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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栏玉砌应犹在[短篇小说]

2020-07-07邹世奇

边疆文学 2020年7期

邹世奇

十六岁之前,我不曾识得真正的人间疾苦。

我生下来便是中山公子,是魏国公唯一的嫡亲弟弟。我的祖上是“开国六王”之首中山王。记忆中那些年,我最大的忧愁不过是见落花掉泪、见残月伤心。父亲去世早,母亲对我百般慈爱;虽亦有长兄如父,可是哥哥怜我幼年失怙,又身子单弱,竟比母亲还顺着我。经常一处玩乐的世家子中,数我手头最宽绰,无他,无人拘束我,这是母兄将一份家私都尽着我也。

那时候,我家在金陵有八九处园子,我每常居处的是白鹭洲上、大功坊旁边的东园。此坊、此园由太祖皇帝为我先祖徐达所建,园子经我高祖姑奶奶、成祖仁孝皇后扩建,此后历代祖先均在旧制上踵事增华,到了我这一代,亭台之精、花石之胜、林泉之幽,已经不让石崇的金谷园了。我也曾游过皇家园林,私以为其天家气象固是恢弘壮阔、无人能及,可是若论精致,我东园倒也不输;逛过北京、南京名公巨卿们各家的花园,更是逊于东园多也。

金陵是帝王州、佳丽地,后来的人大都只知道柳如是、顾横波、卞玉京、陈圆圆这几个名字,其实那时候金陵真是佳丽如云,且大都工诗善画、兼擅梨园、各有胜场。南曲、珠市中哪怕是寂寂无名的姑娘,搁别处都能独自撑起一个院子。我那时尚未成年,加之打小儿家中有姿色的女孩儿也多,于风月之事并无十分兴致。怎奈一处玩耍的朋友亲戚,乃至清客相公们皆乐此不疲,故连我也成了平康常客。

去姑娘们香闺里打茶围是常有的,金陵夏天炎热,一到夏天我就懒怠动,何况论清凉避暑,哪里能比得上我东园临水,凉风习习。于是在园子里攒局,朋友们聚在荷风轩纳凉品茗,请名姬八九人,隔着五六丈宽的碧水清荷,令其中两三人在对面的羽仙阁按筝拨弦、婉转吟唱。那歌声、弦乐穿林度水而来,格外细致清幽、情怀脉脉。当此时,眼前是名姬、老友、菡萏、清漪,耳边是名曲、仙乐,鼻端是木瓜、佛手的清香,茉莉、珠兰的馥郁,即便是我,也觉如此富贵与闲适兼得,神仙日子也不能超过,浮生实不应有憾了。

即使在甲申年,先帝在煤山龙驭宾天,弘光帝在南京登基,那样撼山震岳的大变动,于我似乎也只与说书人的故事相仿佛。魏国公府依旧。东园依旧。我,依旧。也曾在金陵城内看见饿殍、饥民、乞丐,我命贴身小厮莳花、培木带着散钱,随时周济,饿晕的,给治粥饭;冻馁的,给办寒衣棉被;饥寒致死的,赏烧埋银子给其家人。也曾风闻清军南下,但听上去总是离我的世界太远太远,虚幻得像真实世界倒映在水中的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还来不及去想,这将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仿佛万事都有我那强大的哥哥替我挡着,管他谁南下,我还不是在东园里听我的曲、赏我的花。我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人当中的一个。

一切改变皆发生在乙酉年。五月十五,初夏的滂沱大雨中,金陵城城门洞开,文武大臣在雨中分列左右,文官由礼部尚书、一代文宗钱牧斋领衔,武官则以我的哥哥魏国公为首,雨水顺着他们的纱帽、脸、官服往下流,一直流进朝靴里。这些金陵城往日的权贵们,此刻全都垂着头,静默、颓丧。他们在等待,等待清军将领多铎来接收这座城,接收他们的忠心,据说这忠心以前是献给大明的。大雨一直下,他们在雨中站成雕像,淋得透湿。天边似有雷声由远而近,远处起了水雾,隔着厚厚的雨帘更加看不分明,但每一个人都悚然而惊,头垂得更低了。那是清军的马蹄。多铎终于来了。

在东园最高处的佛光阁用西洋“千里镜”看着这一切的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打了一个寒战。

一夜之间,我的哥哥魏国公被拘,我仰赖的大树倒了。紧接着家产、家奴全部没入官中,我与母亲两人搬入长乐坊一座过去安置家仆的小小院落。噩耗接二连三,长兄受到拷打,从狱中递出消息,母亲赶忙把最后一点度日的体己也交了出去。但夏去秋来,哥哥还是死了,凶讯传来,老母当场晕死过去,我只会抱着老人家哀哀地哭。母亲好半天才醒转来,叫一声“我那苦命的儿啊”,仍是捶胸顿足哭个不住。

母亲为金陵世勋之女,后又嫁入侯门,一生仆从如云,从未住过这样逼仄腌臜的居所,更不用说如今一个仆人也无、一衣一食都须她亲力亲为;但老人家一直淡然处之,令我不胜感佩。唯有狱中的哥哥令她日夜悬心,哪知终于还是有今日。想到哥哥待我亲厚,又想他从小习武,那样健壮的一个人,定是受了极大的苦楚才去了,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完全无法劝慰母亲,只能抱在一起痛哭。

官府许我们领回哥哥尸首、自行安葬。母亲已经病倒,水米不进、气若游丝,只能由我去领回。狱卒带着我走过昏暗、气味混浊的地牢走廊,两边的栅栏后都是蓬头垢面、披枷带锁的犯人。我一眼便看见两个故人,便不敢再多看,眼观鼻鼻观心,但还是被人认出来,扒着栅栏狂叫我的名字。这地牢里关的全是明朝公卿,新朝拷打他们,不过是要多榨出钱财来,他们最终的下场也就多半如我哥哥一样,被拷打致死。

终于,两名狱卒停下来,打开一扇栅栏,朝里头的地面努了努嘴。我看到一具尸体,可那不是我的哥哥。他虽然像我哥哥一样身长六尺,可是论体格胖瘦只有我哥哥的三分之一。枯瘦的、芦柴棒一样的尸首。狱吏不耐烦地说“不会错”,我于是俯下身拨过那尸体侧向一边的脸,举起火镰凑近他照了照。我的火镰差点掉在地上。真是我的哥哥。虽然他的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脸,而只是骷髅上蒙着一张薄薄的皮,瘦得连上唇都变短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我的哥哥魏国公。

揭开盖在哥哥身上的布,我看见了人生中最可怖的一幕:那具嶙峋的身体从上到下布满淤紫、溃烂,各种各样的伤痕,生生记录着这身体生前遭受的巨大痛苦。狱吏已经在催我,我机械地往后让一让,他俩抬起那个身体,我跟在他们后面往外走。一路上,我感觉两边栅栏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哥哥的丧事是我操办的。说是我操办,可我哪懂得这些,幸亏隔壁邻居、皮条客王虎出主意,让我悄悄从母亲的箱子里拿出来这个小小院落的房契,由他帮忙去当铺折变了三十两银子,去棺材铺买来一副柏木寿材,寿衣铺买来寿衣、纸扎,请了出殡队伍来唱孝歌。停灵三日后,我将哥哥,大明的魏国公殡在了城南安德门外——已经无力将他葬回祖茔了。

寿材抬入墓道,龙口也封上了,雇来殡葬的人一铲铲将黄土扬起、盖在隆起的墓上,我跪在哥哥的坟前化起了纸钱。火的热度将纸钱灰腾起,在半空打着旋儿。我眼眶干涩不见泪意,胸中却悲凉充塞,我觉得我不止在为我的哥哥焚化纸钱,也为我自己,为我的家族,为我们的王朝。

自从哥哥离世,母亲的身体和精神彻底垮了,我才知道之前她是强撑着一口气在等大儿子回来。现在大部分时候她都昏昏沉沉地睡着,醒着的时候就用混沌而哀戚的眼神看着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不这样多寿就好了,现在活着的每一天对她都是折辱。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母亲终于走了,我用典当房子剩余的十两银子买了一口薄棺,将母亲,曾经的明朝国公夫人葬在哥哥的身旁。当最后一片纸钱在火中化为黑色的蝴蝶,又被风吹得四散飘舞,我抬起头来,天空灰茫茫的,一只孤雁发出长长的悲鸣。从此世间只剩我一个人了。

街上的人都换上了新朝的服色和发式。有些名士、读书人不肯改服易发——那真的太丑了,他们受到了严酷的对待。我不是名士,现在只是一介贱民,服色、发式本无所谓,当然没必要惹麻烦,易就易吧。

母亲去世后,我搜罗了她最后残存的一点簪环卖了,所得的钱非常少,远远不够赎回我典当的房子。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所幸从小先生教导还算严格,翰墨诗书总是学了一些的。我开始在街上摆摊,帮人写对联、给人画像,可是很少有人光顾,有时一整天都开不了张。大部分时候,我自己随意在纸上作画,我爱山水、花鸟写意,临过宋徽宗的全部画作,也曾得名师指点,十岁之前的画作便被老师赞“天分高”,此时虽然时时觉得自己画得满纸光辉,可是连人像都乏人买,这样的画就更不会有人问津了,我只能一张张卷起,带回去丢在屋角,很快便积上一层灰尘。

摆摊的时候,有时我会在街上遇到故人。比如我曾遇见熟识的歌伎张元。张元过去常常出入我家。

犹记得初见张元是初夏,那天在我家攒局,酒阑之后,名姬沙才、董小宛在弹琵琶、唱曲,客人们随处坐立闲谈。我见窗外新月如钩,月下有美人凭栏而立,那背影清逸如一幅画,便轻轻走过去。栏外开着几树芭蕉,在夜色中妖娆无比。我轻轻嗽一声,美人身影轻颤,却没有回头,似在抬手拭泪。我停在她身后几步:“是谁风露立中宵?”那人回过头来,是个生面孔,她唤一声“青君公子”,笑得如春日海棠般明艳妩媚,窗内亮如白昼的烛光映出来,映在她脸上,分明泪痕犹在,眼睛也是红红的。

我走近她,闲闲地问她些话,谁带她来我家,家乡、年纪,几岁到金陵,如今家里有几位姐妹,妈妈待她如何等等,她也细细地答了,应对得极周到得体。我心中有些怜惜,假装无意地说起:“姑娘在这金陵城若遇到什么难事,信得过青君的话,不妨说出来,许能一起商议个办法。”她露出感激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接过我递过的素绢帕子拭了泪,这才哽哽咽咽地说了起来。

原来半年前她家来了一个外省伧夫,目不识丁却出手大方,妈妈很喜欢,张元的性子本就不敢得罪客人,便尽量敷衍。十天前伧夫提出要娶她做小,她自然是不愿意的,连妈妈也觉得她尚未大红过,还想要多留她几年,等声名高些再落籍从良,也好落个好身价,便拒绝了。哪知那人便闹将起来,说张元母女已经收了他聘礼,此刻依约给他做小便罢,不然就要告官;又说他与金陵知府是总角之交,即刻便能拿了张元全家入狱。本以为他只是狗急跳墙、大言恐吓,谁知前天江宁县突然下了传票,不日就要拘了她和妈妈去过堂。妈妈一听吓坏了,这才对张元说她确实已经收了这伧夫许多钱财,当时只当求娶是玩笑,没想到这村夫是认真的。如今银子已差人带去扬州买新人,这个时候已经兑付了,力劝张元嫁过去。

张元流泪道:“怎么嫁,都知道这村夫家里的老婆是个悍妇,前不久还带着仆妇打上我家来,亏得妈妈是惯会应付这些的,一番话,怼得那悍妇无话可答,才恨恨去了。我又没有妈妈的本事,若在悍妇手中讨饭吃,迟早是个死。”说着只是呜咽个不住。我听了,料想不是难事,便道:“姑娘莫烦愁,且让青君试试,能否与姑娘开交了这人。”当下让莳花传年长的家人长贵来,命他明日便去与金陵知府交涉,替张元姑娘了结官司,令那村夫再不得扰攘,长贵诺诺连声去了。张元“扑通”跪倒我面前,我忙躬身扶起,道:“姑娘快休如此,上天有好生之德,扶危济困,正是我辈之事。”张元流泪一再称谢,对我福了又福,眼中全是感念。

两日后,长贵来回禀,道张元的官司已了,那伧夫已带了妻小离开本城,临行前画了押,保证此生不再踏足金陵。晚上,张元来道谢,涕泪交流,又要对我行大礼,被我命丫鬟一左一右搀起。

从此张元便时常出入我家。她极清瘦,即使在一群窈窕淑女中也是最轻盈的那一个,而我有与楚灵王一样的癖好,喜爱女子袅袅婷婷的样子。张元善舞,犹善胡旋舞,舞起来如同仙女临风飘举,令人很是难忘。她侑过两次酒之后,我便发觉她极会察言观色,又很会说话,我心下知道这定是多年混迹欢场、始终未大红,艰难求生的结果,于是心中怜惜,便格外多关照些。众人见我赏识她,也都有意抬举,她于是声名鹊起,很快在金陵城崭露头角。她也深知这一切都是因了我的厚爱,故对我更与对他人不同些,凡我叫局,她从未缺席过,来了也很使力地歌舞、应对。她唤我“青君公子”时,声音里都溢着海棠花一样的柔和娇。

这次我在长乐坊看见她时,她正坐在一顶四人抬的绿油小轿中,用春葱般的手指挑起小窗帘子往外看,露出一张粉脸,头上满满的金珠点翠,很是华丽。我心中感慨,到底是她们商女,换了朝代仍能活得好好的,倒比王孙公子们强。过去在佳丽丛中,并未觉得她有多美,此刻在这市井街头,才觉似她这般在坊间已算是天仙一般的美人。街边行路的、做小生意的人也看见了,都停下来看她。张元对世人的放肆打量视若无睹,她也打量着这街市、人群,眼中有几分漠然,又有几分不耐。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看见了她眼中微微的讶异,我顾不得羞耻,脱口而出“元元姑娘”,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轿子走了几步。后来回想,我不确定当时是怎么想的——是太久没有见到故人了吗?还是下意识希望她能周济我一点,毕竟那时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后一种想法回想起来令我觉得羞耻。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恢复了木然,甚至变得更加冷傲,她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我一回。已是初冬,我仍穿着夹袍,拱肩缩背,落魄都写在面上吧。她默默地收回了撩起窗帘的那只手,窗帘垂下,她的小轿走远了。我愣在原地,周围的人都看着我大笑起来,大概以为我是个看见美人流哈喇子的妄人。我默默回到我的书画摊子前。已是见惯世态炎凉的人,我怎么居然还指望一个风尘女子顾念旧德呢?是我错了。

这天收摊回到家里,发现我的东西都被扔出了大门,扔在大马路上,东一件衣服西一支秃笔。我的房子早已不是我的房子,早就抵押给当铺且“死当”了。邻居王虎出钱赎了回来,现在是王虎的房子了。之前王虎曾三番五次知会我搬出而我无处可搬,现在人家不过强行来收回人家的房子罢了。我默默地捡拾起东西,收在一个青色哆罗呢包袱皮里,无关衣食饱暖的都弃而不取,背上包袱走进王虎家的院子。我求他仍许我在院子里的柴房居住,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王虎始终没有露面,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最后还是他娘子叹着气,从窗户里扔出半吊钱来,命我出去租个居所容身。我捡起钱,谢了又谢。当晚就在我原来的家——现在是王虎家大门门廊下,铺下一条棕毡,抖抖索索地睡下,前半夜冻得睡不着的时候,看见月亮像一张冷冷的脸,又近又远,这还是我东园的月亮吗?东园的月亮或阴或晴,或圆或缺,有时低低挂在柳梢,有时高高照着一池清波,总是温情与诗意的。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天明我拿着那半吊钱,去几百步外的大杂院,赁了一间仅可容膝的小棚屋,摊开包袱打了个地铺。书画摊是不能再摆了,不能糊口不说,自己写字作画的纸墨、颜料也要钱啊。大杂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有抬轿子的,磨豆腐的,箍桶的,替人杀鸡薅毛的,都不是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位老于头,他是给人哭灵、举灵幡的,我想着这活儿不需要力气,也不需要技艺,哭不出来只需干号便是,不成还有辣椒面帮忙。于是便去求他收下我这个徒弟。他起初不肯,鼻子里往外呼冷气。掌不住我不住求他,最后又将我一件半旧的茶白潞绸主腰送他作为束脩。他一见那主腰眼睛便亮了,立即收下我做徒弟,还腆胸凸肚地受了我一个头。

恰好过了几天就有人家出殡,师父便带着我去了,到了主人家,换上素白麻衣,裹上孝布,连棺材在哪儿还没看见呢,我便和师父一起拥入孝子群中,拿手盖着脸干号起来。我是真的在干号,师父却真个流下泪来,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又哭又唱,唱的是逝者生前如何上敬翁姑,下慈甥侄,中间爱敬夫君、与妯娌友爱和睦,如今仙逝,从至亲到邻里,如何伤痛欲绝,如何深切缅怀。我这才知道死的是个老太太,可见哪个行当都要敬业,师父终究是师父啊。

时辰到了,鞭炮响起,铙钹齐鸣,两个身穿重孝的人打着引路幡先出,孝子手捧孝子盆紧随其后,八条大汉抬起棺木出门,其余孝子孝女一齐大哭着跟上,有人捧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我紧跟在师父后面,悄悄地往脸上抹了唾沫,拿起一枝灵幡,一脸戚容地跟在队伍里。偌大的送殡队伍一路撒着白色的纸钱,一直往南,把逝者送到城南的牛首山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嚎哭,又是种种繁复的仪式,末了将棺材送入墓道,封上口,鞭炮炸响中,又痛哭一顿,然后才哭着与众人一起下了山。回到主人家,主人备了筵席,好久没吃过这样的好饭,坐下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临出门前去主人处领了工钱——一百大钱,师父是二百。

回到那赁来的小棚屋,天已擦黑,才觉嗓子嘶哑,但所幸肚儿饱饱。摸着滚圆的肚皮和那一百大钱,心满意足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昨天那顿好饭仍在肚腹间饱着。心里想着这生意果然是不错的,来钱算得容易,但差在不能每天都有,还得寻点别的营生方能过活,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容易吃的饭碗。

这天倒马桶回来走在巷子里,身侧一部青油车经过,我没有理会,车内却有人轻唤“青君公子!”真是久违的称呼。我一回头,车中唤我的美人乌发垂肩,衬得雪白面孔十分精致。我手足无措,恨不能突然得道,把手中的马桶变没——这副模样实在太唐突佳人了。美人却不以为意,命车停下,小寰打起门帘,先露出尖尖的弓鞋、云朵般的裙幅,然后美人出来了,亭亭玉立,白衣胜雪,我下意识将马桶藏在身后。美人和煦地笑:“我是秦淮范钰呀。公子不认得我了?”我看着她莲花一般清丽的脸,努力回想,似乎是面善的, 但“范钰”这个名字,竟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我只得笑笑,歉意地摇头。

范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像晴空中吹来一缕云翳,但她很快复笑道:“也是,那时在国公爷家出入的姑娘实在太多了,公子哪能个个都记得。”我拱拱手以示歉意。范钰似陷入回忆:“您不记得我们,我们却都不会忘了公子。那时公子待我们姐妹们极体贴有礼,酒桌上时时回护,打赏也极丰厚,从不令我等为难。”我再次拱手。范钰看看周围杂乱破败的民居:“听闻魏国公殁了,未料公子搬到了此间。今日抄近路赶着去唱堂会,不曾想在这里遇到公子,可见合该有缘。”我赧然无语。她对丫鬟点点头,丫鬟走近前,手捧一个荷包,范钰接过看了看,双手捧给我:“过去多承公子照拂,不想今日有幸回报一二。还望公子不要嫌弃。”我深深作揖,惭愧地接过。范钰也福了福,重新登车走远了。

回到我的小棚屋,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小金锞子,足有半两重。搁在过去,这还不够我听完戏打赏一个小伶人的,可如今就是笔大钱了。我欣喜异常,房租已经拖欠下了,房东娘子——一个戾气十足的胖妇人正嚷着要赶我走呢,这回够再住个一半年的。这位我不记得的范钰姑娘,真是个风尘侠女啊。

举灵幡、哭丧的营生时有时无。自从母亲去后,我每天都在为糊口费心费力。从前不知道人活着就要用银子,而银子是这般难挣的。一年后,我终于交不上大杂院的房租,被赶出来了。

那是一个日光昏黄的下午,我背着青色哆罗呢包袱,来到了秦淮河靠近聚宝门的一处桥下。秦淮河水碧沉沉的,到这里水流变窄,两边河滩平而宽,头顶是桥,好歹可以不受雨淋。我在河滩上铺下棕毡,准备以后便以此为家。到傍晚的时候,陆续来了几个蓬首垢面、鸠衣百结的人,是住在这里的乞丐。他们的到来提醒我,虽然我的脸和衣服暂时比他们略整洁干净些,却的的确确是同他们一样的流浪汉、乞丐了。我是乞丐了。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内心竟出奇平静,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那三个乞丐显然是认识的,互相递了个眼色,站起来,三个人呈扇形向我慢慢地包抄过来,我举起了双手。他们仍向我逼来,扇形越缩越小,我举着手慢慢蹲下,捡起青色包袱抛在他们面前,他们接过去撕开来,一通疯抢,连包袱皮都没给我剩下,这下我是彻彻底底一无所有了,换来他们容许我与他们共享这桥下的方寸之地。

苏北 书法

我把我的棕毡挪得离他们远些、再远些,远得都快出离桥顶的遮蔽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怕他们,更因为我受不了他们身上的气味,夹杂着身体油汗味、食物馊味的气味。这气味我在大杂院的空气中就时时嗅到,而他们三个是五十个大杂院,太可怕。我对自己说,即使今天我也成了乞丐,可我决不允许自己身上有那种味道,绝不。再潦倒穷困,这秦淮河水总是不要钱买的,我每天洗还做不到吗。

天边一轮残月,照得几步之外的秦淮河幽幽的,水面似有一层雾气飘拂。我看着那雾气缥缈地变幻着形状,看得久了就有些眩晕,就这样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东园。我在自己的紫檀拔步床上醒来,身上盖着杏子红妆缎面的蚕丝软被。甫一坐起,不等我挑起红绡帐,外间就有小鬟说:“公子醒了。”我坐在床边,贴身伺候的紫岚、青霭便一左一右服侍我穿上月白湘绣褂子,外罩雨过天青色云纹宝相花缂丝袍子。我眼睛看着多宝格里那些翡翠壶、缠丝玛瑙盘、蜜蜡佛像、琥珀盏……有些呆呆地出神。透过那格子,可以看见窗外正下着雾蒙蒙的雨,沾衣欲湿的。新绿叶子得了雨更加绿得盈润,同大片娇艳的杏花、莹白的梨花一起,俱笼罩在这水雾中。

丫鬟绿萼递上青盐,我草草擦了牙,便有小丫鬟用银盆盛了水来,弯腰捧着,绿萼绞了巾帕,服侍我洗脸。洗了脸,梳头的丫鬟红芍已经捧着个黄梨木匣子笑吟吟站在一旁。我摇摇头说:“先用早饭吧。不知怎的,这会儿饿得紧。”紫岚答:“公子风寒才愈,夫人吩咐今天仍以净饿为主,早饭只有白粥、腌小黄瓜干……”我等不及她说完:“我已经大好了,这样清粥小菜的还要闹到几时?照常吃,不,照午饭那样吃。”紫岚笑答:“是。”不一会儿,小丫鬟们手捧菜肴鱼贯而入,胭脂鹅脯、风腌果子狸、清蒸鲈鱼、炭烤鹿肉、芦蒿炒香干、椒油拌马兰头、酸笋小鸡汤、菊花络蛋花汤、香稻梗米饭、藕粉桂花糖糕、枣泥栗粉糕、松瓤豆沙卷……摆满一桌,我食指大动,正要举箸,突然鼻端一股强烈的油汗味混杂着酸馊味,令人欲呕,我一激灵就醒了。

借着秦淮河水的反光,我看见那个乞丐的脸就凑在我的鼻尖上,眼中一抹馋痨色鬼样淫邪的笑,他湿冷黏腻的手正往我腰间摸索,蛇一般地。我惊恐地叫一声,大力推开他,同时一跃而起,没命地向河岸上逃,身后是另外两个乞丐淫荡的大笑。

我一路狂奔,远远地逃离那座桥,几乎跑过小半个城,直跑城墙根下才停下来,一手扶着城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狂呕。月亮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我的腹中本没有食物,一口口呕出的全是清水。终于呕完了,我颓然靠城墙坐下,两只冰凉的小虫子顺着脸颊爬下来,掉在地上倏忽不见,又有更多的小虫子蜿蜒爬下来。

天亮了,我一步一步走回长乐坊的大杂院,走到我师父那里,问他有没有人找我们去哭灵。当然没有。师父见我那个样子,叹了口气,拿出一个长满霉斑的绿馒头给我,我二话不说,接过来两口吞了。

吞完馒头,有人拍我肩膀,一回头,是买了我房子的王虎。他冷冷地说:“现有一桩好营生,一下便能赚二两银子,你干不干?”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同时听见我师父哀叹一声,退回他屋里,还关上了门。

在王虎说与我听之前,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一种营生。新朝律法甚严,又推崇杖刑,犯错犯罪,小到捐税逾期、打架斗殴、口角是非,大到入室行窃、作奸犯科,都要用杖刑,就是用板子打屁股和大腿。衙役们下手很重,家境稍微好点的人,怕皮肉受苦,就一边使钱给衙役,一边花钱雇人去冒名领杖。衙役们得了钱,才不管手下打的是谁;代杖的多是乞丐,咬牙以皮肉之苦换来银子,总比饿死强。算来王虎还是给我指了一条活路呢。

王虎见我没有拒绝,便张罗主家来见面,主家来了,是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站在他面前,我算得上羸弱如鸡了,可是稍后我却要代他受杖。主家将我请到就近的酒楼,鸡鸭鱼肉,让我尽情饱餐了一顿。可是想到稍后将要遭遇的,这顿饭,我并没有吃得舒泰。

吃过饭,主家先支了一两银子给我。四十杖,二两银子,事前支付一半,事后再付另一半,王虎做保人。我接过银子贴身收好,就往江宁县衙而去。

午后到了县衙,两名衙役问过话,我照主家交待的一一答了,衙役便吩咐我脱去衣袍,我讷讷地答应了,脱得只剩中衣。一名衙役看着我说:“你是头一回吧?听我的,脱光了,好多着呢,不然有你罪受的。”我虽落魄了,羞丑还是知道的,当下愣着不动。衙役也不多话,将我面朝下按倒在一条长凳上,脚搁在另一条长凳上,手脚都捆牢,嘴里塞上一块松木。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眼睛余光瞥见搁在旁边的刑杖,只比我的小臂略细些,忍不住轻轻发起抖来,渐渐抖得浑身筛糠一般。几个衙役看见了,都狂笑起来。

第一棍落下来的时候,我若不是被捆得结实,几乎整个人弹起来——想过会很疼,没想到这么疼。像被毒蛇猛然咬了一口,又像是被刀子剜下一条肉。第二棍、第三棍落下来,我的身子剧烈扭动,口中呜呜,我想大喊:“我不是李长善,我是替他代杖的!这钱我挣不了,你们快放了我,传他自己来!”但我嘴里被塞了松木,什么也喊出不来。棍子接连落下来,越来越痛不可当,眼泪、鼻涕、汗一齐流下来,眼前模糊一片,我绝望地想,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了。

随着棍子与肉体撞击的沉闷声响一下下的,疼痛依然锐利,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高声说:“打得好!打你个富贵不知乐业!打你个贫穷难耐凄凉!打你个天下无能第一!打你个古今不肖无双!打!打!打!打死你这个羞辱祖先的不孝子孙!”我泪如雨下,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我想着这顿打是在替先父,甚至就是替徐氏先祖教训我,我的内心平静了,剧痛中甚至有种重负慢慢卸下的轻松。是啊,活到我这份上的王孙公子,难道还不该被痛打一顿吗?被打死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我终究没有死去。过了很久以后,四十杖终于打完了,衙役们解开我的束缚,我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他们见怪不怪地拖起我,把我和我的衣服扔出衙外。我就俯卧在墙根下,粗重地喘着气,中衣全被血和汗浸透,这会儿冰凉地粘在身上。有路过的好心人拾起我的袍子帮我盖在身上。

我在原地躺了一夜一天。到了第二天下午,勉强扶着墙能站起来了,却不知能去哪里。天下之大,已没有我容身之处。想到我代杖的主家还欠我一两银子,那可是血泪钱,这才一步一挨,慢慢走到长乐坊去。王虎见了我,先是说主家的银子还没送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往他家檐下直直一倒,袍子下露出血污一片的中衣来,他家娘子看了急忙掩面,两口子回屋嘀咕了一会儿,王虎就出来把我的银子给我了。

我拿了银子,爬起来走到巷子里买了两个煎饼,站着吃了一个,拿着另一个到我师父家。我把煎饼给师父,又请他找房东帮我续租我之前住的棚屋。师父点点头,许我俯卧在他的草铺上,他自己去找房东交涉去了。

当晚,我又住回了小棚屋。只是这一回,我连点换洗衣物都没了,身上还新添了棒疮。我躺了一天,自觉得伤口略好些,才敢脱去血污浸透的中衣。结果发现那中衣早已与血肉粘成一片,要揭下来便疼得钻心,我狠着心揭一点,停下来倒吸几口冷气,用了大半天才把中衣剥下来,那中衣后面已被打成一条条的。

过了一夜我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烧了一天,黄昏时师父见我一天没开门,便来探视。一看才发现,伤口已经溃脓了。师父叹气,请了郎中来,郎中为我挤去伤口脓水,又取出不少碎布屑来,少不得我又疼出几身大汗。敷了药,又开了丸药,大夫可怜我,只收了我五十个大钱。大夫走了,我这才又昏昏睡去。

棒疮一天好似一天。养伤的时日里,我深觉代杖这营生太过残酷,还是得另觅活路。一个多月过去,棒疮已经痊愈了。二两银子也只剩下不到一两。我自觉已经积攒了些勇气,从此后就做个乞儿,也好过血肉之躯糟这般荼毒。我知道保国公的世子做了城中新贵家的佣人。半年前他跟着他主子出门,穿着短打,走在佣仆队伍中愁眉搭眼一脸倒霉相,看见我羞得低下头去。我忙也低下头去,怕臊着他。我还曾路遇定西候的长孙,他已经做了乞丐,蓬着头跪在贡院门前,身侧放一只破碗,碗中几个铜钱、一小颗碎银。路人匆匆而过,无人施舍他。趁他没有看见我,我忙悄悄掉头走了。

昔日轻裘肥马、叱咤金陵的国公世子、侯爷长孙成了佣仆、乞儿,其实我又比他强在哪里呢?做佣仆好歹不愁衣食住所,做乞丐也算有条来财路,而我那时替人哭灵,已经快要三餐不继了。在我眼中,做佣仆受主人驱使、伺候主人颜色,还不如索性做乞儿,伺候天下人颜色。

可当我来到天桥,面对如织的人流,面对街两边喧闹的市肆,我甚至已经悄悄从袖中掏出藏着的破碗,但膝盖却僵硬着不肯打弯。我跪不下去。怎么跪?我曾是国公爷的弟弟,我高祖是开国功臣之首,就葬在钟山之阴,我现在却要为了半个馒头、一枚铜钱给路人下跪?我冷汗涔涔、发背沾衣,逃也似地离了天桥,失魂落魄回到我的棚屋里。

最终我还是决定:给人代杖为生。比起做乞丐,这算是自食其力;比起做仆人,可不必受人驱遣。不过就是皮肉受苦,可我活到今天这个地步,这具皮囊还不该受点苦吗?我找了王虎,他答应长期给我介绍生意,但要抽十分之一的佣金,我答应了;要求事前付清所有酬劳,他想了想,也答应了。

我从此成了职业代杖人。好在新朝法律严苛,我的主顾络绎不绝。饶是如此,我也只能两个月“开张”一次。主要是因为,一次代杖的棒疮,二十杖或四十杖,总要一个多月才能长好,再过半个月才算痊愈。现在我每次去代杖前,都会要求主家上酒,我把自己灌得半醉,受杖时在心里替父母祖宗大骂自己,居然容易挨过些。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以后领杖时再也不穿中衣,以天体裸裎,以示自辱;每次受完杖在官衙外俯卧一夜,天明后慢慢挨回长乐坊的棚屋,自己擦些棒疮膏,再没有出现伤口溃脓之事。

我渐渐发现,父母赐的这具皮囊真是得造化之妙。别的不说,中衣、鞋袜之类,破了就是破了,就算拿针线缝上,也永远地有条破缝在那里;但这具皮囊,今天看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个月后便又重新完好如初,竟如古书上记载的上古神物息壤一般。当时只道父母给我这具皮囊,是供我享受饮食声色之用,到今天才知道,还可供我一日三餐糊口之用。

有一晚,我头天受完杖,黄昏时分才挨回棚屋,半睡半醒间觉有人在旁边啜泣,睁开眼却是母亲,她头戴赤金点翠钿子,身穿香色底蟒缎对襟袄儿,披百鸟朝凤织锦云肩,见我醒了就抱着我大哭:“儿啊,你打小儿那样娇养,在屋里怕闷坏了你,着奶娘仆妇抱你出去又怕风扑了你。大些儿后你身子单弱,我与你父亲更何尝舍得戳你一指头,如今你却吃这样大苦啊。”我心中酸楚,却只能于枕上叩首:“儿子不孝。令祖宗蒙羞,令父母不安。儿子不孝。”母亲仍是哭个不住,我再用力叩首,额头吃疼醒来,却是我自己睡梦中拿头在黄泥地上撞,冷风吹进来,房门吱呀作响。借着院中白晃晃的月光,看见关不严的房门不住颤抖,却哪里有母亲的影子。我艰难撑起上半身,摸来半截砖头顶在门后,继续趴着睡下,却许久睡不着。泪水,终于淹没了脸庞。

最后一次代杖是在金陵府衙。我本来不想接这桩生意的,并非因为这次这个主家犯的事大,判了杖责六十,这一通板子打下来,不知还有没有命拿那三两银子;更重要的是,金陵府衙,那就是过去的魏国公府啊。到我从小长大的我过去的家中去受杖,这让我情何以堪?我也是读过史书的人,懂得“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的道理,我已经辱先辱身,可也不想回到魏国公府,让列祖列宗的魂灵在半空看着我受这般奇耻大辱啊。但是王虎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做生意呢,最重要的是名声。‘一日不开门,百客离你门’,你今天挑主顾,这不肯接那不肯做的,赶明儿名声传了出去,再没人找你了,那时后悔就迟了。毕竟,聚宝门外伸长脖子等着接这个活的花子多着呢。”我低头半日,终于点了点头。

翌日便是约定去领杖的日子,主家管饭的时候,我比平时多要了一壶酒,菜没吃多少,酒都喝光了,喝得内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出了酒家先就忍不住在路边吐了一回,待腹内平复些才向府衙去。远远地看见魏国公府的石狮子了,照旧例是朱漆大门闭锁,门前有几个守门的闲晃。我自报了主家的姓名,只说是来领杖的,守门的抬眼瞅了瞅我,便挥挥手放我从边门进去。

进门一片开阔的青砖地,对面便是气势巍峨的府衙大堂——过去是我家正厅,哥哥在这里接待朝中公卿、朋友往来。若穿过大堂,后面一进是花厅,遇年节喜事,正厅自是接待官客,这花厅便接待堂客。平日里,嫂子在这里起坐问事,处理家中大小事务。嫂子出身河北邯郸赵氏,哥哥系狱后,她娘家来接她归宁,母亲赶紧打发她带着小侄女回娘家了。此刻想起母亲此举,真正英明果决之至,不然我哥哥恐连妻小都要保不住、骨肉流离了。花厅后又是一进,正房住着母亲,西边耳房住着三位老姨娘。我小时候住东边耳房,晚上常偷偷溜到母亲的正房,非要赖在她的大床上睡觉,母亲也就由着我,直到十岁后挪入东园。最后一进,哥哥成婚后就给了哥哥嫂子住着,两边耳房住着哥哥的姬妾们,家里出事后,这些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母亲正房东边一扇角门,门外就是东园。东园有湖,烟波浩渺,水上有长堤两条,堤上各有桥数座,令水面似隔还连。洲岛九个,岛上各有楼台轩榭,相互间仅以水路相通。岸边、堤上、岛中遍植花木,四时有花,又饲养孔雀、野鸭、大雁等各类禽鸟。彼时家中女孩子又多,时时来往湖上各处,花招翠带、柳拂香风,曾以为天台、蓬莱不过如此。如今想起来,真如一梦也。

苏北 书法

衙役在耳边一声断喝:“过来趴下领杖!魂不守舍的,等请呢?”我麻木地除去衣裤、褪下中衣,趴在了府衙大堂前的旧长凳上。手脚都被捆住了,无论第几次受杖,那片皮开肉绽过后又复原如初的皮肤还是会预先发紧、发抖,带得全身都抖。松木塞被塞进嘴里,第一板落下来,像烙铁烙过,我听见自己喉间呜咽一声。府衙的板子比县衙重多了,三板过后,我的泪连同汗一齐涌出来,板子仍在有节奏地落下来,我在心里默默地记着数,同时调动全部意志力一下一下抵御着这疼痛。

板子起落,与肉体相遇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海浪拍在岸上。疼痛像海潮,猛然袭来,将我没头没脑地卷入,我在漆黑一片中窒息;有一瞬间,海潮退去,我透出一口气,然而新一轮海潮立刻又涌来,带着千钧的力道,将我深深卷入,我重又窒息……紧闭着眼睛,在窒息与喘息之间,母亲穿着家常半旧的秋香色捻金绣雁衔芦花对襟褙子,坐在正房的鸡翅木圈椅上,笑吟吟朝我伸出手。哥哥魏国公在庭前跃下马,朝着向他含笑请安的弟弟点一点头,急匆匆往内里走,来不及换下皂袍箭袖,就要赶去母亲面前问安。春天里东园开得繁盛的桃花、李花、樱花、海棠、白玉兰、紫玉兰、桐花……烂漫成一片花海。夏天里小鬟们打了井水擦凉席,又凿了窖藏的冰来堆在屋子各处,屋主人便整天贪凉歪在榻上,直到朋友来招呼打茶围。秋天,中秋节、重阳节,让家班唱《西厢》《牡丹》,母亲最爱这两个戏。冬天里女孩子们采集红梅、白梅上的雪,就着风炉烹茶,取梅蕊的一点清香……

心里就这么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地想着,渐渐忘了数数,只觉那海潮越来猛,窒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中间喘息的时间越来越短。终于一个海潮涌来,将我深深地卷了进去,周围一片漆黑,窒息到胸口发痛,再也出不来……这时口中一松,松木塞子掉落,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叫一声:“我是中山公子徐青君!”

醒来的时候,身子躺在水中,头上、身上都是水,身后有一片却火炙般地疼。身旁有人说话:“醒了吗?”“回大人话,已经醒了。”“他挨了多少板子?够数了吗?”“整整六十板,够数了。”“真醒了?哎,你刚才说你是谁?”“林大人问你话,你叫什么?”“徐青君。”我缓缓说。“什么?你不是高圣德吗?你是不是酒后意图强奸良家女的高圣德本人?”“我不是,我是中山公子徐青君,这里是魏国公府,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人疯了。”“不见得。你既说你是中山公子徐青君,为何会冒充高圣德来受杖?什么人可以证明你是徐青君?”我沉默,衙役喝问:“林大人问你话,快说!”“我的家已经败落,家产全部没入官中。世交故旧死的死,入狱的入狱,无人可以证明。”我把头转向林大人那一边,看着他,虚弱地说。那林大人也探究地看着我的脸。他着一身玄色葛丝常服,模样举止是个读书人。“那你为什么会来替人受杖?有人胁迫你?”林大人看着我,目光渐渐威严。“无人胁迫。我如今生活无着……”

林大人看着我的眼睛,我平静地与他对视。半响,林大人对左右说:“拿担架来,好生送他到我书房。”林大人的书房就在原先魏国公府花厅旁的耳房,焚着龙涎香,案几上堆满牙轴。他坐在书桌后,着人把我放在他面前的一张美人榻上。林大人移步榻前,蹲着与我说话。

我细细地与他说了这魏国公府、东园的形制,以及家道败落后我沉沦至今的一番遭遇。林大人听了叹息:“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也罢,在被籍没的产业里,可还有不是公产、是你自己家产业的?如能查实,可奉还与你去度日。”我细细地想,魏国公府和多处园林都是敕建,不能算是我家私产,一应田产、金银珠宝都是皇家所赐,或者从官产上来,也不能算私产。想来想去,我家人不耕不织、不工不商,确实无一点家产是自己挣来,于是绝望地摇摇头。林公仍未气馁,启发我说:“你再想想,比如房子、花园,有没有不是前朝赏的、是自家建的?”如果这样就算私产,我家尚有私产不少,于是我说:“有,比如东园,前朝初赏时,据说只有如今面积的三分之一大,后来成祖仁孝皇后下旨扩建,当然,这仍算公产。可是在此形制上,历代祖宗都有所开拓、增益,这些是否都可以算是鄙人的私产?”于是一边回忆,一边细细地说与林公,哪代先祖建了哪处,林公命书童一一拿笔墨记了。最后林公道:“此需查实,哪些是你家自建的,按照律法,自建部分应可以发还给你。此番你先回去等消息,待我一一核实后自会着人告知。”我感激无言,只能在卧榻上稽首而已。

林公着衙役送我回长乐坊,此番打得特别严重些,但得知也许不久后生计将有至大转机,心中悲喜交集,辗转难眠,觉得连伤口的疼也容易忍耐些了。

翌日一早,我扬声唤来师父,将吃疼不过、吐露身份的原委讲给他听,临了请他代我将之前主家付的银子还给王虎。师父听了叹着气去了。过了片刻,我的破门被人一脚踹开,王虎的身影逆着天光,凶神一般屹立于我面前。他朝趴在地上的我狠狠踹了几脚,破口大骂:“你这贱奴,这回坑杀我也!好好地既已挨了板子,为什么还要供出主家来?高府刚刚递话来,府衙来人当面拘走了高员外,这次再不能找人替杖不说,只怕罪上加罪,还要坐牢呢!你可是坑杀我了。贱人!贱人!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货色,当初就不该帮你,由着你饿死!如今高员外那里,让我如何开交?”说着,专往我伤了的臀部和大腿处踹,疼得我在小小的棚屋里满地打滚、哀嚎。师父闻声赶来,从背后抱住狂怒的王虎。院子里的邻居们也都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王虎“厚道些”,“莫欺负可怜人”,王虎见再难发挥,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过了一月有余,伤口渐渐好转,手边的银钱也已花尽,我重又陷入愁苦中。这一回,连受杖的营生都没有了。世间的道理似乎就是这样,总以为已经跌到最低了,可是永远还能往更低处跌一跌。

在这之前,我曾拄着一根柴棍慢慢走到府衙门前探问消息,恰好内中有两个衙役是上次给我行刑的,知道原委,便好心告诉我,林大人正着人查证,让我回去安心等消息。我朝他俩深深作揖,尔后便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这一天我再次来到府衙门前,这次门口没有那两个衙役,我正犹豫时,他两个从边门出来,看见我,忙上来拉手:“大人正让我们去传你来呢。听说家产要发还你了。往后过好了,莫忘了兄弟们。”我唯有诺诺连声。

见了林大人,他亲手将一份地契交到我手中,我一眼看见,东园中锁澜堤以东的部分归还我。我跪了下去。林公扶起我说:“经细核,祖上零星增建颇多,难以一一发还,最后准折了锁澜堤以东的一角给你,以西仍是公产,如今以栅栏相隔。发还与你的园林可卖与金陵新贵,或是自己种藕养鱼,无论如何生计不愁了。”大恩不言谢,我终是对着林公叩下头去。

不曾想此生能再次踏入东园。

亭台楼阁依旧。只是似乎因为打理的人不甚上心,如今园中荒草丛生,石桌、石凳、白玉栏杆、长廊、花架、假山全都没在草丛里。草肥花瘦。当年从云南千里移栽来的茶花“十八学士”就种在这一带,如今却不见踪影,想是乏人照管,枯萎死去了。可见于存活本事上,野草与名花判若云泥。

锁澜堤上竖起了一道木栅栏,隔着栅栏,隐约能看见那一边的烟波楼台。初秋天气,紫薇在高处开得正盛,低处颜色缤纷的是绣球。栅栏那一边的东园要大得多、美得多,然而终是再也与我无关了。我开始动手清除脚边的杂草,想着清出一条通向湖畔的烟雨阁的小径,今后就在那里住下。

锁澜堤以东只有整个东园的八分之一大小。饶是这样,内中也有小岛一座,房舍四五处,当然,原先房舍中陈列的古董,字画,鸡翅木、黄花梨、紫檀家什是全部没有了。倒是园子南墙下有一片四等佣人的房舍,里边的粗笨木器全都还在,我便就中挑了一些搬到烟雨阁。烟雨阁的飞檐挑角、雕梁画栋,精致繁复的镂花门窗、“步步生莲”的青砖地,配上那些稚拙朴素的桌椅和床,倒是别有一番谐趣。

自从我知道会将东园的一部分发还给我,我就从未想过要卖掉它。不过眼下要糊口,只能先将园中品种好些的花儿挖些去卖,再不成将太湖石拆几块去卖。长远之计,我想先将杂草全部清除,将这东园的一角恢复旧观,然后就在湖中种藕、种菱、养鱼,想来日子也能过得去了。

师父知道我继承了部分祖业便来东园看我,模样很是替我欢喜。我要将他请入烟雨阁喝茶,他却坐不下来,只管沿着湖边走,眼睛都不够看,嘴里“啧啧”连声。终于坐下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师父便有点扭捏:“你如今也阔了。不,应该说你本来就阔,只是中间虎落平阳过一段。现如今我看你什么都不缺,只缺个娘子,替你生儿育女,浆洗缝补。我那侄女儿你见过的……”

师父的侄女我的确见过几次,在大杂院的时候,她曾来给她叔父送过月饼、年糕。模样是周正的,也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矜持。在师父处见了我眼皮也不抬,眉高眼低间很是瞧不上我的样子。我等师父说完才轻轻开口:“师父,青君经了这些事,心也淡了,今后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师父的好意我心领了,您的侄女应该许个更好的人家。”师父没想到我会拒绝,脸色难看得很,师徒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片刻后,师父起身,我将他送出东园,他生着气,走得带风,一路再也没有理我。

从此后,我便在这东园一隅耕作、坐卧。少年时,这园于我是春花秋月,是朝晖夕阴;而今这园子于我仍是春花秋月、朝晖夕阴,但更是庇身之所,是一粥一饭。几个月后,我渐渐知道,原来不但莲藕、莲蓬、池鱼、果蔬值钱,就连干荷叶、竹叶心都是可以卖钱的。我再不致三餐不继、流离失所了。“东园”之名何其浩大,更有“紫气东来”的富贵气象,如今既失了浩大,更不复富贵,我便给我这一隅更名为“隅园”,取“守一隅偷生”之意。祖宗传下来的园子,曾荫庇过我的前半生,还将继续荫庇我的后半生。然我无家小,百年之后这隅园又将荫庇谁的子孙,那却不是我所能思虑的事了。

世界有时小得很。在往返于集市的路上,我曾不止一次遇见故人,这其中便有张元、范钰。她俩都并没有看见我,也许看见了却没有认出来。也难怪,她们都还是风姿绰约、年华正好的样子,而我已经鬓发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