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选举中的微定向网络干预及其影响
2020-11-17
自诞生伊始,互联网就以其开放、自主、多元、共享等特征被称作“最民主的发明”。在政治领域,网络信息技术从政党运作、公共舆论、选举投票、政府决策、政治参与等方面改变了西方国家内部的政治生态,推动了政务公开、公民参与和政治表达。但互联网并未像许多人之前预想的那样在全球范围内推广和巩固西式民主,相反,近年来许多挑战西方民主的事件都离不开互联网的推动。随着大数据分析、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新技术的兴起,互联网开始在西方的选举中产生更加复杂的影响。其中,微定向技术对选举投票的网络干预是西方政治正发生重大变化的一个标志。
大数据政治营销:微定向技术
互联网的普及、大数据分析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共同催生了“微定向技术”,这改变了过去大众媒体的“广播”时代而开启了个性化“窄播”时代。英国官方报告将其定义为:“微定向技术是通过使用数据分析来识别个人的特定兴趣偏好,针对这些个人信息制作更具相关性或个性化的消息,预测该消息传递对其行为的影响,然后将该消息直接投放给民众。”在选举中,微定向干预成为一种基于大数据分析来判断选民政治心理进而通过向选民在线推送个性化的诱导性信息来影响选民政治心理与行为的政治营销手段。具体来说,该系统包括数据层、计算层、应用层,分别发挥着收集获取选民数据、判断政治人格与确定干预目标、制作和推送定向信息的作用。
(一)数据层
数据层的作用是实时获取并存储大量选民的个人数据。人们在日常使用网络时会留下大量数据痕迹,这些数据痕迹囊括了上网者几乎全部的个人隐私,包括IP地址、邮件、短消息、通话记录、消费记录、浏览记录、社交联系人账号和电话号码、照片、位置、点赞评论等。当人们使用联网设备、软件、网站时,经常会遇到各种要求收集用户信息的“协议”,多数人也总是习惯性地不看协议条款就点击“同意”。正是通过这种用户自己“同意”的方式,整个信息产业链上的软硬件企业都能以合法、隐秘的方式源源不断地获取用户信息。尽管这些数据在法律上不允许被随意转让、出售、甄别,但相关制度的完善始终落后于技术的发展,私下交易仍然可能以各种方式存在,包括合法的间接转手。由此来说,网络上的个体成了“透明的政治人”。
(二)计算层
计算层的作用在于对零散而格式不一的基础数据进行提取和分析,进而通过一套心理算法模型进行政治人格的判定和干预目标的识别。具体来说,选取部分选民的数据作为样本,将这些信息提取为众多“数据点”,设计一套政治心理评估算法模型,并在小范围多次验证校准。心理算法模型能较准确地判断网络个体的年龄、性别、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家庭状况、社交群体、兴趣爱好等,通过对众多数据点进行分析和建立相关性,实现对网络上的某一个体进行政治人格和政治倾向的测定。缺乏政治见解者、政治倾向不明确者、初次参与投票者、政治冷漠者等群体会被算法甄别出来并作为下一步进行干预的目标选民。
(三)应用层
应用层的作用是在建立起心理评估模型和确定目标选民后,将有针对性和导向性的内容推送给特定目标选民。推送内容除包含正面宣传和竞选纲领的政治广告外,还可能包括许多其他具有特定引导性的内容,如制造恐惧、传播假消息、污蔑对手等,以此塑造、强化或者改变目标个体的政治心理偏好,从而预期改变其投票行为。应用层会根据心理评估的结果向目标推送不同的信息,以提高思想和行为干预的效率。另外,微定向技术也可用于提高那些边缘化群体的投票积极性,或者降低某一群体的投票率制造政治冷漠,还可鼓动民众从线上走到线下参加政治集会和游行示威等活动……这些都已被近年来的几场选举实践证实。微定向技术可以在众多平台上应用,比如,在社交媒体上推送图文和视频,在日常访问的网站上投放网页广告,更改搜索引擎的搜索排名,向特定用户发送邮件等。
需要强调的是,以上过程完全是隐蔽且全自动的,它还可通过社交账号通讯录自动拓展至更多目标。微定向系统还要实时反馈调整,持续获取目标的新数据、把握目标心理变化并调整干预过程,从而提高精准度和运作效率。总之,微定向技术所需的心理评估模型和相关技术在当前条件下已十分成熟。其在运作中的最大难点是获取海量的选民数据并得到平台的投放许可,这意味着政治竞选者如要在选举中使用微定向技术这一武器,必须首先支付大量费用或争取技术寡头的支持。
微定向干预在西方选举中应用的条件
近年来微定向网络干预之所以能在政治选举中发挥巨大威力,离不开一定的技术条件和西方特定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
(一)技术条件:“大数据时代”与互联网集聚化
数据分析和人工智能技术等信息技术的出现使得实时、全面、精准的统计、预测和决策成为可能。在复杂的网络技术面前,数据精英和普通民众之间、技术发达和技术欠发达国家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数字鸿沟”。网上特定内容的热度取决于指向该内容的超链接数量,这决定了互联网“赢者通吃”的底层逻辑和自我集聚的效应。蕴藏着巨大价值的海量数据被集中到极少数具有垄断地位的互联网寡头手中,互联网技术和产业在不同国家间发展差距越来越大。全球几十亿用户的数据被掌握在微软、脸书、推特、谷歌、亚马逊等极少数美国大公司手中。例如,谷歌垄断了全球超过90%国家的在线搜索,搜索内容筛选和排序会影响上网者的政治观点,这是一种巨大的潜在权力。
(二)舆论环境:“后真相时代”与社会认同危机
价值认同是西方政治制度的基石。在传统媒体时代,大众媒体对于维持社会主流价值至关重要。尽管西方标榜“新闻自由”,但内容审查的主体恰恰是主流媒体自身。为维护自身长远利益和声誉,传统媒体人往往以“政治正确”“客观真实”等原则来维护西方主流价值。但新媒体革命开创了新的舆论空间和政治传播方式,挤压了传统大众媒体的舆论空间,成为多数人信息来源的主渠道。一方面,传统媒体营造的共识性话题空间变小了,导致政治常识的缺乏和政治冷漠在西方民众中成为普遍现象;另一方面,过度自由的网络舆论空间天然滋生着反建制情绪,侵蚀了多元社会的包容性,国家权力和主流价值所扮演的角色也被大大削弱了。混乱的空间、匿名的主体、暴戾的表达、真假难辨的新闻、非理性的争论、情绪化的对立等共同构成了“后真相时代”的特征,给了政治精英和数据精英使用微定向技术混淆视听、左右民意的机会。
(三)政党生态:“政治正确时代”与左右翼趋同
战后西方左右翼的主流政党总体上向中间靠拢,为争取中间选民也越来越遵循所谓“政治正确”,两翼争论的空间越来越小。西方政党制度显现出一些内部问题:政治光谱的左右两端出现了真空地带,给了激进的民粹政党崛起的空间;许多边缘化的选民和众多政治诉求被主流政治忽略,政治冷漠和低投票率成为普遍现象;左右两翼势均力敌且政策主张差别不大,总体得票率往往十分接近。这些问题使得微定向技术的使用者相信只需影响小部分人就足以改变政治的天平。
(四)社会状况:经济不景气与阶级结构的变化
一方面,全球金融危机至今仍余波未平。金融危机以来,主要西方国家除美国外基本都经历了“失去的十年”。另一方面,技术革命加剧了作为西方民主社会基石的中产阶级的流失。以科技革命为代表的生产力飞跃最终会导向生产关系的变革,不同于过去的技术革命对“手脚”的解放,信息革命带来的是“脑力”解放,同时冲击蓝领和白领的工作岗位。经济衰退和中产萎缩使西方社会不安情绪持续酝酿和累积,这为微定向技术煽动政治情绪和制造恐惧焦虑提供了社会土壤。
微定向技术用于民主选举的案例分析
(一)特立尼达和多巴哥2010年大选
使用微定向技术干预选举的一个较早例证,是剑桥分析参与的2010年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大选的竞选活动。该国存在着分别代表印第安裔和非裔的两大政党且支持率接近。剑桥分析在社交媒体上发起了抵制投票的运动并断言,尽管该运动会导致大量年轻人不去投票,但是有着强烈家庭观念的印第安年轻人仍会跟随父母投票,而非裔年轻人则多数会受到运动影响选择拒绝投票。最终,代表印第安裔的政党胜出。剑桥分析声称他们使18到35岁群体的投票数比上次大选减少40%,投票结果的摇摆达到6%,从而左右了一场势均力敌的选举。
(二)英国2016年脱欧投票与2019年大选
脱欧投票前,多数民调显示留欧支持者略微占优。脱欧派将宣传重点确定为政治冷漠者、对主流政治不满者、年轻人、首次投票者、失业者等群体。数据公司在线投放了超过10亿条脱欧定向广告,环保、移民政策、动物权利、经济与科技政策、体育运动等议题都被拿来与脱欧联系在一起。例如“土耳其即将加入欧盟,八千万人将可以来英国抢走你的工作,支持脱欧”,事实上加入欧盟还只是土耳其的一厢情愿。政治广告的动员力和说服力取决于广告能否唤起民众的恐惧或激情,这些广告对于失业者、环保主义者、低收入劳动者和缺乏政治常识者是极具政治煽动力的,最终脱欧派以不到2%的微弱优势胜出。
2019年12月的下院选举中,微定向宣传的普遍应用让社交平台再次成为政党竞争的战场。英国工党专门建立了选民档案数据库,投入比保守党更多的资金用于投放定向广告。而保守党的策略更加精密和稳妥:第一,向不同选区的选民推送有针对性的微定向广告;第二,向尽量多的民众传达“投票保守党,完成脱欧”的直观标语,保守党在选举前不惜买断了全球最大视频网站优兔网整整两天的广告投放权;第三,对工党的潜在选民进行“定点打击”,保守党向谷歌购买搜索服务,将自家广告甚至误导性信息直接推送给搜索者。最终,保守党因这种兼顾广泛性和针对性的网络宣传策略而获益。
(三)美国2016年总统大选与2020年总统大选
美国2016年总统大选成了大数据分析、机器学习、人工智能和社交媒体交替上演的舞台,双方团队全程雇佣数据分析公司实时开展民意调查、定向营销和策略调整。其中,微定向技术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有长达数年的前期准备。剑桥分析通过看似“合法”的方式在2.3亿美国人身上建立了5000个左右的“数据点”以进行定向干预,使用该技术干预选民尤其是摇摆州的选民,被认为是特朗普2016年胜选的重大因素。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中,微定向技术的滥用已成为民主党和共和党相互指责的焦点,各平台对定向广告的暧昧态度也成了引发美国社会焦虑的重大问题。脸书的广告遭到民主党的强烈谴责,但脸书仍以言论自由为由拒绝撤销广告并声称其不违法。
微定向干预选举产生的政治影响
微定向干预的影响需要被辩证看待。一方面,它的确触及了边缘化的选民从而提高了政治参与;另一方面,它的应用又从多个层面侵蚀了以选举为核心的西方代议制的基础,标志着西方主流政治模式在大数据时代背景下正陷入困境。
(一)挑战了西方选举制度的基本规则
微定向技术的出现打乱了西方民主选举的游戏规则,“旧政治”正面临“新技术”的挑战。第一,影响了选民的独立判断。西方选举的逻辑前提是“理性的政治人”假设,而对民众的人格测定和推送量身定做的诱导信息削弱了人们的理性判断力。第二,破坏了选举的有序性和公开性。相比过去竞选者的辩论和演讲,它降低了候选人个人政治素质的重要性,理性辩论被带有引导性的视频、图片、标语淹没,随处可见的污蔑、谩骂、攻讦不断拉低双方的底线。第三,影响了政治竞争的公平性。互联网巨头们成为竞争者们竞相拉拢的对象,失去支持的一方会陷入被动。
(二)加深了代议民主制的价值危机和信任危机
微定向技术不仅破坏了选举规则,也侵蚀着基本的社会价值,降低了民众对民主的信任。第一,选举结果遭到质疑。收集个人隐私数据和开展心理评估让多数民众对该技术充满敌意,也让民众对部分选举和投票结果的合法性产生怀疑。第二,主流价值遭到侵蚀。数据公司收取佣金后往往不顾忌公民的隐私权利和社会责任,其目标也只是不择手段赢得选举,导致了大量虚假消息、攻击谩骂、歧视抹黑成为推送内容。第三,破坏代议民主制的合法性。“一人一票”的选举是代议民主制的逻辑起点,数字寡头的介入破坏了民众与政治家之间“委托—代理”机制的合法性。
西方选举正越来越变成商业精英提供资金、数据精英精新编排、政治精英刻意表演、选民被操纵的游戏。新技术在选举中的运用正在威胁到民众权利,挑战西方政治制度最基本的逻辑和价值根基。这似乎呼应了马克思的预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
(三)增加了各国选举遭受外来干预的风险
一个国家的选举结果与该国未来外交政策息息相关,关系到其他国家的现实利益,因此一国选举可能会面临外部干预的风险。微定向技术可以成为影响他国选举的利器,这种风险对于技术落后的国家尤为严峻。另外,网络空间是当今大国博弈的重要场域,微定向技术让大国间相互干预选举成为可能。黑客攻击篡改选举结果实际上经不起后续的程序审查和网络安全部门的追踪,而微定向技术则是一种合法而隐蔽的干预方式。
(四)迫使西方加紧应对新技术带来的政治挑战
随着微定向技术的社会关注度越来越高,如何规范或禁止其过度使用已经成为西方社会关注的焦点。建立有效的监督防范机制是一个包括公民隐私保护、法律完善、技术监管等多方面的系统性工程,其中对互联网公司的约束最为关键,但目前各国法律规定普遍滞后。《华盛顿邮报》评论称:“与传统媒体必须遵守完善的政治广告法规相比,脸书等公司就像生活在西部的荒野上。”尽管西方国家已开始立法规制,但微定向行为主要存在于普通网页和社交媒体上,游走在政治广告和恶意网络活动之间,这让其犯罪属性的认定成为法律性和技术性的双重难题。
综上所述,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技术革命之后都会伴随着深刻的社会变革,信息技术革命对各国政治领域的冲击乃至对全球治理体系的重塑才刚刚开始。必须看到,再复杂的技术背后的使用者终究是人,微定向技术本身作为一种影响政治心理和政治行为的有力宣传手段,其应用场景绝非仅限西方国家,其政治功能也不仅是干预选举投票。没有网络安全就没有国家安全。因此,既要以更加务实的态度努力构建包括公共部门监管、相关法律完善、网络安全和隐私保护、公民参与在内的协同网络治理体系,还要善于探索和运用新的形式不断增强网络时代舆论宣传工作的传播力、引导力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