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诗贵在合乎逻辑

陈宏明

2020年高考语文全国Ⅰ卷古诗鉴赏考题一出，大多数人为之失色噤声，觉得很难准确把握诗歌所要表达的意思。当然，尝试解读的也有，但绝对不像评议作文的那样多，相比之下，可谓一个是林中晨鸟聒噪，一个是巢里夜鸟梦啼。在网上，可以看到广州王子文先生和南京师范大学钟振振教授的解读，还有王先生对钟教授解读所提出的异议。看来这首诗还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先呈上这首七律和诗，以便观照。

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

陆龟蒙

虽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诗。

因吟郢岸百亩蕙，欲采商崖三秀芝。

栖野鹤笼宽使织，施山僧饭别教炊。

但医沈约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满枝。

陆龟蒙的寫作风格向来是“博奥险怪”，这一首更是用典繁多，容易让人产生歧读和误读。合理的解读需要具体的分析，也需要在比较中得到验证。

诗题“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句读应是“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奉和”，唱和的意思，表明这是一首为酬和而写的诗;“抱疾”，生病的意思，“杜门”，闭门不出的意思;“见”表行为动作偏向自己一方，“见寄”是寄给我的意思;“次韵”，表和诗的方式，即按照原诗的韵和用韵的次序来和诗。因此，诗题的意思是：袭美（皮日休）因病闭门在家写了一首诗给我，我次韵酬和。

对于诗题，王子文认为意思是“酬和好友袭美因生病在家难以赴约因此寄诗给我的和韵诗”，这个表达要么是把“次韵”错误理解成所和之诗的押韵方式，要么是不小心出了语病。

首联“虽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诗”，意思是：虽然（你病了，我们）没能践行之前在“春城”（所指应该是某个春天里的城市）酒席上的约定，（但是我）关起门放下帷幕，裁定了那些还没裁定的（学生写的）诗。“下帷”在此处应理解为放下帷帐安心工作，而不能机械地理解为教书。这样理解，首联就暗含着对皮日休的安慰：你不要因有病爽约而自责，我虽然没得去山中，日子过得蛮充实的。

钟教授认为此联下句意思是皮日休“趁着生病不便出门，有时间静下心来将诗稿删改打磨一番”，王子文认为是陆龟蒙“一直在家教书讲授，没有写什么诗”（“下帷裁遍”不是完整的表达，“裁遍”要有对象，后面的“未裁诗”就是它的对象，王子文的理解本身就是错误句读造成的）。于此，双方的分歧在于“裁”的行为人是谁、“裁”是什么意思、“裁”的对象是什么。我认为二人的理解各有合理之处，也都有不合理的地方。“裁”的行为人是陆龟蒙自己，“裁”是修改、裁定的意思，“裁”的对象是“未裁”的诗（“未裁诗”应理解为还没有修改、裁定的诗稿，不能理解为“没写诗”——“未/裁诗”是错误的句读，“未裁/诗”才是正确的句读，错误的句读会导致错误的理解）。对于“诗”的归属者是谁，钟振振认为是皮日休，王子文认为是陆龟蒙，我认为都是不合理的，应该是学生才能很好地和下面“百亩蕙”的用典形成合理的逻辑联系——由批改学生作业，想到多多培养人才。

需要特别探讨的是，钟教授认为“裁”的行为人是皮日休，他的理由是失期没去山中的是皮日休，“下帷”“裁诗”的就是皮日休。其实不然，皮日休“抱疾杜门”没去山中，陆龟蒙未必就自己去了。陆龟蒙要是没去，裁诗者有可能是他。陆龟蒙有没有去，还要看后面的意思和所和之诗的内容。有的人可能说从和诗的原玉（诗词唱和的术语，用别人的韵脚重新作一首诗词，称别人的原作为“原玉”）的题目“鲁望春日多寻野景日休抱疾杜门因有是寄”就足以知晓陆龟蒙（字鲁望）去了山中。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先到和诗的原玉中去探究一番。

鲁望春日多寻野景日休抱疾杜门因有是寄

皮日休

野侣相逢不待期，半缘幽事半缘诗。

乌纱任岸穿筋竹，白袷从披趁肉芝。

数卷蠹书棋处展，几升菰米钓前炊。

病中不用君相忆，折取山樱寄一枝。

单从题目看，似乎陆龟蒙是去了山中（“鲁望春日多寻野景”），果真如此吗？这就要结合下面的诗句来分析了。首句“野侣相逢不待期”意思是外出结伴游玩根本不需要约定（待，需要;不待期，无需遵守约定。根据陆龟蒙和诗的首句，两人是曾有约定的）。如此一来，“鲁望春日多寻野景”的意思并非陆龟蒙已经在春日的野外遍寻美景，而是皮日休让陆龟蒙自己一个人到春日的野外遍寻美景（因为自己病了无法出门）。如此，诗题就可理解为：春天多好啊！我要劝陆龟蒙多多去寻野景，因为我有病闭门，无法践约，那我写首诗给他吧。这样理解，原玉首句表达的就是一种美好的友情——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到山中游玩。如果把“鲁望春日多寻野景”当作事实来理解，既会和“野侣相逢不待期”的表意产生冲突，也会蕴含一种对别人的羡慕和对自己感到遗憾，那就和尾联的“病中不用君相忆，折取山樱寄一枝”产生不和谐了。

为了方便更好地理解陆龟蒙的和诗，皮日休这首原玉的思路我们还是来梳理下。

首联“野侣相逢不待期，半缘幽事半缘诗”，外出结伴游玩根本不需要约定，因为我们都爱野外美景，都爱写诗，我们总会遇上的，会结伴而行的;颔联“乌纱任岸穿筋竹，白袷从披趁肉芝”和颈联“数卷蠹书棋处展，几升菰米钓前炊”，展望陆龟蒙独去山中将拥有的闲适生活（用意是劝皮日休不用等自己，可以自己前去山中）;尾联“病中不用君相忆，折取山樱寄一枝”，告诉陆龟蒙不用惦记自己，让他一个人去山中，只要折一枝山樱寄给他就可以了。如此读来，整首诗都是在劝好友陆龟蒙不用顾虑先前的同去山中游玩的约定，不要因为自己病了而耽搁了行程，可以自己前去。

如此看来，陆龟蒙是在皮日休告诉他不用顾及先前两人的约定，可以自己独去山中的情况下和的诗。

颔联“因吟郢岸百亩蕙，欲采商崖三秀芝”，意思是：我想为国培养人才，（但是，社会实在让我看不下去）我想到山林隐居。上句是承着上联的批改学生作业，接着表达自己想要多多培养人才的愿望。下句紧承着一个转折——（但是，社会实在让我看不下去）我想到山林隐居。这样理解，上下句逻辑联系就非常合理。

“百亩蕙”语出《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吟“百亩蕙”意为心中想着培养人才。钟振振教授认为此处以“蕙”象征君子人品的芳洁，赞美朋友的价值取向。单从此联看，这种解读未尝不可，但和上下文的联系就不是那么顺畅了——按钟振振教授的理解，上句写皮日休“趁着生病不便出门，有时间静下心来将诗稿删改打磨一番”，这句赞美皮日休的芳洁的君子人格，逻辑上显然不顺畅。

商崖指商山之崖，秦末有四皓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见秦政苛虐，乃隐于商雒，曾作歌“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三秀芝，一年开花三次的芝草。采芝，是对古代隐士行为的程式化描写。对于“商崖”，王子文先生认为用了伯夷和叔齐的典故，伯夷和叔齐采的是薇不是芝，显然弄混了。

颈联“栖野鹤笼宽使织，施山僧饭别教炊”，意思是：（准备）放在野外的鹤笼让工人慢慢编织吧，（准备）弄到山中去的僧饭让别准备了。这两句承着皮日休在“抱疾杜门”情况下让陆龟蒙自己去玩不要担心自己的寄语（“病中不用君相忆，折取山樱寄一枝”）而言的，暗含着一种宽慰：不急的，我等着你。“栖野鹤笼”：指放在野外的鹤笼，因为把家养的鹤带到野外去必须有鹤笼。“宽”表情态，意思是时间限制放宽。“施山僧饭”是弄到山中去的僧饭，“别”也表情态，意思是不要。从这两句可以看出之前两人的约定：去山中放鹤、吃僧斋。

钟振振教授认为“栖野鹤笼”的句读是“栖/野鹤/笼”，首先读来拗口，如果是这样，本可以“野鹤栖笼”（下面也调成“山僧施饭”），为什么要如此别扭呢？其次，由此而来的整句理解“野鹤自由惯了，要驯养它，编织鹤笼得宽大一些，不可让它太委屈”要表现皮日休（钟教授说此处表现的是皮日休的生活）的什么品质特征？这和他对下句的理解“皮家布施给山僧的伙食要另外做、专门另做”一样，在表达皮日休隐居形象特征上，令人费解。再次，如此理解又如何和前面的皮日休在家打磨诗稿、后面的劝皮日休好好养病形成合理的逻辑联系？

王子文先生认为颔联意为“我如一只闲云野鶴般无拘无束，即使斋食也有别样的方式，别样的清香”，问题是这种理解是建立在断章取义式的词义臆测上的——“栖野”喻指陆龟蒙“自己虽有鹤之才华却未在朝为官”，“笼”喻指“身不由己的某些束缚或指官场上的某些束缚”，“施山僧饭”喻指自己生活清贫、朴素，“别教炊”指不一样的或特别的煮食方式，使斋饭也能吃得可口留香。这样的解读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以下问题：1.“未在朝为官”的“栖野”怎么和寓意束缚的“笼”形成有机的逻辑联系，又怎能统一成“我如一只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2.既然要表的是“无拘无束”之意，怎会以“使笼子织得更宽阔”来说话呢？二者本身是相互矛盾的东西;3.作“喻指自己生活清贫、朴素”理解，“僧饭”足矣，“施山”二字何用？

尾联“但医沈约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满枝”，意思是：只要你把眼疾医好，好风景随时有。这是顺着颈联“去山中的时间缓缓再说”的意思，劝慰皮日休安心治病。这正好呼应了所酬和的皮诗中的“病中不用君相忆，折取山樱寄一枝”——你因病让我自己去山中，说不用等你，没事的，只要把眼疾医好了，美丽的风景随时都有，我等你（从首联——自己其实日子过得很充实，不会为去山中的约定没实现而埋怨——可以看出）。

王子文认为“此联表达诗人对未来的期待，一者希望好友眼疾康健，能一起相约游玩痛饮。二者也以此自勉，希望自己能培育更多优秀人才，不负好友期待”。这种解读存在问题。首先，说“希望好友眼疾康健”，不如说安慰好友，劝他安心治病来得准确。其次，说“诗人希望自己能培育更多优秀人才，不负好友期待”无据，应该是过度解读了仅是景物的“江花”，多了“人才”一解。

根据上面的解读，就可以理出全诗的思想感情脉络：虽然因为你的眼疾我们未能践行之前（到山中去）的约定，但是我（不是没事干），关起门来批阅了来不及批阅的学生的诗作（你不用为我担心），（因此）我心中涌起多为国家培养人才的豪情，但是，（这个社会实在不行，不值得我这么做），我（还是）想到山中去做隐士;（你的情况都这样子了）那鹤笼就让人慢慢编吧，僧饭也先让别做了;你安心把眼疾治好，（等病好了）不怕没有风景看，（我等你）。

这种遵从语境逻辑的解读，使本诗前后表意连贯，避免了钟、王二人解读所带来的本诗内第二句到第六句的表意缺乏合理的逻辑基础或缺乏合理逻辑联系的问题。按钟的解读，第二句说皮日休打磨诗稿;三、四句说皮日休因为吟咏《离骚》“树蕙百亩”云云，而打算像商山四皓那样去隐居;五、六句是对皮日休隐居山林后之生活场景的合理想象。三个层次的内容都是想象出来的，想象本身就缺乏合理的逻辑基础，相互间又缺乏合理的逻辑联系。按王子文的解读，第二句是陆龟蒙说自己在家教书没写什么诗;三、四句陆龟蒙表达自己情操高洁，希望好友不用担心自己;五、六句是陆龟蒙说自己如一只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即使斋食也有别样的方式，别样的清香。三个层次之间的逻辑联系毫无章法可言。

不仅如此，这种遵从语境逻辑的解读，也让和诗和原玉形成合理的语意呼应关系——皮诗末尾说“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去”，这是皮日休对陆龟蒙的关心，陆的和诗开头说“你不用担心我，虽然我们无法前去山中，但我日子过得充实”，最后又劝慰皮日休安心治病。这就避免钟、王二人解读所造成的和诗和原玉割裂的问题。钟振振教授是在认定陆龟蒙已经去了山中的基础上来解读此诗的，和所和之诗自然就无法形成合理的呼应——皮诗末尾说“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去”，陆龟蒙安慰他“虽然你不能如约和我一道喝酒、春游，但趁着生病不便出门，有时间静下心来将诗稿删改打磨一番，也是好事啊”。人家出于怕拖累的心理劝你不用顾及约定自己去山中，你却说我是来了，你自己也过得不错，不用遗憾。王子文先生的解读，也和所和之诗无法形成合理的呼应——皮诗末尾说“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去”，陆诗开头却来个“诗人因不能与友人相聚，一起赋诗饮酒，欣赏春色而深感遗憾”。人家出于怕拖累的心理劝你不用顾及约定自己去山中，你却说这很遗憾。

〔本文系教育部福建师范大学基础教育课程研究中心2020年开放课题“基于‘读思达教学法实现高中语文教师角色转变的研究”（项目编号：KCZ2020010）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通联：福建泉州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