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希望
2020-11-17杨永祥
杨永祥
“我这辈子,就遗憾读书太少啊!”这是父亲以前常对我们念叨的话。
1978 年9 月1 日,刚满七岁的我由父亲带着,到与家一坡之隔的大队小学报了名。从此,我便踏上了漫长而又曲折的求学之路。报完了名,父亲和我沿着坎坷不平的小路回家。路上,父亲给我讲了他上学的故事。
1940 年,我爷爷病逝,那时父亲才三岁。没了支柱的奶奶用变卖房屋和土地的钱安葬了爷爷,就带着两个姑姑和父亲去远投舅公。因为舅婆不待见,奶奶不得不拖娃带崽地改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父亲有机会上学了。那时小队里没有文化人,父亲便一边上学一边当小队会计。父亲成绩很好,小队的账也做得一丝不苟,深受大队会计的赏识,父亲也觉得边上学边挣工分的日子颇为充实快乐。上到初小,父亲就被继父硬逼着停了学,成了小劳力和专职小队会计。
父亲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就是遗憾读书太少,不然……唉……”
父亲的“小会计”形象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里。这形象引领着我最终以大队小学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乡中心学校的初中。那时,武侠文学风靡全国,刚上初中的我,自以为教材上的知识太简单,一看就会,便把课堂时间匀出一部分来追武侠小说。时间一久,课程落得多了,自是听不懂,就干脆专心“追侠”去。三年下来,临近中考时,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是别去考试,反正也考不上,白白浪费八块钱报考费,替父母节省点儿吧。”面对老师的一片好心,我爽快地答应了,并怀着从此要当个好农民的雄心壮志回家去了。
父亲对于我白费三年初中并没有多说什么,对于我铁定当农民的雄心壮志也未加反对。只说:“你以后就跟着哥哥嫂嫂干农活儿吧。”从6 月到8 月,短短两个月,我却像度过了两个世纪。当初的“壮志”也被沉重的柏木扁担磨没了,便开始在夜里辗转反侧,反思自己的初中之路。
恰在此时,我那读过旧学的姑父来省亲。他跟我说,你还小,担抬不得的,还是去读书吧,有了知识,以后干啥都好办。姑父问:“是不是你爸爸不让你读啊?如果是,我去跟他说。”我说不是。
吃午饭的时候,姑父跟父亲说:“还是让娃儿去读书吧。”
父亲说:“我也希望他能多读些书,只要他有能力,读多远我都供,哪怕是砸锅卖铁!”
父亲转而对我说:“当了两个月的农民,觉得农民不好当了吧?你哥哥是没机会上学,你姐姐读了两次初中,考不上只好去学缝纫,你呢,只要你读得走,就尽管读。”
姑父说:“是啊,读到自己肚子里,别人偷不去抢不去,管用一辈子呢。”
父亲说:“我就是因为读书太少了,不然日子就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
父亲接着回忆起他的铁路工人生涯。
1958 年,铁路建设需要大量的民工,父亲成了其中的一员。父亲在建设工地表现得诚实积极,工作干得又快又好,领导便任命他当伙食团团长,管着百十号人的伙食。凭着对铁路建设的热情和曾经当小队会计的功底,父亲把伙食团管理得井井有条,没出丝毫差错,连领导都说是奇迹。后来工程队要从民工中挑选一批人去铁路学校读书,三年学成后就是铁路工程师。领导问父亲愿意不愿意去,父亲当然愿意。领导又问父亲什么文化,父亲诚实地回答初小。领导再问什么文化,父亲还是回答初小。领导说你确定你是初小文化?父亲说是初小文化。领导长叹一声,拍着父亲的肩膀说:“小杨啊,太遗憾了,到铁路学校去读书要求至少是高小文化。”
1962 年,铁路建设停工,除了选去读书的人,其余全部返乡支援农业。
父亲说:“那些选去读书的人,现在都成了铁路工程师,有的还当了大领导。我呀,就吃了没读到高小的亏。”
听了父亲的故事,加上姑父的劝导,经过自己的反思,我突然觉得我有能力读得更远,便决定复读初中。
三年课程一年补。重返学校的我奇迹般地努力,成绩当然提高很快。但因为想尽早工作挣钱,填志愿时只报了中专。分数倒是够了,可名额有限,没挤上。因为没有填报高中志愿,要读高中只得出高价。父亲和我经过好一番权衡,最终选择了价格较低、升学率还不错但路途较远的宝林中学。
父亲请来木匠,赶在开学之前打了一对挑箱,专给我上高中用。上学那天,父亲挑着那对尚有油漆味的被米、面、碗筷和衣物、被褥塞满了的挑箱,同我一起踏上奔赴高中的路。走过老家那条长长的沟,便得翻越一座高高的坡。我背着一小背篓书,走在父亲后面。父亲绾起衣袖和裤腿,手臂上暴突的青筋和紧绷的小腿肌以及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后背的衣服,足以说明征服这座高坡的难度。
“换我挑一会儿吧。”我对父亲说。
“你不行,这坡陡,一不小心箱子就磕梯坎儿上,摔下去可不得了。”父亲喘着气说,脚下却继续攀登。
陡峭又曲折的石阶小径从父亲和我的头顶延伸出去,犹如天梯一样。我们花了两个小时,终于到达了县车站,再由县车站搭车,又行了三十多里到了宝林车站。然后穿过宝林街道,步行约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宝林中学。
报完了名,我送父亲去车站。临上车,父亲对我说:“好好读书啊,别以后像我似的遗憾一辈子!”看着父亲稀疏又灰白的头发与汗渍斑斑的衣衫,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睛也开始模糊,喉咙哽住发不出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因为离家远,除了寒暑假,我一般是一个月回一趟家。每次回家,父亲不怎么问我的学习情况,只是总在饭桌上念叨没读到书的遗憾和他的工人生涯。
我到了大学,便只有寒暑假才回家,所以平时听不到父亲的念叨。可当我思想出现懈怠、学业遇到困境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父亲那遗憾的念叨声。当我放假回家,父亲照例不问我学业的事,依旧在饭桌上回忆他的小学时代与当跌路工人的日子。就这样,一直到我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
后来我的女儿也上学了,祖孙三代同桌吃饭的时候,父亲偶尔还会念叨他的遗憾。如今女儿上了大学,父亲就很少念叨了。有一次,我故意问父亲:“这两年咋很少提起您读书少了的遗憾呢?”父亲瞥了我一眼,继而又微微一笑说:“如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过得好好的,孙儿孙女们挣钱的挣钱,上大学的上大学,我还遗憾什么呀。”
其实,我早已明白,父亲以前常诉说自己的遗憾,是在表达对我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