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飞出的蝉鸣(外一篇)
2020-11-16南泽仁
南泽仁
影子里飞出的蝉鸣
几天间,秋收后的土地上长满了青黄的羊草,浓郁的阳光使它们开出了白色的小碎花,从七日村口的平石板望去,像下了一场浅雪。
地边上金哑巴在慢慢地踱步。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肩挎一个油腻的帆布包。村庄附近有一片核桃林,他走进树林里,一片叶子从头顶掉下来,打在脸上,他以为是树的问候,仰头去看,向天伸张的树枝挂破了几朵白云。走出核桃林后是菜地边,篱笆里长养着冬青菜。经过篱笆,他望见了七月家,敞开的院门外有一棵古松柏,叶子四季碧青着。松柏的阴影落進院中,隐秘了两层楼的石墩子房、褪了色的绿油漆门窗。唯有铺满院坝的玉米棒子耀着光,映亮了金哑巴朝院中探望的眼睛,他瘦削的脸颊随之绽开了粗而明亮的笑。他的喜悦是那样诚实,像见到自己家的玉米丰收了一样。他举起了枯大的手掌啪啪地拍打门框,始终没有人出来应,他才正式走向了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坐在其中。他捡起一根玉米凑近鼻子深嗅,清甜的气息给了他力量,他开始往背篓里掰玉米,一根紧着一根,玉米粒从他手中大把地滑落进背篓里,响着金渣子迸溅的声音。
两三只鸟儿落在房檐上机警地寻望,识别到没有成熟的玉米粒,便飞去啄食,金哑巴感到耳边有极速掠过的细风,他转身朝着鸟儿打开双臂使劲地上下挥动,那破绽的影子急切地想要振翅飞翔时,鸟儿被惊走了。
反穿着羊皮褂子的乌达像落单的岩羊从七月家门口经过,他瞥见金哑巴正埋头掰玉米,那双手活像只田鼠三两下就吃掉了一整根玉米,乌达为金哑巴这过活的本领微微扬起了嘴角。乌达要去平石板上坐坐,他的胸口每天都需要在那儿舒缓一口很长的气息。乌达坐在平石板上远眺公社门口的公路,秋收后的地边亮出了它另外几段弯弯绕绕的腰身。许久,他才等到一辆东风汽车碾着滚滚尘土经过,他便去捡起一块白石子放在平石板上,下一个老人来了,会接着捡起石子记录他所等到的公路上经过的汽车,他们每天都做这样的事情,是为了让那条公路保持生命。有时雨季,十天半月也等不到一辆汽车经过,他们会长吁短叹,七日村庄从此要与世隔绝了一样。乌达坐在平石板上吸了管烟叶,他没有等到一起看汽车的老人,他们都在为自家的秋收尽着力量。乌达在这村庄里只有几间獐子房和一座月牙样精巧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能使他的身体温暖饱满起来的兰花烟叶。村庄的秋收景象只会令他更加思念在白岩子放牧的一对儿子和那群雄壮的远足牦牛,乌达想低唱一首能使牛群从千里之外朝他奔来的山歌,他的喉咙却发出了一声轻叹。
再返回七月家院门口,乌达停住了脚步,金哑巴依旧保持着与先前一致的认真的姿势掰玉米,乌达回头看了一眼通向平石板的那条小路,他看到所有的石头都有生命。“日格——”乌达用洪亮的立汝语唤了一声金哑巴,金哑巴那空无的眼神早已遁入了白色的阿修罗界里。乌达走进院中拾起一根玉米丢到金哑巴脚边,金哑巴受了惊吓猛地抬头,见到是老人家,他用迟钝的笑问候乌达,一丝晶亮亮的口水随之从他的胡子滴流了下来。金哑巴取出身下的木凳用衣袖反复擦拭后端到乌达面前,轻拍凳面请他歇脚,乌达就去坐坐。金哑巴蹲在背篓面前继续掰玉米,乌达与他枯坐。过了一会儿,乌达又拾起一根玉米棒子丢到金哑巴脚边,金哑巴又一抬头疑惑地凝望乌达,乌达捧起左手心在嘴边,并拢右手的两根指头往左手心里划动了几下,金哑巴就懂得了老人是在问他吃午饭了没有。金哑巴眯缝着眼去看天,接着举起一根玉米芯把头顶的太阳准确地指给乌达。乌达生怕那强烈的日光点燃了金哑巴手中的玉米芯,他背手大步地离开了院子。金哑巴起身来,朝着乌达的背影躬身点头相送,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取回凳子坐到玉米棒子中去。
金哑巴一刻也不停地掰着玉米,太阳躲进了大片的云层里,院子一霎幽暗。金哑巴抬头看见一朵偏离头顶的云镶着金色的边,他就起身从帆布包里取出自己的大瓷碗和筷子,进了厨房,他并不使用七月为他备好的碗筷,他鄙视自己的穷迫气息污染了主人家。他舀起煨在甑子里的蚂蚁仔滚沙(玉米面中掺入一把金贵的白米)和腊肉炖青菜扣进大碗里,端到厨房门槛上吃,细细地嚼,吞下那肥腊肉的油水时,他的心里和脸上都升起了极大的满足。几颗油珠子挂在他花白的胡子上,胡子也发着亮。饭菜散布的香气引来了苍蝇蚊子在边上扑闪,他就把筷子伸进臂弯里擦拭几下后夹起一撮饭撒出去,苍蝇蚊子随之飞去吃那些饭粒,他的内心因此全部占满了持续久远的愉快。这时,乌达提着一只茶壶再次走进了院门口,金哑巴迅速起身来,对乌达抬了抬饭碗,同时咽下了一口很粗的菜饭。乌达把茶壶放在金哑巴面前,自己去院子边缘转悠,看攀爬在院墙上的喇叭花心嗡嗡唱响的毛蜂,他揉了揉鼻头,仿佛那唱响声是从他自己的鼻息里震颤着发出的。听见金哑巴的筷子在碗底叮当作响,乌达就去提起茶壶往他的大碗里注入酥油茶,茶壶见底时,刚好装满了金哑巴的大瓷碗,金哑巴看着茶面上那层酥油,那层耕种人家难得吃到的酥油,他高兴得笑出了一头老牛哭了的声音。乌达看着他喝茶,茶水在他的喉中婉转有声,乌达就轻轻地笑了,他晃动着空茶壶上的日光离开院子。
正午的太阳使金哑巴的额头渗出了汗水,他饱足的身体感到了野棉花样的白和柔软,慢慢地,他陷入了这软和里。一根玉米“咚”一声砸到了他的头顶,他倏然清醒来。门外,几个孩童正探头探脑地望金哑巴,见他睁着一双惶惑的大眼睛打量他们,就惊叫着逃逸了。金哑巴仿佛听到了落在他们身后的鲜明笑声,也跟着鲜明地快乐。一会儿,孩童们又逐个返回到门外,他们的小手紧扣在门框上只露出头谨慎地打探金哑巴,他们的心像张开的翅膀,随时都会为着金哑巴露出的可怖面容,或头顶冒出一对犄角而飞离。他们看了又看,金哑巴从头到脚一副讨口子的模样,便又捡起玉米棒子朝他砸去,他用双手护住头,一根根玉米棒子击中了他的手臂还有腿脚。他从口袋般大的袖口看出去,小孩们嬉笑着,唇齿间闪着点点亮光。接着,他们抑制住笑声,轻手轻脚去接近金哑巴,有的从后背给他一小拳头,有的去揪一把他的头发,金哑巴像没有痛感一样任他们泼玩。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金哑巴嗔恼,便像厌弃一块大石包那样绕着他追逐几圈后跑出了院门,金哑巴的眼光紧追着他们消失在门口,他张望了一阵,不见小孩们归来,他的心底掠过了一丝空落。
院坝中的日影在金哑巴舒展手臂,骨节发出“咯嘎”声时悄然落山了,这样的放松令金哑巴的骨节缝都感到了安乐。他看着铺满院坝的玉米棒子明显少了许多,走廊上、几个大簸箕里都晒满了玉米粒,玉米芯像柴垛似的码放在厨房门边。金哑巴在心里掂量着这样的劳动成果与往年相比没有减少,他就对接下来的日子要挨家挨户去掰玉米的活路有了信心。这样做到过年,他会得到上百斤玉米的酬劳来供养家中的父母亲,他们都是天生失明的人,看不见种地,看不见眼眸清明的金哑巴。他们没有姓氏名字,村庄里的人借他们栖居的金家沟给他们一家人起了金姓,母亲因为个头矮小叫金疙瘩,父亲会编制些粗陋的篾器叫金篾匠,他们的孩子从未开口说过话就叫金哑巴,这些名字,十分生动地跟着他们。
一天的活路结束了,金哑巴起身抖落一身的玉米灰屑,它们都飘飞了起来。金哑巴斜背起那个油腻的帆布包走出了院门,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手在门框上寻找,他没有找到可以关住一院子玉米的门板,他显出了为难的神情,他搓着双手,手掌发出了砂纸样粗糙的摩擦声。他去看晾晒在走廊上的玉米粒,并打开手臂扑扇了几下,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他想,还好没有飞鸟来,不然凭他自己又怎么能惊走它们。小孩们不怕他的影子,是因为小孩们知道他的影子终是不能飞起来的。他想到了这么多道理,心里就觉得高兴,玉米粒离开了玉米芯也是高兴的,这高兴是自己给它们的。他又钝坐到玉米棒子中间继续去掰玉米,有一段思绪是空白的,因为他想不起有什么可以去想的,他的手就会更加勤快。
天渐渐夜下来,金哑巴望见夜色像系在母亲腰间的青布围裙,浮在远山的几朵云影,像盘绕在母亲头顶的青帕。他的心并不广大,只装得下自己的父亲母亲,只装得下母亲想要在屋后种几窝玉米的愿望。那样的愿望发生在春天的一场早雨后,空气里能嗅到草木抽芽的青涩味道,母亲为此产生了种植的欲望,她显得异常兴奋。对着金哑巴比画了三五颗玉米粒埋进土地里,日晒雨淋就能长到金哑巴那么高,母亲说着,踮起了脚尖将自己的手肘在金哑巴的腰杆和肩头上各顿了一下,表示一棵玉米树会结两个玉米棒子的喜人景象。金哑巴看到母亲不停比画的手指像在春雨里发着芽,开着花。母亲表达完这一切,扶墙走到了屋后,她用一把生锈的锄头开辟了一块棉被大的生地,只等打窝子种玉米的时候,她一锄头挖穿一只薄薄的脚掌,金哑巴站在屋檐下看见母亲抱着脚在那块生地上打滚,像一头欢实的雪里猫。很快,母亲就在那块生地上瘫软了过去,金哑巴这才意识到母亲受了难,他嚼了半个山沟的萋萋菜也止不住母亲脚上那红花样盛开的血口子。看着母亲慢慢失色的面孔,金哑巴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恐惧,他无助的哀号声传遍了整个七日村庄,母亲是被村庄里皮皮噗噗赶来的脚步声唤醒的……每次想到这里,金哑巴的面容就会像花朵枯萎了一样哀伤。母亲不允许他难过,她为他鼓勁的时候,会把笑隐藏在嘴角,然后对着他努力眨动那双难以睁开的眼睛,金哑巴多么希望那双眼睛忽然就能完全睁开了。母亲看见眼前杵着这么一个粗笨孩子,会不会感到失望?金哑巴又会深深地埋下头去,长久地凝视脚上那双打满补丁的黄胶鞋,它们像长在他的肌肤上一样。
院角的猪圈里,几只肥猪饿了,它们用嘴拱木板门,没人理会就叫出了怨气、怒气。它们分明听到院坝里有人声就叫得更响了,它们的能力远远超出了金哑巴。金哑巴听不到它们嘶声叫唤,七月在家门外百米远就听到了,他紧跑回院中,用猪皮、猪毛样粗糙的话咒骂那几头肥猪,用篾箕装盛走廊上的玉米粒倒进猪槽里,肥猪们发泄着吃,玉米被它们嚼出了许多人走进羊草花里的声音。七月把篾箕反手扔向院心,他要赶往另一户人家去偿还剥玉米壳的活,正当他跨出院门口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阵雨滴子的声音,他转身仰望夜空,半个月亮透着莹光端照着院中埋头掰玉米的金哑巴。七月看见金哑巴,他惊讶了,他上前一把拉起金哑巴的手,把夜空的月亮指给他,他们像是在一起发誓赌咒。金哑巴抬头看见七月,他张嘴笑了,眼光清白如水。他对七月指着那道没有门板的院门,它像七月敞开的心扉。七月哎呀一声放下金哑巴的手,用手掌拍响自己的额顶。秋收敞放,牲畜破坏了七月家老旧的门板,他卸下它还没有来得及修补呢,原来金哑巴是在为他守着那道门口。金哑巴再次斜挎起油腻的帆布包,他要收工了。七月留住金哑巴,自己跑进了锅庄屋,片刻后,七月拿出一块新玉米熬制的麻糖要装进金哑巴的帆布包里。金哑巴紧紧地攥住包口,他觉得这样的稀罕物就像自己白天的影子一样,不该有的时候就不能有。七月对着脚下的玉米棒子狠狠地踏了一脚,险些跌倒。金哑巴知道七月生气了,他打开了包袱,七月就把麻糖装了进去。
金哑巴背着包袱回金家沟去,月色清澈空明,他的心思就已经推开了家门,母亲坐在火塘边看着漆黑的世界,火苗把她的脸炫耀得通红。听到孩子归来的声音,她笑着眨着眼,金哑巴赶忙从包袱里取出麻糖敲下一块送进母亲的嘴里,她圆嘟嘟的脸随之笑着皱成了一团。金哑巴走在静寂的村道上,他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失声笑了,笑出了清脆和甜腻。宿在路边树丛里的蝉子听到树下的笑,以为是一束光,也跟着鸣唱起来,金哑巴像是听到了蝉鸣,他停在了路边,看见一个落魄的影子里振动着飞出了一只金蝉。
属猫的阿婆
午后的太阳白亮亮地照着磨坊沟,达吉眯缝着眼从村口的平石板望去,河水闪着光流淌,没于一片桑树林。筑在河沟上的一排磨坊让达吉感到了忧伤,是它们年深日久的缘故吧,盖在磨坊顶上的瓦板一张张都发着黑,一块块压着瓦板的暖石也发着黑,从近处看,暖石边缘长满了密密的苔藓。
河沟上搭着一座木板桥,桥往上的第二间磨坊门在奔流的水声中嘎吱一声被打开了,门口佝偻着退出一个头盘青布帕子、身穿青布长衫的老人。她锁了磨坊门,一只手紧攥着围裙边角,里面兜着鼓胀的东西,一只手扶着磨坊走到了河沟边上,她走得轻悄悄的,仿佛她所做的事情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她经过了自留地,几只娇嫩的茭瓜顶着将谢未谢的黄花,顺着藤蔓攀爬出来垂挂在围墙上,她忍不住抬手轻轻触碰了其中一只茭瓜,她显得那样谨慎,仿佛稍不留神就会留下手指印子而产生罪过似的。接着,她经过了伍家的几棵老花椒树下,花椒稀稀疏疏结了“满天星”,她嗅到了花椒籽连同花椒叶散发的香味,并感到了充实。
她无声地来到平石板,轻吐一声气歇坐在石板上,围裙里的东西歇在她腿上。达吉像只猎犬那样用鼻子辨别周边的气息,又侧身用手在她身后的石板上刨了几下,发出了唰唰的动静。她仿佛没有瞧见达吉的存在,就只安静地歇在那里。达吉这才佯装惊讶地对着她说话:“仁阿婆,你的尾巴呢,扫完糌粑忘记在磨坊里了?”她只向他稍稍转头过去,达吉的眼睛没有躲闪,她脸上的皱褶就从嘴角向着两鬓舒展开,松弛的眼皮盖住了她的一双眼睛,只露出一线棕褐色的光。达吉知道,她是在用微笑隐藏自己的意图。她起身,双手紧攥住围裙的边角佝偻着身子无声地绕过平石板,向着比她还要年迈的朗斯家门口去了。达吉目送她离去,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影,他从挂在腹部的烟兜子里取出烟斗,摁进一把兰花烟叶点燃,深深地呼吸起来,蓝色的烟纹在延长他落在平石板上的影子。
仁阿婆偏爱在村后那条依山小道上独自转悠,晒太阳。偶遇见人,她就会背过脸去一边走一边看沿路的草木石头,仿佛有生第一次遇见那样细致。那人若有意喊她一声阿婆,她才忽然回头来朝着那人舒展开嘴角的皱纹,表示答应。若是遇见的人没有喊她,她的心中会感到自在,那人是把她当作了路边的草木石头。前些日子,仁阿婆走到小道尽头准备折返的时候,影影绰绰听到从村头的老核桃树下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接近老核桃树看去,只见达吉的大孙女秀尔背着奶娃弟弟同几个丫头在核桃树下捡核桃花。她们一把把捡起青色的碎花抛向头顶上方,接着仰面去迎一场鲜花天降的芳香,落下一次,她们就欢叫出五彩斑斓的声音来。仁阿婆用枯瘦的手指掩住嘴,没有让自己年迈的笑声显露清脆痕迹。她想要继续感受她们的活泼欢乐,就依靠着核桃树根小憩。秀尔背上的奶娃却并不欢喜,他一直在挣扎着发出洪亮的哭声。后来,哭声渐渐停止了,仁阿婆用棕褐色的眼光瞄了一眼,奶娃熟睡在秀尔单薄的肩背上,睫毛潮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的心就陷入了软和。这样的恬适也令她产生了睡意,她起身悄无声息地走过那几个丫头边上,她的脚底踩到了一只老鼠样绵软的东西,抬脚一看是一只小棉鞋,她伸长了手敏捷地拾起棉鞋,擦去自己的脚印,揣入怀中走出了核桃树下。熟睡的奶娃光着一只脚丫,他定然在梦里感到了微风清凉吧。
几个丫头在晚饭前散了,秀尔背着弟弟回家去,母亲从秀尔背上摘下弟弟的时候,秀尔的身体顿觉轻盈自由了,可是腹中也随之升起了饥饿。火塘里三脚架上炖煮的晚餐溢出了浓浓的香气,秀尔朝火塘边走去,母亲锐声叫住秀尔,她抬起奶娃的一只光脚质问秀尔,弟弟脚上的小棉鞋呢?母亲的声音惊醒了弟弟,他从母亲手中拉起脚指头想要吮吸,秀尔回身去蹲在弟弟面前,双手护住弟弟的脚丫,她的思想瞬间飞起了几只灵敏的蜻蜓,它们沿着她背弟弟经过的路飞行着、寻觅着小棉鞋的踪迹。母亲见秀尔发愣,伸手往她的小手掌生脆地打了几下,命她去找回棉鞋才可吃晚饭。母亲的声音惊走了秀尔的蜻蜓,她没有顾忌到掌心疼痛,慌忙跑出了家门,一路寻找到核桃树下,除了一层层的核桃花,她什么也没有找见。核桃树根有几块可疑的石头,它们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像在瑟缩退避。秀尔奋力搬开它们,底下露出了几颗去年的干核桃。秀尔并无心思砸开它们吃下,换作平常她会为这意外的收获而惊喜的。秀尔恍惚记起仁阿婆来过核桃树下,就坐在这几块石头上,又仿佛未曾来过。她没有可寻的地方了,就去找仁阿婆,问问她是否看见过一只老鼠样绵软的小棉鞋。
秀尔来到仁阿婆家院门前,两扇门轻轻合着,她从门缝看去,院中寂静,几棵果木树枝伸进了院子里,几只鸟儿飞落枝头像熟透了的果实。秀尔用那只被妈妈降罪的手掌拍打门板,鸟儿们呼一声飞离树枝,她确定没有狗吠声才去拉动门上的皮条,打开了杠在门内的木楔。就在她推门进入的那一刻,她睁大了新奇的眼睛,阿婆的房屋是用彩色的石头筑造的!她快步走到屋子前探个究竟,只见每个墙缝里都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一条花围裙、两张蓝色手帕、一把弹弓、一只小棉鞋……小棉鞋?秀尔又去看了一眼,她的心在急促地突跳着,她一把从墙缝里抽出小棉鞋,转身就往外跑,她一头撞进了一个怀抱,她闻到了木子(秀尔的小黄猫)的味道。她抬头见仁阿婆正抱着她,并朝她展开了嘴角的皱褶,她仿佛就听到了阿婆喵地叫了一声,她一使劲就穿过阿婆的身体跑回了家中。秀尔用微颤的手为弟弟穿上小棉鞋,一双小脚妥帖可愛。达吉见秀尔满头的汗渍,心疼地伸出大手掌为她擦拭,询问她小棉鞋是掉河边了?她使劲摇头,说是在核桃树下捡回的。秀尔吃着晚饭,筷子夹菜也不稳当,她回想着自己穿过仁阿婆身体的那一刻,像穿过了一层细柔风,她一心逃离的力量会使阿婆死去吗?秀尔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令母亲内疚不已,觉得不该苛责秀尔,她还是个孩子呢。达吉担心秀尔是受了什么惊吓,他去鸡窝里捡出一个鸡蛋,在秀尔的额头和手心里滚来滚去,口中轻声召唤秀尔的魂魄速速归来,哪怕是千山万水也无权阻挡之类的话语。等到鸡蛋沾染了秀尔的温度,达吉才从火塘里刨出一堆炭火,把鸡蛋放在上面煨烤,蛋壳烤黄至泛黑的时候,啪一声爆裂了,蛋白和蛋黄在炭火上滋溜溜地流淌,呈一定形状的时候就烤熟了。达吉用火钳夹出鸡蛋放在火沿边细看鸡蛋流淌成熟的形状,接着他笑了。秀尔也去看鸡蛋,她就看到了仁阿婆佝偻的样子,她惊叫一声藏进达吉的怀中,她对着达吉的胸口说,仁阿婆她是真的死了吗?达吉见秀尔惊慌的样子,已猜出那只棉鞋是从仁阿婆家取回的,就说,仁阿婆属猫,死不了。
秀尔无所知地看着达吉。达吉从烟兜子里拈出一撮烟叶,摁进烟斗,秀尔赶忙用火钳夹起一块炭火点燃烟叶,达吉对着烟杆吸起来,秀尔知道有关仁阿婆属猫的因果联系就要在达吉吐出的蓝色烟纹背后徐徐展开了。
“仁阿婆是子耳万年乡人,父母擅长养蚕桑而家境殷实。仁阿婆的母亲在细微的劳作中感悟到蚕子吐丝、至死方休的命运供养了家中人口而心怀感恩。她常常带着女儿(仁阿婆)将家中余裕的财物、粮食布散给村中的穷困人家和赶路的外乡人。就在这样的布散中,十六岁的仁阿婆遇见了身穿白氆氇、头盘红帕子的仁阿普(阿爷)赶着马匹叮叮当当地从她家门前经过,仁阿婆的母亲就叫住了仁阿普,她们给他的马匹喂粮草,请仁阿普歇脚吃麦饼和茶水。仁阿普出门在外,没有什么报答的,他解下腰间的红氆氇带子相送,以表达这份感激从此将牵系着他的心。仁阿婆觉得这个场景在梦里见过,仁阿普看见她的眼神也亲切,她就像在梦里一样,跟着马匹走了好长一段路途。仁阿普觉得这个长相清秀、眼神里有淡淡忧愁的女子是对自己产生了爱意。隔年再次路过,仁阿普斗胆备了腊肉和散酒去提亲,他对仁阿婆的父母许诺将善待仁阿婆一生一世,仁阿婆的父母见女儿没有拒绝之意,又见仁阿普品性温厚纯良就答应了。仁阿普的马匹驮着新娘仁阿婆经过磨坊沟的木板桥时,全村人都站在平石板上迎亲。那时磨坊沟的磨坊都是新建的,盖顶的瓦板透出鸡蛋黄的光泽,仁阿婆头戴雪白的羔皮帽子,她从密密的羊羔毛里看去,磨坊沟像结满了硕大的蘑菇。平石板上的人,为他们的喜事穿红戴绿,像盛开了一样喜庆,仁阿婆就深深喜欢上了七日村庄和村庄里的人。只是因为生疏,仁阿婆极少出门,仁阿普果然善待着她,任由她心底里住着那个家境宽裕、无忧无虑的姑娘。仁阿婆为仁阿普生下了儿子,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仁阿普就离世了,她的儿子和媳妇待她依然如仁阿普的初心那般。仁阿婆延续了母亲乐善好施的秉性,只是仁阿普的家境并不裕如,她便常常以自己认为最为合适的方式悄然从磨坊里拿出粮食送给村子里需要接济的人户,但她从不与他们交际,只放在他们的家门口、窗台上或院坝里,就轻悄悄离开了。她的身影和行径就像一只尊养在七日村庄里的猫一样。”
秀尔依傍在阿普身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阿普的语气就变得更加柔和了,“仁阿婆捡拾路上的东西,带回家塞进墙缝里,只是想让她的家拥有更多丰富喜人的色彩。我也在她家的墙缝里取回过我的烟兜子,见我脸色难看,仁阿婆觉得是自己捡拾有误,就在我的窗口放了一碗嫩苞谷磨的糌粑,那可是糌粑里的上乘品。她用自己的方式小心行事,她觉得自己并无罪过。所以,我们要原谅她捡拾不归还,是我们自己弄丢了东西。我们要感谢仁阿婆,我们所丢失的东西都能在她那面繁华的墙缝里找回。”
达吉的叙说真诚恳挚,秀尔不作声却早已眼泪湿盈盈,她感到自己小小的心田被雨露润泽了一般“嚓”一声发出了一棵果芽。她怯生生地对达吉说:“阿普,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呀!我去仁阿婆家拿回小棉鞋的时候一着急就穿过了她的身体,她肯定不能活了。”达吉怜爱地用大手掌为秀尔擦眼睛,接着从火炕上取下一坨新鲜的奶酪交给秀尔,说:“拿着它去仁阿婆家看看,如果她还活着,就把奶酪送给她,感谢她帮秀尔捡到了小棉鞋。”秀尔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尽,她没有觉着害怕,她紧捧着奶酪穿过村道上依稀的灯火,穿破几声狗吠,来到村后山脚下的仁阿婆家院前,两扇门打开了等待一个人到来的缝隙,嵌在那面繁华墙上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秀尔看见仁阿婆佝偻着腰,轻悄悄地在灯下穿来穿去。秀尔轻喊了一声:“仁阿婆!”那佝偻的身影就停在了灯下……
达吉抖落烟斗里燃尽的烟灰,双手抱膝等待秀尔满脸喜悦地从爱的故事里飞奔回来。木子在火塘边小口舔舐招魂的鸡蛋,火光使它散发着金色的光,就像达吉此刻从平石板看到的西斜的阳光一样。达吉就是在那样的光芒下第一次见到仁阿婆,她头戴雪白的羔皮帽,身穿蓝布藏衫,骑在仁阿普牵引的马匹上从磨坊沟款款而来。达吉感到时间也在散发着金色的光,他的内心因此涌起了淡淡的忧伤。