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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当然利好人文

2020-11-16刘永谋

民主与科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人文精神人文科学

刘永谋

互联网挑战了人文精神吗?这是个伪问题,或者说,它讨论的其实不是互联网与人文的问题,而是其他问题。

20年来,科技与人文的关系,学界一直讨论得很热烈。今天,互联网与人文之间的关系,同样有很多可以细究的问题。具体到我的观点,主要有两点:其一,互联网当然利好人文;其二,国内谈论的科学对人文精神的挑战,实际上是个伪问题,或者说在这个题目之下,大家在说的其实是其他问题。

互联网利好人文

什么是人文?大家讲人文的时候,一般涉及的是文学、历史、艺术、哲学和宗教这些领域的“东西”。显然,互联网有益人文发展。例如有了互联网,普通人可以非常方便地获取各种文艺资料,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我读初中的时候,听老师讲泰戈尔的诗非常美,特别想找一本《泰戈尔诗选》,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去县城的图书馆和书店,几次都没有找到,后来读大学才在图书馆借到一本。现在想看,网上很容易下载到免费的文本。同样,互联网也让发表文章变得很容易,写个日记,编个故事,很容易就发表出来。我的学术论文,在中国期刊网上,一般几年只有几百下载量,但在公众号上发表的文字,一天就可能上万点击量。一些文化人、艺术家,善于利用快手、抖音这样的短视频,受众会更多。

即使对于人文学科的专业研究,互联网也带来极大的便利。首先,方便资料传播就不用说了,现在我们做学术研究都是全球接轨,提出什么想法可以全球竞争,这都是互联网的功劳。几十年前,有些人从国外找一些书独占,翻译、介绍,然后成为xxx或xx学研究专家的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学生搜索资料的能力不比老师差,国外有什么新东西,大家都知道。其次,互联网改变了社会,给人文学科的研究提出了很多问题,带来了知识生产新的增长点,繁荣了文科研究。我所从事的哲学专业,现在很多人都在研究信息、信息社会和智能革命,不少学生论文选题都与之相关。再次,互联网也给人文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正深刻改造人文知识生产最核心的东西。比如,数字技术与艺术创作催生了数字艺术,用计算机作曲、画画,用计算机写新闻报道、写小说,甚至写诗。再比如,大数据技术与人文研究结合催生了数字人文,用计算机研究文学、宗教、历史和哲学。数字艺术和数字人文是现在人文领域的新东西,很有活力,大有前途。

可能有人要说了,数字艺术和数字人文对文艺也有挑战,比如用计算机编剧,對作家冲击很大。当然,世界上没有绝对好的东西,互联网与现有的人文生态肯定会有冲突,但是总体上有利于人文发展。计算机编剧冲击的是作家的工作,而不是剧本的生产。如果编剧水平和计算机差不多,被计算机淘汰也不冤枉。

因此总体上,互联网是利好人文发展的,而且,还可以加上个“大大利好”。

互联网与人文精神的问题

互联网挑战了人文精神吗?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个伪问题,或者说,它讨论的其实不是互联网与人文的问题,而是其他问题。

“人文精神”是个令人费解的概念。这个词在当代汉语中经常会用到,但在英语世界中使用频率不高。无论是human spirit,humanism spirit,还是humanity spirit,都是很少见。而且,human spirit意思是人的精神,humanism spirit意思是人文主义精神,humanity spirit意思是人文学科精神,都有确切的意涵,与汉语中模模糊糊的“人文精神”这个词不太一样。

不是说外国人不讨论,我们就不能讨论。可是,究竟什么是人文精神呢?很多人一说人文精神,就要说到琴棋书画,这难道不是某种古代技能吗?它们包含什么精神呢?有人说,包含着中国文化的精神。什么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一般说,中国传统主干是儒释道互补,除此之外,起码还有诸子百家的思想、关公崇拜、江湖传统,这些东西有个什么统一的精神呢?这说的还仅是汉人的传统,你若要讨论中华民族传统的话,到哪里找个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呢?

就算你找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就等于人文精神吗?如果等于的话,互联网对人文精神的挑战,实际讨论的是互联网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挑战。互联网有没有挑战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不知道;但是有了快手、抖音,大家都看到穿汉服的小哥哥、小姐姐越来越多了。

在某些人口中,这个问题进一步漂移,变成了:科学文化是西方来的,西方文化崇尚科学是科学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属于人文文化,考虑更多的是人生问题;于是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关系问题就演变成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关系问题了。互联网是西方舶来的东西,是西方文化的结晶之一,它会不会侵害中国文化?会不会阻碍民族伟大的复兴呢?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关于中学是主干还是西学是主干的“体用之争”,可谓汗牛充栋。问题到了这里,意识形态色彩就很浓厚了。

这种观点我基本上是不赞同的。不能说中国传统文化就不讲理性不讲科学吧,更不能说西方文化就不关心人的问题。现代西方文化个人主义流行,极力推崇人的自由和尊严,这不是人文精神?而且,和“中国传统文化”这个词一样,“西方传统文化”这个词也好大,可以说不知所云。我在西班牙讲学时,就被同行怼了。他说,没有什么西方文化传统,西班牙的伊比利亚传统和荷兰的尼德传统是不同的,大而化之讲“西方文化传统”是无意义的宏大叙事。他批评得很对。还有些人把人文精神与人文学科联系起来,将人文精神等同于文史哲和艺术学科的精神,然后说人文精神就是关心人生意义。这种观点不能细想。比如说哲学,流派众多,大家都关心人生意义?现在占据半壁江山分析哲学就不关心人生意义,保罗·鲁道夫·卡尔纳普直接就把人生意义问题称为要排除在哲学之外的形而上学。文科内部哪里有个什么统一的精神?搞艺术的人,经常觉得与搞哲学的人没法聊天。如果硬要说人文学科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大约就是这种多元化和无休止的争论吧。所以,把人文精神与文科联系起来,互联网对人文精神的挑战,实际上是在讨论互联网对于文科的发展有哪些好处,又有哪些坏处。

还有一些人谈互联网对人文精神的挑战,实际上讨论的是大众文化对精英文化的挑战。在他们看来,互联网看起来文艺资源很多,但数量更多的是“三俗”的东西,什么修仙小说、二次元、耽美、说唱、鬼畜、占星……流行的都是垃圾,莎士比亚、唐诗宋词和高深学术等没有受众。且不说他们的这种印象到底对不对——比如说我发现网上很容易找到瓦格纳的作品——精英文化才有人文精神吗?大众文化就是反人文精神的吗?如果是这样,你是想要少数人垄断人文精神,代表人文精神吗?再说了,精英文化也是个历史概念,莎士比亚的戏剧在他那个时代也被人视为“三俗”。互联网给各种文化提供样式一样的平台,你没有玩好,是不是应该反省自己?而不是上纲上线地说互联网挑战了人文精神。

当然,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是很大的话题,一两句说不清楚。但有一点,互联网对人文精神的挑战,现在变成了大众文化对精英文化的挑战,是不是跑题了?所以,我认为,大家在说互联网对人文精神挑战的时候,讨论的其实是其他的问题。

我想再简单比较一下西方对类似问题的讨论,介绍一下“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背景。类似问题的讨论,在西方主要是以“两种文化”的题目来进行的,被称为斯诺命题。

英国物理学家、小说家C.P.斯诺觉得科技与人文之间的嫌隙是个大问题,他称之为“两种文化”,认为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断裂在加大,应该想办法融合。1959年,他在剑桥做了一场著名演讲,“两种文化”的观念在其后走红,斯诺也成了著名公共知识分子。但是,斯诺的题目是“文化”,实际关注的都是很具体事情:文理专业划分不要太早、太严,政府里的决策者有太多人都没有基本科技常识,如何提振科学教育(science education),等等。

“两种文化”的讨论深深影响了英美的教育改革,但传到中国画风突变,往高大上的玄远方向发展去了。20世纪90年代,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融合问题在国内兴起,至今不衰,关心的问题都是:什么是科学精神?什么是人文精神?两种精神是不是相冲突?实际上,“科学精神”一词在英语中也不常见。在科技哲学领域,流传更是默顿使用的ethos of science,常常翻译为“科学的精神气质”,与之相关的默顿规范很常见,即普遍主义、公有主义、无私利性和有条理的怀疑主义。总之,中国人爱讨论精神,爱讨论玄学,在胡适年代表现为喜欢谈主义,于今表现为哲学在中国之发达,以及偏好意识形态争论和宏大叙事。

务实求真的科学传入中国可谓阻力重重。1923年,发生了一场“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反对科学的人说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哲学、宗教和传统文化这些东西才能回答对人生意义的追寻。具体细节不说,只说一点:“科学与人生观”的争论和90年代“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讨论一样,都是非常抽象和高深的。

比较而言,“两种文化”争论在西方尤其是英美两国不断刺激教育改革,激发科技与文艺的融合,提升专家和智库在政治决策中的作用,等等,都是实实在在的变革。实际上,在1923年“科学与人生观”争论的同时,哲学家罗素与遗传学家J.S.霍尔丹在剑桥大学也发生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科学是否必定给人类带来更美好的未来。这场争论结合才结束不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让人们意识到: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也存在着需要防范的负面效应,体现在政府要对科技创新活动加以规范和约束。

回到“互联网与人文”问题上,我们的讨论应该深入下去,具体到实实在在的问题上。精神层面的讨论大而化之,看起来很高深,但对科技与人文的融合效果有限。如果一定要追问,如何建设互联网时代的人文精神?什么人文精神?那应该是容忍不同意见并存的多元包容精神吧。我想就这一点而言,互联网和智能革命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信息流动平台,有志于传播人文的人应该好好利用它,并且随时警惕利用科技手段压制不同声音的举动。

当然,不能对现代科学技术的负面效应视而不见,要警惕“双刃剑”可能对人类造成的伤害。互联网也是如此。因此,包括互联网在内的科学技术的发展过程中,最终还是要强调以人为本,科学为人服务。对此,要澄清一些思想观念。

第一是人与机器的关系。近年,机器人发展迅猛,很多人担心机器智能超过人类智能,因而强调人与机器之间的斗争关系,思考如何控制机器人的发展。实际上,人与机器的关系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工业革命之后就变得很重要了。于是,一些人认为,在三四百年的历史进程中,人类与机器之间已经形成协同进化的关系。也就是说,机器应用影响人类的身体、行为和思想,反过来机器也因为人类的需要而改变,二者相互作用,共同进化。相信协同进化论的人很多。但我认为,协同进化论看起来很客观,但实际上是置身事外,站在地球之外、站在上帝的视角——我称之为“宇宙视角”——来看待地球上人与机器的关系。协同进化的结果可能是人类灭绝,难道人类对此也要听之任之吗?人类面对着协同进化的“无知之幕”,不应该听天由命,而应该要努力延续种族的存续。

第二是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争论。为什么要保护环境?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保护环境是因为环境对人类有价值。可是,对谁有价值呢?穷人还是富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自然环境破坏了,人类不能在人造环境中生存吗?非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保护环境是因为自然本身有价值。可是,病毒、苍蝇和老鼠也有价值吗?很多人对此提出质疑。也就是说,两种观点都有问题。它们不过是一种哲学或伦理学理论,没有物理学理论的一般“客观性”,赞同一个或反对一个本质上是价值观的选择问题。我认为,“保护环境”这种说法都是狂妄的,人类没有能力保护环境,更没有能力毁灭环境。原子弹炸不绝细菌、病毒,甚至炸不绝老鼠、蟑螂。人类有能力做的是伤害自己和保护自己。不排废水废气、不乱扔垃圾不是为了保护环境,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污染会让人致癌,让人生病。

第三是技术工具论和技术实体论的争论。人类要约束和控制技术,可能吗?有些人说,技术是自主发展的,有自己的规律和路径,人类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技术前进的方向。这种观点被称为技术实体论,实际上是一种宿命论,即,人类无力约束技术。与之相对的是技术工具论,它认为技术只是工具,人拿技术做什么是人的问题,不是技术的问题。按照工具论,科学家和工程师只管搞发明好了,不用管技术被用来做什么。显然,这种观点现在被越来越多的人反对。在我看来,兩种理论都是有问题的,幸好它们和人类中心主义、非人类中心主义一样,也只是哲学理论,最终也只是价值观的选择问题。

面对技术发展的负面效应,人类要做什么选择呢?当然是以人为本,使我们的种族繁衍下去,并不断进步。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1)人类是否鼓起勇气、树立信心,为约束和控制技术发展而真正行动起来;(2)是否愿意为这种行动而做出一些牺牲,放弃某些技术可能带来的便利呢。因此,技术为人服务,不能停留在精神层面的讨论上,而是要付诸于每个人的实际行动的。

最近科技伦理的讨论很热,大家都希望用伦理来约束和控制科学技术的发展。于是,很多人提出各种伦理准则,介绍了不同国家的伦理规范。但大而化之的讨论,最后能解决的问题非常有限,关键是如何将伦理对科技的约束落到实处。

我想,可能至少有两个可以提出的建设性意见。

第一是工程教育。也就是说,对工程师、对在读的理工科大学生进行工程伦理、人文素质方面的教育,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肩负的社会责任,学会不仅用技术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工作,还要用伦理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工作。目前,国内在这方面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技术和工程方面的事务,专家还是有更大的发言权,外行可以提意见,但对技术设计的内情还是不清楚的。所以,必须要对工程师进行教育,不能只管发明创造,不管它的社会后果。

第二是道德物化。道德要落实到技术中,要以技术的方式实现道德理念,这就是道德物化的思路。比如,开车要系安全带,不系可能伤害自己伤害他人,可某个司机就是不讲道德,怎么办?技术上可以设计报警系统,不系安全带,就不停地报警。再比如减速带,有人急弯开车就不减速,那就要设计减速带,把车颠簸得不得不减速。所以,要把技术和道德结合起来,用物化的办法将道德准则变成有形的技术设计。

无论如何,面对技术的负面效应,要积极主动地想办法,应对技术对生活的挑战。因此,我认为“互联网与人文精神”“科技与人文精神”等的讨论,不能停留在宏大的精神层面上,而是要深入下去,将推动科技与人文融合落实到实际行动上。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尚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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