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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钟爱的是回忆本身
——关于普鲁斯特的对谈

2020-11-17

青年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马塞尔普鲁斯特作家

徐兆正:《追忆似水年华》我只完整读过一次,那是在读硕士的时候,二〇一五年。二〇一四年底,我读到了亚当·瓦特的《普鲁斯特评传》,很受震动。震动的原因在于,我意识到自己印象中的普鲁斯特,与传记作者所描绘的普鲁斯特是如此一致。在此之前我从未整体性地阅读这部小说,只是读了一些片段与评述。换句话说,那种震动在于我发现自己与普鲁斯特有一种心灵的契合。他的书从那时开始就被我当作一种情感教育。于是,我与朋友约定共读普鲁斯特。读完正好是二〇一五年的暑假。虽然迄今还没有重读,但许多印象都储存在脑海里,等待着被激活。你是刚刚读过一遍?阅读他对你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

严 彬:你的开头也恰恰应对了我想到的第一个话题,即:一个完整阅读过《追忆似水年华》的人和另一个这样的读者谈论这部小说,他们会从哪里开始谈起。如果将阅读这部超过两千五百页的七卷本小说当作一份工作,我想每一位完成这份工作的人都会站在终点回望这个艰难的过程。我如何真正进入到这部小说,这是个一开始想起来很愉悦、很值得期待——因为它是《追忆似水年华》——而可能大部分读者不久之后就会在困倦、不适和反复中停留在《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或是听从了某位“追忆似水年华印象者”所言,随意拿起某一卷而停留在其中任意一页上的过程。和你一样,我也是先读了普鲁斯特的两本传记,分别是三联书店出版的爱德华·怀特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和法国作家莫洛亚的《追寻普鲁斯特》之后,在对普鲁斯特有了一种“亲自的”了解之后,才下决心要再一次拿起《追忆似水年华》的。我们接触某一个事物、某一个人、某一部小说或一部诗集,很可能是从寻找或找到某种和自己的共鸣开始的。回到你刚刚提出来的,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我想是这样:普鲁斯特和他笔下的叙述者马塞尔让我坚定在作为作家上“确认我自己”的决心——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我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我有什么?就像普鲁斯特在第七卷《重现的时光》最后部分写到的:“所有书籍中最难辨读的这部书,也是唯一的由现实授意我们撰写的书,由现实本身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唯一的一部书。”我也要找到我自己。

就我读过的两本传记——实际上也翻了一些莱昂·皮埃尔-甘的《普鲁斯特传》,你读的漓江出版社出版的亚当·瓦特的《普鲁斯特评传》。几本传记中,我最喜爱的是莫洛亚的《追寻普鲁斯特》。莫洛亚不是转述人物命运、评论传主,因为一些关系,莫洛亚阅读并引用了大量普鲁斯特的书信,这让我特别贴近地感受到普鲁斯特的经验和心绪,我发现普鲁斯特书信中写下的很大程度上传递给了他的小说,使得小说中表现了浓郁的作者本人气质。比如他最后一次与少年时代女友让娜·普凯相遇聚会,他希望能和那位已为人妻的女士多待一会儿,他表现出来的柔弱和依恋,深深地反映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叙述者马塞尔的身上:马塞尔对他的外祖母、(小)妈妈,甚至后来的女友阿尔贝蒂娜,都有一种超出常人情感的依恋。除此之外,莫洛亚的传记在结构上对普鲁斯特的小说进行了美妙的评述,他完成了一位评论家在做的事,十分好看。所以我觉得,每个接触《追忆似水年华》较深的读者可能都会有一种专门的“《追忆似水年华》阅读经验”。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受。我很想听你谈谈《追忆似水年华》的读法——可以从你自己的阅读经验出发,也可以是你对自己阅读经验的修正。

徐兆正:我非常认同你的这种感受。阅读普鲁斯特对我而言首先是一种“未卜先知而后竟以证实”的震惊。说实话,此前在我印象中的普鲁斯特,与其说是那个真实的作家形象,还不如说就是我自己。我也非常迷恋于时间的哲学(关于时间的感受与描述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浪漫主义),也乐于进行平行式的思考(这或许是我喜欢比较文学的根底)。当然,也有一些个人原因:谁在年轻的时候不被嫉妒、虚荣以及内疚的火焰折磨?现在可以谈阅读这部小说对我自己的改变了——我所说的情感教育,指的是也这个——我们如何才能救赎自身?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首先要平息内心的那种火焰:指向过去的偏执。时间已经逝去了,离开的人也再无可能重来,我们关于过去生活的经验是否就因此成为对我们的否定?我最初正是带着这种强烈的现实目的去阅读普鲁斯特的。在那个时刻我又一次猜测普鲁斯特将会给我以启迪。果不其然,他同样在小说里演示了一个写作者马塞尔如何将时间由否定性过渡到肯定性,如何让一种原先处在否定状态的时间重新成为对我们的肯定,进一步说,就是恢复时间的清白无辜。只有完成了这一点,幸福才有可能。是的,我认为阅读普鲁斯特是能够给人带来幸福的。一种幸福生活的可能性。

严 彬:在时间中看到自己,自己熟悉的人与事,追寻“过去”的意义。是的。这可能是这部小说会给人最大的启示,即,如何把握一个人的一生,以及这个人在时间中的流变:我们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后悔吗?我们需要为虚度时光、为不值得的事物一掷千金而懊悔吗?我们会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不值得过或是没有意义的吗?——我所指的“这个人”不仅指自我,也指这个自我能够接触和观照到的每一个人。普鲁斯特小说最后抚慰了他的读者:一切都在时间之中。所以我也在读完后写到过:普鲁斯特尽管在小说中写下了无数浮华的宴会、虚假的言谈、走样的衰老的人生,有的人变得糟糕、让人难以相认——比如最后的希尔贝特或是坐在轮椅上无法把握自己的老年夏吕斯男爵——一个人的一生值得回望,更有理由让对回忆的理解来抚慰乃至激励现在的我。小说中的“我”最后找到了他自己,尽管他曾是令读者厌恶的公子哥,一个极度柔弱病态的人。他用自己仅剩的(也是漫长的最后十五年)时光写下了“自我”。也许,这也是对你我这样的写作者的一种勉励吧。我认为普鲁斯特的人生从整体上看,是一种崇高的作家人生,是我的一面镜子。

徐兆正:为了避免把普鲁斯特变得复杂,我是凭借着记忆来说的,亦即只说记忆中的那些“刺点”(罗兰·巴特在《明室》中的一个说法)。这样交流蛮好的,对我们而言实际是一种互补:你克制感性,我克制理性。我今天突然想到了一点:普鲁斯特写作的根本命题在于追寻一种绝对。他试图将所有相对性的东西都赋以绝对的色彩,将所有已经破碎、被徒劳的怀疑吞噬的信仰重新树立起来。这个可以从许多方面来谈。

严 彬:追寻绝对?……如果它是一个文学方法性的感念,我很少想到它。但我能感受到,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在遇到需要处理某种关系时,会将自己置于一种非常极端——极端纯真,极端自私,甚至特别幼稚——的状况下。比如他说自己“我生活相当轻浮”,或是他常常会在对待某位女性,比如阿尔贝蒂娜,希尔贝特,在某一个小小的事情过后,他自述“现在我已经不爱她了”“我已经完全忘记她,现在可以将一个全新的女孩拉入怀抱”(这是我想象的语言)……普鲁斯特让这个人物变得令人难以接受,他对人对事的方式和态度不是一个普通人的态度。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无法确认自己的生活,似乎总在和周围的世界发生着有赖于想象来维持的关系。这是不是能从某个方面理解你所说的“追寻一种绝对”?

徐兆正:西蒙·梅教授曾经在《爱的历史》一书中尝试着提炼马塞尔所面临的大大小小的困境,譬如选择的草率性、占有他人生命的无力感等等,而它们或可归结为一句话,即爱的不确定性、存在的不确定性。在我看来,普鲁斯特无疑是要摆脱这种不确定性——摆脱那些草率的选择,摆脱“占有另一个体这一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渴望”——从而确定个人的主体性。他以写作实现这一目的。追寻绝对似乎是巴尔扎克的一个题目,也不妨说他与普鲁斯特都在追寻这一点。巴尔扎克试图用写作囊括法国的所有空间细节,这是一种空间的绝对,普鲁斯特则在此加入了第四维的时间,同时又将空间的无垠缩小到一己私人居室,缩小为一个心灵所感受到的内容。心灵比实际的空间小吗?也许。但心灵在第四维的时间上做的旅行,无疑要比所有的空间都大。这就是一种时间的绝对。相比之下,也是一种精神的绝对。

严 彬:普鲁斯特在他的小说中通过马塞尔之口说出了一种马塞尔书写的方法论,即对印象的把握,“印象之于作家犹如实验之于学者”。唯有印象(尽管构成它的材料显得那么单薄,它的踪迹又是那么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实性的选拔结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灵的感知;因此,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也就是文学。凭借印象,包括了他所写的“感召”的力量以及“想象力”与“敏感力”,以笔记小说的方式,我以为是普鲁斯特写作《追忆似水年华》的主要方法和驱动力。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些的,或者说,也想请你谈谈普鲁斯特的写作方法。我觉得可以从你刚刚谈到的“绝对性”延展来谈。

当然,就我自己来说,也许是我的个人特点,我看到的是普鲁斯特对“印象”“感召”的运用和这样的理解。同时,我想到的是:一个作家的写作源头是什么?他如何处理自己拥有的精神或经验素材?

徐兆正:这是一个好问题。作家的写作源头从来都难以定于一尊。就普鲁斯特来说,他的写作源头源于他发现自己无力写作——真是悖谬啊(虽然将马塞尔与作者普鲁斯特混为一谈有潜在的风险,但是为了论说之便,姑且如此)。普鲁斯特在最初写作时,也许是想将它写成一部回忆录,类似于圣西门或《墓中回忆录》的笔法。但是随着写作的展开——他总是在不断地变更着写作计划,也总是不断地修改、填补、变换文本的顺序——他开始将这个正在写的文本变成一部成长小说。这里有循环论证的影子:马塞尔最初觉察到自己有写作的意愿,然后开始写作,然而写作接连不断地遭遇到失败,于是他渐渐放弃了这一具体志向,沉迷于其他活动、享乐。——享乐对于写作是可能的吗?写作可以是愉悦的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他果然在时间的流逝中丧失了时间,一种徒劳的感觉夹杂着享乐的不确定性(爱情的不确定性),弥漫了此书的绝大部分篇幅。直至《重现的时光》的最后部分,他才被无意识的回忆敲醒,当然,起初他没有立刻感觉到自己可以写作,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所有过去的生活都在一个当下的细节中复活了。随后才是决定性的:他思忖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又意味着什么。终于,他意识到了这种感觉给予他的写作以合法性。——他可以写作了,而写作的对象就是去阐明这种感觉机制。最终,在马塞尔垂垂老矣的时候他开始了自己的写作。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循环论证的影子:普鲁斯特即将写完全书的时刻,马塞尔刚刚开始自己的创作,因此两者绝不是同一个人。当然,这里还需要人们富有耐心地去进一步阐释。

严 彬:霍金在《时间简史》中也写出了事物发展的四维模型,那是一个人、一个事物在运行中可以对过去的回望,对此刻的观照和对未来的预示。普鲁斯特的小说写下的人物命运也是预示性的、充满未来感的。——演员拉贝玛的衰老、作家贝戈特的死,不也提前预演了夏吕斯先生的衰老和死亡,以及“我”的可能终点吗?

你的这段观察抽丝剥茧地、几乎概述了普鲁斯特的写作,和他笔下马塞尔的回忆与“将要写下的唯一著作”的过程。记得普鲁斯特一开始是徘徊在写一部哲学(美学?)著作还是写小说——来表现他想写的作品——的选择中。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写成小说。这对人类文学史可能也是一次惊险的选择!如果普鲁斯特下笔写作的果真是一部探讨人生的哲学著作,我们又从哪里去阅读《追忆似水年华》?也许他将写下一部《存在与时间》或是影响过他的哲学家柏格森的《时间与自由意志》的扩充版本?那将改写他的后半生时光。也许哲学思考和哲学写作会加速他身体的衰亡,而正是绵延的文学的力量,他的永不休止地修改、增补自己作品的写作习惯,延长了他的个人生命,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的选择为世界“拯救了作家普鲁斯特”。

不过从普鲁斯特最初的写作,比如我手上那本《一天上午的回忆》中的随笔性的短篇小说,以及他在评论圣伯夫、巴尔扎克时所表现的文学观念,以及他热爱和影响他的历史学家米什莱的写作,随笔作家约翰·罗斯金的小说,乃至他热爱的德彪西的音乐和惠斯勒的画(现在我正播放德彪西的音乐,以创造某种相近的氛围),都预示了他将写下的著作。作为作家普鲁斯特对我的启示是深刻的:一定要认识自己、确认自己,越早越好,少走弯路。一个创作者,一个作家,也许上天赋予我们的只有一条路,如果走错了,可能就从一定程度上丧失了自我。他在那本早年写下的“习作”的序言中就写道:“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所以我觉得:普鲁斯特注定会写下《追忆似水年华》。

那么你不妨谈谈马塞尔这个人物的形象和精神特征吧。我对他可以说是又爱,又极端厌恶的。我在书页边缘和笔记中不知道写下过多少次“我无法忍受这个人了”“只想朝他身上吐口水”……你怎么描述他呢?

徐兆正:我对这个人倒没有太深的印象。是不是很奇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家纠缠的笔法——无边无际的沙龙,以及他与吉尔贝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前者是无果的初恋,后者是遗憾的爱情。说实话,让我又爱又恨的是马塞尔的恋人。说到马塞尔,他的形象与精神都经常让我不由自主地重叠在普鲁斯特身上,我觉得这是一个放弃写作的享乐之人。通过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他很少去评判他人),才是让我记忆犹新的内容。除了他的恋人,还有犹太人布洛克(作者有反犹倾向吗?我们知道他的母亲就是犹太人),他的伙伴圣卢(他与拉谢尔一团乱麻的感情,以及他为了掩饰自身性倒错而扮演一个嫉妒的恋人),他的人生导师斯万与画家埃尔斯蒂尔。这就是我想到的马塞尔的全部。——我从来不会想到这个人,我想到的是他看到的那些人与那些事。当然,小说最后会聚焦到他身上,因为他总是在看,总是在听,总是在参加各种沙龙,所以他耗尽一生。这个时候我会想到他,然后去观察他如何救赎自身。

我想听听你为什么对马塞尔爱恨交织,你是为马塞尔将时间白白耗费在社交上而气愤吗?

严 彬:不是。我是气愤马塞尔超出正常人表现的虚伪和自私。

徐兆正:这一点你可以细说一下。

严 彬:当然,他乐意将自己生动地“表现出来”,在对待他所接触的人,不论是作家贝戈特、画家埃尔斯蒂尔、幻想和热恋的对象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乃至“临时寄托”安德烈,都会在某一时刻表现出一种让人看上去十分轻易的“情感亵渎”。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他会突然对自己说——他总是习惯对自己说,思绪多于言语,言语多于行动,这可能符合他(马塞尔)的身体条件:他精力不足——“这个人对我一点也不重要了”“我原来根本就不爱他”“对我来说,贝戈特已经成为过去”……以及,你在从前论文里也写到的,马塞尔的嫉妒(包括和他相近的斯万的嫉妒)——他的嫉妒超出常人,尽管看上去是无害的,因为他不爱行动,甚至不愿意说出来,而用一种无言的表现体现出来了。尽管普鲁斯特让马塞尔在叙述中几乎看上去是赤裸裸的、完全没有回避自己性格上的某些“龌龊不堪”,但这个人的形象,这种将自己的丑陋十分纯真地展示给人看的形象,就像他惯用的思绪,是最伤人情绪的。我可能更喜欢的是对过去贡布雷和盖尔芒特的回忆,甚至对夏吕斯先生的叙述,所表现出来的这个人的感性、细腻,对周围人与事物的、可能只有某个作家才会有的发现,那很令我喜爱。

不过,塑造一个人,越是真实,越是令人触动,可能更为表现了那位作家的功力。我们会看到,普鲁斯特这部小说给读者留下了大量鲜明的形象,即便这些形象不如哈姆雷特王子或卡夫卡笔下的K 那么流传深远,可是不能否认,读过这部小说的人肯定都会对小说中很多人物,即便是看上去“戏份十分少”的人物有深刻的印象,比如帕尔马公主、品尝被茶水泡过的小玛德莱娜蛋糕的莱奥妮姨妈。

那么你呢?你说到,你注意到的是通过马塞尔的眼睛和他的叙述看到的人。我也十分喜欢圣卢这个人物,甚至对夏吕斯男爵也很偏爱。你能否谈谈你迷恋的人物?或者从人延展开去……你说说吧。再有,我想听听你对这点的看法:为什么普鲁斯特几乎没有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在他的小说里,好人难寻。你有这种感觉吗?这也让我想到普鲁斯特让夏吕斯男爵说出的命题,“正经人的比例”。这个真是很有意思啊!在第五卷中他写道:“正经人的比例,如果您看这里面有正经可言的话,一般保持在十分之三至四左右。”虽然转换到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很容易理解,但在小说中读到我认为是“天真的命题”。

徐兆正:你说普鲁斯特几乎没有回避马塞尔心灵上的“龌龊”,这是对的,因为从根本意义上讲,称普鲁斯特为现代小说家的原因就在于他开始将小说的时间缩短(如《一天上午的回忆》这个标题所示)。你也知道,这个小说原来的标题是《心灵的间隙》,它在文本上则表现为首尾相衔的结构。这就要求作家必须尽可能地去表现内心。现代文学最彰著的开端是意识流四大家:乔伊斯、伍尔夫、普鲁斯特与福克纳。福克纳或许是特例,姑置不论。乔伊斯是描写瞬间的无尽可能,伍尔夫与普鲁斯特则专注于内心世界。他们都试图从花瓣上看到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向内转之后的内心世界(这一点尽管开始于德国浪漫主义,但是真正完成却是由这些作家)。我们对马塞尔的不同感受出自个人原因,但我们感受的前提是一致的,即普鲁斯特是个现代作家。他的小说里几乎没有一个“完美的形象”,这是揭开心灵盖子之后的必然结果。它意味着小说里不必再有一个完美不变的圣徒。可是你要注意,现代小说也就是成长小说,人物是在不断改变的。如果说出现了一个完美或不变的人物形象,要么是这个人物微不足道,要么就是作家有意为之。布洛克就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我讨厌他。我不迷恋这个小说里的任何人,我迷恋的是叙事展开的过程,譬如,我迷恋“阿尔贝蒂娜系列”(第五卷,第六卷),关于性嫉妒的描述在这里与侦探小说融为一体,实在妙不可言。

严 彬:嗯,这种对不完美人物的表现——其实并不是塑造,我们都知道,一个拥有比较漫长人生的人很难是完美的,普鲁斯特只是在表现——是对我们从前在书籍和影视作品中所见到的以塑造典型人物为特征的现实主义小说的反叛。这种反叛正是对人之为人的回归。因此它也显得真实,尽管这样一来小说中的人物可能并不是那么伟大——那必然是一种经过涂抹的“伟大”和光鲜。

徐兆正:是的,我们都已经接受人是不完美的种类,但是我们或者说小说家们,显然还没有放弃人是可改善的这一信念。关于性嫉妒你可以谈谈吗?

严 彬:性嫉妒——

徐兆正:对,就是爱情里最极端的时刻。

严 彬:也许源自我内心难以实现但又十分想要拥有的爱的纯真和忠诚,以及在此基础上实现的爱的乐趣,我似乎很回避见到一个在性上不堪的人。性嫉妒,在普鲁斯特这部小说中我们也许可以分斯万关于奥黛特(水性杨花)的性嫉妒,以及马塞尔对阿尔贝蒂娜的戈摩尔(女同性恋)特性所展开的性嫉妒来谈。我想,斯万的性嫉妒可能更与性嫉妒的本质——我认为是对纯正的爱的渴求——有关。斯万虽然是一位拥有百万家资、也流连于社交场的公子哥,但他遇到交际花奥黛特,便仿佛遇到了自己命定的爱人,他在爱、嫉妒、决定放弃、再次去爱中反复着,他因对奥黛特的爱而去跟踪她,希望找到而又不愿意找到奥黛特“出轨”的证据。斯万有当代偶像剧中人物的某些特质——他会在发现自己恋人出轨现场时默默离开。不到万不得已,他选择不公开和激化与奥黛特的矛盾。和马塞尔不一样,斯万会因为爱,而重新陷入对奥黛特的爱恋中,不可自拔。另外,普鲁斯特也为斯万的爱情设置了一个迷人的象征——摆弄卡特莱兰。尽管那朵卡特莱兰本身就有性欲的隐喻,然而它很美,增添了斯万之恋的美感。斯万的性嫉妒是可以理解的。而马塞尔的性嫉妒则是无中生有,或者是说并没有什么确切来由,它来自马塞尔身心的特征,他心理的变态。他的性嫉妒几乎完全由他个人内心驱动——阿尔贝蒂娜的一举一动,在《女囚》中都很可能成为马塞尔新的性嫉妒,以及他将嫉妒进一步深入的引子。甚至到阿尔贝蒂娜意外死后,他依然不放弃追寻阿尔贝蒂娜戈摩尔的证据——他找到了吗?没有。也许从来就不存在。普鲁斯特让性嫉妒成为驱动马塞尔数年光阴中的行为以及对之回忆的一大动力,和那些引起他对另外一些美好往事的回忆的事物——比如因为乔治·桑的小说而引起的对外祖母和母亲的回忆,构成了他找回往日时光的力,这也是时间见证的力吧。我读过哈罗德·布鲁姆对普鲁斯特小说从“性嫉妒”着眼的论述。布鲁姆引用弗洛伊德对此的观点,将性嫉妒分作三种:竞争性的,投射性的,妄想性的。呵呵!我们看到了吧,斯万的性嫉妒是竞争性的,而马塞尔的性嫉妒基本上是妄想性的,略带一点点投射性——那可能是对阿尔贝蒂娜的冤枉!布鲁姆说:性嫉妒也许是小说最好的题材。

徐兆正:我曾经说过:“在普鲁斯特关于爱情的论述中,嫉妒的情况使得想象性的迷恋变得复杂,而索多玛与蛾摩拉的存在,则使得嫉妒的情况更加复杂。换句话说,在‘想象——遗忘——嫉妒——同性之爱’的程式中,爱情对于普鲁斯特笔下的主人公而言近乎一个不可解的问题。”这是我对小说中爱情观念的考察,即使书中所写的绝大多数都是没有实现的爱情,但它仍不失为一种“爱情观念”。在“想象——遗忘——嫉妒——同性之爱”这个公式里,想象是小说中的爱情无可置疑的一个开端,尤其是马塞尔对阿尔贝蒂娜的迷恋。这种迷恋从何处开始?从他到巴尔贝克海滩前希望有一段邂逅开始。后来,他果然在海滩上看见了可爱的异性,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然后马塞尔非常纠结,他要爱哪一个呢?此处显示的大概是爱情的不确定这一命题下的一个子项,即选择的偶然性。这一点暂且不论。最终他选择爱上阿尔贝蒂娜。可是,促使他爱上阿尔贝蒂娜的缘由正是嫉妒。他看见阿尔贝蒂娜与自己的闺密在亲密地跳舞,这使他怀疑这个可能被自己爱上的女人是一个蛾摩拉。这个念头几乎是决定性的:由于怀疑阿尔贝蒂娜是蛾摩拉,马塞尔爱上了阿尔贝蒂娜,但他不愿阿尔贝蒂娜是蛾摩拉,他要求证这一点。可是,如果阿尔贝蒂娜不是蛾摩拉,她只是一个异性恋者,马塞尔是否还会爱上她呢?在《女囚》这一卷中我们看得非常清楚,他将女友“囚禁”在自己家中,每天与她独处,随后便感到无尽的乏味,因为他仍怀疑这个女人是蛾摩拉!进一步说,他没办法固定这个女人的形象。唯一的例外是在阿尔贝蒂娜熟睡的时刻,他亲切地望着她,并且感到安心。大概只有在这个时候马塞尔才会感觉到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是固定的,是专为他而存在的——这里的细微之处真是抵得上无数本心理学著作——随后,阿尔贝蒂娜离开了,这种离开让马塞尔感觉到是对其性取向的一种证实,他再一次妒火中烧,“同时”燃起对阿尔贝蒂娜的熊熊爱意,派出侦探去调查阿尔贝蒂娜的过往与现在。当阿尔贝蒂娜死讯传来时,马塞尔感到悲恸是无可怀疑的,但是这里也有普鲁斯特冷酷的面向:马塞尔感到悲恸是因为连阿尔贝蒂娜的死也终止不了他对她的“怀疑”,他想要去穷尽这个女人的一切。然后是遗忘。切实的遗忘,而不是有意识地想要忘记。当时间真正让马塞尔忘记时,他才又一次恢复到那种罕见的宁静中,而这里的原因无非是他不再爱恋了。

严 彬:哈哈,你的叙述很有学理性啊!你对马塞尔在巴尔贝克从一群少女中选择爱上阿尔贝蒂娜这点,这个细节,是我没有考虑过的。对我蛮有启发。也许这正是批评家和小说家的不同之处,批评家看到了结构,小说家,某一类小说家,比如普鲁斯特所写的凭借敏感写作的小说家,他可能纯自然地用一种观察或是顺其自然的态度,就写下来那个情节。我们对阿尔贝蒂娜之死也没有终结马塞尔的嫉妒——以及因为嫉妒而产生的悲恸——的感知是相似的。我一度曾在马塞尔和希尔贝特最初的接触中看到过美好爱情即将点燃的蓝白色火焰,而它很快就因马塞尔的猜忌和不坚定而一晃而过了。也许马塞尔终生没有过爱情,只是带着对爱的留恋和遗憾开始了他的回忆。现在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比较感兴趣的:普鲁斯特在小说中很多次提到了有关中国的元素,都是以“物件”的形态出现的。你怎么理解或想象普鲁斯特小说中以及他眼中的“中国”?

徐兆正:关于中国的物件在小说中的作用,恕我没有留意。那么就让我谈谈物件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价值吧。据说很多原始部落都有一种信仰,那就是先人的亡魂会寄托在一个物件之上,当这些物件发生颤动时,其实是先人灵魂的低语。这种观念,也许启迪了普鲁斯特。在描写物件的时候,普鲁斯特从来都富有耐心,然而,这种耐心也不曾流于自然主义的琐碎。我觉得他之所以如此耐心、执着地去描写物件,与他相信“物中有灵”有关。这个灵,也许在他看来就是过去的光阴与生活的见证。当然我这样说不免简化了小说写作的微妙。普鲁斯特不是睹物思人,在他那里是一种更加神秘的触碰到某一物而灵魂震颤的时刻,然后过往的光阴才浮现出来。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触。某个季节的空气中会有一种熟悉到强烈的味道,像是从酒馆刚刚走出时所嗅到的气味。这个时候,你会想到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严 彬:这恰恰是回忆中所包含的美感。这种美感可能就是回忆本身的特质。就如同你说,普鲁斯特并不迷恋物件——比如我们还可以猜测,普鲁斯特(还有马塞尔)尽管半生和上流社会打交道,而他本人并非贵族家庭出身,没有那种“贵族家庭中没有小物件”的传统心理——我想他,至少是马塞尔这位叙述者,他可能钟爱的是回忆本身,就像远远见到一座晨光中的高山,他爱的是那远处的高山,也欣赏了山中的美景吧。

徐兆正:是的,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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