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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峰并峙,二水分流
——《儒林外史》《红楼梦》之异同

2020-11-17张国风

红楼梦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吴敬梓儒林外史曹雪芹

张国风

内容提要:吴敬梓、曹雪芹同样受到了江南文化的哺育,尤其是受到了魏晋风度的吸引。 他们都对康熙抱有好感,对雍正非常反感,对乾隆很失望。 吴敬梓关心的是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曹雪芹关心的是人生的意义。 家难对吴敬梓影响很大,而曹雪芹的家族则在一场政治风浪中骤然败落。 吴敬梓愤世嫉俗,但目光依然在现实之中。 曹雪芹则试图借助哲学的抽象逃往虚幻的彼岸世界,获得解脱。吴敬梓对功名富贵的否定中隐含着对现实政治的否定。 曹雪芹有否定一切政治的思想。 本是假恶丑,却自以为是真善美,或者是希望别人将其视为真善美。 这就是吴敬梓所紧紧地抓住的讽刺对象。 《儒林外史》写得最好的是秀才这一群体。 《红楼梦》写得最好的是大观园的少女们。

乾隆时期,几乎同时出现了两部文学巨著《儒林外史》和《红楼梦》。 这两部巨著丰富的思想容量和深厚的文化底蕴,给我们一种说不尽、道不完的感觉。 鲁迅谈到《儒林外史》的时候,曾经感叹地说:“伟大也要有人懂。”这句话显然同样适用于《红楼梦》。 在谈到《红楼梦》的时候,鲁迅曾经说:“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其实,自有《儒林外史》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也打破了。 这两部名著从内容到风格是那么不同,同时又具有很多的相通之处。 两书作者的家庭家族和经历虽然很不相同,但同时具有某种相似之处。 对于名著来说,风格即人,文如其人,作品与作者难以分割。 所以我在比较两部名著的同时,也时不时地要将两位作者进行比较。 吴敬梓和曹雪芹生活在同一个康乾盛世,面对着歌舞升平的盛世,吴敬梓看到的是虚伪和势利,曹雪芹看到的是真、善、美的死亡。 在封建社会回光返照的这一历史瞬间,18 世纪的两位文化巨人,更加深深地感受到一种“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悲哀,从而表现出艺术大师对时代本质和发展趋势的可贵敏感。

吴敬梓和曹雪芹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对康熙的好感,对雍正的没有好感,对乾隆的失望。 当然,这种感情倾向是非常含蓄的,尤其是曹雪芹。 当时十分严酷的文字狱不允许作者有露骨的表达。 吴敬梓留下的资料比较多,我们读《老伶行——赠七十八叟王宁仲》,满是对康熙的颂扬。《金陵景物图诗》更是说明,吴敬梓直到晚年依然保持着对康熙的好感。 这些表达并非违心的颂圣之作,而是吴敬梓真实感情的证明。 吴家的兴旺发达是在顺治和康熙一朝的前期。 泰伯之祭,暗含着对雍正朝骨肉相残的讥刺。 吴敬梓并不迂腐,他并不认为复古是一条出路。 泰伯祠祭祀以后,不久就破败不堪,众名士风流云散。 泰伯的高尚在一个“让”字,雍正的惭德集中在一个“夺”字。 今人看到的是雍正的历史贡献,当时人看到的是骨肉相残。 雍正也没有电视剧中描写的那样高尚伟大。 雍正的整顿吏治,使他在政界树敌很多。 社会上沸沸扬扬的曾静一案充分说明:谴责雍正的种种传闻,由满而汉,由宫廷而市井,迅速扩散,形成了对雍正极为不利的社会舆论。 《大义觉迷录》的公布,越描越黑,使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获得了更为广泛的传播。 聪明的乾隆一上台,亡羊补牢,立即禁止了《大义觉迷录》的传播。 嗣位斗争的失败者们,怀着怨恨和痛苦,到处散布雍正改诏篡位、毒杀父皇、逼死母后的流言。 而汉人则抱着旁观者的心态,观看着满族王室这一出骨肉相残的大戏。 从吴敬梓的经历来看,雍正的十三年,几乎集中了吴敬梓一生的不幸。 这是吴敬梓一生中思想最痛苦最矛盾的时期,也是他思想趋于成熟的关键时期。 吴敬梓的诗文中最沉痛的作品,都集中在雍正一朝。 曹雪芹对康熙的态度,我们从《红楼梦》中赵嬷嬷和王熙凤谈到南巡时的兴奋和钦羡中可以有所体会。 至于曹雪芹对雍正的态度,容我在后面再作进一步的说明。 吴敬梓和曹雪芹都是贫病交加,穷饿而死,他们对乾隆朝的失望可想而知。

吴敬梓是安徽全椒人,但是,《儒林外史》是在江苏的南京写成的。 吴敬梓在南京度过了他的后半生。 而曹雪芹的家族有四代人在南京、苏州、扬州等地生活了六十年之久。 吴敬梓对江苏很有感情,“生耽白下残烟景,死恋扬州好墓田”“生平爱秦淮,吟魂应恋兹”,这就是吴敬梓这位“秦淮寓客”给他最亲密的朋友留下的印象。 而曹雪芹的挚友敦诚说曹雪芹“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秦淮”与“燕市”同列,南京和北京并提,其中“秦淮旧梦”所指,显然是曹家在江南的那段生活。 清人富察明义《题红楼梦》中所谓“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也是指的南京。 不管大观园是南是北,里面有南京“风月繁华”的影子是不争的事实。 曹家的“鲜花著锦,烈火烹油之盛”,是在南京、扬州、苏州的事。 江南的人文地理对吴敬梓、曹雪芹的启迪是非常明显的。 吴敬梓和曹雪芹都喝过秦淮河的水。 《儒林外史》里说南京的“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吴敬梓非常欣赏六朝的名士风度,尤其欣赏阮籍、嵇康那种特立独行的作风和人格。 吴敬梓对南京、扬州的喜欢有诗为证,有小说中的描写为证。 从吴敬梓的诗文不难看出,他对六朝的典故是那么熟悉,又多么的喜欢,津津乐道。 而曹雪芹也被他的友人敦诚在诗中描写成“狂于阮步兵”“步兵白眼向人斜”。 这种狂傲正是魏晋风度蔑视世俗的神韵。 潇湘馆的竹梢风动,林黛玉的“我爱那几竿竹子”,不难使人联想到魏晋名士的“岂可一日无此君”。 江南地区是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的地方,又是于朝政于政治高度敏感的地区。 这里是清朝统治者笼络知识分子的重点地区,又是文字狱的重灾区。 清王朝“博大而恶辣”的文化专制在江南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都孕育于此,绝非偶然。 明清的小说名著,一半以上与江浙有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笔者由此而联想到《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曾经在江南拜访过明末的遗民名士,获得过无数的灵感。 《长生殿》的作者洪昇是钱塘(今杭州)人。 “南洪北孔”都在或明或暗地感伤一个失败的王朝。

吴敬梓和曹雪芹都对乾隆的盛世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但吴敬梓还没有达到绝望的程度,而曹雪芹则已经走到怀疑人生的地步。 经历了家庭家族的沧桑之变以后,他已经把一切看透,一切都已想明白,真正是看破红尘。 在曹雪芹的思想深处,人生不但无常,而且没有意义。 所以贾宝玉常常会说出“化灰化烟”的“胡话”,而一句戏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会惹得这位怡红公子嚎啕大哭。 曹雪芹唯一的留恋是大观园的少女们,《红楼梦》中最欢乐,写得最放松的场面,就是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大观园儿女们东倒西歪的“群笑”镜头。 有关她们的回忆安慰着他,也折磨着他。 他必须把这种回忆写出来,才能获得解脱。 吴敬梓虽然不谈忠,但他批判的武器依然没有超出儒家学说的藩篱。 而曹雪芹则明显地受到老庄的影响和佛学的吸引,充满了浓郁的“人生如梦”的虚无思想。 他知道佛老足以“移性”,却依然难以拒绝它们的诱惑。 他也不是如何地信老庄信佛,只不过是借此麻醉自己,减轻一下巨大的痛苦而已。 吴敬梓愤世嫉俗,但目光依然在现实之中,至少有一个儿子和一群朋友值得他牵挂;而曹雪芹则试图借助哲学的抽象逃往虚幻的彼岸世界,获得解脱。 曹雪芹不但是不谈忠,而且有否定一切政治的思想。 在曹雪芹看来,政治上的斗争,不过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而已。 曹家是在满族王室残酷的内斗中受牵连而瞬间败落的,曹雪芹对雍正登基以后的风风雨雨应该是有切肤之痛的,是所谓“不是情人不泪流”;但在这场噩梦过去以后,曹雪芹已经对这场内斗的是是非非,乃至于谁胜谁负没有兴趣。 政治风云变幻,起伏无常,从雍正到乾隆,打击以后的安抚,安抚以后新的打击。 社会腐败如故,家族的衰败已经无可挽回,个人和家庭日趋贫困,最后到了一餐一饭都难以为继的地步。 这样的政治,又如何能够引起曹雪芹的兴趣。 他唯一的财富已经只剩下回忆。 他必须在回忆中寻找往日的欢乐和咀嚼难忘的痛苦。 文字狱的严酷和曹雪芹自己对政治的冷漠,使他在《红楼梦》的欢乐和痛苦中彻底地过滤掉了那一场宗室骨肉相残的一切内容。 连一点暗示都没有。 贾政如何为官,元春在宫中是获宠还是失宠,作者都没有丝毫的兴趣去写。 写贾雨村的判案,主要也不是为了写官场的腐败,而是要突出四大家族的权势,给故事一个背景,为了引出薛家,带出薛宝钗这一重要人物。 作为一个汉族知识分子,吴敬梓对雍正时期满族宗室残酷的内斗抱着一种旁观的态度,他不会有感同身受的痛苦,不会像曹雪芹那么敏感和讳莫如深。 他和努尔哈赤的后裔们,也没有什么来往。可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他会对一场骨肉相残的内斗非常的反感。

吴敬梓和曹雪芹都是出身富贵人家,后来家道中落,经历了世态炎凉,增加了对人生的体验,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 但是,吴敬梓和曹雪芹的“家道中落”又有很不相同的地方:吴敬梓的家产是在他自己的手里一点一点败掉的。族人哄抢遗产的一场家难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使他变得愤世嫉俗,他从此变得放荡不羁。 在肆意的挥霍之中,加上周边无良小人的哄骗,他的家产很快地消耗殆尽。 而曹雪芹的家庭是在一场急剧的政治变动中,迅速地没落下来,昨天还是“鲜花著锦,烈火烹油之盛”,忽然之间,“忽喇喇似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 贾府不是一般的衰败,而是一种急剧的、当事人毫无思想准备的衰落。 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读中暗示了衰落的瞬间性,“昨日”与“今宵”,“昨怜”与“今嫌”,不是文学的夸张,而是惊心动魄的现实! 昨为人所妒,今为人所怜。 昨天还是座上宾,今天就成了阶下囚。 惟其如此,我们才在《红楼梦》里感受到那种浓郁的梦幻一样的氛围。 昨天和今天,恍若隔世,犹如大梦一场,噩梦一场。 往事不堪回首,不如将它看作一场大梦。 一个爱情的悲剧,一个婚姻的悲剧,还不足以造成《红楼梦》那么沉重的感伤和悲哀,还不足以造成那么浓郁的梦幻之感。

对于家族的没落,吴敬梓和曹雪芹同样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 吴敬梓从一个科举世家的后裔,成为“乡里传为子弟戒”的叛逆,产生“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才”的感慨,成为讽刺巨著的作者,经历了长期的痛苦的思想斗争。 吴敬梓的一生,始终在一种愧疚自责的痛苦和愤世嫉俗的激情中煎熬着。 贫穷的生活和感情的煎熬促成了他的英年早逝。 尽管他最后抛弃了功名富贵的追求,鄙视了来自本阶级的“鄙视”,达到了很高的思想境界;但是,那种“生儿不孝”、对不起先人的念头始终像鬼魂一样纠缠着他,心情非常沉痛。 曹雪芹也是一样,《红楼梦》开首所谓“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不是“故弄狡狯”之笔,不是烟幕弹,而是一种真实的忏悔之情。 人的思想就是这样的矛盾,伟人也是人,我们完全可以用一种平常心去看待伟人思想中的矛盾。 吴敬梓和曹雪芹的家族很不相同,吴家是安徽全椒的科举世家,吴敬梓的朋友圈是江南地区的汉族落魄文人。 曹家是包衣出身,从曹锡远到曹寅,经历了先满化又汉化的复杂过程。 曹寅是江南地区的风雅主持,是满族统治集团联络汉族文人的关键人物。 从曹雪芹的朋友圈来看,多宗室后裔。 满族特重礼节,贾府规矩特多,看吃饭的规矩就很多。 贾母吃饭时,李纨捧饭,王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 宝玉进屋,探春、惜春、贾环都站了起来。 黛玉进贾府,生怕触犯了贾府的规矩,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 宝玉顽劣,但贾母依然称赞他懂礼数。 索隐派说《红楼梦》反满是没有道理的。

《儒林外史》的描写指向社会,描写的中心是知识分子的生活、精神状态和历史命运,特别是秀才这一群体。 写得最好的,也是秀才这个群体。 因为吴敬梓对这个群体最熟悉,观察最仔细最深入。 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而《红楼梦》的中心是爱情和婚姻,曹雪芹写得最出色的是少女和少妇这两个群体,尤其是金陵十二钗。 真正写得跃然纸上。 吴敬梓喜欢用功名富贵去考验他笔下的人物,而曹雪芹则更多地借爱情、亲情去考验大观园乃至荣、宁二府的人物。 曹雪芹的气质比吴敬梓更加敏感,对细腻的感情和微妙的心理有深刻的观察和体验,他简直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他的这份敏感和对细腻情感的把握能力,更适合去描绘女性,特别是少女的性格。 三个中心人物(贾、林、薛),两位(贾、林)都是典型的诗人气质。 《红楼梦》里描写得最出色的人物就是大观园的少女们,唯有王熙凤是一个例外。 但作者对王熙凤的出色描写,同样体现出曹雪芹刻画女性的天赋。 王熙凤虽然是一个“脂粉须眉齐却步”的女强人,但同样不乏女性的特点,同样地充满了女人味。 读者不会把王熙凤混同于孙二娘和顾大嫂。 吴敬梓对女性的刻画比较一般。 杜少卿好施舍,时不时被人骗了去,他的夫人对此是什么态度,我们不得而知。 沈琼枝明摆着是嫁给盐商去做妾,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从盐商那里逃出来,拿了些金银首饰,穿了7 条裙子,她又是怎么想的,我们也不得其详。王玉辉的女儿做了烈女,她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介绍得不是很细致。

曹雪芹对势利和虚伪并没有吴敬梓那样的敏感。 金钏之死这一事件中,王夫人和薛宝钗的表现都很虚伪,但小说没有往这方面去用力发掘,反而是有所掩饰。 从贾府对刘姥姥的态度来看,一点也不势利,真正是怜贫惜老。 虽然是拿刘姥姥取乐,但我们没有理由去夸大这一点。 秦可卿出身贫寒,但贾母、凤姐并没有怠慢她。 湘云的处境并不富裕,邢岫烟的家境更是窘迫,但贾府对她们并不冷淡。

吴敬梓思考的焦点是知识分子的出路,曹雪芹思考的中心是人生的意义。 吴敬梓的长处是对世态的描绘和讽刺,曹雪芹的强项是描写爱情,他特别善于用爱情去考验他笔下的人物。 而吴敬梓则是处处用功名富贵去考验人物的灵魂。 吴敬梓对于虚伪和势利的现象特别敏感,时时地抓住,加以揭露和抨击。 吴敬梓讽刺的对象是什么呢? 是热衷功名富贵的名利之徒,是围绕功名富贵所呈现出来的炎凉世态。 这种讽刺应该说有非常悠久的传统。 孔子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倡舍生取义,儒家从来都鄙薄名利之徒。 那么,吴敬梓的独特贡献又是什么呢? 独特就独特在吴敬梓提供了一种高层次的讽刺。 他笔下的名利之徒,个个都有良好的自我感觉。 本是假恶丑,却自以为是真善美,或者是希望别人将其视为真善美。 这就是吴敬梓所紧紧地抓住的讽刺对象。 他并不直揭其丑,而是用白描的手法,有时候带一点夸张的方法,描绘、渲染其近于自我陶醉的精神状态,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其中恶毒的讽刺。 这种手法很高明,很含蓄,同时又非常深刻。 鲁迅之所以那么地钦佩吴敬梓,其主要的原因就在这里。 吴敬梓针对的是围绕功名富贵所暴露出来的假恶丑。 吴敬梓的讽刺如此了不起,我们不能不承认他的天赋。 作为讽刺家,吴敬梓对世态炎凉非常敏感。 这种敏感同样具有非常悠久的传统,可是,吴敬梓对虚伪的敏感却是他的独特之处。 他之欣赏性情中人,欣赏魏晋风度,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为人是否坦诚是吴敬梓衡量人物、褒贬人物的一个重要的标尺。 在《儒林外史》中被赞美的人物,有所肯定的人物,无不具有这一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吴敬梓的这一标尺施用于小说中的各种人物,而不论其社会地位的高低贵贱。 牛老、卜老、匡超人的父亲,都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穷人,但是,他们的为人,都非常坦诚。 吴敬梓对他们的刻画,充满了温馨的呵护之情。 秦老小康人家,为人很诚恳,作者对他的描写也是正面的。 向鼎的为人也比较坦诚,作者对他的描写,也给人正面的印象。 马二先生的崇拜科举,被作者讽刺,但他的古道热肠,又被作者肯定。 他的真诚甚至感动了企图讹诈他的衙役。 历史上对虚伪的讽刺,远没有对势利的讽刺那么引人注目,原因在哪里呢? 原因在于,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伦理,充满着悖论,礼教中隐藏着潜在的虚伪。 儒家是入世的政治伦理学,虽然儒家也说穷则独善其身,但达则兼济天下是主要的。 兼济天下是积极的,独善其身是消极的,不得已的。 儒家的理想道路是把个人道德的完善与做官统一起来,是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时至明清,主流的意识形态已经走到了末路,散发出陈腐的气息,兼济天下成为追求功名富贵的遮羞布。 世界上的一切好东西都被官占了,可是,当官的偏偏满口都是仁义道德。制定规范的人就是带头破坏规范的人。 这种现象对社会的信仰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官场的风气蔓延到全社会,造成了普遍的虚伪。 真正信仰孔孟的人,必定不能发达,必定被人看作笨伯。 杜少卿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之受到高翰林背后的嘲笑,反映了信仰崩溃的社会现实。 吴敬梓看准了世态的炎凉,施以攻击,使读者产生“无往而非《儒林外史》”的感觉。 由小说的讽刺而觉悟到现实生活无往而不在的讽刺性的存在,这正是对讽刺巨著最大的肯定和赞扬。

吴敬梓对势利和虚伪的现象特别敏感,而曹雪芹则表现出对死亡的敏感,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 他常常写到的是真善美的死亡。 曹雪芹把大观园的一大群少女视为真善美的象征。 愤世嫉俗激发了吴敬梓的创作激情,使《儒林外史》处处迸发出讽刺的火花,而一大群纯真善良、美丽聪明的少女的悲惨命运则成为《红楼梦》作者的创作动力。曹雪芹把描写她们的命运视为自己不可推卸的义务和责任。 与此同时,他对“大不近情”“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小说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对自己的文学才华表现出强大的自信。 他要把闺阁中的人物写出来,将她们的可爱展示在人们的面前,不致泯灭。 她们是美丽的,又是非常真实的,是一个个各有其面目的鲜活的生命。

《儒林外史》被视为洞察世态人情的教科书,《红楼梦》被誉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同是伟大的写实的文学巨著,《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又有种种的不同。 《儒林外史》是一种冷峻中包裹着热情的散文风格,是鲁迅最欣赏的内热外冷的风格;《红楼梦》则是一种哀感顽艳中渗透着哲理的诗的风格。 《儒林外史》的内容、趣味和语言更接近雅俗共赏的标准,而《红楼梦》描写的生活和使用的语言更加的高雅。 前者写到了三教九流,后者写的是一个几乎封闭的、关起门来什么都有的贵族大家庭。 大观园里的生活,也就是吟诗、赏花、看戏、下棋、过节、玩牌、听曲、画画、猜谜、刺绣、婚礼、葬礼、过生日、庙里还愿、吃药看病……从人物的名字也可以看得出来。 《红楼梦》里的人物,尤其是少女们的名字,都非常艳丽而又雅致。 连奴仆的名字也是那么充满诗意:袭人、晴雯、紫鹃、鸳鸯、茗烟、引泉、扫花、挑云、伴鹤……比较俗气而又暗含讥刺的名字送给了那些曹雪芹不喜欢的男性:单聘仁(善骗人)、詹光(沾光)、张如圭(如鬼)、卜世仁(不是人)、王仁(忘仁)……在艺术手法上,《儒林外史》更多地表现出史家那种皮里阳秋、春秋笔法的潜在影响,他基本不用象征的手法。 而《红楼梦》则不时地流露出诗人的气质和习惯。 他大量地采用暗示象征手法,“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惹得后来一大群索隐派心痒难耐,想落天外,走火入魔。 曹雪芹大量地运用诗谶的手法来暗示人物的命运。 这一手法在第五回达到了极致。诗歌那种联类不断的思维方式也帮助曹雪芹加强了《红楼梦》全书的凝聚力。 处处有诗一般的暗示,使人物与人物、情节与情节,人物的生活片段与她(他)的结局或明或暗地勾连着。 这是将诗歌的思维方式运用于长篇小说结构的成功范例。

吴敬梓描绘人物的外貌穿戴,纯用白描,抓住其传神之处,一般没有面面俱到的描绘。 譬如写夏总甲的出场:“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而曹雪芹写起来,则极其铺张,特别是重要人物的外貌穿戴,不厌其详。 譬如宝玉、凤姐的出场,头上戴什么,有什么首饰,脖项上戴什么,身上穿什么,外面罩的是什么。 名目繁多,一一详细地介绍,绝不含糊其辞。 对于居室的布置,也常有详尽的介绍。 大观园的各处院落,里里外外,娓娓道来,纹丝不乱。 笔者由此而想到,曹雪芹的记忆必有过人之处,他对穿戴服饰、居室布置、园林结构有惊人的记忆力。 他不是依靠逻辑来记忆,而是一种摄影般的形象的记忆。 《红楼梦》的创作是在家族破败以后、“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条件下开始的,此时的曹雪芹早就离开了那个钟鸣鼎食的家庭环境,要详细地描写那个烈火烹油般的繁华风月,需要一种多么不同寻常的记忆力。

吴敬梓选择连环短篇式的结构来展开一幅幅的风俗画,他没有在结构上花太多的精力。 或许他认为这种结构最便于表现他的主题,发挥其描写世态的特长。 曹雪芹则不然,他像一个围棋高手,每下一子,都考虑着全局,又照顾着局部。 一个人物、一个情节、一个细节、一段对话的设计,都考虑得非常长远,照顾到方方面面,真正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精心布局,而又那么自然天成。 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红楼梦》的结构是最出色的。 特别是金钏的死、宝玉的挨打、抄检大观园,都是借一件事,把许多的人物卷进来,让她们(他们)一一地对此表态,以此展示她们(他们)各自的思想性格。 《红楼梦》真正把人物写成了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吴敬梓没有盯住一个个人物的命运去写,他关注的是知识分子整体的命运,全篇的结构靠主题去凝聚。对于普通读者来说,《红楼梦》过于文雅,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写完。 前八十回中,金陵十二钗里只有一个秦可卿有了结局。 到收尾的部分,本来应该对前面的暗示一一地加以呼应,但曹雪芹贫病交加,想完成全书,已经力所不及。《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写的都是日常的生活,很少出现离奇的情节。 这些都是两书吃亏的地方。 所以就一般的民众来说,两书的普及程度,都不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 对文化程度比较高的文人来说,《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处在更高的层次上。 他们能够容忍《儒林外史》的散,能够欣赏《红楼梦》的雅,他们对故事是否具有传奇性没有很高的要求。

在一个蔑视小说,写作小说与名利毫无关系的时代,吴敬梓和曹雪芹那么一丝不苟、呕心沥血地进行着他们的创作,这种精神是多么地令人感动! 非常之作,需要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具有非常之天赋,非常之经历,非常之境界。《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吴敬梓和曹雪芹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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