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章“复古”的政治诉求及其路径选择
2020-11-17安家琪
安家琪
在明代文学研究中,“复古”一直是被高度关注的话题。明代是文章“复古”的繁盛期,“复古”的理论构建与创作实践在文人的高度热忱与自觉参与中,伴随文学派别间的力量消长而不断演进。然而,“纯文学”的研究视角往往聚焦于参与者对前代文学资源的继承与当世文风的反思,①却对文章复古之于政治生活的深度参与关注有限——在文章之为“经国之大业”的传统中国,文章书写对于政治运作的展开尤为重要。因此,文章复古亦作为特定的话语策略,而与政治生活密切相关:“复古”在传递“正统”与“典范”之义的同时,也提示着政治生活的某些共识、规则与边界,并成为政治团体维系既定利益格局与寻求政治变革的有效依托。但“古”的内涵因时而变,不同时期的语言条件与制度环境各异,受其制约,作者在直接呈现文章风貌的语词选择与组合上,必然要作相应的技法处理,方能收到“复古”之效。②在明代的文章复古与政治阶层、话语策略以及言说方式高度相关的前提之下,对于“为何不同政治力量在对文柄的争夺中,往往将复古视作重要的话语资源”,“不同政治阶层在复古路径的选取上,展现出何种相异且类型化的特征,其依据何在”以及“复古者如何通过技法呈现文章之‘古’”等问题的回应,遂成为理解明代文章复古的必要路径。
一、 明代文章“复古”的价值判断与路径选择
从接受史的角度而言,“古文”作为一种具有正向意义的价值选择,经历了一个被逐步典范化的过程。此一过程的发端可溯至中唐韩愈、柳宗元力倡“古文”的实践,自此而下,文章“复古”之论在后世嗣响不绝。“复古”者往往将尊崇对象溯至文体的鼎盛期乃至发生期,③因而,南宋以降,秦汉与唐宋“古文辞”被不断经典化,至明代,已然形成了一个以孔、孟为发端,经由司马迁、班固、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诸辈,被再度弘扬的较为稳定的文统脉络。(茅坤649)茅坤对作为典范的古文文统的建构,既是对前代文章资源的总结,也体现了明人的文章复古对师法路径的选择。尽管文章复古直接回应的是当世的文风宗尚,然其并非仅是文学领域的问题,在道德领域,“文如其人”的判断意味着文格乃人格的外显;在政治领域,“古”与“正统”“典范”以及“合法性”等义涵高度相关,因而提示着政治生活应有的法则、共识及其限度;与此同时,作为“经国之大业”的文章在传统社会的“大文学”观念中,又担负着传递政治共识的功能,故而,文章复古在树立理想文风而外,又成为传递个体道德人格选择、群体寻获政治资本与展现政治认同的有效方式。④文章“复古”的话语内涵与价值判断亦超越文学本身,而与人格及政治诉求相联。
(一) 文章复古与人格及政治的内在关联
文章之“复古”与人格之“高古”常形成一套互文的叙述话语。在明人的评述文字中,常可见将人格之“端正”与文格之“古雅”同一化的书写现象。此类话语往往展现出道德领域与文学领域间的交叉,且批评对象由文化精英而及普通士人;这意味着典范的知识人当兼具人格之“端正”与文格之“古雅”,已成时代共识。揄扬“复古”在某种程度上暗含对“当下”的否定,在明代“以举业取士”(陈懿典,《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9册535)的语境中,研习时文是众多士人的常态生活。时文以尊经明道为鹄的,然普通人多以之为进身之具,往往取捷径而求速成,无深究义理之精神;既无深厚的儒学素养,则其立身行事亦缺乏相应的道德制约,所谓“今天下人心日坏,而文体为甚;文体日坏,而制义尤甚”(《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8册661)是也。“古文”无关干禄之术,习之者少;无声气相应者,遂尤赖个体道德之坚守,故研习古文当以修身为门径。⑤因而,士人放弃时文而选择不为时用的古文辞,遂被视作人格修养与生命境界的展现;质朴古雅的文风,亦成为人格高古磊落的外显。
“古”既体现为“高古不群”,则“不合时俗”亦是其题中之义,二者是“复古”内涵的一体之两面。复古或有能拔擢于流俗之外者,然不合于当下、落魄寒蹇者却更是常态。“弗利于场屋-尽弃所习-大力为古文辞”的叙述模式屡见于明人文集,并在“古文/时文”与世风窳敝的语境中被强化。士人将科举落第的政治失意转化为“独攻古文辞”的文学坚守,试图在文章复古中印证个体的生命价值。人格的高古磊落与个体选择的不合时俗,是文章复古在个体价值层面的双重指向。
自政治层面而言,“复古”作为一种话语策略,传递出士人意在求变的政治诉求。文章作为语词的组合,在政治实践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虽然政治生活对于文章(语词)意义的赋予具有重要影响,但文章书写同样参与政治实践的构成,⑥政治权力的合法化以及政治生活所涉及的信仰、行为诸层面,必依赖文章(语词)所提供的共有理解方始可能,政治变革及方向引领也以语词变迁之下的文章书写为基本工具。⑦文章复古在技术层面的展开,也因之而成为带动政治变革的策略性言说。文章复古是政治复古的起点,“不复古文,安复古道”(黄省曾781)是明代知识人对以文章复古寻求政治变革的经验性言说。而此种以文章复古与政治变革具有同一性的价值判断在不同力量间的政治博弈以及易代之际的历史语境中,往往被有意突显与放大。⑧在文章与政治具有极高密合度的传统社会中,文学频繁发挥着确立政权合法性、传递政治意图、营造政治效应与构建政治荣耀的功能,⑨文章“复古”亦因之成为明代士大夫借以反思政治生态、争夺话语权与寻求政治变革的可能路径。
(二) “以宋为宗”与“文必秦汉”: 文柄之争下的路径选择
明代的文章复古以“秦汉”与“赵宋”为节点,展现出不同阶层路径选择的差异。明初立国,以宋濂为首的馆臣主导文风并大力践行古文写作,于有明一代馆阁“宗宋”文风的形成不无助力。永乐至正德年间,以“三杨”为首的馆臣承明初馆臣之传统,逐步构建起以欧阳修之文为典范的宗宋文风。规模欧阳、宗尚宋文遂成为此一时期文章复古的取法路径。至弘治八年李东阳掌控文柄,为文出入宋元,文章复古仍大体依照宗宋的思路而演进,“宋人曰是,今人亦曰是;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杨慎447)。宗宋之风在王慎中、唐顺之的时代进一步延续。万历初年,由翰林编修入阁的王锡爵在为馆阁文学正名的同时,在对作为官方教材的《增定国朝馆课经世宏辞》的评点中,屡屡展现出对宋文的认同,推重归有光的平易文风;至朱国祯时代,馆阁创作已自理论与实践上全面向宗宋归复。⑩
以郎署官吏为构成主体的七子派,则在馆臣所揄扬的宗宋文风而外,标举“文尚秦汉”的复古别调。七子派的人员构成以郎署中的刑部官吏为主体。有明一代,刑部素多文士,具有文学写作的传统。弘治以降,京城文学风尚和作家集群中,已有明显的馆阁、郎署之别。馆臣通过主持科考与教习庶吉士等途径,建立起一套制度化的文脉关系。在明代“京官固贵以文学润身”(王慎中50)的历史语境中,馆阁秉文是强化其权力的重要方式,郎署势力的壮大则成为馆阁秉文的潜在威胁。成化末年,“以欧、曾为范”(董其昌117)的馆阁文风主导文坛的局面已呈涣解之势,邵宝、储巏等人供职郎署,为文“卓然以秦汉为法”(朱应登497),逐步开启明代“台阁坛坫移于郎署”(陈田1135)的历史进程;弘治十一年,李梦阳供职郎署,倡为秦汉古文。此后,非翰苑出身的何景明、王廷相、边贡等人的陆续加入,扩大了“前七子”复古理论与创作的声势。同样以郎署官员为主体的“后七子”,继踵“前七子”,文主秦汉。“后七子”中,除谢榛一生布衣而外,其余六人在嘉靖二十七年至三十年“后七子”规模初定的三年之间,均有供职郎署的经历。尽管王世贞一再强调“后七子”无意于标榜门户,然而,“永陵中,李历城、王娄东六七人执牛耳而号海内,海内靡然向风。当其时,分宜秉重,自以为作者。所推毂毗陵、晋江皆一时名流,而竟不能夺王、李六七人之气而拔其帜”(《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78册668)的叙述却恰恰表明:“后七子”的“复古”已然逸出文学争鸣的范畴,而成为一股威胁馆阁秉文的政治力量;故阁臣严嵩有意扶植王慎中、唐顺之等人,欲以“宗宋”为基本策略,对峙“后七子”文主秦汉之说。由是而言,馆阁与郎署在文章复古问题上取径有别,其深层原因在于不同政治阶层对既定利益格局的调整,并以“复古”为言说策略。
明代的文章复古成为不同政治团体间为争夺文柄、扩大利益格局所援引的重要话语资源,“以宋为宗”与“文主秦汉”则是文章复古的基本路径。值得注意的是,宗宋者多有供职翰林的经历,宋濂、胡翰、李东阳、唐顺之、王锡爵、朱国祯等人均曾供职翰苑;而文尚秦汉者则以郎署官员为主体。“尝考览国初时台阁文体,类尚明析畅达,而其为诗亦冲夷俊美,颇借途宋人。而士大夫不在馆阁及布衣之雄,率乞灵秦、汉人口吻,与词林争胜”(王维桢4)的叙述表明,不同政治阶层对文章复古的路径选择有着清晰的考量,复古者的身份与复古路径的选择之间存有关联。
二、 “语体”视角下文章复古路径的选择因由
在明代的历史语境中,文章复古以人格与文格的高度关联为起点,在不同政治力量间的话语权争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文柄的移动与复古路径的选择,是影响明代文章复古走向的关键因素。馆阁文臣与郎署成员是明代文章复古的参与主体,前者展现出对宋文的偏好,后者则青睐秦汉古文。由此而作进一步追问: 为何不同政治阶层在复古路径的选择上,展现出相异且类型化的特征?文章复古的取法路径与复古者的政治身份之间存在着何种关联?诸此问题的回答需要一种能够勾连作者身份、语境、话语意图与方式的观察视角。语言学界较为通行的“语体”理论,当有助于对上述问题的回应。“语体”作为一种功能性概念,其基本作用在于标记话语交际中“说者”与“听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正式/非正式”“庄典/便俗”是构成语体的两对基本概念。言说场合、话题、态度以及说者与听者的身份共同制约着语体的呈现。一般而言,言说话题、场合与态度的正式度以及听者与说者尊卑距离的悬殊度,同语体的正式度、庄典度呈正相关。“古文”首先并非一种结构稳定的文体,其更多是一种隐含着特定政治功能的语体之“古朴”的呈现。因此,语体不失为考察明代文章复古路径选择的一种有效视角。
文学文本作为社会生活的表征,通过不同形式的语体呈现文体,展现社会生活的“本相”。高度仪式化的政治生活同样需要特定的文体形式予以呈现。宗宋者多为翰苑出身,其文章书写某种程度上依托于馆阁体制,是馆阁写作的构成部分。而馆阁写作是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环节,作为“应用之文词”(梁潜254),馆阁文字在政权运作中作用尤大:
古之帝王建鸿德者,必有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王锡爵51)
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原,莫非经典。(刘勰1909)
政权的合法性论述、政治荣耀的营构以及政治行动的展开均需馆臣借助特定的文体写作而实现。馆阁写作依据言说场合、主题与服务对象的不同而调整语体,以形成训、诰、章、表等适应不同政治行动的诸种文体。“文章之变,则转移之机必自馆阁始”(顾潜570),因此,馆臣在文章的语体选择上尤须谨慎:
馆阁之体与当世作者异,文宗典谟,诗师雅颂,即负异才博学者,不敢稍逾,而以典重和平为范[……]近世七子之流擅霸自雄,举世群然从之,而独馆阁诸先辈不为波靡,令天下得睹大雅之遗意。(陈懿典,《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9册661—62)
馆阁写作以“铺典章,裨道化”(李东阳128)为旨归,其书写目的以及作者与读者的身份对于馆阁文字庄典平正的语体选择具有直接影响。言说场合的公开性、话题的正式度与态度的严肃性同样深度影响了馆阁文章的语体形成。严守文体界限、典重平和是馆阁写作所当遵守的基本法则,“自放于规矩绳墨之外,以炫其奇”(王锡爵6)——个体情感的激扬直露与写作态度的随意、尚奇,则是馆阁写作之大忌。馆阁文章对于语体及文体的严格限制,使其非人人所能为之,如“七子”之末流以“微文怒骂,闯然入班、扬、阮、谢之室”,“尝试令之述典诰铭鼎彝,则如野夫闺妇强衣冠揖让,五色无主”(王锡爵51),难收润色鸿业之效。馆臣的文学书写既在某种程度上依托于政治体制,且往往具有较为明确的政治意图,则其当在理解与把握不同时期文章体式的基础上,取法平顺典则的宋文,以促成平和典重的语体风貌:
唐文峭,宋文平;唐文曲,宋文直;唐文瘦,宋文肥。(袁枚96)
唐之文奇,宋之文雅,唐文之句短,宋文之句长。唐人以诡卓顿挫为工,宋人以文从字顺为至。(查慎行5)
文章由语词编织而成,语词的选择及组合方式会直接影响文章语体风貌的呈现。秦以前书面语与口语差距不大,汉魏以降逐渐形成一种较为固定的书面语,即“文言”。如敦煌文献与禅宗语录等以口语为主体的“白话”篇章,则至晚唐五代方始出现。据此而言,汉语的历史可以晚唐五代为界,而分为古代汉语与近代汉语时期。李唐与赵宋分别处于汉语发展的不同时段,“古文”书写所立足的语言环境不同: 唐人的文章复古宗法秦汉,通过韵律节奏与特殊句式的构造模仿上古语言,故而较之当世的流行语言,其文语新奇,句式短小廉悍。赵宋时期,汉语语言所发生的重要变化,是以“句”为整体的韵律单位的发展,以及口语之影响提升所形成的“以俗为雅”。宋文之“雅”,实为在当世共时性语言的基础上雅化而成,与中唐韩、柳刻意跳脱实际语言环境而模仿秦汉时期的语言构造取径有别。元人傅若金论唐宋古文,以“唐文韩、柳外,元次山近古,樊宗师作为苦涩,非古。宋之文章,家数尤多[……]而古作甚不多见”(傅若金17)。宋代“古作甚不多见”,其语言条件与秦汉时期的差异当是主要原因之一。明代处于近代汉语的发展期,此时书面语的语言环境与秦汉时期差异较大,而更近赵宋;因此,平易的宋文成为明代馆臣师法之首选。而宋文之中,欧阳修雍容醇厚、明白切直的文风切合政治生活所需之语体,遂受到当政者的推重。宋文自身的语体特征以及统治阶层的好尚,使得以欧文为典范的宋文逐渐成为馆臣对理想文章体式的主动选择。
然为文习此日久,亦会导致文格之柔媚软滑。较之郎署官吏,馆臣的政治身份对君权的依附程度更高,与皇权合作的现实空间也更大。因此,在政治生态严峻的时局下,其文章书写往往伴随对政治伦理的考量,并采取相应的言说策略——高度遵从政治共识,不逾“规矩”,并在观点的传递上有意模糊化,文字委曲婉转,甚至以“繁缛”强化立场与态度,既是自保之道,亦是进身之阶。此为政治高压之下馆臣在文章书写中不得不采取的应对策略。正德初年,刘瑾擅权,内阁成其附庸。在刘瑾作为皇权代言者的时代,以李东阳为首的馆阁文臣多依违其间,落笔则“撰碑颂德”(何乔远,《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47册469),遂招致后世对此时文风的“软滑”之讥。供职郎署的“前七子”则多本于反刘瑾的立场,有别于馆臣的政治态度。李梦阳谓“宋儒兴而古之文废矣。非宋儒废之也,文者自废之也。古之文,文其人如其人,便了如画焉,似而已矣。是故贤者不讳过,愚者不窃美。而今之文,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604),即道出在文章宗宋的主流话语背景下,“柄文者承弊袭常,方工雕浮靡丽之词,取媚时眼”(429)的时风。由此而言,文章复古在特定语境之下,所针对的不仅仅是文风之弊,更是对特定群体之人格污点与世风窳敝的指射。但也正因如此,“复古”即意味着独行者需面对源自世俗的压力,承担相应的政治风险,故而个体的道德修养与人格担当更显重要。“前七子”以文章复古为策略,试图在文章与人格及世运的高度关联中,借文章之“复归古道”寻求政治变革的突破口。于是,宗法处于古文谱系之发生期的秦汉古文,遂成为前七子对治“今体”的有效手段。嘉靖年间“后七子”对秦汉古文的标举,同样可以在相似的政治环境下予以解读。始于正德十六载,延续至嘉靖三年的“大礼议”事件,以皇权的获胜而告终。此后,嘉靖一朝的馆阁文字在政治高压与世宗个人喜好的导向之下,形成了以青词为标志的应制文学与软媚文风,顾鼎臣、夏言、严嵩、袁炜、徐阶等辈均是个中作手。而以郎署官员为主体的“后七子”从规模初具到前期发展,一直与反严嵩集团的政治活动紧密相关。严嵩“温厚和平”(黄宗羲2660)的文风及其“醇正典雅,明白通畅”(严嵩429—30)之理想文章范式的提出,与其所处的政治生态、馆阁身份及由此而形成的政治立场密切相关;由是,超越作为“近体”的宋文而复秦汉文章之“古”,遂成为“后七子”展现态度、传递诉求的方式。以文章复古作为话语策略,由文格而溯及人格与世风,当是前、后七子“文宗秦汉”之思路形成的重要动因之一。
郎署官员的文章复古,不啻文学层面上对馆阁文风的反思,更是以文学为触媒,与馆阁争夺文柄,从而提高政治地位的一次尝试。因此,其对秦汉古文的揄扬,遂含有反拨馆阁文章“宗宋”的意味——秦汉古文是唐宋古文书写者无法绕却的历史资源,较之宗宋,轶宋越唐、远祧秦汉,无疑因时段及语言环境之近“古”而令文章复古更具理论上的合法性。七子派“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毫素”(钱谦益428)的偏激之下,暗含郎署官员试图彻底撼动馆阁文风之根基与馆阁秉文之合法性的潜在意图。此外,作为郎署文学之聚合中心的刑部,在公文写作中追求简洁准确又生动活泼的语体,秦汉古文简洁精悍以及口语与书面语差距不大的特征,当可为刑部官员的判文写作提供一定的参照。此或可为郎署复古者“文宗秦汉”的选择提供另一重可能的解释。
三、 明代文章复古的技法呈现
明代的文章复古无论取法何种路径,理论上均指向异于当世的语言环境,因此,在语词的组合与呈现上,需以相应的书写技法为支撑。较之馆臣对宋文的推崇,郎署成员取法秦汉古文意味着其在语言选择上,更加远离当世的语言环境,亦更见技法之力。七子派欲回击馆阁文风,须能在繁复的语言现象中,敏锐捕捉秦汉古文的节奏(韵律)及语法特征,并化之于文章书写中,制造疏离于当世语言惯习的奇兀、陌生之感。李梦阳与李攀龙均以刑曹进阶,才思劲鸷,文宗秦汉,以聱牙戟口为尚;其政治身份与文章书写(取径)在七子派中颇为典型。故下文遂以二者之文为例,分析七子派在古文书写中的技法呈现。
文章语体的复古以韵律及语法为主要实现手段。韵律包括语音、韵部及韵律节奏。由于古文书写中,韵部的影响相对有限,故此处不作专门讨论。以语音而言,主要体现为“以声别义”的运用。上古汉语为综合性语言,词类活用现象较多,“以声别义”的“破读”遂屡见于秦汉古文之中。中古以降,词类分化加快,词类活用渐衰。故明人对“以声别义”的运用,可强化语体古朴之貌:“佐武王王天下”(李梦阳564)、“珍食衣锦”(353)以及“不辨其非衣帛而曳革也”(李攀龙639)三处引文中,“王(天下)”与“衣”均为“以声别义”之下语音的改变。较之语音及韵部,韵律单位及其组合所形成的韵律节奏在文章语体复古的技法运用中更为常见。“韵律词”是汉语中的基本韵律单位,其基本形式是由一轻一重两个音节组成。由于汉语在上古时期已大体实现了由韵素调声向音节调声的转变,故而,最小的韵律词即两个单音节的组合。秦汉时期,汉语词汇以单音节为主体,逐步由单音节向双音节形式过渡;与之相应,韵律词的构成则由以“单音节+衬字”的双音节为主体,向不依赖衬字而形成的双音节过渡。至隋唐,三音节与四音节复合韵律词(四字格)已出现并走向成熟。赵宋以降,以“句”为整体的韵律单位逐步发展。由单音节、双音节、三音节、四音节到作为整体的“句”,韵律单位的容量不断增加。文章的语体复古则当逆此演化而行,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对四字格节奏的打破。中古以降,在汉译佛经的促发之下,四字格开始大量出现。四字格并非四个单音节的简单罗列,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韵律单位;同时,四字格亦不同于二二节奏的四言句,前者作为一个整体韵律单位,内部一般只有一个重音;后者的每个双音节节奏中均存在一个重读音节,体现出较为明显的节奏顿断。由于上古汉语中单音节优势地位的存在,文章以“单音节+衬字”的双音节为基本韵律单位,停顿较多,易生顿挫。明季效此之作者,在有意运用短句以彰显文章语体古拙风貌的同时,须能有效面对四字格的挑战,以语法制约韵律,形成独特的音节停顿:
吕公曰: 嗟!利弊由人者耳。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予尝奉命修京之东门矣[……]砺锻砖垩,木石槱炭,胶角颜采,皆公市平取。官靡告困,民罔知劳。(李梦阳372)
爰始赐履,自天子命,田和请立,挟浊泽之遇;汉诸王子,废绝半之,迄今亲贤,隐惟藩屏[……]阴雍长城,暨池龙夏,二分之一,非榖所生。克服其政,亦既富强,丝蚕于燕,牧马于鲁。(李攀龙466)
两段引文虽形式上多以四字为读,但此“四字”颇异于四字格,其以语法制约韵律的方式,打破了四字格节奏的整体性。如“官靡告困,民罔知劳”“砺锻砖垩,木石槱炭,胶角颜采”“爰始赐履,自天子命”“汉诸王子”等,均在节奏上体现出语法的强势,语句短小而多有顿断,形成顿挫的节奏感。此与典型宋文平稳流畅、以四字格乃至“句”为基本韵律单位的节奏表现差异明显,展现出典型秦汉古文的古拙特征。
以语法制约韵律的方式能够实现文章语体的复古,此亦表明语法所包含的字、词及语序在古文的呈现方式上有着相对清晰可察的规则。以字而言,上古汉语时期,单音节僻字的出现频率较近代为高,后世作者采之入文,可增文章古拙之貌:
阴阳舛错,亦孔之遌。斤斤其月,有星薄之。(李梦阳38)
众皆掀眉而喜曰: 愿哉!(李梦阳380)
于是撤朽剜蚀,植颓筑虚,凸凹完齾,濬浅疏塞。(李梦阳372)
掩胔寒途,振莩怀里,怆焉示睦[……]奚用牢筴为哉?(李攀龙467)
今之诸王孙掇躐有之,贵倨耳。(李攀龙795)
“遌”“掀”“剜”“齾”“胔”“莩”“筴”“掇”等字,皆为僻字,在提升语义隐含度的同时,展现文章语体的古拙。僻字而外,通假亦可强化文章的古朴风貌: 李梦阳《河南省城修五门碑》“木石槱炭,胶角颜采,皆公市平取[……]行之有序,匪棘匪纾”(372)一段中,“采”通“彩”,“棘”通“亟”;李攀龙《霍长公传》“亡何,施予遍族党矣”(577)一句中,“亡”通“无”。二者均借助通假字彰显语体之古。此外,上古汉语时期,词性界限尚不明晰,因此,文章之“古”遂可借助词类活用作为标识:
今人情既莫不乐民而苦军。(李梦阳374)
鼓之而使之伸,则又系乎上之人焉。(李梦阳453)
“乐”与“苦”系形容词活用作动词,“民”“军”“鼓”则是名词活用作动词。词类活用更加贴近上古文章的用词特征,展现出秦汉古文的语体风貌。
以词汇而言,在以双音节韵律词为成句主体的上古汉语时代,“单音节+衬字”结构中衬字的基本作用在于配合单音节构成一个完整音步。其较之不依赖衬字的双音节韵律词,更能彰显语体之古。因而,七子在构造秦汉古体的文章书写中,首先,在单音节与双音节均可用的情况下,首选单音节;其次,在双音节的构成上,或添加语助成分,构造“单音节+衬字”的双音节,或运用叠字:
远而望之,楼橹翚赫,粉堞焕如,坚者屹屹,深者郁郁,直者嵂嵂,横者翼翼。(李梦阳372)
身被国恩,而与有荣施,乃自顾犹苴如,顾其父母犹宰如,顾其榱栋几筵犹宴如也。(李攀龙477)
“焕如”“苴如”“宰如”“宴如”,是“单音节+衬字”的构词方式,“屹屹”“郁郁”“嵂嵂”“翼翼”则是叠字。凡此诸种,均是秦汉古文的常见用法。
上古汉语与近代汉语在语法上的差异,于字、词而外,尚体现在语序的组合上。大体而言,在上古汉语向近代汉语演化的过程中,疑问代词宾语与否定代词宾语由前置转向后置,而数量词组与介宾结构则以前移为常态。文宗秦汉的书写者欲强化语体之古拙,则当置相应成分于原位:
霤中一峡,裁容人,左右穿受不满足,穿受手如决吻,人上出,如自井中者千尺,曰千尺峡。北不至十步,复得一峡百尺[……]厓绝为桥者二所,东北径云台峰;东南得大阪,可千尺[……]手在决吻中,左右代相受,踵二分垂在外,足已茹,则啮膝也[……]北不至十步,厓乃东折,得路尺许,于厓剡中入,并厓南行,耳如属垣者二里[……]折南五丈,坎如盆者五所,如臼者一所。(李攀龙547—49)
朱明时期,数量词组附于名词之前已成惯习。李攀龙则以“一峡百尺”“厓二所”“踵二分”“路尺许”“坎五所”等数量词组后附的方式,体现语体的古拙。上古词汇(“决吻”语出《周礼·考工记》)与通假字(“裁”通“才”)的挪用,同样意在强化文章的古朴风貌:“(攀龙)所结撰,摹仿《尚书》《庄》《左》《檀弓》《考工》、司马,掇其菁华而袭其言词,凑合钩割,巉刿郁突,条贯支理,至于不可胗测,莫不聱牙呕心[……]怪色渊光,不可掩抑。”(何乔远,《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48册53—54)七子派通过韵律(以声别义、打破四字格的整体节奏)及语法手段(僻字与通假字的运用、词类活用、构造上古双音节韵律词、反常规的语序结构),模仿秦汉“古体”,引发怪奇峭兀的语体效应,挑战以宋为宗、和缓平易的馆阁文风,遂令读者产生“聱牙戟口”乃至“不能终篇”(张廷玉7378)的阅读感受。
馆臣主导下的宗宋文风在语言选择上,取当世语言加以雅化,故以温厚平易见长,较之七子,则并无过多艰深晦涩之感:
贵阳诸山,土人往往见其上有龙之蜕骨,意其高大深远,足为灵物之所栖托,龙尝择而蛰焉,兹岩之以龙得名固宜。或曰山之蜿蟺磅礴,首尾鳞爪飞翔[……]拟其形而名之亦宜。(王慎中178)
“后七子”风靡文坛之际,翰苑出身的严嵩推重唐顺之、王慎中之文,试图以之与七子颃颉,巩固馆阁秉文之权,故而王氏之文当大体符合馆臣的审美标准。王氏此文与上引李攀龙《太华山记》同为游记,但语体风貌则迥异。语句内部韵律单位容量增长,语义密度降低,呈现度较高。“蜿蟺磅礴”“鳞爪飞翔”等四字语均展现出作为整体的四字格的节奏特征,有别于上古时期以双音节为主导的节奏模式。“往往”用作时间副词,在西汉之前并不多见,西汉以后用例方渐增多。副词的使用强化了语句的流畅度,引发平易畅达的阅读感受。以宋文为宗者与文宗秦汉者在文章书写技法上的差异,由此而可见一斑。
结 语
晚明士人夏允彝论及朱明一朝之文柄曰:“唐、宋之时,文章之贵贱操之在上,其权在贤公卿[……]至国朝而操之在下,其权在能自立。”(陈子龙1643)“馆阁/郎署”格局下的文柄移动是明代政治文化的突出特征,文章复古在明代的历史语境中,于单一的文学现象而外,更与人格及世运相连,并成为群体政治诉求的一种策略性传达。文柄的转移与复古路径的选择是影响明代文章复古走向的关键因素,不同政治阶层在复古路径的选取上,又展现出相异且类型化的特征: 以语体为考量视角,翰苑出身的馆臣囿于言说话题、场合以及读者与听者身份等因素,注重文章语体的平正典则、文从字顺,故而以宋文为宗;以郎署官员为构成主体的七子派在文章复古的取法对象上一反馆阁宗宋之风,模仿秦汉文章的古拙语体,则主要源于其试图与馆阁争夺文柄、扩大话语权以及寻求政治变革的内在要求。明代文章复古在“馆阁/郎署”的政治格局下所展现出的路径选择的差异,在清初演化为馆臣基于“缙绅之文”与“布衣之文”的区隔意识而对唐宋古文的揄扬: 四库馆臣谓“古文一脉,自明代肤滥于七子,纤佻于三袁,至启、祯而极弊。国初风气还淳,一时学者始复讲唐宋以来之矩镬”(永瑢等1522),正是将“复古”作为一种话语策略,立足明代馆阁文学的宗宋传统,以回击作为古文之“异脉”的七子文风;邵长蘅“明文极敝,以讫于亡。朝宗始倡韩、欧之学于举世不为之日,遂以古文雄视一世”(198)的评述,亦本于馆阁文统,而以唐宋文脉为古文之正宗。此后,间有翰苑中人提倡“古文辞禁”,维护古文之语体及文体边界,以期重现“文归馆阁”之势。然清代的古文论争颇为复杂,已非本文所能详之。
注释[Notes]
① 廖可斌、陈书录、郑利华、陈国球、黄毅等先生的相关研究,主要侧重于文学发展内在理路的研究视角;简锦松、陈文新、黄卓越、叶晔等先生的相关论著,涉及文学复古与政治制度以及政治事件之间的关联,但文章复古对政治生活的深度参与却并非其讨论的重点。
② 刘顺:“高宗与武则天时期的‘古典’与‘当世’之争”,《唐宋历史评论》7(2020): 30—59。
③ 杜桂萍:“明清戏曲‘宗元’观念及相关问题”,《中国社会科学》3(2018): 184—204。
④ 陈广宏:“‘古文辞’沿革的文化形态考察——以明嘉靖前唐宋文传统的建构及解构为中心”,《文学遗产》4(2012): 98—111。
⑤ 朱仕琇《朱梅崖文谱》:“古文之道正大厚重,非学士大夫立心端慤者莫能习。”王水照: 《历代文话》第5册(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134页。
⑥ 昆廷·斯金纳: 《语言与政治文化》,特伦斯·鲍尔等编、朱进东译: 《政治创新与概念变革》(北京: 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7页。
⑦ 刘顺:“诏令中的政治史: 高宗武则天时期政局之语言维度的考察”(未刊行)。
⑧ 杨念群: 《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161页。
⑨ 刘顺:“经国之大业: 中古文学与政治分析初步兼及张说的政治观念”,《上海师范大学学报》4(2019): 39—53。
⑩ 郑礼炬: 《明代洪武至正德年间的翰林院与文学》(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5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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