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景致都满腹经纶(组诗)
2020-11-17梁平
梁平
在罗平做花的王
一头扎进花海,在罗平,
遍地黄金甲俯首即拾,随意披挂,
就有了王的气概。
那些花的姑娘恭迎的架势,
排山倒海,足以让英雄束手就擒。
蓝天与白云失宠,
眼里只有窈窕与招展,
早晨遇见宛若邻家的少女,
中午就风姿绰约,多情、妖娆,
黄昏还在身后,一摇摆,成了贵夫人。
难怪说女大十八变,
我在八百亩浩荡里的陷入,
只钟情于一朵。
不考虑是否能够突围,
做一次王,一次密不透风的前呼后拥,
就够了,可以山呼海啸。
养蜂人
蜂箱里囤积的乐谱,
一张张打开,都是风暴。
油菜花地的交响,从蜂的翅膀上,
升腾起来,与阳光互为照耀。
一个人巡走的舞台,
一个人的千军万马,
每个花季的演出,只要花开,
就灿烂。
比游牧更孤独的棚架,
在花海里时隐时现,
一张简易床,一口锅,两只耳朵,
听蜂的私房话,血脉贲张,
身边的那条多依河涨潮,
温润了所有的梦。
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交流了,
习惯了蜂的甜言蜜语,
那些激越与舒缓。
一阵风过,花瓣的雨洒落,
在他身上,我身上,没有谢幕。
写首诗给花海里的山
三月的罗平一幅画,
无比奢侈的金色的油彩肆意泼洒,
没有留白。天地间铺开巨大的画布,
随意裁剪一块,都是极品。
行走在画里的人如同蚂蚁,
只有那些形似漓江山水的山,
从花海里长出来的山,
突兀地生长,毫无关联地生长,
与满目的金黄互为抬举。
星星点点的墨绿,如同美人的痣,
镶嵌在画布上,与画风匹配。
所以我得留一首诗给这里的山,
即使只是陪衬。
在西双版纳
老班章从山顶上下来,
生的熟的都是精制,
印上了我的姓名。
冰岛与北欧的那个没有关系,
在西双版纳人见人爱,
被我小心翼翼怀揣。
刚走红的曼松还没有明星的派头,
低调、含蓄,三盏过后,
口碑波涛汹涌。
热带的雨说下就下,
老虎不会说来就来。
这里的孟加拉虎不喝茶,
见过它的人越来越少。
晚宴上的虎骨酒,姓孟,
我心有余悸,酒杯把持不住,
洒落在地毯上的猩红,
刺鼻,反胃。
我和那只倒下的虎,
素不相识,但我知道,
有一双眼睛在丛林的深处,
望着我。
古滇国墓葬群
石寨山睡了,
没有一丝鸟鸣。
一个王国的墓葬沉寂得太久,
斑驳了。
满地落叶与树枝,
都是大风吹散的矛钺。
与战事无关的烟火留下来,
饰纹爬满青铜的身体,
把远古红土高原上的民族血脉,
埋伏其中。
围墙里杂草和野花,
那些肆意的五颜六色,
成为后裔们身上的披挂,
两千年的译码。
抚仙湖水底的繁华,
缓缓浮出了水面,
古滇一枚黄金“滇王之印”,
在自己的姓氏上,
举起了曾经的江山。
近水而居的石寨,山似鲸鱼,
亘卧于滇池的浩荡,
谁能看见它满腹经纶?
深埋的古滇国墓葬群,
已经没有呼吸。
我在两千年以后的造访,
与守山老人和一只癞毛小狗,
谋面阳光下的苍凉。
老人没有经纶,狗也没有,
一支长杆旱烟递过来,
却之不恭,只能不恭,
不能承受如此强烈的潦草。
石缝里一朵黄色小花,
开得分外嚣张。
滇池与郑和
五百里海的梦,
把一个人的名字斧凿成船,
漂洋过海。
史记的笔跳过了章节,
忽略了这个记载,
忽略了这人在滇池的胎记,
那是滇池的蓝和天的蓝。
天的蓝有多宽,
梦里的海就有多远。
注定举世无双的远行。
海上了无人迹的六百年前,
还没有好望角的达·伽马,
没有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
大明王朝的一千只帆,
从这人的手上升起。
七下西洋,宛若闲庭信步,
亚非海岸和岛礁的眼睛,
都聚焦在帆上了。
那些惊恐,那些警惕,
那些四处奔突仓皇而逃的背影,
那些剑拔弩张严阵以待的敌意,
在滇池蓝一样的清澈里,
在滇池波一样的温情里,
手语可以解冻,可以冰释,
郑和的和,一枚汉字,
和了海上的风,海上的浪,
世界第一条航海之路,
和了。
最初的五百里的海,
在高原上,就是浩瀚。
昆阳月山西坡的那人,
就是滇池的一滴,
固执地泛滥。
为海而生,为海而死,
大西洋海的蓝、滇池的蓝,
还会一万年蓝下去,
我知道,那人还在。
衡山遇大岳法师
寿比南山的山,就是衡山,
衡山在五岳排行老大,
又叫南岳。
金简峰宋徽宗御题的寿岳,
五百年后被康熙再一次钦定,
南岳真的高寿了。
我不敢在山上说我的花甲,
与福严寺大岳法师品茗,
说银杏的福报与年轮。
满院子的落叶睁着眼睛,
比阳光更闪亮更犀利地扫描,
我没有手足无措。
斋饭正襟危坐的仪式感,
一碗白米饭,巡回几碟小菜,
祈福、祈寿,心诚则灵。
衡山遇大岳法师,有悟,
心静如水。树上知了的喧嚣,
也婉转,满目清凉。
南岳邂逅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应该是皇后级别,
在南岳半坡的木栏上,望着我。
过山的风骤然停息,
它的两翅收敛成屏风,
惊艳四射。我不忍心惊扰它,
感觉我们之间已成对视,
时间在流走。
一个道姑从我身边走过,
一个和尚从我身边走过,
他们视而不见。我甚至怀疑,
那是一只打坐的蝶,悟空了,
对视只是我的幻觉。
我一步步靠近,伸手可及,
但没有伸手,戛然而止。
谒文昌宫
天上的星星,
在地面都有原籍。
文曲星在越西金马山下的芦林沟,
落地的啼哭与邻家别无异样,
观音泉把张亚子的名字,
洗了又洗,尘埃、杂念、私欲,
没有附着之地。
我在文昌宫面前冒犯了,
不愿在这里称帝称君。
他就是我的先人,
与北孔子匹配的南文昌,
就像我礼拜孔圣贤,
礼拜天上唯一的文曲星。
我一个读书的人慕名而来,
在这颗星星的宫殿,
不敢多有言语,毕恭毕敬,
长时间双手合十。
柳侯祠荔子碑前
柳宗元孤舟上钓起那朵雪,
在天空飞舞千年以后,
以一滴水洒落。
柳侯祠,水的牵引我细数阶级,
韩愈的黄蕉丹荔可闻其香,
东坡的字雄浑遒劲依然,
断碑裂纹里,暖意冉冉升起。
有人脱口而出:我的那个天!
天就撕开一条缝,豁然开朗。
正大光明的柳侯祠,
把永贞革新的背景照亮。
还是蓑衣比官袍可爱,那翁,
从断崖式遭贬至司马,
到柳州刺史,死后加封为侯,
都不过是云烟。
荔子碑前的文字黑白分明,
唐宋两朝三文豪碑前的聚首,
光芒照耀。再过一千年,
那雪还在,还是干干净净。
白马秘籍
白马没了踪影,
一只白色公鸡站在屋顶,
高过所有的山。尾羽飘落,
斜插在荷叶样的帽檐上,
卸不下身份的重。
白马藏,与藏、羌把酒,
与汉手足,在远山远水的平武,
承袭上古氏的血脉,
称自己为贝。
世外的遥远在咫尺,
一个族群悄无声息地澎湃。
王朗山下的篝火、踢踏的曹盖,
在一只巨大的铜壶里煮沸。
大脚裤旋风扫过荞麦地,
一个来回就有了章节。
黑色绑腿与飞禽走兽拜把子,
一坛咂酒撂倒了刀枪。
白马寨绷紧一面鼓,
白马人的声带,一根细长的弦,
鼓与弦的白马组合,
一嗓子喊成音阶上的天籁。
流走的云,都是自由出入的路,
吊脚楼、土墙板房里的鼾声,
有了天南地北的方言。
早起的白马姑娘,
一颦一笑,疑似混血的惊艳,
月光落荒而逃。
谒李太白墓
当涂只有一个墓,
李白在那里。李白的诗,
在那里挂满了树枝,
伸手就能摘下,一座大青山,
典藏了盛唐诗歌的辉煌。
我在墓前站立了很久,
与守墓的谷氏第五十代后裔,
聊诗人暮年的激越与固执,
聊到酒,聊到传说的河里捞月,
唯一没有聊到诗人的潦倒。
守墓人脸上朴素的自豪,
就是谷氏先祖的千年之约。
一千年谷氏没有出一个诗人,
却守候了诗歌一千年,
把一个家族的承诺,
守候成不朽。
我不敢说我是诗人,
我替秋风茅屋里的诗人鞠躬,
我给谷氏的守墓人鞠躬,
我自己在墓前的鞠躬,
是我递交给诗歌的检讨,
我看见真正的天高和地厚。
墓前谁也不能附庸风雅,
所有自以为是都是肤浅。
幻觉越来越多的著名和大师,
在这里不过就是一粒微尘。
我双手合十环绕一周,
看见身后那些自贴的标签,
被风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