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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日本南方的异音:冲绳文学

2020-11-17谭杉杉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琉球冲绳文学

◆谭杉杉

2019年10月31日凌晨,冲绳县那霸市世界文化遗产“首里城”突发大火,木质结构的正殿、北殿以及南殿全部烧毁,而此时正值冲绳一年一度的首里城祭,在冲天火光中,冲绳以悲剧性的方式再度浮出历史地表。提及冲绳,人们往往津津乐道那里澄澈的海水和漂亮的小岛,却有意或者无意地忽略了海水与小岛之间掩藏的晦涩不可解的现实。今天的冲绳是日本南方的一个县,它不同于日本南方(九州)的其他县,也不同于有别于其他县的北海道,虽然后者亦有被殖民的历史,但对整个战后东亚而言,其战略地位显然不如冲绳那么敏感。一方面,冲绳被打造成东方夏威夷;另一方面,它又被建造成美国在太平洋的前哨。冲绳历久经年地在“复归—反复归”运动中纠结。

高桥敏夫在1988年版的《增补改订新潮日本文学辞典》中加入“冲绳文学”词条,岩波书店1996年出版的《日本文学史》第15卷《琉球文学、冲绳文学》中将“冲绳文学”与“琉球文学”加以区分,“冲绳文学”主要指近代以降琉球转变为冲绳之后用日本标准语、普通语创作的文学,本文亦在此意义上展开对“冲绳文学”的论述。冲绳一度被称为“文学的不毛之地”,在大城立裕、目取真俊、又吉荣喜三位冲绳作家先后获得芥川文学奖之后,“冲绳文学”才得到重视。与冲绳尴尬的历史和现实处境相似,“冲绳文学”同样一直处于日本近现代文学史叙述的边缘。“冲绳文学”是日本的“南方文学”,既不尊崇物哀美,又不礼赞阴翳,当日本本土文学书写已经将触角伸向日本以外之时,“冲绳文学”却始终困于冲绳,他们或关注畸形体制下的冲绳,或反身历史,反思冲绳的历史文化。即使同样书写战争,“冲绳文学”与日本本土文学相比,也有绝不相同的深邃复杂的向度。高桥敏夫认为:“在他们的作品中,既反映了中日关系、美军基地问题,又反映了民族问题。冲绳社会历史的复杂性决定了它的文学的复杂性。”[1]

一、冲绳的历史

在战后日本思想史脉络中,日本本土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将冲绳视为日本的受害者,大江健三郎在《冲绳札记》中明确指出冲绳和冲绳人的悲剧是日本近代化以来皇民化教育的结果。从“琉球处分”到冲绳战中的“集团自决”再到战后的“美军基地”建设,冲绳的历史是不断被阉割的历史,然而如果仅仅接受“冲绳人都是被害者,日本人全是加害者”这样的结论,那么无疑将问题简单化了。“冲绳文学”关于冲绳历史复杂性的创作有两点值得重视:

第一,语言转换中的殖民和殖民内化。1879年,琉球屈服于东京的“琉球处分”,交出了都城并将国王流放,琉球的语言、文化和宗教被官方废止,琉球人开始学习日本标准语和日本本土的风俗文化,“琉球”逐渐成为“冲绳”,它的历史也被日语所遮蔽。二战结束后,为了实现“回归祖国”的目标,鼓励使用标准语、消灭方言的教育运动在冲绳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中,语言始终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规训工具,语言是同化、限制他者族群的首要工具,同时也是剥夺他者话语权的必要手段。狄克兰·吉勃特论述道:“争取命名自身和自己国家的权力的斗争,根本就是在词语中进行的,在殖民语境中尤其如此。因此,对语言的关注,根本不是一种退缩,更有可能是对政治无意识的深层研究。”[2]“琉球处分”后标准语在冲绳的推行,如果说是日本建构作为殖民者的主体经验,通过形形色色的话语实践把独立的“琉球”他者化为“冲绳”,那么战后冲绳主动的复归则可被视为殖民主义视线的内在化。在目取真俊的小说《水滴》中,德正以牺牲好友的代价成为冲绳战的幸存者,逃避多年之后的德正应邀使用标准语讲述自己虚假的战争记忆,“在六年级的教室,德正始终埋头念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因为不擅长普通话,德正一直念得磕磕巴巴的。最后,原定30分钟的讲演德正仅用15分钟多一点就把它结束了。念完稿,德正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教室里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孩子们激动得满面泪痕,一个劲儿拼命地鼓掌。面对如此情景,德正感到张皇失措:究竟是什么让孩子们这样感动?”[3]令学生感动的是作为“日本国民的一员”与“日本人”共享战争经验和荣誉,在虚假的记忆和标准语的双重屏蔽中,德正通过讲述获得救赎,学生们通过倾听获得身份上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冲绳人”的真实历史和精神创伤被彻底遗忘。这种教育的结果在仲里効看来:“在脱离美国的殖民统治后,人们欢欣鼓舞地拥入各种名为‘日本特质’的东西,却把新的殖民性内化了进来。”[4]标准语的学习是脱离美国复归日本的必要路径,然而将标准语的普及程度视为检验学生的学习能力和文化程度高低的标尺都不甚合理。“冲绳文学”通过作品告诉读者:较之殖民,殖民内化更需要警惕。

第二,“冲绳战”中的“两种死亡”。二战末期,冲绳沦为美日两军血腥激战的屠场,作为日本本土唯一的战场,冲绳战给冲绳人带来巨大伤害,冲绳的战争记忆与日本本土并不一致。富山一郎说:“在冲绳战的战场上有两种泾渭分明的死:一是作为‘日本人’而被征兵者的死;一是作为‘间谍(敌人)’而遭屠杀者的死。前一种死是‘殉国’的‘美谈’,后一种死是统治者对被统治者冲绳人的屠杀。这两种死亡都是应该被回忆和讲述的。”[5]“以集团自决”为题材的小说大量书写了第一种死亡。霜多正次的《虏囚之哭》以冲绳防卫军司令和参谋长的自杀为开端,传播皇国教育的国语教师仲松拒绝劝阻女子师范生自杀,“在塞班和硫磺岛,女子和孩子们都全员玉碎”和“居民变成俘虏是冲绳县民的耻辱”。[6]小说中“学徒护士队”怀抱着“成为护国之华的夙愿”自杀。大城立裕的《棒兵队》、大城贞俊的《月》书写了第二种死亡。在大城贞俊的小说《月》中,女主人公的丈夫遭到日本人的怀疑被处死,她走投无路,杀了两个幼小的女儿后自杀;《棒兵队》则描写了以避难村民为主的乡土防卫队,他们虽然由日军组织,但没有武器只有棍棒,当他们按照命令找到日军藏身的战壕,却遭到日军的怀疑,然后被驱逐,走向末路。第一种死亡因“玉碎”之名发生,死者深陷在只有“日本人”才能获得的护卫天皇的虚幻崇高感之中;第二种死亡则被“污名化”,死者在成为“日本人”的天真中被戳破妄念。两种死亡都是冲绳人放弃自我、接受他者身份,但仍然未被“日本”认同的历史记忆,对“两种死亡”的呈现,促使冲绳人不断反思自己到底是为了效忠天皇而“玉碎”的日本国民/加害者,还是为了保护日本本土而被牺牲的他者/受害者。

“冲绳文学”总是以一种自我强迫的姿态反复书写冲绳作为异端的历史,我们或许可以说,这是他们深陷“历史的无意义的时间剩余”中,以文字投入、填补那个无意义的黑洞的绝望努力,看着那个黑洞,他们反复追问自己:殖民还是殖民内化?加害者还是受害者?然后鼓足勇气正视历史,付诸行动去面对当下更复杂的状况。

二、异常的战后结构性歧视

2016年,年轻的冲绳女孩岛袋里奈失踪,一个月以后她的遗体在杂树丛中被发现,美军基地的文职人员肯尼斯·富兰克被抓捕并供认不讳,其冷漠的态度再一次刺痛了冲绳人的神经。岛袋里奈的悲剧既不是开始,也不可能是结束。冲绳警方公布的资料显示:自1972年至今,冲绳发生涉美军基地的犯罪案件远超冲绳人的犯罪案件,而性犯罪在恶性犯罪中又占了近四分之一。如果将时间前移到1945年美军登陆的日子,性犯罪的比例则更高,冲绳各地都有女子生下美军士兵的孩子。岛袋事件之后,冲绳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冲绳人齐聚奥武山公园,高举“愤怒已超极限”“撤走海军陆战队”的标语。这样的抗议当然未能达成目标,美军对冲绳女性暴力犯罪,并不仅仅是美军基地的问题,日本政府也袖手旁观,因为美军基地和日本政府的共同纵容,被侵犯、被剥夺了尊严的不仅是冲绳女性,而且是整个冲绳。

大城立裕的小说《鸡尾酒会》描写了一个冲绳人在鸡尾酒会前后的不同遭遇。小说分为前后两章,前章描述了一个歌舞升平的“鸡尾酒舞会”,美国人米勒、中国人孙、来自日本本土的记者小川以及冲绳人“我”共聚一室,围绕着冲绳的历史、文化、语言和艺术进行了看似愉快的交谈。后章内容突变,叙事者的人称由“我”变成了“你”,当“你”回家后得知女儿被美国房客(士兵)强奸,女儿因为在反抗中将美国房客推下山而被捕。“你”向“孙”“小川”和“米勒”寻求帮助却徒劳无功,“你”终于无法压抑自己的痛苦和屈辱,最终选择独自申诉。借由不同身份的人在鸡尾酒会前后的表现,围绕“性犯罪”事件,大城立裕揭示了在冲绳实际存在的多重结构性歧视:

第一,美国(美军基地)对冲绳的偏见。主人公的女儿被强奸,在实际上隐喻着冲绳在历史中不断放弃自我,不断被他者凝视的过程。美军作为二战胜利者登上冲绳本岛的那一刻,冲绳人曾经怀有希望,就像“我”走进鸡尾酒宴会厅一样,部分冲绳人以为脱离了日本,在美国管辖下的冲绳会变得更好,然而在美军的高压统治和对冲绳居民的暴力犯罪下,冲绳人情况并未改善。他们从非常短暂的“被拯救”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认识到冲绳面临的局面:“法制”并未落实于冲绳。主人公在申诉途中看到了“祝愿冲绳人民繁荣,祈愿冲绳人和美国人永远亲善”的条幅,条幅的内容和冲绳的实际情况构成了反讽。离开酒会的“我”立刻变成了“你”,被唯一能提供帮助的米勒拒之门外,这一叙事人称的转变意味深长,一方面,“我”并不是“我”以为的可以同美国人米勒共享鸡尾酒的朋友,而是作为他者被拒之门外的“你”/冲绳人,或者说,一直都是他者;另一方面,“我”的命运是每一个冲绳人的命运,“我”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她”、是“你们”、是“她/他们”。人称上的转换既是冲绳人被动的身份转换,亦是冲绳人的主动选择,在“我”向“你”的转换过程中,这位父亲最终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所有的冲绳人必须认清自己被他者化的命运,进而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抗争,哪怕这种抗争是无望的。

第二,日本本土与冲绳的关系更为复杂。小说中的“小川”代表日本本土良知尚存的知识分子,他是唯一愿意帮助主人公的人,然而在不作为的日本政府面前,作为个体的“小川”是有心无力的。“我”的女儿被强奸,按照美日协定,强奸案由美军裁决,施暴者完全不被追究责任,反而是女儿因自卫伤人必须接受审判,而且只有施暴者出庭说明情况才能获得谅解。这种荒谬的审判,是日本政府未维护冲绳权益的结果。孙歌在《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状况中的政治与历史》一书中曾多次提及日本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说的一句话:“这里不是日本”。笔者以为“这里不是日本”是多义的:二战结束之初,日本政府视冲绳为弃子,是与美军达成共识的策略的一部分。战后日本人对于冲绳的态度也存在分歧,歪曲和错误并不鲜见,比如作家曾野绫子就曾经在作品中为下令“集团自决”的指挥官辩护,年轻一代更是认为自己与冲绳的历史毫无关系,无需愧疚。日本本土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则对冲绳深怀歉疚,大江健三郎在《冲绳札记》中写道:“只要冲绳的现状还在继续,那么从公共的立场来讲,对于冲绳以及冲绳人而言,本土的日本人就罪不可赎,并且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地忏悔。来自冲绳的拒绝的声音,不用说就是对假的免罪符、对死死纠缠的忏悔意向做出的清高严正的拒绝。从个人角度上说,我在冲绳以及冲绳人的叙述中屡次犯下错误,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察觉。”[7]时至今日,日本本土对冲绳的歧视并未减少,但是来自本土的志愿者加入了冲绳抗议的队伍,他们做到了小说中的“小川”没能做到的事情。

除了冲绳与美军基地、与日本本土的矛盾,那霸与冲绳的其他离岛之间一直存在着中心与边缘的关系。1972年冲绳“复归”日本以后,日本加大了对冲绳的开发力度,大量资本涌入冲绳,资本加速了本岛(那霸市、宜野湾市等城市)的现代化进程,而其他离岛的现代化进程缓慢,经济落后。为了生存,离岛的居民被迫离乡背井前往本岛或者日本本土。“然而,这些冲绳诸岛上的居民,一方面不愿与过去和传统决裂,另一方面其异化的生活又不能被主流社会接纳,从而沦为名副其实的‘边缘人’,社会主流群体的歧视和偏见,不可抑制地加深了这一群体对故乡的眷恋,最终造成文化认同的困惑。”[8]崎山多美的小说《水上往还》以离岛“西表岛”为中心,西表岛在旅游热退去后经济衰退,明子一家搬离西表岛前往冲绳本岛。在往—还/离开—复归的叙事模式中,读者看到了明子一家在离岛和本岛之间的徘徊无措。冲绳是日本和美国建构的“他者”,然而这个“他者”却又在内部将离岛建构为外在于本岛的“他者”,这的确难以理解。代表“西表岛”的明子行为方式怪异,性格孤僻,生活习惯与本岛格格不入,在本岛虽然经济状况得到改善,但是因离岛岛民的身份被歧视,这使她陷入愈发孤独的处境。她既怀念故乡又厌恶故乡,对失去故乡感到恐惧,对还乡也充满恐惧,她似乎不是日本人,不是冲绳人,也不是西表岛人。“她感到似乎已经跟金造像这样在水上漂流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究竟两人真的能踏上岛屿吗?会不会就这样漂流到其他地方去?”[9]然而就像小说的标题所喻示的,还乡、和解是唯一的出路。在回到自以为憎恨的西表岛之后,明子被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在回忆中与逝去的祖母、疏离的乡邻、陌生化的故乡重新建立了情感联系,她终于意识到对西表岛的恨并不是离岛与本岛的格格不入造成的,个体难以在冲绳的内外矛盾中获得共同体的自我认同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困境与身处何处无关,重要的是自己能否确认自己的身份。小说结尾,明子将原本打算带离的祖母牌位扔进了海底,她对父亲说:“这才是祖母想要的。她不要那些所谓的纪念仪式,这才是她真正需要的。”[10]

日本本土、美国迫使冲绳进入自我否定,它不仅意味着“他者”冲绳在主体的自我否定过程中具有自毁性的功能,而且意味着这种自毁性功能同时拒绝“自我”成为“他者”。而美军的占领和军事基地的建设在战后引起了冲绳与日本本土之间畸形的分化和与此相关的歧视问题。除此之外,冲绳内部、冲绳的政坛本身存在着纷争对立,现实冲绳的复杂绝非“冲绳”之外可以想象,而困于三重结构性歧视中的冲绳人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想要表述自己的历史,必须有自己的声音,必须走出自己的道路。

三、异质的在地性

冲绳经历过悲惨的历史,处于结构性歧视的现实之中,然而冲绳人希望得到的不是怜悯,他们希望达成的目标也不仅仅是将美军基地赶出冲绳。“之所以全力以赴地抗争,是因为她觉得这抗争是一种重要的形式,可以把历史传给下一代。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自由的琉球,我们可以自由地跟东亚和东南亚进行贸易。那个时代不再有了,但是我们不应该忘掉。我要让子孙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没有放弃自由的理想!”[11]这是高度理想化的意愿,反映在冲绳文学中,表现为冲绳作家强调以地域风景、宗教文化以及地方风俗等形式出现的在地性,是冲绳这个地方所呈现出的整体风格以及所有进入其中的参与者所能感受到的整体性的情绪,包含着精神性的因素,也包含着价值性的因素。

冲绳具有日本本土少有的亚热带风光,由一百六十多个小岛屿构成,北部为山地,南部多台地和平原,由岛屿、海滩、山地和台地构造出的冲绳风景是认知冲绳文学之特异性、地方性的常见符码。目取真俊在《叫魂》中这样描写大海和海滩:“福木和石墙之间的小路上铺着白色沙子,一直延续到麻黄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不过是一片沿着海边绵延的防潮林。乌塔站在蝉声喧嚣的树林面前,对着大海双手合十,然后,从树下穿了过去,踏着耀眼的白沙往前走。在麻黄树林的尽头有一片露兜树丛,前面长着一棵像松树那样枝繁叶茂的苏铁。”[12]然而美丽的大海边上演的是悲伤的故事,丑陋的寄居蟹寄生在幸太郎的口腔里,乌塔日日夜夜在海滩上为他叫魂,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挽救幸太郎,而他的母亲(乌塔的好友)早已死于战争。《风音》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来自日本本土的雅志和小伙伴们钓鱼时听到了奇怪的风声,小伙伴告诉他那是风葬场悬崖上的头颅发出的声音,那个头颅是战死者的尸骨,当地人把头颅叫做“哭泣的头颅”。海滨、海岛、山野,一切美丽的自然风景都成为记忆的容器,一旦被人打开,处处便回响着如泣如诉的“叫魂”和“风音”。于是,视觉被听觉取代,读者不自觉地放弃对“异域奇观”的凝视,迈入因声音打开的记忆之门,在知觉与想象的交替、重复中体验到隐藏在风景之后的焦虑、不安和痛苦。

又吉荣喜在《猪的报应》中仍然关注冲绳的历史和结构性歧视,例如父亲的骸骨无法入葬宗族墓隐喻了冲绳与日本本土的隔阂,而日本本岛与真谢岛隐喻了那霸与离岛之间的微妙关系,但小说更重要的内容是正吉接受“幽他”身份,为女性招魂、为父亲收葬。“冲绳的幽他文化,在冲绳传统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它不仅是冲绳人祛病消灾的寄托,更是冲绳人的灵魂原乡。”[13]在冲绳被殖民的磨难中,“幽他”传统逐渐遗失,简化为记录在纸上的词条和相关说明,小说中“幽他”继承了对灵魂的精神救赎这一使命,但实现了对性别和形式的颠覆。从性别来看,在传统文化中“幽他”都是女性,是冲绳地区进行占卜、祈祷并能与死者进行对话的巫女的总称。小说中,女性“幽他”退场,取而代之的是德正这个男性,男性“幽他”为三个女性招魂,疗愈了她们的创伤。日本文化是武士文化,日本传统的和室房间供奉的神龛中一般会放日本刀和盔甲,但在冲绳这个地方放的是三味琴弦,冲绳是一种女性文化,女性在现实中被男性伤害,象征性地指向了冲绳的被殖民,同时又呈现了现代化与冲绳本土化之间的冲突。“幽他”性别的转换,是冲绳从被动的女性文化向主动的男性文化转换的隐喻,也是冲绳重建主体的态度。从形式来看,德正对于“幽他”的了解停留在书本知识,他并不真正了解“幽他”,但这也恰好给他提供了不受传统宗教限制的条件,所以他才能彻底放弃将父亲的骸骨迁入宗族墓地的想法,将父亲的骸骨建造成新御岳[14]。在新御岳建成的那一刻,德正膜拜的不再是日本天皇,而是真实的冲绳人的父辈,是冲绳人自己的历史,他完成了冲绳人的主体建构,成长为可以勾连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的真正的“幽他”。

《士族的集落》讲述了住在那霸的秀光与祖母在山原的深处行走,体验从古流传至今的琉球士族生活方式的故事,他们重返历史,不是战争史和殖民史,而是琉球史。小说以秀光的视角为叙事视角,在远离尘世的行走中重新认识了琉球士族名字的特征、宗教信仰、他们的饮食起居以及对生死的认知。返回琉球史改变了秀光的生活,以秀光为中心的伦理关系的解构、重组带来对冲绳现状的跨越和超越。跨越指涉时空界限、知识场域和心理机制的重组。行走、追寻、体验琉球士族生活打破了时空逻辑,无论是离开本岛,还是在山原的深处行走,故事衍生新编,古琉球的历史衍生新意,乌托邦式的理想有了出口,创造出异质空间,与秀光渴望改变的内心声音形成共鸣,并再一次和现实世界形成对峙。走出冲绳所带来的跨越既有地域让渡取舍的律动,更有对独立与自由的渴望。这都是在挑战冲绳、冲绳人的另类可能,对新冲绳人的命名在对往事的追忆中逐渐浮现,再次显示“冲绳文学”远离“日本文学”的真实。

如何创作通向世界也回到自身的文学?冲绳人的反抗就是冲绳文学的反抗,它们的反抗不仅决定着冲绳的命运,也影响着整个东亚的命运。如何不被痛苦的战争记忆压垮,如何不纠缠于结构性的歧视,不简单地挪用西方观念,从而打造冲绳的社会和历史所需要的价值判断,冲绳作家探讨的不仅是冲绳自由选择的权利,而且还有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关系的可能伦理问题。

冲绳的惨痛经验折射了两个多世纪的反殖民史,同时也凝缩了半个多世纪的东亚战后史,加害与被害的结构关系被更多地内化于冲绳本身。随着时间的推移,冲绳的年轻一代从语言到行为方式都日渐趋近本土化,但正在冲绳发生的非暴力抗争又迫使他们无法抹去琉球记忆,加之日本本土的歧视,在新世纪,他们既不能像琉球祖先那样生活,也无法像日本本土人那样举止行事。而冲绳的经济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美军基地,那霸有著名的美国村,开满了各种美式咖啡厅和西餐厅,甚至在那霸集市的小摊上都有美军军服在售。冲绳人对于赶走美国人之后的前景也并不乐观,如果基地撤走,仅仅依赖旅游业完全没有自己产业的冲绳将如何安身立命?今天的冲绳承受着旁观者难以想象的重压,“冲绳的思想家对于无条件的复归日本和绝对化的冲绳独立同样保持了警惕,这恰恰是朝贡时期的古老琉球和饱受创伤的现代冲绳给他们提供的宝贵思想遗产。”[15]

“冲绳文学”是“日本文学”的异音,它从未继承某种“日本的”文学传统,也不与日本当代文学共享主题和意义,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冲绳,这种执着当然有其历史的、现实的考量,也是作家的责任感使然。大城贞俊说:“描写冲绳让我感到痛苦。即使通过写小说这种虚构的手段也丝毫得不到减轻。另一方面,会产生借助小说这种装置会不会背离事实的不安。但是,作为冲绳作家,担负起这个矛盾是重要的课题之一。这是因为承续战争的记忆与创作和平的未来紧密相连。”[16]被反复书写的冲绳就是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这个像邮票般大的故乡。过去是不幸地,永远也不会失去,但是福克纳的时间被斩首,永远停留在过去。而冲绳文学的时间一直面向未来,冲绳文学不仅是文学文本,更是社会性的文本,它始终以现实主义的方式介入冲绳的现实,又以超现实的、现代的、后现代的方式指向理想未来。

注释:

[1]《日本学者:村上春树以后也拿不了奖》,http://w ww.360doc.com/content/16/1015/10/29660311_59857112 7.shtml,2016年 10月 15日。

[2]【爱尔兰】Declan Kiberd.Inventing Ireland.London:Jonathan Cape,1995,615.

[3]【日】目取真俊:《水滴》,林涛译,《外国文学》,2002年第5期。

[4]【日】仲里効:《沖縄·問いを立つる2 方言ーーことばと身体》,評論社2008年版,第135-142页。

[5]【日】富山一郎:《増補戦場の記憶》,日本経済評論社2006年版,第178-180页。

[6]【日】霜多正次:《虜囚の哭》,新日本出版社1970年版。

[7]【日】大江健三郎:《冲绳札记》,陈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

[8]丁跃斌:《“复归”后冲绳文学的“岛屿”主题与文化认同》,《文艺争鸣》,2017年第12期。

[9][10]【日】崎山多美:《水上往还》,《文学界》,1989年第4期。

[11][15]孙歌:《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状况中的政治与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

[12]【日】目取真俊:《叫魂》,王成译,《外国文学》,2002年第5期。

[13]丁跃斌:《战后冲绳混杂文化的文学表征》,《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14]御岳是普遍存在于冲绳各村落的圣地,被认为是神灵的居所、祭祀的中心,一般男子禁止入内。

[16]【日】大城贞俊:《G米軍野戦病院迹辺り》,人文書館2008年版,第2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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