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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走得飞快[中篇小说]

2020-07-07杨加方白族

边疆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公安手表

杨加方 白族

老康和阿果

老康这回跟阿果办事,硬是不脱晴纶线衣。

这件晴纶线衣是天蓝色的,跟上营所有男人穿的一样。只是老康的这件,领口、袖口都破成了一绺一绺的,几根线头掉下来,委屈地卷着,都变成黑黢黢的了。

阿果厌恶地憋着气。“把衣裳脱了!又酸又臭,就像在茅坑里泡了几天,恶心死了!”

老康不出声,只是用着劲。

阿果一把把他推开,使劲踢了他小肚子一脚,差点踢在要紧处。老康啊哟了一声,一下就泄了气。

阿果光着身子,赤脚跳到地上,蹲在床边干呕。

这是冬天,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的夜晚,也十分阴冷。阿果赤脚蹲在干硬的泥巴地上,身体一抖一抖的,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

“臭男人!当金拾宝的,为啥不脱你这件臭衣裳?”

老康不搭腔,右手紧紧地捂着左手腕,很大声地打着鼾,假装睡着了。

老康不敢脱衣裳是怕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露了馅。

那是一块上海手表,原来是老赶的。当然,现在也还是老赶的。

老赶要盖房子,钱不够了,想把这手表让出去,要三十五块钱。老康想要,就先拿来戴上了。但是怎么找阿果要这三十五块钱,老康两天了都没想出个主意来。

老赶是个杀猪匠,帮人杀猪,每天能赚一块钱,在村里算有钱人。老康没啥手艺,跟阿果在刚刚包产到户分的五亩六分地上种庄稼,在田里一年刨到头,也苦不着三十五块钱。

老康对阿果说,老望刚刚买了一块手表,狂得很,随时撸起袖子看。

老康对阿果说,远利刚刚买了一块手表,是他在大理城里上班的叔叔帮他买的,十块钱,哼,才是电子表。

老康对阿果比划着说,电子表直接就是个数字,几点几分几秒一看就清楚,一点神秘感没有。机械表时针到哪格、分针到哪格,得数一数,数完后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几点几分了。特别是秒针那“汁汁汁”的声音,神秘得很,就像看得见日子在走一样。

阿果踢他屁股一脚,骂道,神秘你妈神秘,老子耳朵都被你说起老茧了!太阳出山吃早饭,太阳正中吃晌午,天黑了上床睡觉,老农民戴个表装什么洋?

老康不敢搭腔,知道她又要说家里穷。

果然,阿果说,一两个月吃不着一回肉,天天酸腌菜配青菜汤,有钱买表还不如买半扇猪肉,腌成腊肉天天吃!你看看两个娃娃,一个比一个瘦,头发一个比一个黄,你戴块表他们能胖起来?!

老康和老赶

好不容易戴了一天一夜的这块上海手表,老康还是决定还给老赶。

老赶说,我可是买了八十六块的,才戴了一年,三十五你都不要?

老康说,我没钱。

山村里的冬夜,风呜呜地叫。老赶和老康围坐在火塘边,晒得干剌剌的木头把火烧得很旺。

两个人一人咬着一根旱烟杆,一人端着一碗苞谷酒。白色的羊皮披毡披了十多年,都快变成黑色的了。

老康说,来你家都是干喝酒,一样下酒的都没有。你个杀猪的,也不整点肉出来烤烤,太鸡巴小气了!

老赶说,肉能随便吃么?我家五六天才吃一回!想吃肉让你老婆买去,莫想来我家吃。

老康嘴动了动,没出声。其实他想说,他家两个多月了都没吃过一顿肉。

老康说,那烤个洋芋总行吧?你舍不得么我回去拿。

老赶说,你莫往路窄处撵我。洋芋我家也挖了几大箩,不比你家少,吃多少自己去烧,只怕把你吃爆炸。

不一会儿,屋里弥漫起洋芋烧熟了的味道,很香很香。那香味才飘出门外,就被呜呜呜的风吹到不知哪里去了。

老赶把表贴在耳朵上,问老康,手表你不要了?

老康喝了一大口酒,说,要是想要,但我没钱。

老赶问,你家现在有多少钱?

老康说没有多少钱,估计最多最多十五六块。

老康赶紧又说,阿果钱藏得紧,要留着娃娃读书用的。

老赶用自己的碗使劲碰了下老康的碗。“真想要,我帮你想办法。”

老康用自己的碗使劲碰了下老赶的碗。“我就想要你这块。‘汁汁汁’的,我最喜欢了,只想听着这个声音躺在村后的山坡上晒太阳,看云彩飘过来飘过去。要是正好有汽车开过来,闻着那汽油味,才是个香!”

老赶笑了起来,狗日的,你个属猪的怎么听起来倒像是属文化的?两个儿子也不想了吗?阿果也不想了吗?

老康说,哪个也不想。

老赶说,娃娃不想么算毬,饱也好饿也好,反正他们都会长大。婆娘不想么怎么行,你不想别人想就坏了。

老康抓着老赶的旱烟杆,盯着他的眼睛:你想不想?

老赶的脸腾地就红了。还好,他皮肤本来就黑,加上火塘烧得红红的,脸红也看不出来。

老赶迟疑了一下,说,想!村里哪个婆娘我都想。何况你家阿果,皮肤白白的,嘴角那颗美人痣,总想去摸摸,特别是那两个奶,像两个篮球,都能把人给闷死!

老康一听,骂了句“狗日的”,手一挥,把碗里剩下的酒都浇到了老赶的脸上。

老赶抹了一把脸,一把抓住老康的领口,一下就把他的头摁到了地上。老康的头发差点被火烧着了。

两个男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扭打在一起,还一边日爹操娘地相互咒骂着。

老赶的老婆跑进来,拉也拉不开。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劲了,只是急促地喘气。

老赶放开老康,鼓着一双眼睛,指着他老婆说:两个男人干酒,你进来干什么?

老赶老婆问老康,干酒就干酒,你们滚打在一起搞什么?

老康指着老赶说,问你老公!

老赶对老婆挥挥手说,出去出去,你出去,我们练摔跤呢。

老赶老婆咕哝了一句:连娃娃都不如!

老赶老婆才跨出门一只脚,老赶对着她背影说,把前天腌的五花肉切几坨来!

拳头一样大的两坨肉架在火塘上,不一会儿就香遍了这个黢黑的屋子。这香味跟刚才烤洋芋的香味太不一样了,烤洋芋那香闻着有点干、有点寡,天天吃天天吃,喉咙、肠子和胃才听见洋芋两个字,都会自个噎起来。烤肉这香就太不一样了,才闻到一丝丝,干涸了太久太久的喉咙、肠子和胃一下就湿润了,口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老赶问,香吧?

老康说,香。

老赶问,再干一碗?

老康说,再干一碗。

刚刚打过架的两个男人,在肉香、酒香和草烟香里又成了兄弟。

又吃半碗酒,两个人说话都开始打拐拐了。

老康问,你跟老子说实话,你有没有整过我婆娘?

老赶说,我整哪个也不会整阿果,她可是你婆娘啊!我两个可是结拜兄弟啊,不读书了就一起去下营村追姑娘啊!你的事我哪样不知道,我的事你也最清楚。

老康说,那真是,你闯祸都是我去帮你。

老赶说,可惜那时我们才是小鸡鸡,啥也不懂。跟大应那回真是吓坏了。

那时他们都快十八岁了,初中没上完就回生产队干活苦工分。有一天晚上到公社去看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男娃娃一伙一伙地把女娃娃追得到处跑,白胖白胖的大应落了单,被老赶和老康硬拉进了稻草垛里。

大应死死地攥着裤腰带,压低着声音说,不行不行不行!

老赶才不管,让老康摁着大应,使劲脱大应的裤子。老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好几个人都说搭你整过了,我也要整。

裤子没脱下来,却“嘶”的一声,裤子右侧开叉处的两颗钮扣被老赶扯掉了,开叉处顺着右大腿下来一路被扯开了线。

大应当场就哭起来,吼着说,你赔你赔!这是我新缝的涤卡裤子!来看电影才换的!

老赶拉着老康就跑。

老康被整得莫名其妙,边跑边问,咋个说了咋个说了?

老赶说,这回惨了这回惨了,我亲着她的嘴了,她要怀上娃娃了!老子赔也要赔死了。

第二天,老康拿着不知老赶从哪里弄来的一角钱去找大应赔礼道歉。大应接过钱说,裤子我自己缝好了。

回想起年轻时的这些事,两个人都大声笑起来。

老赶说,那时我们太憨了,以为摸摸手亲亲嘴就怀上娃娃了。

老康说,你看大应,脸圆圆的,那时多好看,现在却长得像头三百斤的大肥猪,压都能把你压死。

沾了酒的笑声一抖一抖的,在屋里打着滚地蹿。

多少年了,村里最让大家快乐的时光,就是到公社看露天电影,电影队来一个星期,一部片子可以连放七天,每天还是会有那么多人。也是,白天大家出工干活,晚上呢,没电影看就只能在家里烤火煨茶喝苞谷酒。

这样的日子好是好,却都不知该往哪过。

老赶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干了。说,阿果真是好呢,一点也不像山里人,手软软的,今年火把节一村的人围着火把打跳,我拉着她的手,像触电一样呢,搞得像第一次碰女人一样。

老康把头埋在臂弯里,不吭声。

老赶说,咱们村就阿老烟最聪明了,你看他都是去外县讨老婆,今年已经讨第四个老婆了。他讨一个老婆才用二十块钱,过两年就把老婆卖了。你算下,一个老婆一年整一百回,两年整两百回,一回才合一角钱。卖老婆还收入二三十块,白整还赚钱呢。

老康说,么你也把你老婆卖了!

老赶说,我老婆是我表妹,我把她卖了么,亲戚些来把我杀了呢!

老康说,那你就不要羡慕阿老烟。

老赶说,表我不要了,送给你了。

老康说,你又不是我爹,为啥送给我?

老赶憋着气,隔了半天,冒出来一句:“你让我跟阿果整一回。”

老康立即炸了,跳将起来,把酒碗重重地砸在老赶脑门上,血一下顺着老赶左脸颊流下来。老赶一下怔住了,两只眼睛大睁着,看见老康半个身子是红的。

也只怔了那么几秒钟,他一下扑上去,揪住老康的衣领,两个男人又在地上扭打起来。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那块上海手表掉进了火塘里,一下就炸裂开了。

公安员老董

春节一过,天气就暖和了。

花桥公社公安员老董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擦着他的驳壳枪。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提着一双塑料凉鞋,哭着光脚跑了进来。

老董惊得一下跳起来。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只有这姑娘的肩膀高,于是又坐下了。

姑娘一边哭,一边说,“我被人抢了。”

老董又惊得一下跳了起来。以前的案子,都是谁家的鸡被偷了,谁家自留地里的洋芋被偷挖了半垄,或者是两口子打架了。抢劫这么严重的案件全公社十二个村可从来没发生过。

姑娘说,她在大理城里的医院上班,来花桥中学看望一个高中同学。从一片油菜花田经过的时候,有一个男人骑着大白马从她身边经过,然后又折回来,堵在她前面,抢了她的手表。

老董问,他年纪多大?

姑娘说,可能四十多岁。

老董问,他讲什么话?

姑娘说,普通话。

老董眉头皱了一下:普通话?不是我们这里的民族话或方言吗?

姑娘肯定地说,不是,是普通话。

老董问,他原话怎么说?

姑娘说,他先问我“你戴的什么手表?”一开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把手抬给他看,说“上海手表”。他说“把手表脱下来”。我问他“你要干什么?”他说“我要要”。我把手缩回来,右手紧紧地握住左手腕。他把我的右手拿开,直接就把手表抹了下来,然后骑上马就往苍山上跑了。

姑娘又补充了一句,他力气大得很。

老董在纸上飞快地记着。

老董问,其他还抢了什么?

姑娘说,别的没有,就是手表。

老董围着姑娘转了一圈:没动你?

姑娘问:什么意思?

老董说,你一个大姑娘,又这么白净,他没把你怎么着?

姑娘一下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摇头。

老董说,你不要哭!我是说要是还把你怎么着了,这个案件就更加严重了,我得报告给公社主任和县公安局。

姑娘说,真的没有,真的只抢走了我的手表。

老董问,刚才你说什么手表来着?

姑娘说,上海手表,我攒了三年的工资,一百零五块钱买的。

老董说,一百零五块!那可是个大案子!我得向县公安局报告,让他们派刑侦队的来。

县公安局刑侦队的三个公安骑着三轮摩托鸣着警笛来到花桥公社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三个刑警坐着三轮摩托,老董骑着他的自行车,从公社来到上营村那片油菜花田里,进行现场勘察。

自行车座已经最低,但脚蹬在最下面的时候,老董还是够不着。身子使劲向左边一扭,又使劲向右边一扭,还是够不着,只能在脚蹬翻上来的时候,顺势踩一脚。

正在田里干活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小声地议论着,但又不敢太上前去。几个公安都挎着驳壳枪呢,枪把上飘着红绸,那红绸比起油菜花鲜艳多了。

到底是个大案,几个公安员忙活了三天,也没找到点头绪。

但这事却成了花桥公社大人、小孩的谈资。

听说抢劫犯骑着马,听说抢劫犯讲普通话,听说抢劫犯是个“独狼”,大家都说,他肯定武功高强,他肯定有刀有枪,他肯定心狠手辣。

因为抢劫犯没抓到,大家都很害怕什么时候会抢到自己头上,去田里干活都会相互约着,小孩上学放学都要一伙一伙地走,连平时不锁门的人家,都专门去买了大铁锁。

打牙祭

包产到户两年来,各家忙各家地里的活,上营的人们很久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了。

一头麂子从苍山下来觅食,慌不择路,闯进了上营。

最先发现这头麂子的,是几个早起去上学的小孩。小孩子们没见过麂子,刚开始还以为是哪家的牲口从圈里跑出来了。刚好阿老烟出来倒尿盆,大声说,麂子麂子,这是麂子,你们赶紧回去喊大人出来,莫让它跑了。

不一会儿,村里的男人们一人拿着一把锄头跑出来了,有的人边跑边穿衣服,有的人边跑边穿鞋子,大家都兴奋极了。

二十多个人把麂子围在中间,大呼小叫地挥舞着锄头。麂子吓坏了,左冲右突,就是跑不出去。

小孩们远远地站着,也是大呼小叫的,早忘了要去上学的事。

但是这些个怂男人们,也只是大呼小叫地挥舞着锄头,谁也不敢冲上去。

阿老烟挥舞着尿盆,在边上指挥着:把它打死把它打死,今天全村人打牙祭!

老康一听,仿佛闻到了肉香,冲上去就是一锄头,但只挖到了麂子的屁股,灰白色的麂子皮顿时绽开来,因为挖得不深,只是渗出来一点点血。那血红红的,还没来得及滴到地下,就凝成巴掌大的一块,随意地抹在麂子灰白灰白的屁股上,刺眼极了。

麂子惊恐地鼓着眼睛,一跳一跳地往这边跑几步,又往那边跑几步,就是逃不出去。它惊恐地看见,无论往哪个方向跑,前面都有一个人挥舞着锄头。

也许是没力气了,它干脆不跑了,站在原地转着圈圈,短短的尾巴惊恐得毫无章法地乱摇。原本是清冷的早上,它身上的汗却是簌簌簌地淌着。也许它在后悔不该下山觅食,也许它在想苍山上的小溪和白杜鹃、映山红,也许它在想它的妈妈和兄弟姊妹……

也许它什么也没想,它到底是畜牲。它只是害怕,害怕得簌簌发抖。

在人面前,在二十多个男人面前,它是那么的渺小。更何况,这是二十几个想吃肉都要想疯了的男人。

还是身强体壮的生产队长老雷厉害。他瞅准麂子屁股正对着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就抱住了麂子的脖子,使劲往下一扭,麂子就倒在了地上。

老雷大声对冲上来的老康喊着:砸头砸头!

老康把举得高高的锄头使劲砸下来,咚的一声,砸在麂子的脑门上。刚才还在使劲挣扎着的麂子没了力气,瘫在了地上,脚顺在地上,抖一下,又抖一下。不,准确地说,是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

老雷仍不放手,大声对老康说,再打再打!

老康又使劲砸了两下。

麂子终于不动了,只是眼睛还在大大地睁着。它眼睛水汪汪的,含着两包泪。

不知哪年,打场边上种了十几棵枇杷树,而今,这些枇杷树长成了十几米高,每棵树的树冠也有十几米。每年夏天,上营人中午歇口气、晚饭后乘凉谝白话,都在枇杷树下聚集。三月份,枇杷果长成了蚕豆般大,虽已长成了最大,但还没有完全变黄、成熟。但因为没啥水果吃,即使没熟的枇杷果,也已经有人扛着竹杆来偷吃了。

而现在,眼睛大睁着的这只死麂子,脖子上拴着一根麻绳,被吊在一棵枇杷树上,一晃,一晃。

接下来的事,当然都是杀猪匠老赶的了。老赶回家拿来杀猪的家伙什,开始剥皮。

老赶手艺好得很。他用尖刀先在麂子脖子上划一圈,然后从脖子顺着肚子往下划,一直划到屁股,然后才开始往两边剥,不一会儿,就像人解拉链脱衣裳一样,把麂子皮脱下来了。那薄薄的麂子皮,一整块的,竟然一点都没有划破。

剥了皮的麂子白生生的,吊在枇杷树上,轻轻地晃着、晃着,就像村里那些个坐在打场墙角脱了衣裳晒太阳、捉虱子的老女人,丑陋得很。

此刻,“打牙祭”三个字已经让整个上营村躁动起来,整个村热闹得就像过节一样。那只剥了皮的白生生的麂子,大家看见的,不是丑陋,而是让全村人围在一起过节的猎物,是才提起就让人淌口水的肉和骨头。

就在老赶和老康忙着收拾麂子的时候,其他人抬锅的抬锅,搬石头的搬石头,搬柴的搬柴,很快就在打场上搭起了一个大灶,火很快就生起来了。

阿老烟看着一整块摊在地上的麂子皮说,我的羊皮披毡破了好几个洞,麂子皮就给我算了,晒干了我做件披毡。

老赶挥舞着剥皮的尖刀说,你想得美!一村子三十五家人,你把皮拿走么其他各家咋个整?皮也吃!

阿老烟说,皮上都是毛,还血乎哩拉的,咋个吃嘛?

老赶说,咋个吃你就不消操心了!

老赶对搭帮手的老康说,去拿几把稻草来,点上火,把皮烧一烧,毛就没有了。

老康按照老赶的吩咐,很快便烧起了火。他两只手把麂子皮抻开,往火上撩来撩去。麂子毛本来就少,火烧得又旺,不多一会儿,麂皮上的毛就都烧没了,竟然还飘出来一股烤肉香。

老赶说,多烧烧多烧烧,皮多烧熟些才更香!

麂子皮烧黑了。一股焦糊的香味在打场上飘,老康、老敢、阿老烟,还有打场上的每一个人,都狠劲地吸着这股香气。

老赶把烧黑的麂子皮摊在地上,拿着他锋利的杀猪刀,认认真真地刮着。黑的这些是稻草灰和麂子身上的汗腺,得要刮掉,特别是这些汗腺,没刮干净就下进锅里,一锅肉就都会有腥味。

老赶把刮好的麂子皮放到沟里,像洗衣裳一样使劲搓揉、涮洗。这沟水大得很,也干净得很,是从苍山上流下来的,穿过上营村,然后一路往东,流进洱海。

老赶把收拾好的麂子皮放在大砧板上,一刀一刀,认认真真地切成火柴盒大的一块块,然后装进了一个洗脸盆。

剥了皮的麂子很快就被老赶收拾完了,肉是肉,骨头是骨头,内脏是内脏,清爽得很,除了毛和肠子肚子里的粪便,一点都没浪费。

锅里的水一涨,半盆皮、半盆肉、两盆骨头和各家凑来的姜块、大蒜、肉桂、八角、盐巴、红辣椒,以及罂粟壳,一股脑下进锅里,大簸箕盖在锅上,半个小时不到,肉香就出来了。

大人们也不去田里干活了,小孩们也不去学校上学了,全村人就围在这口锅边,闻这难得的肉香,等着吃肉。

除了煮肉的老赶和烧火的老康,男男女女的,就像过节,在打场围成一圈,手拉着手打跳。阿老烟钻进打跳的人圈里,才不管押不押韵,才不管合不合理,弹着三弦,现编现唱,当起了人工伴奏——

翠茵茵,

不过年来不过节,

麂子眼瞎闯进村,

打死麂子吃野味,

口水淌一盆。

翠茵茵,

男女老少来打跳,

女人拉着男的手,

男人搂着女的腰,

莫认错老婆。

……

苏北 书法

忙活了几个小时,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肉就好了。

麂子毕竟是小型动物,身板小,一口大铁锅,连肉带汤,锅里才煮了半截。为了让全村人都有打牙祭吃大肉的感觉,老赶让每家交了两个大洋芋,洗净切成坨加了进去。

全村三十五户人家,每家一个盆,在大锅前排成整齐的一行。老赶卷着袖子,开始给各家各户分肉和汤。那块火塘里抢出来的手表,曾经亮亮的松紧带也变黑了,玻璃面已经没了,时针、分针、秒针都是黑糊糊的,已经不会走了。

排队的三十五个汤盆,有的是搪瓷的,有的是铁皮的,有的是塑料的,有的很大,大得都可以用来洗脸、洗脚了,甚至都可以用来给小娃娃洗澡!拿大盆来排队的这些人,都想着盆大了,肉就显得少,就能多分着点。他们想得美!老赶公平得很,不管你盆大还是盆小,不管你家人多还是人少,都是数着分的,每家分到皮两块、净肉两坨、骨头九坨、肠子和肝肚一样一坨、洋芋十坨、汤五勺。各家各户端着盆,也不回去吃,反倒是回家把苞谷酒和米饭、馒头、苞谷粑粑以及下饭的酸腌菜、泡辣椒、卤腐、豆瓣酱拿来打场,各家围在自己的盆边,有的蹲着,有的抬块石头坐着,有的直接就坐在地上,热火朝天地吃开了。那些大男人们,端着酒碗,你敬过来我敬过去,比娃娃们还激动开心。

老康呢,成了整个上营的英雄,每一个人问起,他都要比划着表扬自己:“麂子毕竟是野兽,比起家里的狗啊牛啊马啊,厉害多了,二十来个人,舞着锄头就不敢上,只有我,”他使劲拍拍自己的胸脯说,“只有我敢!三锄头就把它干翻了!”

老赶在旁边笑着说,莫吹牛逼了,要不是老雷队长冲上去抱住麂子把它摔倒,你能个屁,你第一下不是挖到麂子屁股了吗?

大家都笑起来。有一个人不顾旁边还有小孩子,竟然问老康:“老康,你是不是还想拿锄头把戳麂子屁股?”

大家都大笑起来。有几个女人,竟然把吃在嘴里的东西都喷了出来。

阿老烟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回过家。现在,他坐在倒扣着的尿盆上,咬着旱烟杆说,你们都莫吹了,今天不是我,你们吃得着什么麂子肉?

是啊,要不是一村子的人合力同心,今天咋个吃得着麂子肉嘛!

麂子肉真是太香了,那香味在上营上空飘啊飘,一直到半夜,都没有散去。

小丕兰

三月初,房前屋后的桃花含苞欲放。每年这时候,上营村的人都特别害怕小丕兰,又特别期待小丕兰。

小丕兰一点不小,五十多岁了,但她得了桃花疯病,平时都是好好的,干农活做家务不比其他任何女人差,但只要每年三月中旬桃花一开,她就疯了,什么活也不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村里、在田野上闲游浪荡。一见着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是外人还是家里人,她就开始连比带划、眉飞色舞地乱讲话。她讲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男人女人的敏感器官,她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性事,也不知她是偷看来的,还是她自己年轻时候的。

每年犯桃花疯,小丕兰都要讲无相寺的故事。她说,无相寺有和尚,还有尼姑。大家知道她下一句要讲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寺里的小和尚哪来的?”她其实没听见,就按自己的思路唾沫横飞地讲:和尚尼姑怎么怎么搞,然后就生了小和尚。

小丕兰讲阿老烟去放牛,不让牛吃草,天天拿棍子戳牛屁股,把牛屁股都戳烂了。小丕兰讲阿果走路奶甩来甩去,阿果的两个娃娃就是奶头生出来的。

小丕兰连比带划,讲得生动得很,听的人也激动得很。

男人、女人单独一个人的时候,都会远远地躲着小丕兰,怕她把自己按翻。男人、女人或半大伙子,要是一伙一伙地,就都不害怕,反倒追在她后面,听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有不要脸的,还自己想出一些下流情节,勾引她讲。但小丕兰从来不会搭理别人的问话,从不顺着别人的开头往下讲,好像她根本就没有听见别人的话,她只听得见别人激动兴奋的声音。有了听众,她就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节奏讲,听众越多,她讲得越带劲。

小丕兰老公阿做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十多年前小丕兰第一次发病的时候,他还会带着儿子建刚和建强到处去找她,把她捉回家关在一个用龙竹扎的笼子里,但不知小丕兰有什么本事,竟然把龙竹掰断,从笼子里逃出来了。一次又一次,阿做和两个儿子也懒得管她了。反正四月中旬桃花一谢,她又好了,又正正常常地为他们洗衣做饭,又正正常常地干农活领孙子了。

今年桃花一开,小丕兰讲的故事里多了一样,她咕哝咕哝地说:“母麂子晚上要回家搭公麂子生小麂子。母麂子晚上要回家搭公麂子生小麂子。”

因为她说话咕哝咕哝的,大家一开始都没听清。后来听清了,老康和老赶就问她:“小丕兰你咋个认得母麂子要跟公麂子生小麂子?”

小丕兰以前对别人的话都是当没听见,她只顾自己说自己的。这一回,老康和老赶本来也只是图嘴上快活,就想逗逗她,听她讲讲那些好听的细节。没成想,小丕兰竟然伸出食指,指指不远处的苍山,说:“山神就是这样搭我讲。山神说上营人挨千刀。”

老康和老赶头皮一麻,突然就有点害怕。他们赶忙去喊阿做,让她赶紧把小丕兰捉回去。阿做说,懒得捉,天黑了她自己就回来睡觉。她说疯话你们也当真!

老康说,你婆娘在诅咒我们呢!吓得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一躺下就看见那只麂子眼泪汪汪的眼睛和皮剥了白生生的样子!

阿做说,太鸡巴好笑了!你们咋个变成胆子这种小?你们以前打过多少猎,咋个不见你们害怕过?

老赶说,你家是不是没有分吃着麂子肉?吃了就赶紧莫让她乱诅咒了!

阿做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是疯子!我没有本事不让她讲!

阿果和老雷

阿果用一根棍子在使劲拌猪食的时候,老康突然看见她左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

老康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她:“哪里来的?”

阿果直起身,迟疑了一下,说:“捡的。”

这是一块女式上海手表,表面才有指甲盖大,表带是亮亮的松紧带。

老康不相信。“捡的?在哪里捡的?哪个丢了手表还不找疯了,还留给你捡?”

阿果不出声,弯下身,用力搅拌着猪食。

老康问:“是不是偷家里的钱去买的?”想了想,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你也没离开过村里啊,能去哪里买?!”

阿果说,我怎么可能拿家里的钱去买手表?不信你去翻,那二十一块钱都塞在我枕头芯里呢。

老康问,那你说在哪里捡的?

阿果说,就在山脚下我家田边的刺丛里,你看表带缝里还有泥巴。

她怕老康不信,又补充说,可能是城里那个女医生的,坏人抢了以后害怕就扔了。

老康瞪了她一眼,脸突然就红了一下。然后不由分说地抬起阿果的左手,一把就把手表抹了下来。放到耳朵边,“汁汁汁”的声音很清脆。他又把手表戴到左手腕上,但表带太紧,把肉箍得紧紧的。老康才不管,扛起一把锄头,走出门去。

晚上睡到半夜,老康“啊哟啊哟”地大叫起来,吓得阿果一咕噜爬起来。赶紧拉灯看,老康把左手举得高高的,整条左手臂肿得粗粗的,都快有右手臂两只粗了。细细的表带勒进了肉里,都已经快看不见了。那条手臂乍一看,就像两截莲耦。

曾经上过初中的老康说,手表箍得太紧,影响血液循环造成的。在阿果的帮助下,搽了好多肥皂水把手臂弄湿滑,好不容易才把手表脱了下来。阿果倒了一碗苞谷酒,撕了一页娃娃的作业,揉成团,放进酒碗里,划了一根火柴,把纸点着,手蘸着热热的苞谷酒,使劲搓揉老康那肿胀的手臂。

二十多分钟后,老康说,行了行了,火辣辣地疼不住!

关了灯,不一会儿,又都睡着了。

阿果一直不敢说,手表是老雷送给她的。

上营村一直很穷,全村三十五户人家,原来家家都是住的茅草房。说是茅草房,其实并不是用山茅草盖的,用的是稻草或者麦秆。

因为风吹日晒,稻草、麦秆枯朽得快,两三年就要重新盖,不及时翻新的话,就会漏雨。盖茅草房最重要的工具是一个钉耙,就是一本书大小的一块木板,上面钉十多颗铁钉,另外一面有一个手柄,用法就像是梳子一样。先要爬上房顶,把已经枯朽的稻草或麦秆扒下来,然后把新的稻草或麦秆铺在房顶的木椽上,用钉耙侧面把铺得厚厚的稻草或麦秆拍打结实,然后用有钉子的那面把稻草或麦秆梳理得顺顺滑滑的,再用竹篾把稻草或麦秆紧紧地捆在木椽上。刚刚翻盖的茅草房新得很,房子也亮堂得很。而一旦旧了变黑了,就破败得很,房子里也就黑黢黢的了。

生产队长老雷家在上营第一家盖起了瓦房。瓦房好啊,除了漏雨的地方检修检修,可以几十年不用管。

大家都说,能住上大瓦房的,都是有钱人。

整个花桥公社原先没有砖瓦厂,全公社哪家要买砖买瓦,得赶着马到十五公里外的大理城去驮,大理城北门外有一个市场,不仅卖大理石,也卖砖卖瓦。

老雷很有头脑,在上营村后的山脚建起了一个砖瓦厂。虽然价格跟大理城的一样,但路近,运费便宜,于是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家都来他这里买,他赚了好多钱,成了上营的第一家万元户。

老雷和阿果的第一次很偶然。那是冬天的一个下午,阿果正在山脚下的蚕豆田里拔草,突然下起了大雨,阿果就跑到旁边的砖瓦厂避雨。老雷看见阿果全身湿透了,冷得直抖,就喊她到火塘边烤火。老雷拿出一床毛毯,对阿果说,赶紧把衣裳脱了,把毛毯裹上,不然要着凉的。

阿果说,不脱了,烤下火,一下就干了,雨停了我就走。

老雷说,湿衣裳裹在身上么会整病的。

阿果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不说话。火光的照映下,她的脸和脖子显得更白。

老雷看着阿果湿漉漉的样子,咽了口唾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阿果想了一下,说,你出去我再换。你到处转转莫进来,烤干了我就走。

老雷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阿果没想到,她刚刚脱下湿衣裳,老雷就推开门冲了进来,阿果惊慌地叫了起来。

老雷才不管,一把就抱住了阿果。

阿果说,放开放开!再不放开我就喊了。

老雷说,喊吧,你喊吧,大下雨天,没有人听得见!

两个人都喘着粗气。

老雷腾出一只手,胡乱地揉着。

阿果使劲推老雷,但老雷的力气太大了,她一个女人怎么推得开!

老雷就势一推,把阿果推倒在火塘边的木板床上,死死地把她压在底下。

老雷口水哩拉地舔阿果的耳根、脖子和嘴角上的痣。

老雷喃喃地说,一村子的女人都黑黑的,就你长得白!特别是这颗痣,多好看啊,这可是美人痣啊!

刚才还在使劲抗拒着的阿果,一下就瘫软了。老康对她这颗痣厌恶得很,说是看见她这颗痣,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酒喝到肚子里都会吐出来。一次又一次,说得多了,阿果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不自然地就矮了一截,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地,搞得老康是地主她是丫鬟一样。

阿果没想到,老康最厌恶的这颗痣,老雷反倒当成个宝。

阿果放弃了抵抗。她叹了口气,说,你咋个能这样你咋个能这样,老康可是喊你叔的啊!

偷人这事,不会只有一回。因为阿老烟说过好多次了:“莫说吃什么牛鞭驴鞭,也莫说吃什么仙丹草药,换人就是最好的壮阳药!”

老雷和阿果都上瘾了。虽然差着十来岁,但两人都上瘾了。

阿果天天都想去砖瓦厂旁边的自家田里干活。每次去,都会先在家煮个鸡蛋给老雷带上。以前,这些鸡蛋她从来不舍得给娃娃吃,更不舍得给老康吃,都是攒几天,然后赶龙街的时候去卖。一个鸡蛋能卖六七分钱,一个街天下来,也能卖块把钱。

老雷知道,阿果家里穷,别说吃鱼吃肉吃鸡蛋,每顿煮菜汤都只拿筷子轻轻蘸点熬好的猪油在汤里搅搅。

老雷对阿果说,每次来都给我吃鸡蛋,你对我是真好!

阿果把手放在老雷的手里,就这样让他握着。她说,你已不年轻了,不好好补补,身子骨会垮的。

老雷长得高大威猛,包产到户前在生产队安排活计,清秀麻利得很,他说啥大家就干啥,还有,哪家有个什么事,都得找他去断。就像什么呢,阿果想了好几次也想不出来,这回,阿果突然想出来了,她说:“你这么能,就像雷,天上的雷啊,轰隆隆轰隆隆,让人又害怕又佩服!”

老雷说,我又不是雷神,我就是个人啊,就是个上营村的男人。

中间一点铺垫一点转接没有,老雷突然说,我要送给你一样东西。

四十岁的阿果,此刻变成了一个俏皮的小姑娘:“送我几块砖还是几匹瓦?”

老雷说,你想要什么?

阿果说,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然后对我好。

老雷像变戏法一样,从裤兜掏出来一块手表。

苏北 书法

老雷用自己粗糙、皲裂的手摩挲着阿果白生生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手表戴在她左手腕上。

阿果把手表放到左耳上,静静地听。然后把手放下来,紧紧地捏着拳头,盯着秒针看,数它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秒针都已经走了好几圈了,时针和分针却好像连动都没动一下。

阿果说,你看这针,走得飞快啊,一下又一圈,一下又一圈,感觉好日子都没过一天,一辈子就这样走完了。

老雷捏捏她的鼻子说,一辈子长得很呢,其实很难熬的。你多年轻啊,刚刚四十一枝花,正是如狼似虎年纪哟!

阿果打了他一下:莫说烂话!

老雷说,我才是老了呢,都已经当爷爷了,就像是已经走到苍山头上的太阳,马上就黄昏了、天黑了。

阿果说,手表太贵了,我不能要。

老雷说,你看你的手,白生生的,戴上手表多洋气!一村子的女人,就你最配戴手表了。等哪天我去大理城,我再买只绿茵茵的玉镯给你。

阿果抬手看着手表,叹了口气说,漂亮是漂亮,但我不能戴回去,老康看见我戴着个手表,万一知道了我两个的事,会把我们两个杀了的。

老雷说,你就说你捡的。

阿果说,这么贵的东西,去哪里捡?哪个信啊!

老雷说,半年前不是有个城里人在这里被抢了手表么,你就说可能是抢手表的人为了毁灭罪证,把手表扔了,然后你捡到了。

阿果不再出声。回家的时候,走到半路,看看周围没人,她把手表脱下来,扔进了田里,然后就走了。她想,稀罕是稀罕,但不能戴啊,不然回家说不清啊。

才走出去不远,她站住想了想,又折回来,找到手表,抓了一把土,连表带土,小心地搓揉着,等到把手表弄脏了,才又小心地戴上。那松紧表带的缝隙里,还有没抖干净的泥土。

阿果和老雷的事,还是败露了,而且败露得就像大白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丢死人了。

中秋节前后,正是秋收的好时候,各家各户开始收割熟了的稻谷。农历八月十七的晚上,月亮依然圆得很,也依然亮得很。阿果和老雷偷偷地约着去了打场。打场上码着三十几垛各家刚刚脱完粒的稻草。要是码了两三年的稻草垛,会有一股霉味。这是新打的稻草,香得很,甜得很,才从旁边经过,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放到嘴里慢慢嚼,是淡淡的甜。

阿果和老雷趁着月色,脱光衣服,把自己塞进了中间那垛稻草里。

没想到的是,他们偷偷摸摸的样子,被三个在打场捉迷藏的娃娃发现了。这几个娃娃才都十来岁,当然不知道这两个大人在干啥,只知道他们偷偷摸摸地肯定不是干好事。

三个娃娃埋伏在不远处的草垛里,看他们心急火燎地脱衣裳、脱裤子,脱得像月光一样白,然后钻进草垛里。有个娃娃有点调皮,悄悄地说,走,我们爬过去把他们的衣裳裤子烧了,看他们怎么回家!

三个娃娃屏着气,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匍匐着悄悄地爬过来,兴奋又紧张。兴奋是想等着看这两个大人找不着衣裳裤子怎么回家,紧张是担心万一被这两个大人逮着了会不会挨打。

要是冬春季节,风大得很,不好点火。然而,这才是十月,还没有风,火柴只划了一根,衣服就烧着了。

衣服本来就胡乱地扔在稻草上,衣服烧着了,稻草也烧着了,而且火一下就蔓延开来,还蹿得老高。

三个小孩吓坏了,哇哇地哭着跑开了。这时,一村的人都跑了出来,提桶的提桶,端盆的端盆,大家排成两队,接力从沟里舀水灭火。

突然,两个光溜溜的人惊慌失措地从火光里跑了出来。正慌脚乱手、大呼小叫灭火的一村子人,突然都惊呆了,都忘了赶紧浇水。但呆也只是呆了一刹那,然后都大笑起来。

跑在前面的是阿果,右手蒙着裤裆,左手蒙着两个大奶,左手腕上亮晶晶的,是一块手表。阿果那一身的大白肉,还有左手腕上亮晶晶的手表,恍惚间,大家还以为是个城里女人呢。

跑在后面的是老雷,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裤裆,平时清秀麻利让全村佩服极了的老雷,这时狼狈极了,惊慌失措,使劲弓着腰,头恨不得要钻到自己胯里去。光溜溜的老雷,快要弓成了洱海里才打出来的一只大白虾。

有个女人一下反应过来,赶紧扔了盆,赶紧脱下自己的衣裳,赶紧把阿果裹了起来。

老康一开始没有看清是谁,也在笑。老赶拿挑水的扁担使劲捅了他一下,骂道:“憨迷日眼你还笑!”这下他看清了,一股血冲上脑门,一把抓过老赶手上的扁担,冲过去,狠狠地一扁担,砸在阿果的左小腿上,直接就把阿果打趴下了,然后又使劲砸了阿果的屁股两扁担。他又追着要去砸老雷,高高举着的扁担还没砸下来,就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抱住了。

阿果瘫在地上,立时就动不了了。

好像她还有理似的,瘫在那里,遮不住的肉一抖一抖地,呼天抢地地哭着。那哭声大得,像是要把天上的雨都要哭下来一样。

报应来了

上营人都说,小丕兰不是疯了,而是成仙了。

因为,报应一个接一个地来了。也许这些都只是巧合,但大家都说:“小丕兰可能是个神婆呢,是老天爷托她带话呢。”

去年中秋到现在,将近半年过去了,阿果被老康打折的腿还没好利索,阿果家又出事了。

三月底,桃花还正开呢,老康把包产到户时分的大白马赶到苍山上吃草。大白马吃草吃到豹子洞附近,突然一只山鸡“扑喇喇”地从草丛里飞出来,大白马吓了一跳,马蹄一滑,从山坡上滚下来,滚到六十多米深的毁人槽子里,摔死了。毁人槽子太深,又没有进出的路,老康只得喊了老赶和另外七个男人,带着砍刀、斧头,进到槽子里,把大白马砍成几十块,一人一背箩背了回来,在打场架起大铁锅煮吃了。比起猪肉、牛肉、羊肉,马肉算是下等肉,一点也不好吃,嚼着嚼着,会有一股酸味。跟麂子肉,就更是没法比了。但总归是肉啊,比起天天吃青菜、洋芋来,强了不知多少倍!

两年多来,大白马一年生一只小马驹,每年都卖得十多块钱呢。还有承包田里需要的厩粪,都是大白马一天一天在厩里拉屎撒尿,和着稻草、麦秆、山茅草,一脚一脚踩出来的。

才听说大白马摔死了,阿果拖着她还瘸着的腿,哭得死去活来。那样子,比老康去年打她那一扁担还痛苦。

然而,村里人才不在意呢,大家高兴的是,终于又可以打牙祭了。喝酒吃肉的时候,大家都在想,两三天摔死一匹马,两三天摔死一头牛,两三天摔死一只羊,就太好了。当然,摔死的马也好牛也好羊也好,都得是别家的。

高高兴兴吃马肉还没过七天,老赶也出事了。在帮荣秀家杀猪的时候,猪后脚没捆紧,一下就挣开了绳子,老赶慌忙蹲下去重新捆。没成想,此时惊恐至极的猪使劲乱蹬着已挣开的后腿,一脚蹬在老赶的裤裆上,把老赶的一个蛋蛋蹬破了。老赶立时疼得全身冒汗,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淌下来的冷汗都要把地打湿了。从那以后,老赶的蛋蛋总是阴疼阴疼的,成了半个废人,别说自己老婆,即使老康把阿果借给他,他也没法弄了。

老雷失踪了

老雷突然失踪了。

每次请工把砖瓦搬进了窑,都是老雷自己负责烧火。因为烧的都是柴火,一窑得要烧十三四天。这一窑才烧了两天,老雷就不见了,后续的柴火没跟上,窑也变冷了,砖瓦才烧半干,都成了废品。

最先发现老雷不在的,是他老婆春六。老雷第一天没回家吃饭,春六没注意,第二天也没回家吃饭,她才想起去砖瓦厂找他。然而,找遍了整个砖瓦厂,都没找着。她又回家喊来儿子、女儿和十多个亲戚、邻居,大家把砖瓦厂又找了一遍,甚至还进到砖瓦码放整齐的窑里去找,还是没有,又到附近的山上去找,一边找,一边喊着老雷的名字,但除了山谷的回音“老雷——老雷——”,其他啥都没有。

老康说,怕得赶紧找董公安去报案。

大家簇拥着眼泪鼻涕横流的春六往公社跑去。

公社公安员老董一听,也有点懵,赶紧喊上公社副书记刘兵随大家来到砖瓦厂。

老董说,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大家分头再找找。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找过了,都找过了,连床底下、沟边山脚都找过了,就是没有啊。

老董在窑边转来转去好几圈,烟头都丢了好几颗。突然,他站住,指着已经没一点热气的窑口,问:“这里找过了吗?”

老康说,没有。

大家突然就有些惊着了。已经把嗓子哭哑了的春六,以为老雷就在炉膛里,已经烧成了灰,哭声顿时又大了起来。

老董把火门打开,拿着一根棍子爬了进去。炉膛里尽是柴烧完后的灰烬。老董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灰烬,但都是灰烬,到底曾经烧的是柴还是老雷的衣服、头发、肉或骨头,都看不出来。

老董赶忙爬了出来。公安服都看不出来是白色的了,脸上、身上也都是黑色的灰,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就像电影里唱戏的大花脸,加上他小小的个子,很滑稽。但大家都没笑,也没心情笑。大家赶忙帮他拍身上的灰,那灰扬起来,呛得好几个人都咳了起来。

刘兵副书记把老董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老董过来对大家说,我得把这事报告给县公安局,请他们派人来,你们继续各处找找。顿了顿,他说,也说不定老雷今晚自己就回来了呢。

县公安局接到老董的报告,非常重视,连夜派了一辆吉普车,载了五个人和一些仪器来到了花桥公社上营村老雷的砖瓦厂。

挎着驳壳枪的老董带着几个民兵在外围维持秩序。这些公安专业得很,每个人都戴着白手套,打着电筒,蹲在地上,认真地找着什么。但一直到半夜,啥也没找着,于是就收了工,回公社招待所吃夜宵休息去了。

第二天,老董和这五个公安来到上营村,把全村人都召集到打场开大会。

老董问,两天前谁见到老雷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没有啊,没有。

老董拔出驳壳枪,啪的一下拍在面前的凳子上。凳子是一条矮凳子,枪把上的红绸不是威风地飘着,而是软塌塌地摊在了硬硬的泥巴地上。老董叉着腰说,我在花桥公社当公安员快十年了,地富反坏也抓过不少。但那些地富反坏分子除了偷偷给公社大门上的那幅像抹了几坨屎,其实也没做过更出格的事。这回要是老雷找不着了,可是花桥公社近十年来最大的案子。有谁知道老雷下落的,尽快来找我们说清楚,我们就在你们上营生产队的值班室等着。

大家都说,我们也想快点找着老雷啊,但也不能瞎编吧。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人讲出点啥具体线索来。老董跟其他几个公安低声商量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那大家就都散了吧,该干活的干活去。他指指老康说:“老康请你留一下。”

才刚刚站起身的老康怔住了。正往外走的人也都怔住了,大家看看老董,又看看老康,都不出声。

老康问老董:这么多人,为什么单独留下我?

他的声音有点小,听上去好像有点心虚。

老董摆摆手说,不是单独让你留下,我们要找好多人了解情况,你是第一个,后面还会找其他人,又不是抓你,你不要瞎鸡巴想。

“抓我?!”老康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凭什么要抓我?”

老董说,不是抓你啊,我刚才说的是“老康请你留一下”,我说的是请啊。

瘸着腿的阿果紧紧拉着老康的手。老康把她甩开,跟老董走进了生产队值班室。

几个公安围坐在老康旁边。老董递给老康一支纸烟,老康把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夹在了右边耳朵上。

老董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喊你留下来。

老康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把我留下来?

老董说,整个上营村的人都知道你恨死老雷了。

老康说,那是以前,我现在不恨了。

老董问,是不是因为老雷跟你婆娘的事,你把他怎么着了?

老康说,以前的事都了结了。我婆娘现在好好在家过日子呢。再说了,老雷跟我们是本家,我都喊他阿叔的。

老董说,听说你胆子大得很,连麂子都敢杀呢。

老康问,董公安你什么意思?

老董说,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

老康说,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不要套我。

老董笑了笑,又问道,你们怎么了结的?

老康说,老雷赔了我家五十块钱,就在这间办公室商量的,参加的还有生产队会计、老赶他们好几个人。都写了纸、按了红手印的,从那以后就两边清白了。不信你去问他们。

老康补充说,我把阿果的腿打折了,去联合诊所包药用的就是这个钱。

老董说,你放心,我们会一个一个问的。

老康站起来说,那我回家了。

旁边的一个公安踢了他屁股一脚,喝道:坐下!

老康只好乖乖地又坐下了。

老董对那个公安说,小陈,不要动手动脚。

小陈生气地说,不老实!我看他就像坏人!

老董说,好人坏人不是看出来的。

老董对老康说,你要知道老雷怎么了,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们。不然等案子破了,那就不好说了。

老康说,董公安,你不要吓唬我,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现在不同以往了,要讲证据的。

老董又笑起来:你懂得多的嘛!我不是吓唬你,我是在给你做思想工作。

老康不再说话,一个劲抽烟。旁边六个挎着驳壳枪的公安围着他,他心里紧张得很。

几个公安都不说话,围坐在老康旁边,闷着头抽烟,偶尔抬起头,互相使个眼色。

老康平时抽草烟,抽不惯老董他们的纸烟,才抽了四五支,却咳了好几声。

过了好久,老董抬起左手,拉起袖子看看表,对另外几个公安说,也不早了,先这样吧?

老康看见,老董也戴着一块上海手表,亮晶晶的。

老康不敢动。一个戴眼镜的公安,头发一大半都白了,好像是个头头,这半天一句话也没说。他点点头说,好吧,也快要吃晌午了,你回去吧。

老康这才敢站起来。

几个公安在上营村折腾了一个多星期,差不多把上营村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问完了,到底还是没找着啥有用的线索。

找着老雷已经半年后了,腊月,都快要过年了。是阿老烟突然发现的。

阿老烟到苍山莲花峰上放牛。牛在惬意地吃草,阿老烟背着箩筐拿着镰刀去树丛里割茅草。就在他割累了起身歇口气的时候,突然看见远处一棵松树上挂着个什么东西,黑黑的,随着风一摇一荡。恍然间,让他想起一年多前在生产队打场枇杷树上挂着的那只剥了皮还一晃一晃的麂子。定了定神,发现不对,他走过去想看一下,才走几步,看清那是一个人。他吓坏了,也不敢上前去看,镰刀一扔不要了,已快装满茅草的箩筐也不要了,牛也不要了,一陡趟,就往山下跑。四五公里的路,不到二十分钟就跑到了公社。他跑进公安员老董的办公室,拍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人……人……”

老董赶忙递给他一口缸水。

阿老烟一口气把一口缸水喝完了。“树上挂着一个人!”

老董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活人?死人?”

阿老烟说,死人!在莲花峰,挂在树上,一摇一荡的,吓死人了!

老董赶紧把挂在墙上的驳壳枪摘下来挎在身上,说,走,赶紧走,带我去看看。

阿老烟说,我不敢去,吓死我了。

老董不由分说,扯着阿老烟的衣袖,赶紧去给公社副书记刘兵报告。刘兵一听,赶紧喊了几个民兵,还让他们把步枪背上。大家一窝蜂地,走一会儿,跑一会儿,往苍山上赶去。一边赶路,老董一边对刘兵说,刘书记,我百分之百肯定,这个人是老雷!

刘兵分管政法工作多年,多少懂一些破案的门道。他说,莫瞎猜!要是老雷,那案子就更复杂了,他怎么会死在山上的?是谁把他弄死的?去哪里找目击者和知情人?老董,咱们公社已经几年没有发生过死人的大案子了,这回我们两个麻烦大了!

老董一边小跑着,一边大声喘着,拴着红绸的驳壳枪一下一下地打在他屁股上。老董心里既懊恼又期待,懊恼是因为自己的辖区里发生了人命案,搞得他压力很大;期待是希望那人就是老雷,搁了大半年的老雷失踪案也算是有了线索和进展。

大家气喘吁吁地随阿老烟来到莲花峰。远远地,果然看见一个人挂在树上,随着风,一荡一荡的,既恐怖,又魔幻。

大家都有点害怕,声音都没有了。老董甚至把驳壳枪从枪套里抽了出来。

走近细细一看,果然是老雷。

这时的老雷,其实已经很认不出来了。但老雷是上营村的生产队长,公社的几个人都认识他,还有阿老烟,跟老雷就是一个村,以前生产队干活都是听老雷站在高处叉着腰发号施令,也认得出他。

曾经高大威猛的老雷,这时缩成了一扇肉干,被他的假军用皮带高高地挂在松树上,离地得有两三丈。老雷乌黑的舌头挂在乌黑的嘴巴外,朝一边撇着,吓人极了。

刘兵和老董指挥两个民兵爬上树,用阿老烟背箩筐的绳子拴在老雷的脖子上,又用阿老烟割茅草的镰刀把拴在树上的皮带割断,然后扯着绳子慢慢往下放。老雷涤卡的黑色中山服和裤子都朽了,一碰就变成渣渣往下掉。老雷的肉身已经完全风干,就像是上营村各家各户在房梁上挂了几年的老腊肉,又黑又硬,但却又轻得很,轻得就像一截晒干了的烂木头。

此刻,已经成为干尸的老雷,直挺挺地睡在草地上,眼珠不知是不是被鸟儿啄吃了,还是变成水化成雾了,已经没了,眼眶深陷,空洞地望着蓝蓝的天空和偶尔从空中飞过的鸟儿。

老董指挥几个民兵拿木棍、树枝把变朽的衣服裤子都扒拉开。大家惊奇地发现,老雷竟然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

老董拿着根粗棍子,把干尸老雷翻过来又翻过去,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除了没眼珠,尸体上看不见任何伤,连野兽撕咬、鸟儿啄食的痕迹都没有。

老董在老雷旁边转了一圈又一圈,连声说,这也太奇鸡巴奇怪了!

突然,他像想起什么,指挥几个民兵:“把短裤脱掉,把腿掰开把腿掰开,看看小雀雀在不在。要是小雀雀不在么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大家都知道老董说的那个“谁”是谁,但也不好乱答腔。

几个民兵捏着鼻子把老雷的红短裤脱下来,然后使劲把老雷腊肉一样硬的腿掰开。老董骂道,你们各家挂的腊肉又不臭,你们捏个鸡巴鼻子!老董一边骂,一边拿木棍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老雷的小雀雀和蛋蛋还在,但已经风干成了小小的一坨。

老董坐在旁边,使劲抽烟,使劲揉着头发。但揉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董安排一个民兵说,你赶紧跑回公社去,给县公安局摇个电话,让他们派法医来,让法医把他划开好好查查。这个民兵刚跑出去不远,刘兵副书记对他喊道:“顺带去上营村通知下老雷家儿子,让他们来几个人。”

老雷儿子、老康、老赶还有十多个人先来了。老雷儿子二十几岁了,也是当爹的人了,但因为是个“富二代”,也没经过多少事,就有些害怕,不敢上前来看。老康和老赶拖着他,走近前来,看见老雷,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阿爹阿爹”地大声哭起来。

因为是个人命案,县公安局的公安和法医两个多小时就来了,甚至还来了一个副局长。法医把老雷的肚子都划开了,折腾到天黑,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一个细心的公安,拿根树枝在松树底下扒拉开高高的茅草和掉落的松针后,找出来一些烟头、两个绿皮的“春城”牌烟盒和一个大玻璃瓶。烟盒一个已经空了,被揉成了一团,另一盒还剩两支。这个细心的公安拿起玻璃瓶闻了闻,说:“有酒味!”

老董说,狗日的老雷有钱啊,老子才抽两毛六的“金沙江”,他竟然抽三毛五的“春城”!

几个公安就在现场,站的站、蹲的蹲、坐的坐,分析出了个大概:这个狗日的老雷,是自己上吊自杀的,上吊前在树底下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喝了一瓶酒,抽了三十多支烟!但是他们想破头都想不出老雷为啥要自杀。

阿老烟在旁边说,肯定是跟阿果的事败露后觉得没脸做人,才自杀的。

阿老烟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狗日的老雷,也太聪明了,怕死在地上被野兽吃了,才爬到树上自己吊死!”

带队的副局长说,种种迹象说明肯定是自杀的!既然不是他杀,我们就撤了,老董你留下帮他们处理一下。

按照风俗,人死在外,是不能拉回家的。十几个人和老雷儿子商量,老雷既然喜欢这个地方,回家买个棺材来,明天就在这里挖个坑把老雷埋了。

老康说,明天埋么今晚得在这里守几个人,不然被野兽拖走了。

冬天晚上在山上守干尸老雷一夜?这也太吓人了!其他人一个也不出声。

老董摸了摸驳壳枪,说,民兵留下几个,上营村身强体壮的留下几个,我也留下,刘副书记和其他人先回去,去老雷家安排人做点饭送来,顺带送几件披毡来。明天再抬棺材带些锄头筲箕来!

老董领着老雷儿子、老康和其他六七个人,在老雷旁边烤着火,守了一夜。

第二天,老雷家里请了吹唢呐和敲锣打鼓的一个班子,杀了一头猪,体体面面地为他办了丧事。按风俗,人没了送葬得从家里抬棺材上山。死老雷已经在山上躺在棺材里了,没法抬棺材,怎样才能把葬仪办得热热闹闹的?还是阿老烟聪明,他想了一个办法:找了老雷的全套行头,包括帽子、衣裳、裤子、袜子、鞋子,找了一把椅子,把老雷的全套行头叠好放在椅子上。按这里人死了“三不留”的风俗,一般得在家停棺三天,但死老雷在山上呢,情况有点特殊,就简化成一天了。虽然停棺时间减少了,但向亲邻报丧、孝子净尸、杀猪祭灵、亲友祭拜、砸风水罐、安魂路祭、披麻戴孝、哭丧、回棂等葬仪一样没少。椅子上的假老雷在家里“停棺”大半天,来了客人都对着“他”磕头。出殡的时候,椅子两边捆两根抬杠,四个人抬着走,把老雷的这身行头送到山上,给老雷穿上,入棺后就埋了。椅子充当了一回棺材,再拿回来就晦气,直接在山上拆散了,在老雷坟前烧了。阿老烟说,送老雷这过程跟古书上说的那个“衣冠冢”大概就是一个意思。

失踪了半年多的老雷,终于入土为安了。

原来是老康

1983年夏天,风靡全世界的电影《少林寺》,也放到了这里。

这样棒的电影,想免费看露天电影是不可能的。

大理唯一只在一个地方可以看,就是东门电影院。各个公社初中、完小的老师们都包车组织学生们去看了,学生票都半价,五分钱一张。学生们看完电影回家,学着电影,用木棍、龙竹、麻绳制作了红缨枪、鬼头刀、飞镖等好多“武器”,开始一伙一伙地练武功,还成立了很多“门派”,什么少林派、武当派、峨嵋派、苍山派、洱海派等等。

小孩们的骚动感染了家里的大人们。老康、老赶他们心痒了几天,约了一伙,十多个大人也要去大理城看《少林寺》。听说一张电影票要一角钱呢。听说城里吃饭贵得很呢,一碗饵丝、米线得要吃掉十几个鸡蛋呢。为了省钱,他们每人带了五个馒头,作为一天的干粮。他们当然也不舍得搭车,他们决定天亮就出发,走着去,反正也才十五公里,他们有的是时间和力气。

《少林寺》不是一般的热,在大理城已经连续放了十来天了,每天从早到晚,要放六七场。城里人有钱,听说有的人接着看接着看,已经看了好几场。

老康们赶上看的是中午两点半那一场。

他们正排队买票,上一场的电影散场了。散场的人里,老康看着一个高个子、穿连衣裙的城里女人有点眼熟,一下没想起,就盯着看了一会。那女人发现有人盯着她看,也盯着他看了几眼,然后快步走了。

精彩的电影没有完全吸引住老康。盯着屏幕,他一直心神不宁。

电影才放了三十多分钟,老康悄悄地对老赶说,我不看了,我要先回家。

老赶一把把他摁在座位上:“狗日的,有什么事!票又退不了,你舍得?”

老康只得又坐下了。

突然,电影停了,大荧幕变白了。大家吹口哨的吹口哨,叫的叫,吼的吼,整个电影院乱成了一锅粥。

老康看见,四道门边各站了两个公安,他们手里都握着驳壳枪,大睁着眼盯着乱糟糟的人群。

广播突然响了。广播里说,公安人员正在排查犯罪分子,大家好好地坐在座位上,不许喧哗,不许进出!

四个公安把驳壳枪都握在手上,带着那穿连衣裙的高个子姑娘,一排一排地找人。这几个公安紧张极了,都没注意到整个电影院的人都在盯着他们看,有一个年轻些的,握枪的手都在抖。

来到老康他们这一排,高个姑娘指着老康说,就是他!

四个公安扑上来,把老康死死地摁在座位上。老康感觉,手脚都要断了,气喘都喘不出来。

四个公安像拎小鸡一样把老康拎出去了。老赶他们十多个上营人惊得目瞪口呆。电影院里寂静了也才那么一会儿,然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是对神勇的公安人员的褒奖,是对可恶的犯罪分子的鞭鞑。

老康不用走十五公里的路回上营村了。他是坐在三轮摩托的车斗里回的上营,他的手,被一付锃亮的“铁手表”反铐在背后,他的两只脚被一根尼龙绳捆在一起,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摩托车斗前面的扶手上。

坐在摩托车斗里,看着公路两边的桉树唰唰唰地往后跑,有一刹那,老康想,他要是《少林寺》里的觉远该多好,一运功,绳就断了,“铁手表”就开了,使上轻功,像一阵风似的,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脏物是在老康家的马厩里找到的。

老康指指后墙上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粘了一坨马屎,已经干了。马屎是老康做的记号。一个公安戴着白手套,轻轻一抠,石头就掉了。一个包得紧紧的油布包,静静地躺在石头窝窝里。

一层一层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精致的上海女式手表。

得知消息早已等在现场的公社公安员老董踢了老康一脚:“你个狗日的老康,还会说普通话?你抢人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普通话?”围观的人太多,人声嘈杂,老康没有听见。还有阿果呼天抢地的嚎声,老康也没有听见。他只听见手表秒针的声音,“汁汁汁”地,好听极了。

老康被判了十五年零六个月。

十五年零六个月,上海手表的时针得走一万一千多圈呢。至于分针和秒针得走多少圈,上营人没一个能算出来。

十五年零六个月,想着遥远,但秒针一下又一圈,一下又一圈,其实也快得很。

手表走得快还是慢,已经跟老康没有多大关系了。等他十五年零六个月后出来,日子已经完全变了——

上营村除了他家还是住的茅草房,其他家家都盖起了钢筋混泥土的楼房,都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

上营村除了他家,家家都买了摩托车,甚至有几家人,依托苍山洱海搞起了旅游,都已经开上小汽车了。

上海手表,嗯,已经很没人戴了。

苏北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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