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广济县志》编修沿革考论
2020-11-17林金金
林金金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一、方志编修概况
广济县现为武穴市,是湖北省黄冈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地处鄂、豫、皖、赣四省毗连地段。据同治《广济县志》载“广济本汉靳春地;唐武德四年析靳春置永宁县;天宝元年更名广济;宋属靳春郡;绍兴初,废广济县为镇,寻复置;嘉熙间,徙治大江中州,元复旧治;元属靳州路;明初属靳州府,后降为州县,隶之属黄州府;崇祯末,迁至大江中州,寻复故;国朝属黄州府。”[1]由此可知,清代广济县属黄州府管辖。
“地方志,是记载一个地方古今综合情况的志书,可以说是一方古今综览,也可以说是一个地方的百科全书。”[2]地方志书始于秦汉,及至明清其编纂日趋成熟,体例日渐完善。但历年已久且经天灾人祸,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能够留存于世且保存至今的地方志为数不多。如章学诚所说:“古之方志虽有著录,而传者无多。”[3]一些方志或散佚丢失或现存未辑,故无法进行系统地研究。
明万历年间,县令赵国华与教谕魏秉忠创修《广济县志》,但历时已久,旧志无存。清代《广济县志》先后四次修纂,分别是康熙三年(1664 年)、乾隆十七年(1752 年)、乾隆五十八年(1797 年)、同治十一年(1872 年),历次刻本皆保存完好,实属难得,而学界对该志的研究尚有不足,因而笔者对清代四次修撰的《广济县志》进行整体研究,在探究清代广济地方志书编修变革的同时,亦可从整体上把握清代广济县地方历史发展变化脉络。同时对认识清代地方社会也具有重要借鉴作用。
二、方志编修沿革
(一)康熙三年《广济县志》
清军入关后,为加强对中原地区的统治,在各地陆续进行了编修方志的活动。康熙《广济县志》序载:“今天下当鼎革之后,兵燹弃其图藉。天子锐意稽古,上大夫索郡邑乘甚急。”[4]明清鼎革,兵燹之祸,书籍多有焚毁,清统治者愈意稽古振今,乃令天下接古续今、纂辑方志。
此志由黄玉铉修,王临纂。黄玉铉,号汉崖,顺治进士,为当时知县事。王临字五宜,本县人,生员。自顺治十四年(1657 年)阎国士任广济县知事时始,王临以其所藏明万历间县令赵国华与教谕魏秉忠创修的县志残本为参照,“博采楚志、黄州府志、正稗史、诸文集、族姓谱、碑碣明灭者,山谷题镌、眉梨传说、里巷风谣,以志广济。”[4]康熙三年(1664 年)黄玉铉任广济县事时,《广济县志》成书刻印。此志“始于顺治庚子至康熙丁未,凡八年而浚告,咸是为丁未志。”[1]志书辑于王临一人之手,耗尽心血,历经八载终成。邑人刘醇骥是为参订,对志稿增补润色,完详县志。
康熙《广济县志》采用平目体例,卷首仅有二序,共十八卷,下分四十七目,每一卷下所分各目,细目并列,杂乱无章,体现了细目体体例的不足。这种体例不分大的门类,平行排列,无所统属。[5]而方志记载内容众多,若要详尽记载一方之事,用细目并列之体,明显体现出杂乱无章之感。宋元明这种细目并列体所用较多,沿用此时,仍受到众多修志者的采用,反映了前朝的修志传统在当时影响较大。
(二)乾隆十七年《广济县志》
康、雍、乾三朝皆重视方志编修,三朝分别三次下令组织编纂《大清一统志》。每次编修一统志之前,朝廷都会谕令各地编纂地方志书。雍正七年(1729 年)诏令,定省、府、州、县志书每六十年一修之例,在清廷大力倡修下,地方对于修志愈益重视,湖北地区在这一阶段也掀起方志编纂的热潮,广济在乾隆间共两修县志。
乾隆十七年《广济县志》成书时距前志编成已九十余年,此志由虞学灏修、龚佐笼纂,虞学灏,金坛人,辛酉举人,时任广济知县。其在任时重视儒学教化,于志书修成的前一年在广济修建沧浪书院,又修县志。“金沙虞公,治济之六年,政清事简,爰建书院,以励后此人才,复修邑乘以发前此幽光。”[6]地方官员对方志的态度与方志之成息息相关。此志卷首二序中虽尽见对虞学灏个人的颂扬,但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时任县令虞学灏对方志编修的重视与支持。此外,方志之成也需人力、物力以及经费支持,作为地方重要力量,士绅拥有学识、财力、声望,在地方上拥有较大话语权,其在编修方志中也发挥着重大作用。此志卷首中特提及修志经费来源且附刻请修县志原呈。现将原呈摘录如下。
“中都县知县候升中书舍人朱本绩呈为邑乘之残缺……百废俱举,惟是县志一书,久经残缺,屡欲聘请名儒,编摩搜辑,以新一邑观瞻。而费用浩繁,必资群力,莫为之应,用阻盛怀。绩承乏中部,片长莫展,今虽待命田园,而心旌北向,无日不以民社为念,矧维桑与梓,凡一切公事,何忍置之膜外,情愿捐轮三百金,以为之倡。”[5]由以上可知,朱本绩首倡重新编修广济县志,并捐献三百金以资其重修,倡导地方乡绅积极捐助。虞学灏在卷首言“故邑志之役,乐于捐输无吝啬。我亦甚乐其相与有成,虽多寡别,惟力是视,不容没其美也。延书于图之后,即表是志所由成,倡者率先,应者接踵,而亦以为异日之。”[5]此后乡绅出资助重修地方县志遂成风气。
乾隆十七年《广济县志》共二十二卷,卷目设置较前志增多。卷目排列上,此志改变了前志杂乱无章的体例结构,除卷首增设凡例外,全书共九大门类,按门类分为数卷,大的门类一律称志,每志之下再分列子目,各子目相互关联,纲举目张,是典型的分纲列目体。编纂思想上,其着眼于方志的政治教化作用,认为“志乃亲民之使,做宜民之书,学史法则失其旨焉。”[5]属于方志编修中的实用派。内容上,此志重地理、人物、艺文。且重于文献收集。尤以艺文志最为突出,占据了全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诗文博载,囊括其中,是为该志的特色之一,对于地方文献资料具有重要的保存价值。然其亦有“过繁”之嫌,后志多以“太繁”评价此志,此即为该志内容编排取舍的得与失。
(三)乾隆五十八年《广济县志》
乾隆五十八年《广济县志》由黄恺修,陈诗纂。黄恺,钱塘人,丁酉举人,时任广济知县。陈诗,字愚谷,官工部主事,其精于经史子集金石之学。时黄恺闻陈诗归省居乡,特延请其秉笔,纂修此志,乾隆五十八年(1793 年)刻印成书。据乾隆五十八年《广济县志》卷首《序》载“具举县志为一县之信史……皇上轸念民艰,动帑修筑往来工所,凡三阅月,维时州县旧志,均有应行避讳之处,下令改修……堤工甫毕,详加核阅,广文刘午桥互相忝订,虽铲削苟完,而大体究未允协,午桥及诸绅士佥称,志已历今四十余年矣,为重修之请……昨岁大府开局纂修通志,饬合各州县属博采旁搜,遂进诸绅士而言曰重修之举,及此时也。”[7]清代大兴文字狱,波及地方志书编修。此次修志的起因是前志中存应行避讳之处需要修改,然铲削完毕所成之书并不得当,此时地方绅士进言重修促成了此次修志。此志之修还受到了章学诚的指导,梁启超列出“‘出学者之手,斐然可列著作之林’的方志百余种,其中湖北仅有乾隆《天门县志》《石首县志》《广济县志》《荆州府志》《湖北通志》,光绪《湖北通志》《荆州府志》等7种。”[8]其中所言《广济县志》即是此志。
该志编修以保留一方历史,续史为主要目的,其《序》言“史与志异名而同实,水部之修是志,其如庐陵之重修五代史。”[6]体现了以章学诚为代表的史法派的纂修思想,即“志乃史裁”[3]。其编修时以事赅言简为第一要务,体例内容较前志变异较多。全书共十二卷,采用图、表、志、记的编排方式,分门别类。卷首凡例首次列入康熙丁未县志修校姓氏及乾隆辛未县志重修姓氏。卷首体例进一步完备。资料来源上,前两志中只介绍了志书采纳史料来源,对于各条史料出处并没有详细列出,而癸丑县志每条后皆标明出处,题材考订严谨详尽,亦具备史料收集之用。在城市、山川卷中附载题咏诸诗是此次修志始创,氏族表亦是为该志新创。其“原仿《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之例,而别立户籍表以配之,户口、赋役悉附见焉。”[6]清代湖北的地方志中列有氏族表的志书,只有广济、黄安、松滋三部,此部《广济县志》的氏族表是研究地方宗族社会、移民等课题的宝贵资料。
(四)同治十一年《广济县志》
康乾盛世之后,清朝逐渐衰败。咸丰年间,爆发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革命——太平天国运动与捻军起义。同治后,两场农民起义运动虽相继失败,但其对中国社会影响深远,广济亦被波及。清廷此时政治上出现了一个复兴时期,即“同治中兴”。地方上,农民起义运动波及地区百废待兴,而地方志书或因战乱散佚,或久未纂修,故地方志的纂修渐又兴起。
“同治初,楚藩属方伯建议倡修府州县志,嗣是檄:属下郡邑,以次兴修,不容稍缓。巳秋,余摄广济篆,值水灾之浚,方谋修筑溃堤,未暇及也。明年堤工成,岁亦有狄(秋)邑人士始以修志请。”[1]因上级政权倡议兴修,上令下达,广济作为所属州县亦应执行,此是为同治《广济县志》所修之由,其序中论:“县邑之有志,不可旷数十年而不修,广济之为县志,尤不可旷数十年而不修……至乾隆癸丑而又有癸丑志之刻……乃至于今又八十余年矣。山川土田如故,人心风俗如故。岂言嘉言懿行大有可传者。”[1]此时距乾隆癸丑志的编修已逾八十年,旧志已久,其间风土如故,然世事变迁,出于保存历史、完善地方志的目的,广济地方官员和士绅在溃堤修筑之后,自发重修地方志。
同治十一年《广济县志》再修成书,刘宗元、朱荣实修,刘燡纂。刘宗元、朱荣实二人先后任广济县知事。刘燡,本县人,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先时,广济知县刘宗元延请刘燡等补修前志,“同治辛未夏,燡乞假归省,甫抵里门,即承邑侯刘公之聘以重修邑志,属司其事。”[1]体制刚定,刘宗元去任,朱荣实继之,继续修志。未及成书,“燡假期已满,未及蒇事,匆匆束装入都,而纂辑成书,斟酌尽善,则有邑中诸君子在焉。”[1]刘燡走后,邑中诸人继之,遂终成书。
同治时期编纂的《广济县志》汲取了前三志优点,内容更为详实,体例更加完备。其体例沿用辛未县志体例,但较辛未县志内容更加充实。卷首一卷,包括:序、纂修职名、凡例、舆图,较前志更为完备。正文共十六卷,五十四目。共分为九大门类。内容上,其沿用癸丑县志每条后皆附史料来源之例,补旧增新,所考正者甚多。并一改癸丑志始创在城市、山川志中附载题咏诸诗之例,沿用前两志之法,将其编入艺文志。其还沿录前两志所列兵防一类,采访咸丰同治间近事,尤以粤捻军起义之事为主,增加兵事类附于杂志。武勋因前志承平已久,所载皆从简略。粤捻军起义中,广济因军功而获得功名登仕籍者有五十余人,此志详录以显武功之盛,其内容增补所录,亦作续史、存史之用。
三、方志编修比较
一览四部广济县志书,比较各志编纂,从编纂背景看,其动因多共通之处。清廷一直重视修志,严谕督促各地修志,加上地方政府大力提倡以及地方乡绅大力支持是其外在动因。然一览各版广济县志始修和成书时间,广济县志编修呈现一个明显特点,即清廷直接诏令非其主因。一方面,有清一代,清廷共三次纂修《一统志》。其中,康熙《大清一统志》自康熙二十五年(1686 年)始纂至乾隆八年(1743 年) 成稿;乾隆《大清一统志》自乾隆二十九年(1764 年)始纂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 年)成稿;《嘉庆重修一统志》自嘉庆十六年(1810 年)始纂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 年)成稿。在这三次一统志编修期间,清廷诏令各地呈送方志作为取材,该时段内各地方志书编修尤为热烈。而广济县志四次修志的时间均不在清廷修一统志的时间段中。另一方面,四修县志序中均未明显体现出中央政权的直接影响,且后二志均提到修府州志是为其志之修的主因之一,可见上级官府对地方修志影响更大。此外,后两次修志时都提及为补堤溃而致志书修志的延迟,亦可见地方政治、经济事务对方志纂修之影响。地方修志亦是清代地方权力表达的一种方式,清代地方士绅凭借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方面优势,主导地方事务话语权。在方志编修中,地方绅士所扮演的角色也越来越重要。且越到后期,地方士绅对于方志纂修的影响愈大,体现了清代地方士绅权力的日益增加。数次《广济县志》的兴修都离不开地方士绅的倡导与捐助,是为方志之修的重要内因之一。
从编纂时间看,康熙《广济县志》历时最久,耗时八年,此后县志成书时间大大缩短。癸丑县志尤短,“不数月而纂本成,蔚然可观。”[6]数月即成,体现了方志编修速度之快。
从编修人员看,其规模渐增。同治《广济县志》胪列了前志的纂修职名,康熙丁未志知县三人,教谕一人,训导一人,邑人十三人,合计十九人。乾隆辛未志知县一人,教谕一人,训导一人,邑人三十八人,合计四十一人。乾隆癸丑志较简,其列知县一人,教谕一人,训导一人,主修者一人,合计四人,同治《广济县志》所列最详,人数最众,其胪列了总裁一人,倡修一人,主修一人,协修四人,监梓三人,纂修一人,编修九人,校阅十人,经理八人,采访二十九人,校刊八人,合计七十五人。其将诸人职位、身份列于名前,内容详明,一目了然。 另一方面,从主修人员看,前两志中,康熙志纂修者王临为本县生员,乾隆丁未志纂修者龚佐笼时任广济县儒学教谕,为乾隆丙辰举人。此二者分别为邑人或胥吏,皆所在当地。而后两志主纂修者皆为县官延请而来,为上层有名望才学之人,陈诗官工部主事,刘燡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他们不仅视野更为开阔,其文化水平、个人素质和社会地位也更高,这些都体现出地方对志书编纂愈益重视,编志系统愈加完善,此为各志书编纂较前志进步之处。
从体例内容上看,因康熙《广济县志》为清代广济首志,资料、内容辑录耗时所需甚久,且受人手、资金限制,难免不尽完善,其后各志,均有所进。就体例而言,康熙《广济县志》为平目体,较为繁杂。其后三志均采用纲目体例。类目排列更为清晰,类目设置各有不同。就内容而言,广济各个时期的志书编修,多取材于前志,增补删减,各有决断。其内容繁简反映了方志编修的一种趋势,即“前志详明,后修者矫之以简;前志简括,后纂者矫之以详。”[2]以艺文为例,康熙《广济县志》搜集旧文,是为开创之功。其后三志,辛未志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是为艺文,而癸丑志将其尽削,其言“艺文仅载书目,广济前人诗文专集,遗佚居多,而经解犹有存者,今并纪其书,名以志,网罗散失之意,亦陈《直斋书录解题》之例也。”[6]而同治《广济县志》纂者言及癸丑志此举“愚谷芟削艺文,使前人著作渐就沦没,而士族列表又为志书所无,斯二者不能不量为增损焉。”[1]体现了不同历史环境下,志书编修者不同的价值取向。方志体例内容不仅是编修者编纂思想的反映,也是时代发展的产物。各志在前志基础上不断增补删减、创新完善,亦是清代地方编纂志书体系的日趋成熟的体现。
四、结语
从清代《广济县志》纂修沿革可见,其是整个社会历史环境下的产物。清代,从中央到省府再到地方州县,从皇帝到上下官员再到地方士绅的积极倡导下,清代后期地方编志的自主性越来越高,数十年一修志俨然已成为地方传统。由于时代的发展、地方社会状况的变化,方志理论的不断成熟、方志纂修者思想差异等综合因素影响,不同时期编修而成的方志,其体例内容势必会进行相应的变化或调整,这是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社会的缩影。清代四修《广济县志》,由康熙至同治,中间二百余年。历经多朝。各志书之间参对比较,后志书在编修背景、过程、思想、体例内容较前志差异化明显。但都体现对前志的继承和发展。每一部广济县志书编纂的发展完善。不仅体现了清代方志编修的演变,亦是不同时代下广济县地方社会的变迁。
县志作为一方历史文献,是一方史学瑰宝,对地方县志整体或具体内容的研究,对于了解地方社会历史具有重要意义,然如今各地方志书(尤其是州县志书)研究相对不足,是为值得重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