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史传入集的文章学考察
2020-11-17何诗海
何诗海 陈 露
所谓“史传”,指史书中以写人叙事为主要内容和表现方式的纪传类文体,如本纪、世家、列传等。一般认为,此类文体,先秦虽已萌芽,但成熟、定型于司马迁之《史记》,此后两千年长盛不衰,成为史家著史的主要体式。与“史传”相对的概念是“文传”,即文人模仿史传而创作,独立完整,可单篇别行的传记,含自传、家传、假传、托传等。此外,一些不以“传”命名,但主于写人纪事的文体,如行状、墓志、碑、记、述等,亦为文传之旁衍。
在传统四部之学中,史传作为史书最核心也最有特色的内容,归入史部,不入文集,亦即不入文章畛域。这种传统,一直到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才被打破,但当时属空谷足音,鲜有响应。明代中期以降,直至晚清,总集收录史传蔚然成风,且史传在全书所占分量越来越重。这种变化,透露出明清史部与集部之间流动、融通之频繁、深入,具有丰富的文章学意蕴。
一、 《文选》确立的文章学传统及对传统的悖离
自西晋以来,四部分类法逐渐成立。史籍记载某家著述,一般将单篇文章汇为别集,归入集部,而成部著作则依其性质归入经、史、子三部,不再割裂以入别集。与此相应,人们对文章与学术著述的辨析越来越清晰、明确。文章写作“以能文为本”,多独立成篇,讲究藻彩和声韵。经、史、子著述中尽管也有不少富有文学性的作品,但其创作宗旨,与辞章迥别。故萧统编《文选》,不录周公、孔子等圣人制作的经书,不录老、庄、管、孟等“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萧统2)的子书。至于史传,“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萧统3),也不在收录之列。不过,史书中的论、赞、序等,或综缉辞采,或错比文华,饶富辞章之美,且本身已获独立的文体地位,故不妨入选。这种选录标准,旨在划清文学和非文学的界限,体现了文学创作摆脱对学术著述的依附,发展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历史趋势和要求,确立了古代文集编纂的基本传统,并且大致划定了集部文章之学的范围和边界。自《文选》之后,历代著名的文章总集,如李昉《文苑英华》、楼昉《崇古文诀》、吕祖谦《古文关键》、姚铉《唐文粹》、苏天爵《元文类》等,虽立“传”体,但只录文传,不录史传。谢枋得《文章轨范》、章樵《古文苑》、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则未立传体,自然无缘史传。直至明清时期,汪定国《古文褒异》、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方苞《古文约选》、姚鼐《古文辞类纂》①、梅曾亮《古文词略》等文章总集,依然坚持不录史传,足见《文选》传统的深远影响。
最早打破这种传统的,是真德秀《文章正宗》。此书正集20卷,收录先秦至唐末各体文章,分“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大类。其中“叙事”类7卷,包含从《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经史著作中节录写人叙事之作6卷,以及行状、墓志等1卷。此书开总集录史传之先河。不过,其选文显然以事件为中心,不以人物为中心,这从选文命题如“叙郑庄公叔段本末”“叙晋楚城濮之战”“叙秦孝公变法”“叙秦焚书”“叙七国反”“叙霍光废昌邑”等可明显看出来。“叙某某事”成为此类文章命题的主要方式。真德秀在节选史传文时,所叙之事,并不关注事件的完整过程及前后联系,以至于一篇史传,可截出若干短文来,如从《史记·项羽本纪》中截录《叙项羽救巨鹿》《叙刘项会鸿门》等。这种剪截,能突出历史事件的精彩片段,但难以呈现完整、复杂的人物形象和历史进程,与以人物为中心的史传尚有较大距离。再加上其选文鲜明的理学宗旨和对“明理切用”的过度强调,除真德秀弟子汤汉《妙诀古今》外,《文章正宗》对于理学家外的文章选本,并未产生太大影响;从史书中截取纪传文的体例,很长时间内也鲜有回响。
总集录史传蔚为风气,一直要到明代中后期。吴讷《文章辨体》分体编次,其中“传”类录《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汉书·董仲舒传》《后汉书·黄宪传》3篇史传,数量不多,更多的是录文传。徐师曾《文体明辨》体例因袭《文章辨体》,而在文体分类和收录作品上踵事增华,多有拓展。如同立“传”体,而又分史传、家传、托传、假传四小类。其中“史传”录《史记》之《司马穰苴传》《平原君传》《苏秦传》等11篇,《汉书》之《倪宽传》1篇,《后汉书》之《王丹传》《黄宪传》2篇,数量较《文章辨体》有显著增加。此外,黄佐《六艺流别》、唐顺之《文编》、陈继儒《先秦两汉文脍》、杨绳武《古文鼻祖》、陈仁锡《古文汇编》、过瑛《绍闻堂精选古文觉斯定本》、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等,也都录有《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籍中的传记,如果加上《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先秦典籍中的叙事文,则总量更为可观。其中又以《文章辨体汇选》选史传数量最多。此书“史传”类收录作品45卷,文章来源遍及《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魏氏春秋》《魏略》《十六国春秋》《吴书》《晋书》《晋氏春秋》《新五代史》等。其中《史记》入选17卷,数量最多;其次《左传》,入选14卷;再次《汉书》,入选6卷;再次《后汉书》,3卷;再次《三国志》《新五代史》各2卷。这份榜单,在明清选本中较有代表性,其序次大致体现了《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著在文章学和选家心目中的地位。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新五代史》的大量入选,在其他选本中很少见到,应是受了茅坤《八大家文钞》的影响。《八大家文钞》录《庐陵文钞》32卷,又有《庐陵史钞》20卷,选文皆来自《新五代史》之本纪、列传。茅坤解释其原因曰:
或问余于欧阳公复有《史钞》,何也?欧公他文多本韩昌黎,而其序次国家之大,及谋臣战将得失处,余窃谓独得太史公之遗。其为《唐书》,则天子诏史官与宋庠辈共为分局视草,故仅得其志论十余首。而《五代史》则出于公之所自勒者,故梁、唐帝纪及诸名臣战功处,往往点次如画,风神粲然。(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680)
可见,在茅氏看来,八大家中,欧阳修最具史才,独得司马迁写人叙事之精髓。《新五代史》作为欧阳修独自修撰的著作,充分体现了其叙事成就,故编成《庐陵史钞》以入《八大家文钞》,从而彰显欧氏古文家而身兼史官的特殊地位。
入清之后,史传入集之风不衰。康熙御选、徐乾学等奉敕编注的《古文渊鉴》,大量选《左传》《国语》中的叙事文,但于《史记》《汉书》,则着重选序、赞、书志等,传记文较少,只有《伯夷列传》《孟子列传》寥寥数篇。吴震方《朱子论定文钞》、李光地《古文精藻》、过瑛《绍闻堂精选古文觉斯定本》、蔡世远《古文雅正》等,除选《左传》《国语》《战国策》外,《史记》《汉书》《后汉书》纪传的入选量,远比《古文渊鉴》多。直到晚清,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古文四象》、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等,史传文分量都保持上升趋势。如《经史百家杂钞》26卷,分体编次,其“传志之属”录“前四史”传记3卷;“叙记之属”录《左传》《资治通鉴》纪事文2卷,合计史传文几占全书五分之一。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录《资治通鉴》文如《赤壁之战》《曹爽之难》《宇文泰北邙之战》《谢玄肥水破秦之战》《裴度李愬平蔡之役》等10余篇,这在其他选本中很难见到。又,续《古文辞类纂》28卷,录《史记》以降正史中的传记9卷,几占全书三分之一,如再加上经部《尚书》《左传》的叙事文,其分量更为可观。
综上所述,明清时期的总集编纂,《文选》传统虽仍顺着惯性在起作用,但其独尊地位遭遇了严重挑战。从经、史、子著作截取文章,史传文大量入选,已司空见惯。这不仅体现了总集编纂观念的改变,也是明清文学思潮嬗变、文章疆域扩展的产物。
二、 四部疆界的突破
《文选》确立的文集编纂传统,是四部分科日益明确、定型,集部辞章摆脱对经、史、子的依附而走向独立的产物。明清时期,虽然图书分类仍沿袭传统四分法,但在学术探讨上,渐有打破四部壁垒,讲求融会贯通的倾向。如宋濂、何良俊、王守仁、李贽、胡应麟等主张,古无经、史之别,“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王阳明445)?至章学诚高倡“六经皆史”,并以之作为贯穿自己学术思想的核心理念,力图将至高无上的经学回归朴素的史学。这是对经学的一次解放,也对传统四部分类法产生了冲击。此外,又有“六经皆文”说。②章学诚主张,“古人之学,言道而文在其中”,“就文而论,文章之大,岂有过于经传者哉”(《章学诚遗书》665)?以经传为载道之文的典范。袁枚则明确倡导“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袁枚1529),“文章始于六经”,“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袁枚1380)。他关注的不是六经的儒学义理,而是其文章属性和审美意义,认为六经之所以能载道、传道,是得力于文学特性、辞章之美,具有文章经典的垂范意义。如此看来,不是文学依附于经学,而是经学依附于文学。此说是对经学的又一次解放,并在后世得到热烈回应。如魏源称:“六经自《易》《礼》《春秋》、姬、孔制作外,《诗》则纂辑当时有韵之文也;《书》则纂辑当时制诰章奏记载之文也;《礼记》则纂辑学士大夫考证论议之文也。”因此,六经都是“一代诗文之汇选,本朝前之文献而已”(魏源234)。这种融合经史百家的文学观念,体现了早期经术、政事、文章浑融一体的文化气象。至于史和文的关系,更是错综交织、难解难分。《左传》《史记》《汉书》等,皆史著而极尽辞章之美。故刘知几一方面强调文、史之别,反对文人修史,一方面又主张“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刘知几114)。林古度《廿一史文钞序》:“二十一史,流行于天地间久矣。读史者固欲稽其事,未尝不考其文。文之在正史也,犹星辰之丽天,云霞之布彩。”(林古度79)充分肯定二十一史的文学成就。又,姚苎田评《史记》之《信陵君列传》曰:
不知文者,尝谓无奇功伟烈,便不足垂之青简,照耀千秋。岂知文章予夺,都不关实事。此传以存赵起,抑秦终,然“窃符救赵”,本未交兵,即逐秦至关,亦只数言带叙,其余摹情写景,按之无一端实事,乃千载读之,无不神情飞舞,推为绝世伟人。文章有神,夫岂细故哉?(司马迁113)
认为史传所涉史实无关紧要,文章之妙,不妨避实就虚,颊上添毫,而传神写照,熠熠生辉,不必实有其事。这已完全摈弃史家立场和实录要求,而以纯文学眼光来衡裁史传。黄宗羲倡导“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晋书》《南北史》列传,每写一二无关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动,此颊上三毫也”,“史迁伯夷、孟子、屈贾等传,俱以风韵胜”(黄宗羲,“论文管见”246)。以《史记》《晋书》等史传为例,认为叙事不必拘泥于史实,当追求传神和风韵,显然也是文章家的旨趣。除此之外,在写作技巧上,如起承转合、草蛇灰线、烘云托月、详略疏密等,史传和文章也相通相契。明清文话及《左传》《史记》《汉书》评点中关于这一类论述比比皆是。文、史疆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解构。
至于子书,与经、史一样,也是文章渊薮,也有布局谋篇、修辞声韵等审美追求,故也与集部文章之学息息相关。尤其是先秦诸子之文,深于《诗》教,长于比兴,乃文章艺术高峰,开后世无数法门。方苞称“周末诸子精深闳博,汉、唐、宋文家皆取精焉”(方苞614),自是的论。恽敬申发此论,认为“贾生自名家、纵横家入,故其言浩汗而断制;晁错自法家、兵家入,故其言峭实”,“韩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达”,“曾子固、苏子由自儒家、杂家入,故其言温而定”,“苏子瞻自纵横家、道家、小说家入,故其言逍遥而震动”(恽敬13—14),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清人多有以文集源于子书者,所谓“文集者,诸子衰而后起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785),意谓专家之学衰落而沦为辞章,才导致文集的产生。为了克服辞章之士学术空疏、溺于藻彩、流于应酬的弊端,章学诚甚至倡导“以诸子家数行于文集之中”(785)。尽管章氏学说在乾嘉学界甚为孤独,但这一主张,在戴震、汪中、洪亮吉、孙星衍、段玉裁等的文集编纂中,却多有践行。这也透露出子学和集部文章间的不解之缘。
总之,在明清人看来,经、史、子、集皆文章,不必执着于此疆彼界,融通四部以求艺文之道,乃风气所趋。金圣叹以《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集》《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显然是表彰包括史书、子书在内的六种经典的文学才华,而无四部疆界横亘胸中。陈仁锡《奇赏斋古文》以选文的文献来源,即经史子集四部构架全书,在目录中明确标明“选经36卷”“选史48卷”“选子46卷”“选集106卷”。曾国藩编《经史百家杂钞》,甚至以书名揭橥兼综四部的选编原则。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时指出,“是编于四部为总集,亦为别集,与经、史、子三部必分界限,然界限有定而无定”,“是经、史、子三部,阑入集部,在所不嫌”(严可均2)。可见,明清人编集、论文,不甚在意四部藩篱。事实上,四部之学,其初衷只是图书分类法,与后世学术分科相关而不相同,不能把两者混为一谈。学术风气丕变,会引起对某些图书性质的认识及文献归类的变化。如《春秋》本为国史,只因经圣人之手而被奉为“五经”之一。《孟子》在《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中均入“子部儒家类”,直到南宋,随着心性之学的兴起,地位始重,升为经部。四部之间,原无不可逾越的鸿沟。各部所录图书,内容交叉、互渗者比比皆是,从而引起目录学归属上的种种争议。《文选》作为产生于骈文中心时代的总集,其编选标准,因与史学、文学摆脱经学附庸而走向独立的大势吻合,故能蔚为风气,形成传统。而经过唐宋古文运动的摧陷廓清,明清时期已是古文中心时代,在“文必秦汉”等复古思潮的激荡下,打破四部藩篱,融通经史子集,扩展和重塑文章经典,成为新的时代风气。如此看来,明清文章总集突破《文选》传统,大量收录史传,也就不难理解了。
三、 总集的辨体功能
四部藩篱之打破,为总集选史传提供了可能性,但不意味着必然性。因为选家完全可能从史书中选录诗赋、论赞、章表、奏疏等辞章,而不录纪传文。明清史传入集,除了四部疆界淡化这种大的学术背景外,还有文章学自身的内在必然性。辨体功能,即其内在必然性之一。
文体辨析是文章学的重要内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总集类序”中指出,历代总集的编纂宗旨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此即以收集保存文献为目的的总集,如《明文海》《全唐诗》之类;二是“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永瑢等编1685),即按照一定的标准和要求,择优精选的选本类总集,如《文选》《唐文粹》《古文关键》之类。然而,明清时期有些总集的编纂目的,既非“网罗放佚”,也非“删汰繁芜”,而重在文体辨析,如《文章辨体》《文体明辨》《文章辨体汇选》《六艺流别》《诗源辨体》等,仅从文集命名即可看出其辨体宗旨。这种宗旨,与《文选》类以择优汰劣为目的的总集,在选文标准和体例上有较大差异。③首先,文学史上的优秀之作,如果辨体意义不明显,则未必入选;反之,艺术成就不高,文学史影响不大,但在文体类型上有代表意义的作品,则不妨入选,所谓“假文以辩体,非立体而选文”(徐师曾78)。如《文体明辨》收录的盟、谥议、嘏辞、杂数诗、杂名诗、上梁文、道场疏之类作品,文学性不强,不但《文选》未录,一般的选本,也不会收。然而,就文体辨析言,既然社会生活需要这些文体,写作实践中有这类作品,哪怕所写皆“闾巷家人之事,俳优方外之语”(徐师曾78),也不能视而不见,而当“录而存之,见文章之中有此一体为别派”(永瑢等编1396)。换言之,在辨体类文章总集中,所收文体类目必须周全、详尽,如此才能适应“自秦汉而下,文愈盛;文愈盛,故类愈增;类愈增,故体愈众;体愈众,故辩当愈严”(徐师曾78)的文体发展趋势和辨体批评需要。循此原则,史传作为“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嬴是非之尤”(刘勰287),在政治兴替、社会发展、历史文化传承等方面起重大作用的文体,在古代文体谱系中也占有重要地位,自然不应被排斥于总集之外。
其次,辨体批评的一个基本原则,是追源溯流,即考察文体产生、发展、变化的过程。而在文章学传统中,有“文体原于五经”之说,即把后世各体文章追溯到五经。尽管这种方法有些绝对和牵强,但五经作为现存最早的典籍,的确包含了后世多种文体的萌芽。至于诰、命、谟、盟、誓、铭、诔、吊、书、论、诗、寓言等文体,在五经以及《左传》《国语》《战国策》《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先秦典籍中已经成熟,也是文体学常识。正因如此,辨体类总集往往从先秦经、史、子著作中节录作品,以辨析文体的早期形态,而不像《文选》那样只录秦汉以后,文人创作的文体形态高度成熟的独立篇章。黄佐的《六艺流别》颇有代表性。此书卷首有黄在素(黄佐之子)题记,介绍编纂缘起曰:
家君讲学于粤洲草堂,进诸生而告之曰: 圣人删述以垂世者谓之经,后学传习以修辞者谓之艺。尝观六艺之流,其别犹川,然其源于经则合之,尽其大而无余也。是故文弗周于万物则心为有外,精弗聚于一心则文为支离,必也。文之川流者别而条析之,观其会归,则德之敦化者浑浑乎其一,而六经皆在我矣。诸生其采诸。于是黎君惟敬、梁君公实辈受命而退,博采群书,会稽成编,凡二十卷,名之曰《六艺流别》云。(黄佐73)
可见,《六艺流别》的编纂宗旨,在于明文之本源而条析其流别,而一归于宗经。这是辨体批评的传统内容和基本原则。黄著的重大贡献在于,从文本于经的观念出发,首次以选本的形式,把古代的基本文体形态分别系于《诗》《书》《礼》《乐》《春秋》《易》,形成六大文体系列。其中史传类文体,源于《春秋艺》,含纪、志、年表、世家、列传、行状、谱牒、符命、叙事等,其流别又有叙、记、述、录等。所录作品,遍及先秦、两汉各种典籍,如《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周礼》《大戴礼记》《竹书纪年》《汲冢书》《孔子家语》以及《史记》《汉书》《后汉书》《汉纪》《三国志》等,当然也包括汉以后的文传如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等。黄氏从先秦及秦汉典籍中大量节录作品,对于拓展文体学范围,考察史传早期发生时的形态,具有重要意义。
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也是以辨体为宗旨的总集。此书收录先秦至明末各体文章(不含诗赋),类聚区分,合132类,其辨体之精严,甄录之广博,为历来总集所罕见。即以“传”类作品言,吴讷《文章辨体》不再细分,徐师曾《文体明辨》分为史传、家传、托传、假传四目。贺复征在前人的基础上,增至七类,分别为史传、私传、家传、自传、托传、寓传、假传,可见其分类后出转精,更为细致、全面。除史传外,后六种可概称文传。史传类录《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十六国春秋》等直至《新五代史》中的人物传记31卷。而在《史记》之前,又录《左传》14卷,“为班、马之先鞭”(贺复征64)。其意谓史传虽至司马迁、班固才成熟定型,但《左传》中已有不少写人纪事的精彩篇章,是传体文的渊薮和雏形,故置于《史记》之前,以明其源流关系。而后世的文传,又是学习、借鉴史传的产物,故居于史传之后。《文章辨体汇选》以选文的形式,清晰呈现了这种发展演变轨迹,较好地践行了追源溯流的辨体原则。如果不选史传,则传体文发展缺少了成熟、定型期这最重要的一环,难以有效、完整地揭示这类文体的渊源流变,也就达不到理想的辨体效果。可见,总集的辨体功能,使史传在文体谱系中获得了不可或缺的地位。
四、 叙事文地位的提高
总集的辨体功能促进史传入集,如上所论。然而,明清时期还有不少文章总集,如《唐宋八大家文钞》《古文渊鉴》《古文精藻》《古文观止》《经史百家杂钞》等,编纂宗旨并非辨析文体,而是择优汰劣,即文章选本常见的批评功能。这类总集收录史传,显然另有原因,是明清时期叙事文地位不断提高的结果。
中国文学和文学批评具有悠久、深厚的抒情传统,文体的叙事功能及相关理论探讨在很长时期内,主要是由史家、史著来承担的。《文选》不录史传,文人创作的单篇叙事文,也仅录碑文、行状等七篇,与全书七百多篇总量相比,可谓微不足道。《文心雕龙》虽立《史传》篇,但考虑到刘勰心目中“文”的驳杂性,甚至连谱、簿、录、方、术、占、式、律等也在讨论之列,则其立《史传》主要是考虑文体论的完备周全,而非对叙事文的特别关注。事实上,刘勰在论述各体文章时,以诗赋居首,彰显其重要性,而在探讨文术如《体性》《神思》《风骨》《融裁》《练字》等篇目中,无不以诗赋骈文作家和作品为例证,足见其文章观念其实与《文选》一样,聚焦于抒情言志的诗赋骈文,单行散体的叙事文是边缘化的。这正体现了六朝人对辞章抒情言志与史传叙事功能的自觉区分。唐宋古文运动以后,随着古文家创作的单篇叙事文的勃兴,文的叙事功能不断增强,文、史界限不再如六朝壁垒森严。如宋人不但重视文的叙事功能,甚至推崇杜甫“以韵语纪时事”,誉为“诗史”(杨慎868),这是对传统文学抒情传统的重大突破。此后,文章学中的叙事理论逐渐丰富,叙事文地位日益提高。尤其自明代中期开始,随着文化下移,在科举与商品经济发展过程中崛起的士绅和富民阶层,希望先人或本人的事迹能载诸笔端,显扬后世,纷纷乞请名公才人作私传、行状、墓志,④甚至“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唐顺之276)。而多数文人也乐于接受此类请托,正如李开先《何大复传》所述:“关中王渼陂、李崆峒、康对山、吕泾野、马谿田,河南何大复,同以文章命世,为人作传状、碑志,可因而耀今信后。”(李开先607)这种风气,直接促进了明代叙事文的繁荣。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归有光等文集中,传状、碑志类作品皆连篇累牍,令人目不暇接。明清之际,此风益盛。据统计,钱谦益集中有传记文300多篇,黄宗羲169篇,朱彝尊118篇,全祖望212篇,王士禛152篇,方苞211篇。⑤此前韩柳欧苏,号称叙事文大家,而无过百篇者。明清文士,动辄上百甚至数百篇,充分显示了叙事文体在明清文章写作中的重要地位。
与创作实践的盛况相呼应,明清文论也对叙事文表现出特别的关注。李东阳《篁墩文集序》:“文之见于世者,惟经与史,经立道,史立事。”(李东阳666)郑驹认为,“世之为文者不过议论、叙事两端,而贵于识体”(郑真262)。曾异《序刘子巵草》:“古人之文有二端,曰叙事、明道而已。”(黄宗羲,《明文海》3186)或从文体功用出发,将文分为载道、纪事两类,载道之文本于经,纪事之文本于史;或从表现方式着眼,分为叙事、议论二体。无论从哪个角度分,叙事文都占了半数,俨然文章大宗,不再是六朝时期屈居一隅的边缘文体。清人继承并进一步强化了文类二分法。邵长蘅《与魏叔子论文书》:“文体有二,曰叙事,曰议论。是谓定体。”(邵长蘅725)张秉直称,“文章不过叙事与议论”,“叙事欲其详明”,“议论欲曲折以尽其情”(张秉直5088),都可见一时风气。焦循《里堂家训》:“余谓学问之业,以属文为要。虽有尧舜之治,孔颜之教,非文不传。叙事之文,尤为重大。春秋楚汉之人,后世岂绝无之?得左史以为之传,便精采百倍。韩昌黎之于南霁云、何蕃,李习之之于高愍女,柳柳州之于段太尉,杜牧之之于燕将谭忠,孙可之之于何易于,采入史传,顿生光彩。”(焦循530)不论是圣君之治、圣贤之教,还是忠臣义士、贤能贞烈,无不借叙事传世生辉,否则只会湮没无闻。故焦循倡言“叙事之文,尤为重大”,地位尊于任何其他文体。
叙事文的地位既日趋尊崇,作为叙事文渊薮与大宗的史传,自然会得到关注,越来越多地进入文章选集。真德秀《文章正宗》曰:“叙事起于古史官。”(真德秀6)汪琬《跋王于一遗集》:“古文词之有传也、记事也,此即史家之体也。”(汪琬353)章学诚《上朱大司马论文》:“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章学诚遗书》612)都强调古文与叙事及史学的密切关系。叙事功能成为沟通文史的桥梁,是史传文学化、辞章化的枢纽。朱右认为,“先秦西京之文章炳炳焉与三代同风,信可谓万世法则”,主要标志是《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等接踵而出,故辑《史记》《汉书》《五代史记》成《三史钩玄》,“俾子弟日习而记忆之,庶为文学之助”,并反复强调“是编殆为作文者设尔”(朱右61)。又,凌约言称《六经》而下,左丘明、庄子、司马迁、班固为“四巨公”,文章超绝,卓然大家:“《左传》如杨妃舞盘,回旋摇曳,光彩射人;庄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谑浪,皆成丹砂。子长之文豪,如老将用兵,纵骋不可羁而自中于律。孟坚之文整,方之武事,其游奇布列不爽尺寸,而布勒雍容可观,殆有儒将之风焉。虽诸家机轴,变幻不同,然要皆文章之绝技也。”(朱子蕃620)四大家中,史家居三,足见其地位之显要。故明清选家,多有录史传以为文章轨范,接引后学者,促进了史学经典的文学化和辞章化。
在史传的文学化进程中,由于《左传》《史记》产生于文史浑融不分的时代,作者的个性、情感、想象等文学天赋,在写人叙事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也最为明清批评家所钟爱。明清文论多奉“《左传》为文家叙事祖庭”(林纾122)。王筑夫曰:“千古叙事神品,左氏、史迁为绝调。昌黎得左氏之骨,庐陵得太史之神。故昌黎以精凿胜,庐陵以风度胜。”(魏禧510)韩愈、欧阳修为八大家中叙事文创作成就最高者,其文分别师法《左传》《史记》,而各得其胜。沈德潜评田同之《水碓》诗曰:“细写难状之情,正与琐屑处见笔力,此古文叙事手也。熟精《左》《史》者能之。”(沈德潜553)方苞《古文约选序例》:“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方苞615)都指出《左传》《史记》因叙事艺术的杰出成就而成为文章经典。正因如此,明清文章选集中,史传文入选最多的是《史记》《左传》,甚至还出现了专门选录、评点《左传》或《史记》的选本,如王源《左传评》、冯李骅《左绣》、刘献廷《左传快评》、王慎中《史记评钞》、归有光《归震川评点史记》、储欣《史记选》、高嵣《史汉合钞》、吴见思《史记论文》等。这些专门选本的涌现,进一步推动了《左传》《史记》在文章学中的经典化历程。《史记》之后,班固《汉书》“以矩矱胜,故其规画布置,如绳引,如斧剸,亦往往于其复乱庞杂之间,而有以极其首尾节腠之密,令人读之,鲜不濯筋而洞髓者”(茅坤,“刻汉书评林序”651),“方之武事,其游奇布列不爽尺寸,而部勒雍容可观,殆有儒将之风焉”(凌稚隆38),在历代选家心目中也有较高地位。
五、 史传与八股研习
除了叙事文地位的提高,明清史传大量入集,还与研习举业密切相关。八股作为一种考试文体,体制不断成熟的同时,也伴随着思想日益陈腐、程式日益僵化等弊端。为了克服这些弊端,明正德、嘉靖以降,兴起了“以古文为时文”的创作风气,代表人物有唐顺之、茅坤、归有光、艾南英等。这种创作理念,一方面以古文载道功能淡化时文的世俗功利色彩,提高其文体品位;另一方面,引古文丰富活泼的艺术手法入经义中,为僵化的八股注入生机和活力,因此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入清之后,李光地、韩菼、方苞等时文大家,皆奉正嘉作者为典范,继续倡导“以古文为时文”,推动了八股在清代的发展和繁荣。时文当根柢经史古文,渐成明清人的共识。朱珔说:“古文者,时文之命脉也,时文体裁必具古文风骨,始称擅场,前明惟归震川能以古文为时文,由其胎息本深,故施诸八比,迥踰流辈,文章正轨实在于斯。”(朱珔242)乾隆二十四年上谕曰:“有明决科之文,流派不皆纯正,但如归有光、黄淳耀数人,皆能以古文为时文,至今具可师法。”(梁章钜148)可见,以古文为时文根柢、正轨乃至命脉,在清代已成为官方和主流的文章学观念。
古文对八股写作既如此重要,而在明清文体观念中,源于史传的叙事文又是古文大宗,则明清举子为了八股功业而关注史传,自是理所当然。被誉为“明文第一”和“以古文为时文”典范的归有光,其古文与时文创作,皆得力于《史记》,俨然龙门风范。归氏曾以五色笔批点《史记》,“若者为全篇结构,若者为逐段精彩,若者为意度波澜,若者为精神气魄,以例分类,便于拳服揣摩”(《文史通义新编新注》139),不但习古文者奉为圭臬,攻举业者更是珍为秘宝,不轻以示人。艾南英论曰:“昔人摹仿史迁述事,但能见之古文词耳,今乃见之时文,此开辟来文章一变局也。”(周以清605)肯定归有光等学习太史公叙事艺术,以古文为时文,是推动八股发展的一大关捩。晚明倪元宽、金声等习举业而从《史记》《汉书》用功,金声甚至手抄《史记》,跪而读之,昼夜不辍,终为时文名家。清初八股巨擘韩菼自述学文经历曰:“菼自少为举子业,不从他师,侍先君子读书山中,日命钞录五经、《史记》、《汉书》、唐宋大家及弘永以来先正诸名家小品,俾专心课诵,凡近科坊刻,屏弗令见。”(韩菼119)亦以史传为举业根基。方苞奉《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为古文正宗,认为古文义法俱在其中,义法明“则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方苞613)。凡此种种,无不显示史传与明清举业关系密切。而明清古文选本,如《文编》《唐宋八大家文钞》《古文约选》《古文雅正》等,多有指导举业的动机,自然不能忽视史传文。储欣《史记选》卷首“例言”曰:
高、文、景诸本纪,例用编年。班史继之,成一代全书,为后来诸史之祖。兹选大旨在有裨举业,录文非录史也。《项羽纪》才情法度,种种卓绝,得先生拈出一字一句,莫非制艺准绳,故仍全载。(储欣560)
明确宣称《史记选》选编宗旨在于举业文章,关注点在文不在史。全书6卷26篇,含本纪2篇、世家5篇、列传19篇,全是写人叙事之文,没有一篇单录《史记》中的序、赞、辞命、议论等文体。又,高嵣编《史汉合钞》,宗旨也在“为时文蓄根底,制艺溯渊源,乃录文非录史也”(高嵣485)。所录文章,虽有序、赞,但以列传为主。可见,史传为举业根柢和渊薮,是明清许多选家的共识。
那么,以写人叙事为主的史传,何以成为八股的根柢和渊薮呢?这至少可从两个层面考量。首先,八股代圣贤立言,要真切揣摩圣贤语气,必须了解论所题涉的历史事实,方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如唐顺之《一匡天下》文,旨在阐发孔子赞美管仲匡正天下之意,而处处紧扣春秋史实。起讲论时危世乱,然非泛泛空谈,而是具体到桓公五年周、郑之战和庄公十年蔡、楚之战。中二股正面论“一匡天下”,则详述僖公四年的召陵之战和僖公九年的葵丘之盟。束二股又叙周郑交质、冯陵江汉二事,以反衬管仲的功业。全文虚实结合,夹叙夹议,具有无可辩驳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基础,端赖作者对春秋史实熟稔在胸,洞察入微。⑥可见,八股虽阐发经义,亦当精通史事。因为圣贤之道,并非抽象、玄虚的义理,而是来自对王朝盛衰、政教成败和百姓人伦日用的体察,是从纷繁复杂的历史进程中总结、提炼出的经验教训。故明清人高倡“六经皆史”“道在事中”,反对离事言道,空谈义理。八股既要阐发圣贤之道,自当根柢经史,驱遣史实典故,“以史事为骨干,包罗万象,涵盖古今”(商衍鎏255),方能说理透彻,坚确不疑。于是,史家纪传,尤其是记载孔孟等圣贤生活时代最重要的典籍如《左传》《史记》等,便为明清选家所特别关注。
其次,史传中的优秀之作,可在行文法度、结构布局、意境风格等方面为八股提供借鉴。茅坤爱司马迁、欧阳修文,每每心摹手追;曾编《史记钞》《唐宋八大家文钞》《庐陵史钞》,可见其生平用力处。四库馆臣评其文“喜跌宕激射”,尚有摹拟痕迹,“故施于制义则为别调独弹,而古文之品,终不能与唐顺之、归有光诸人抗颜而行也”(永瑢等编1592)。其意谓茅氏学《史记》《新五代史》之“跌宕激射”,就古文论,虽不如唐、归之自然浑成,但用于制义,则驰骋奔放,别开生面,足以破八股程式之僵化、板滞,故为时文大家。又方百川善学《史记》,悲喜无端,俯仰自得,于太史公多有会心。故其制义“气脉演逸灏溔,直接欧阳,而超轶之神,又若碧云卷舒,漫空无际”(梁章钜175),深得司马迁、欧阳修史传之风神气脉。又,高嵣《史记钞杂说》:
是钞本为论文计。尝见储越渔《史记序》云:“其科段关锁,合离断续,草蛇灰线,宛转关生,可以定时文之结构也。其叙次剪裁,明肃简整,行若游龙,止如勒马,可以定时文之笔力也。其写照传神,须眉欲活,抑扬唱叹,余味曲包,可以增时文之声色态度也。”数语最得读《史记》法,每心爱之,兹录入,并以语凡读古文者,皆依此法,亦不独《史记》为然。(高嵣485)
可见,尽管作为古文的史传和作为时文的八股,在文体功用、形态上有较大差异,但在文法、文理、审美旨趣等方面,两者并非壁垒森严,格格不入,而是灵犀相通,异曲同工,即龚景瀚所谓“四书文与诗、古文辞本无二道,苟有所得,皆实学也”(龚景瀚522)。《史记》卓绝千古的艺术成就,不仅为古文最高典范,也在结构布局、序次剪裁、传神写照等方面,为八股写作提供了不二法门。故明正嘉以降直至清代的时文大家如茅坤、归有光、方苞等,多有沉潜《史记》揣摩文法的学习经历,创作上则运史传自由舒朗之气于时文中,使八股在遵守程式的同时,又能摆脱拘谨、枯燥、僵化之弊,具有古文的精神气脉、意境风骨。这种创作理念在明清科场蔚为风气,选家望风希旨,自然会在总集或选本中大量收录史传。
综上所述,明清以来,四部疆界之动摇,为史传入集扫除了学术分科障碍;总集辨体功能为史传在文章谱系中获得了无可替代的地位;文章学对叙事功能的关注、叙事文地位的提高及其艺术成就,促成了史传的辞章化和文学经典化;“以古文为时文”的科场风气,内化为广大士子研读史传的强大动力。诸多因素交互激荡,蔚为新风,使明清总集打破了《文选》确立的不录经、史、子著作的传统,大量收录史传,最大限度实现了史部与集部的沟通、史传与辞章的融合。在此进程中,不但《左传》《史记》《汉书》等著作不断文学经典化,这些著作中的许多篇章,也不断成为古文经典。如《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晋公子重耳之亡》《曹刿论战》《秦晋殽之战》,《史记》中的《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陈涉世家》《留侯世家》《伯夷列传》《屈原贾生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魏公子列传》《淮阴侯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李将军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汉书》中的《霍光传》《苏武传》《陈汤传》《王莽传》《朱买臣传》等,都是经由反复入选明清总集,才成为写人叙事的名篇的。这些史传名篇,不断丰富了古代文学的经典宝库,对于近现代传记文学的发展,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注释[Notes]
① 姚鼐《古文辞类纂》“序跋类”序题曰:“余撰次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见姚鼐:“《古文辞类纂》‘序跋类’序题”,《古文辞类纂》卷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页。曾国藩批评其自称“不载史传”,却录《史记》《汉书》《新唐书》《五代史》中的序体文十三篇,又“观其奏议类中,录《汉书》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汉书》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见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题语”,《曾国藩全集》(上册)(石家庄: 河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2页。其实,姚鼐之语,仅就文体言,非就史料来源言。所谓“不载史传”,指不录史部写人叙事的传记,至于史书中的序跋、论赞、章表、奏疏等,则在选录范围中。这一点,从《文选》开始即已如此。曾氏误解了姚鼐的语意,故其批评貌似有理,实不得要领。
② 关于“六经皆文”观念的探讨,可参傅道彬:“‘六经皆文’与周代经典文本的诗学解读”,《文学遗产》5(2015): 4—16。龚刚:“论钱钟书对‘六经皆史’‘六经皆文’说的继承发展”,《中华文史论丛》3(2014): 255—81,396。
③ 关于明清总集的辨体功能,参吴承学:“明代文章总集与文体学——以《文章辨体》等三部总集为中心”,《文学遗产》6(2008): 84—94。
④ 关于明人乞作私传、墓志等风气,参林锋:“明清时期的‘私人作传’之争”,《文学遗产》5(2018): 135—44。
⑤ 参邱江宁等:“论清代传记创作的繁荣及其原因”,《苏州大学学报》3(2011): 138—43。
⑥ 参刘尊举:“‘以古文为时文’的创作形态及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6(2012): 14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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