境界变迁的过程与基础。
从整体发展趋势上看,绝大多数移民终将告别离散(diaspora)走向物理与文化的双重定居,虽然一小部分人可以因了国际化和跨国(transnational)际遇继续漂移,或有另外的多元文化认同,但无论如何对于居住地本土资源的汲取与内化却必不可少,否则,书写者既不能很好地充实升华自己,又不能给出走地——中国大陆或更理想的目标读者带来新质,这就意味着他们书写资源中的移入国本土性必须不断增强,而不容忽略的是,他们又是华人,又要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文化优势进行创造,甚至保留和发展代代相传的中华性,而这些资源的交会、融合和变异就变成了对中国大陆文学(文化)至关重要(不乏补偿价值)的本土中国性(native Chineseness)。(15)朱崇科:《“南洋”纠葛与本土中国性》,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这是理论上对理想的二元融合的最佳期许,但如果处理不好这两种需要兼顾的优势,也可能变成双重边缘化(double marginalization)的劣势:一方面,书写者由于远离故土/故国,固然可以通过现代通讯手段保持个体/私人间的联系,但对于地大物博、博大精深、日新月异的中国大陆的整体语境的直观和丰富感受却往往显得平面化了,很多事务,包括重大事件都变得雾里看花;这就意味着你对中国显得日益陌生和有隔膜,如果长时间后回国可能还要再中国化。另一方面,如果书写者对居住国/入籍国缺乏真正的尊重和融入心态与实践,加上本土固有的文化和种族偏见,那也可能导致自己成了水上浮萍。
作家陈河在《沙捞越战事》中书写了土生华人、身份复杂的周天化的故事——他在英军136部队、华人红色抗日游击队和土著猎头依班人部落等复杂力量中周旋,其角色充满了悖谬,比如,长于加拿大却又参加了东南亚的抗日战事。陈河在该书的生产中自然有他的优势,比如他当兵的经历中不乏对残酷战争的真实而深切的复杂体验,读来令人颇有现场感,但此书中也彰显出他的不足——对当时婆罗洲场域的纸上谈兵式理解,呈现在:自然风物上有隔膜感,和真正的本土书写差距明显,而真正的书写者要么如数家珍、天人合一,要么纵横捭阖、挥洒自如,比如杨艺雄的《猎钓婆罗洲》、张贵兴的雨林书写(16)朱崇科:《马华文学12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53—184页。都令人叹为观止;在重大事务和氛围处理上亦有弊端,显得缩手缩脚,尽管作者查阅了不少第一、二手资料。相较而言,陈河的《甲骨时光》《义乌之囚》别有洞天:前者立体而多元地反观中国,(17)张娟:《海外华人如何书写“中国故事”——以陈河〈甲骨时光〉为例》,《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利用了诸多叙事策略和神话、历史、现实等杂烩交织的多重视域观照操作,令人印象深刻;后者出入于中、非商务与独特的人际反思之间,无论是场景还是个人性格都显得生机勃勃,那当然是因为陈河对这些时空相当熟稔而且有独特反思。
类似的问题还可继续挖掘,比如严歌苓因为同名电影而影响深远的《芳华》,在我看来,这并非也不能成为她的代表作——此部应邀而作的长篇小说可能挪用了她凸显自己青春记忆和人生经历的重要资源,但却缺乏深沉的文化反思与制度拷问而难免带上了相对浮浅的消费型特征;从某种角度上说,她在此书中彰显的视野依然是相对单一的,没有呈现出她的文化身份认同尤其是视野的独特性和多元性。吊诡的是,她在海外国家的边缘感觉反倒可以让她有更大的穿透力,如人所论:“移民带来的‘边缘化’,恰恰让‘痛’变为深刻成为可能,让他们除了成为局外人,还变得更加敏感,在苦痛之后具有更丰富的人生经历。所以边缘化的身份也成为创作的根本,严歌苓的作品由此变得多样与深刻。这样的文学作品不仅不边缘化,而且更加有力量。”(18)梁艳:《文学“新天下主义”中“边缘化”和“中心性”的纠葛——严歌苓和新移民文学价值的再讨论》,《中国比较文学》2016年第3期。这种表现反倒吊诡地呈现出“诗人不幸读者幸”的常态逻辑,而实际上严歌苓自己对于这种痛苦的边缘性、撕裂感有非常深切的认知:“人在寄人篱下时是最富感知的。杜甫若不逃离故园,便不会有‘感时花溅泪’的奇想,李煜在‘一朝归为臣虏’之后,才领略当年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才知‘别时容易见时难’;黛玉因寄居贾府,才有‘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触,寄居别国,对一个生来就敏感的人,是‘痛’多于‘快’的。”(19)严歌苓:《〈少女小渔〉(后记)》,庄园编:《作家严歌苓研究》,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准确地说,真正优秀作家的文学生产恰恰建基于对这些独特而深切的(痛苦)人生体验之上并进行孤独而深入的反刍与升华。
(二)超越中国性
严格说来,“华人移民作家”可以大力汲取并挪用的“本土”与“中国”标签并不必然保证你作品的优质性乃至超越性,尤其是经典作品的炮制必须超越诸多限制,其中也包括本土中国性这一点。我们不妨扩大视野找寻代表性个案。出生于英属婆罗洲、先后在中国台湾地区、美国求学,而后返回并终老于中国台湾的马华作家李永平毕生的繁复经历和卓越书写或许是“华人移民作家”可资借鉴的标杆。
毫无疑问,李永平是书写本土的高手,无论是婆罗洲[他早期的成名作和晚年的“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尽头(上):溯流》《大河尽头(下):山》《朱鸰书》皆以此为中心],还是台湾(《海东青》等作品),甚至是台砂并置(20)朱崇科:《台砂并置:原乡/异乡的技艺与迷思》,《中山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但李永平堪称经典的《吉陵春秋》却彰显出四不像(既有中国台湾、大陆南方、古晋、大陆北方文化特征但又都不能坐实)的哲学(21)朱崇科:《旅行本土:游移的“恶”托邦——以李永平〈吉陵春秋〉为中心》,《华侨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他再现了半封闭半开放的吉陵这个“恶托邦”(dystopia),偏偏具有跨越地域限制的华人性乃至人性关怀,骨子里有一种致敬乃至部分超越鲁迅先生的野心。
易言之,一个华人文学作家处理的题材可以是区域的,也往往是作家本人熟悉的有特色或限制的题材,但思考的眼光、叙事手法、意义探寻与反思高度却必须是胸怀天下、锐意创新的,它可能不是本土中国性可以限囿的无形存在,唯其如此,才能让“华人移民文学”精彩不断,时不时产生经典文本。
“华人移民文学”还有其题材优势,那就是对当今重大或敏感历史(包括中国当代史)事件的再现、反思与升华,不是相对浮浅的悲情主义的苦难控诉撒娇宣泄(如“伤痕文学”),也不是立场迥异的“主题先行”的反派书写(如抹黑派的逢中必反),而是对中华文化历程与生成(个体与群体、不同时空)的深切反省与强势担当,这也包括了对移民命运、苦难或哲学的高度总结。穿梭于多元文化之间,在处理中西文化关系时也要注意超克一些自我东方化的弊端和其他文化缺陷,比如论者指出的:“新移民作家在小说中设置的中/西二元对立的空间,不但是结构小说的一种常用叙事技巧,而且也清楚地表明了小说巨大的象征意味,这是西方价值体系的参照之下,在‘看/被看’的权力关系中的必然产物,也是西方强势文化所表现出来的傲慢与偏见。新移民作家原本试图在他者文化的关照之下,来审视中国文化的弊端和‘病变基因’,却不其然也带上了浓浓的‘东方主义’眼光。”(22)欧阳光明:《论新移民文学的历史叙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8期。
还需要指出的是,“华人移民文学”在诗学创新上还有不少努力空间,毕竟,精品乃至经典的创制必须破旧立新或者继往开来。相较而言,“华人移民文学”在形式上的创新性上动力与实践都不足。我们既要继承自己的本土叙事资源,比如唐传奇以降的四大名著或《聊斋志异》等,同时,我们也要开拓创新,比如刘以鬯先生的《酒徒》的丰富内涵与诗性拓展远非第一部华语意识流长篇的标签可以涵盖;实际上,刘以鬯彰显出自己的“挪用”大法,(23)朱崇科:《刘以鬯的“挪用”大法:以〈酒徒〉为中心》,《香港文学》2020年第1期。呈现出其世界视野、本土形塑、中国观照与东南亚阅历,而这部作品成功地展露了其形式上的经典性与指向上的香港性(混杂性),值得认真阅读与反复探勘。
所有区域与不同语言的文学书写往往可能都指向了历代人民共同的价值关怀、人道主义以及对自身时代特征的精准或宏阔再现,当然还可能包括对未来事物的洞察、预见与拟写。易言之,这恰恰也是不同时代经典的共性与差异性,标准和答案似乎都不是单一的,但某些东西却有一贯性。“华人移民文学”也不例外,如果不葆有更高瞻远瞩的关怀、洞察力与代表性,似乎有关书写也很难传之久远而被历史的长河淹没。
新移民文学的创作与研究话语生产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实行与推进而显然蓬蓬勃勃值得肯定,但我们同时也要看到其中的危与机。我们要警惕并修正其间的权宜性和画地为牢的封闭性特征,这会限制我们的研究视域和问题意识更新。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利用机遇提升自我,比如既兼具本土性与中国性的双重优势,又要具有超越性,让质变后的“华人移民文学”脱胎换骨、多出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